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佯投浅水

　　于是，她到城门口找那个红卫兵头头反映：“俺那一片儿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偷扒了生产桥。”头头很震惊：“噢？是谁他妈的恁狗胆包天？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毁坏桥梁？”马列氏忙纠正说：“不是光天化日毁的，是深更半夜干的。”“黑了白天都一样，有证据不？”“有！估计是俺大队的铁木匠干的。”“有啥证据？”“他给俺马楚做板箱，有一片土漆，还有一片煤油味。”“详细点。”马列氏一五一十，咋来咋去说了一遍。头头最后说：“你先回去吧，千万别打草惊蛇，我们马上派公安同志去侦破此案。”
　　次日。红卫兵和公安同志就找到了铁木匠，铁木匠胆小怕事，没咋吓唬全交代了，拔出萝卜带出泥，房东也被供出来。公安同志要带他俩进城喝稀饭，红卫兵头头说：“这俩嘴儿就交给人民群众处理吧，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导我们说：‘我们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
　　在红卫兵的监督下，铁木匠半天做了两副枷，自己留一副，另一副给房东。二人带枷游乡，罪名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现行反革命。这还不算完，经红卫兵断案，还连带民事责任，由铁木匠负责给马楚重做一个大板箱，另由房东全赔马列氏精神损失费五元五。另外，板箱上的合页、锁等铁件也由房东承担。
　　
　　
　　
　　误入深水，淹淹一息。
　　演戏失败，害了自己。
　　自从建议扒坟以来，马列氏就成了众矢之的，邻居们都恨得切齿，但也不敢公开反对，就连她身边的寡汉们，也是在背地里指指戳戳，说她的坏话。
　　马列氏夜夜做恶梦，不是被邻居骂得狗血喷头，就是被打得头破血流；不是被扒光衣裳游乡示众，就是马楚被人奸污，不是……就是……
　　恶梦醒来是早晨。开开门一看，门前一大片石头块。有一清早最恶心，门板上是屎，门前一摊一堆也是屎，估计没有十来个屙者屙不了恁些。
　　这日子没法过了。她要绝地反击，以死恫吓一下他们。“咋个死法？上吊？马楚身小力薄的，就是趁她在家时吊也很危险，她一个人救不下来，叫她喊人吧，恐怕喊谁谁装聋作哑。老鼠药太难喝，还伤胃，离医院又太远，万一来不及咋办？投井中是中，不能头朝下，井口太细，没法翻身；要是扒住井沿慢慢滑下去，安全是安全，全庄都这一口吃水井，弄脏了没水吃，邻居们不是更恨吗？”想来想去，她决定投坑，这个死法最安全，不怕没人救，而且自己好水性。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育我说：人古（固）有一死，死就要死得其（起）所。”
　　马列氏给马楚交代了后事，冲出门去就高声大骂，骂包得爽卖屁股不要脸。包得爽蹦出来，围绕住门前屙屎一事展开，争中有吵，吵中有骂，骂中有打，步步升级，势不两立。”
　　包得爽近几天阴虚，火走下焦，屙屎便秘，憋得脖子脸彤红，好像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又象正在斗争的红公鸡，千辛万苦努断肛肠，才努出几疙瘩带血的屎蛋儿，硬如石块，形如驴粪蛋儿。由此推理，马列氏说包得爽夜里屙到她门口是冤枉好人。
　　马列氏骂她“屙血”。她说：“你明明知道俺屙血，咋还赖俺？看看你门上哪一堆屎带血？你这明摆着是找岔。”
　　狭路相逢，勇者胜。包得爽破上了，新仇旧恨涌心头。她这一回下手狠，没咋打就把马列氏打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马楚帮忙，能把她打个半死。
　　光棍不吃眼前亏。趁马楚在挨，溜吧。按既定目标，爬起来直奔当街大坑。包得爽温张牙舞爪，挥着办草棍（牲口槽上用来搅草料的工具）追上来。
　　马列氏三脚并两步，一瘸一颠的样子，叫人想到了袋鼠跳的情景。她颠到事先选定的投水点，不假思索，居高临下，来个白鹤亮翅，“噗通”一声跳了下去，激起半丈高的混浊浪花，沉渣泛起，一片片黄色的屎花子滚动着，这是涮茅桶留下的。
　　马列氏在浅水区“噗通”着挣扎着，不时把头缩进水里，污水成黑色，她不忍在水里停留太久，刚淹过头发，甚至还没全淹，就挣扎出水面，从岸上嘈杂的声音断定，上面已经来了好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不缺会水的。
