53、憧憬地府

　　阴曹地府，笫二故乡。
　　前途黑暗，胜似光明。
　　马列氏的左乳新伤摞旧痕，形成顽疾。在公社卫生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好好歹歹，肿肿消消。一个男妇科医生悄悄对马楚说：“我摸着你娘乳房里有一硬结，十有八九是乳腺癌。回去吧！省点钱给你娘买点好吃的。”
　　回到家，也不能等死，还得想办法治疗。孔伯僧给她配制的药水，抹在乳上马上不疼了。几个人想知道这神水配方，孔伯僧总是神秘地说：“祖传的，不便说。有好几十味，其中有冰片。”。后来，越疼越狠，越疼越勤，神水也只管一会儿。该肿还肿，给下奶一样大。
　　她感觉阳寿快要尽了，想和孔伯僧说说心里话，就叫马楚把他叫来。然后，又对马楚说：“你先出去，娘给你伯僧舅说会儿话。”马楚嘴一噘，出了门。
　　“她舅啊，寡人老了后，这棺材上的字儿千万不能毁了。”他坐在床沿上抓住她的手说：“不毁！不毁！不过，阴间不兴红的，到时候我用黑漆描描。”“她舅啊，寡人看着棺材上的字儿就象看见了你；摸着棺材就象摸着你；睡在棺材里，就觉着是睡在你怀里。寡人死后就能天天睡在你怀里了。”他满脸热泪，哽咽着说：“咱姊妹俩今生今世有缘无份；到那边，咱再做夫妻吧。”
　　“她舅啊，寡人老实本分，这一辈子也没做啥亏心事儿，又是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你说说，阎王爷会重用寡人不！”“会！会！”“能叫寡人当个小学教师都中，教小鬼小判儿的小孩儿背毛主席语录，做好人好事，叫他们狠斗私字一闪念，还叫孩子们批林批孔。等寡人做出了成绩，阎王爷知道了，说不定也叫寡人到外地作报告。打狗报告时，差一点没去海南岛。”
　　“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别当教师。以你的能耐、思想觉悟和水平，弄个判官总管干干绝没问题。”
　　“唉！寡人这一辈子就是这穷命，走的慢了穷跟上，走的快了跟上穷。忙忙碌碌一辈子，也没攒着钱，想当官不给阎王爷送大礼能中？”
　　“别愁！我把乌发秘方给你，阴间白头发的肯定比阴间的多得多，那边的钱好挣。有了钱再去求阎王爷也不迟。先调到太医院当太医令，见阎王爷的机会多了，想当判官总管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舅啊，当官儿不当官儿，八字没一撇儿。寡人就是担心批孔老二会惹你生气。”
　　“气啥？不气！我那万先人也真是的，饿的轻（困在陈蔡）！你说你搞点啥不中，偏偏搞什么克己复礼，竟然给共产党唱对台戏，公开反对社会主义。该批！活该！”
　　“俺到那边再批他，万一叫他知道了咋办？”
　　“没事儿！他早被批得体无完肤，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出不来。”
　　“俺还担心林彪。你看他一脸奸臣相，在阳间都搞阴谋，到了阴间不是更阴啦？他要是听说寡人带学生批判他，肯定会打击报复的。”
　　“他摔死在温都尔汗了，回不来。外国的阎王爷也恨卖国贼，肯定也把他关押在十八层地狱里。即使越狱逃回来，咱的阎王爷也不轻饶他。咱中国盛产汉奸，抗日战争时期，大大小小八万多，都下了地狱，没听说谁逃出来了。”
　　她笑了，如释负重。
　　二人正谈得投机、投缘、开心，药劲过去了，又疼起来了。他起身要出去喊马楚回来抹药。她拉住他的手不丢，忍住疼说：“疼得很，赶快抹，你摸都摸过了，咋又不好意思抹？”
　　他本打算用药棉蘸药水给她擦，她说：“药棉不多了，能省都省点，你就把药水倒到手心里往这儿（指乳）搓，药水渗的快，效果好。”
　　马楚突然闯进来，看见他正在搓揉娘的乳房，大喊一声“娘，你……”气呼呼地又甩门跑了出去。
　　孔伯僧赶紧把手缩回来。
　　“这个死妮子，没眼色！揉！接着揉！白管她。”她拉着他的手捂在左乳上说，“你这一说，俺就把心装肚啦！俺琢磨着，要是真当了大判官，俺就掌管了阴间的生死大权。打死马彻的那一帮娘家人，一个都不轻饶，统统短五年阳寿。不！十年。尚庄的房东，短五年。”
　　“裘长长咋处理？”
　　“这个老杂毛！恨也不是，爱也不是，随他的便儿！爱活多大活多大。”
　　“到那边，他给马彻打起来咋办？。”
　　“寡人早就想好了，马彻做大，他做小。啥事儿得有个先来后到。”
　　“那，那我算啥？”
　　“你是小三儿，名儿不好听，实惠，越小越好。”
　　“一夫多妻制搞了几千年，阎王爷恐怕也是三宫六院。哪有一妻多夫的道理？”
　　“你这是老观点。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光兴男的就不兴女的？这太不公平！到那边寡人得给阎王爷好好上上建议：有本事的男人可以一夫制多妻，有本事的女人也可以一妻制多夫。”