　　她放心地朝深水区游去。其实，她错了，水太深，一丈以上；水太凉，有透骨的感觉；穿的衣装太多太厚，努力踩水仍下沉。她后悔了，悔不该清明时节投水，做事太草率，事先也没试试水温；悔不该穿恁多恁厚的衣裳，真是欠思量，水性再好，也顶不住负担过重；悔不该脑子一热，不顾一切，游到深水区里。
　　不容多后悔，两只手在水面比划两个子就沉下去了，水面上冒出一串串的水泡，与逐渐扩展的涟漪组合成一个大花盘。一只小燕子掠过水面，正好是冒泡的水面，向岸上的人们指点：“快下来救人，就在这儿！”
　　这时，下起了小雨，水面上不时跃出小鱼儿，小鱼也在向岸上的人们求救：“快点下来救人吧，再晚点就没命了。”孔伯僧触景生情，脱口而出：“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马楚跪求，哭着说：“赶快救俺娘吧！谁要是救了俺娘，俺承许嫁给谁。”有几个年轻孩子正要跳下去。尤成器说：“马嫂水性好，那一年在河里洗澡，我在岸上看着，她在深水里憋一顿饭功夫才出来，出来就冲我笑，叫我也下去，她说娘家人给她起个外号叫‘水老鸹’。”
　　马楚又挪跪到尤成器跟前哀求：“表叔行行好。俺娘快五十的人啦，水恁凉，还穿恁些衣裳，水性再好也得淹死。”
　　孔伯僧安慰说：“放心吧，闺女，你娘的水性我最清楚，她是在吓唬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七十三岁还管横渡长江哩。他老人家诗曰：‘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意思是说，年纪越大，水性越好。”
　　马楚见见死不救，一头扎进坑里。几个怜香惜玉的年轻孩子这才象下饺子一样“噗噗通通”跳下去，救她的救她，救她娘的救她娘。
　　连托带拽，把她娘儿俩才弄上岸来。马楚喝了几口脏水，没啥事。马列氏死过去了，必须抓紧时间抢救。于是，叫她趴在坑沿上头朝下，好把肚子里的水挤出来。
　　过一大会儿，马列氏“哇”一下喷出一股子水，连“哇”几“哇”，终于活过来了。尤成器不放心，还摸摸她的肚皮，说：“肚子干瘪得象泄了气的皮球，死不了了。”尹道也摸摸，说：“还有点儿，再趴会儿。”
　　众邻居"嘟嘟噜噜"都散去。包得爽骂她娘儿俩演戏，不救也死不了一点儿。
　　马列氏继续趴那噙住泪说：“是谁救的娘？恁沉不住气！娘是吓唬吓唬一个二个的。想当年，娘的水性管‘下五洋捉鳖’，娘就喜欢玩水，教你那几首《洗澡歌》全是娘编的。娘想听，再背背。”
　　马楚哭笑不得，怕娘生气，一边双手死死地拽住娘的脚脖子别掉下去了，一边哽咽着背：“光腚光，打锣镗，锣镗锣，打秤砣，秤砣秤，打光腚，光腚光……”已经循环往复地背了好几遍了，娘也没叫“停”，估计娘在开小差儿。
　　“停，停，停！从开头背到结尾都中啦！娘问你，哪是开头？哪是结尾？”“不知道。”“娘也不知道，城里你表舅知道。他夸娘有才，还知道用顶针。娘说，妇女做针钱活，有几个不会用顶针的？你表舅笑的话不成声，说娘乱浮夸，还说娘‘风马牛不相及’。娘不懂，你伯僧舅解释说：“‘发情的马不给发情的牛配种，风就是浪摆的意思，颠狂的意思。’”
　　“娘，你看你，越说越不象话。”“娘不说了，再给娘背一首。”
　　“拍，拍，拍麻汗（疟疾），你的不干我的干，我的干了吃角子（大饺子形状），你的不干发疟子。娘，都晌午错啦！咱回去吧！”
　　“叫他们再打听打听，想当年，你娘红军长征吃过糠，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抗美援朝过过江。娘是对革命立过大功的人，是革命烈士。战场都不怕死，也死过好几回，还怕淹死？今儿都真淹死了，也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导我说：‘人古（固）有一死，或重于太（泰）山，或轻于红（鸿）毛，只要死得其数（所），就比太（泰）山还重要。’民政同志说了，说娘想啥时候死都中，不管咋样死法，都是烈士。烈士有抚血（恤）金知道不？不死不给。今儿淹死了，值！”
　　马列氏这番话实际上是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邻居们说的，趴在那里闭住眼，耳朵眼儿有轰轰响，她不知道他们早走光了。
　　马楚俩手脖子累得酸疼，刚松开活动着筋骨，提醒娘：“娘，你就别再说了，这里就剩咱娘儿俩啦！人家走着骂着。”“骂啥？”她恼了，想爬起来，结果又掉进去了。马楚赶紧跑着喊着:"快来救人哪！俺娘又掉坑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