　　“我看尤成器和尹道对你有点意思，成天围着你的屁股转，有时还动手动脚的。”
　　“不瞒你说，对寡人有意思的多啦！年轻的时候屁股后头跟一小群儿。在朝鲜老乡家养伤，那个俊小伙儿跪着向寡人求爱都没答应。唉，尹道他俩也真够可怜的，成天指使得团团转，哄得晕晕乎乎的，也没叫他们沾回边儿。邻居一场，想想还真是对不起他们，等他们到了那边安排好点儿。俗话说，饱汉一斗，饿汉一口。随便给他们找几个顶手巾片的都中。阎王爷不要的老宫女成大群，到时候趁着也给你挑几个年轻好看的。”
　　“不要！不要！阎王爷选秀时挑剩下的，给我留几个还凑合。”
　　田主任请来一个专治乳病的老中医。为了方便给马列氏看病，把他安排在革委会招待室住，又派个年轻小寡妇给他开小灶。田主任说：“马列氏是‘四过’老革命。你若治好她的病，革委会给你请两台大戏，唱他七天七夜。”
　　老中医把了左脉把右脉，寸、关、尺把得认真仔细。然后，让她张嘴看舌苔，然后，让她解开扣子看胸怀。老中医摸着肿而青的奶子说：“乳房，阳明所经；乳头，厥阴所属。阳明之血沸腾，故热甚而化脓。疏厥阴之滞以青皮，清阳明之热细研石膏，行污浊之血以生甘草之节，消肿导毒以瓜蒌子或加没药、当归、金银花，宜汤宜散。”
　　老中医开了方子，已经走出了门。她大声喊：“你光看病，咋不背毛主席语录？”老中医摇摇头，苦笑着拐回来站在门口补一句：“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连服几副后，确有疗效。老中医来复诊，牢记上次的教训，先背毛主席语录：“一切为了人民的健康。”然后把脉、看舌、摸奶子。辩证施治，遂调祖传秘方，自制白粉（非毒品），另加白芷、贝母各等份为末，每服二钱，好酒调服。
　　临走，把马楚拉到一边叮嘱：“想办法逮只蝎子蜇左乳。这叫以毒攻毒。万一转化成癌就完了。”
　　马楚费了九牛一虎之力，才逮了一只小蝎子。
　　老中医第三次来诊，先背语录：“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然后把脉、看舌、摸奶子──这一回还摸了右奶子。老中医翻卷着皱巴巴的右奶子说：“俩乳经络互通，左乳热毒会转移到右乳的。要防患未然，必须双管齐下，右乳也得蝎子蜇。疼是疼点，得忍忍。从审美角度说，俩乳肿得一般大，左右就对称了，利人利己，对治病绝对有好处，这又叫精神疗法。”
　　马列氏批评老中医：“毛主席叫咱‘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你咋能说‘利人利己’？公开给毛主席唱对台戏，真是胆大包天！”老中医一边哆嗦，一边解释。
　　她在床上“嗷嗷”了几天几夜，总算熬过来了。在马楚的精心照料下，病情继续好转。她在马楚的搀扶下，首先到农场转转看看──她不放心，这些日子农场的事儿谁来管？柴禾棒少了几根？铡草谁拨，老常承许她的《新五篇》弄到没有？……碰见人就先介绍病情，然后是一阵子大哭，再然后背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有时刚哭，哭声拉长半截（不够节拍），又碰见人，便戛然而止，从头开始固定的程序：先介绍──再哭──然后背语录。看见她，叫人想起了祥林嫂哭阿毛。
　　有人说老中医口臭，也有人说如神，说转乳腺癌真的就转了。马楚坚持请老中医再来把脉、看舌、摸、托、拽、揉。这一次，老中医又没背语录，因为她正处于半昏迷状态。
　　她清醒过来第一句就问：“这回来背语录来白（不）？”马楚答：“背了！背了！还是按你的要求，先背语录后瞧病。”她怕她哄她，又问：“背的哪一段？”闺女脸一红，一时语塞。
　　她气鼓鼓地说：“我都知道没背。这个老滑头、老不正经、老色鬼、老流氓！趁瞧病玩弄调戏妇女不说，回回都是抓住我的奶子不丢，还恬着脸问：‘得劲白（不）？得劲白（不）？’得劲个屁！越揉越疼，越揉越肿，越揉越大。”
　　“娘，瞧你都说些啥。我出门子（出嫁）的第二年坐月子时疽奶了，也叫医生摸过两回哩。俗话说，瞧病不背医生。”闺女说得坦然，脸颊却飞红，火辣辣地烧。
　　“摸吧，揉吧，都认了忍了，你娘这俩破奶子也没啥稀罕的；不肯背语录，你娘生气，压根（老中医上中农）对毛主席他老人家无限不忠于。”她张嘴喘了喘一腔浊气，接着说，“这个臭老九！专走白专，还真是红卫兵小将说那，知识越多越反动。”
　　马列氏在县医院切除了左乳。医生对她说：“你这是乳腺癌中期，割了就沒事了。嫌不好看，戴个乳罩。”
　　那年头，小县城没卖乳罩的。孔伯僧给她出点子：“用麦面做个大圆馍，在上头按个大红枣，上锅一蒸，给供馍一样。然后，用紗布做个袋子，把馍装进去，用带子固定在左乳处。要注意保密，一不要叫邻居知道你做了手术，二不要叫谁随随便便摸你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