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棺材嫁妆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4-04-15 20:17:54 字数:4672
积极建议,扒坟平地。
棺尽其材,修旧利废。
批斗会后,孔伯僧到她家串门子,安慰说:“啥事儿得想开点儿,受点皮肉之苦算个啥?比起你在战场上负的伤算是挠痒痒。”“噫!谁家挠痒能挠到肉里头?这挨打不说,过几天就长好了,寡人难过的是名声,这下子把寡人搞臭了,以后咋混人?”
孔伯僧开导她:“好事赖事出名就好。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个不是地主阶级的大代表?做的好事没有坏事多,可以说,没有一个好东西。可是,千秋万代,青史留名。我常说,没有故事的人是平庸的人;有故事而不流传的人是平凡的人;有故事而且形成典故的人,至少是名人,甚而至于是伟人。这一下子你算出名了,高兴才是,难过啥?别想不开!”
她终于想开了,想扒开老坟立功赎罪。于是,她一手捂住屁股,一手拄住弯棍,一步挪一拃,挪到文化室(破旧指挥部),劈头就问:“旧社会的老坟算四旧不?”“应该算吧?”头头对这突如其来的新鲜发问,一时不知可否,双手挠着中分头的左右两半球,作出如此模糊的答复。
“搁旧社会,咱穷人死了没钱埋,也没地儿埋,用个破席片儿卷巴卷巴扔到乱坟岗子里喂狗,叫老鹰叼。只有地富反坏右才埋得起老坟。解放前,他们剥削压迫咱穷人;解放了,还在霸占咱的地,你说该扒不该扒?”她把扒坟上升到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高度。
她的精辟而独到的分析,再次折服了红卫兵们。“好!好!说得真好!深入而深刻,精辟而精(经)典)!您老人家的阶级分析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一光辉著作的有机补充;是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继承和发展。不过,扒老坟的事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儿,我们作不了主,回去后马上向部里(指挥部)汇报。如果在全县、全省,乃至到全国掀起轰而烈的扒老坟高潮,你就是一等一的大功臣。到时候我们还上建议,把您老送到全国各地作报告。您老就先回去吧,停几天等我们的好消息。”头头说。
第二天,文化室门前召开动员大会。头头讲话:“前些日子,我们战果辉煌,成就巨大。你们要不骄不躁,再接再厉。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导我们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今天,我要表扬马列氏同志,她为破旧立新建言献策,果敢地提出了解放前的老坟是四旧的崭新理论。这与她前期提出的打狗建议一样,具有十分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她给我们分析了扒老坟的三大好处:第一,铲除封建迷信的温床和毒瘤。清明节、十拉一儿、阴历年,家家户户都烧纸上香、放鞭炮,请老祖宗老太,这都是信神信鬼搞迷信,同时也是极大的浪费。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扒了老坟,就没头儿信,没头烧了。第二,可以节约耕地,多打粮食。我的土地是成千上万的革命烈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决不允许再让死鬼霸占了,我们要从死人口中夺粮。这也符合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最新指示精神。第三,可以修旧立废,物尽其用。扒上来的棺材可以再利用,你譬如可以做家具,可以修桥铺路,实在朽木不可雕也时,还可以当柴烧,做饭、烤火嘛!总而言之,或者一言一蔽之,扒老坟利国利民,好处大大的。”
社员们群情激愤,都指着马列氏的鼻子大骂,一致强烈要求先扒她家的坟。她当场表决心:“先扒寡人家的,白(别)看马彻才死没几年,也扒!”
头头压服了沸腾的群情后,生气地说:“就按马列氏说的,不但解放前的要扒,解放后的也要扒。一律扒!统统扒!啥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先扒解放前的旧老坟。然后,再扒解放后的新老坟。扒新老坟时,就先扒马彻的,大家还有啥屁放?”
先有革命的理论,再的革命的行动。严格按照红卫兵头头的指示,先扒解放前的,再扒解放后的。轮到扒马彻时,马列氏噙泪咬牙亲自扒。马彻才死十多年,棺材囫囵囵的,骨架囫囵囵的,当场被社员们拆了,骨架散了,扔在坟地周围,棺材板子抬到断桥上当桥板。
扒坟的革命风暴很快席卷全国各地。一时间,白骨遍地,棺木遍地,集市上卖的家具也是棺材板子做的,如床、如饭桌、如板凳、如擀面板、如嫁妆等。
天一黑,兰色的鬼火在漫地里乱蹦乱跑,有成群结队的,有一意孤行的,有交头接耳的,比流萤多得多。有些大胆的鬼火跑到庄里边,能把小孩们吓得“哇哇”大哭,胆小的大人夜里也不敢出门。
闺女出嫁,再穷也得有嫁妆,起码得送个板箱。幸亏扒坟,不然,连个小板箱也弄不起,一是没钱,二是没木材,有了棺材板子,就有了做板箱的材料。马列氏每当看到谁家做家具或打发闺女出门子,她由衷地高兴和自豪:“没有寡人的扒坟点子,一个二个大闺女老在娘家都嫁不出去。”
马楚早该出嫁没嫁,没钱做嫁妆也是主要原因之一。马列氏不能错过遍地棺材的大好时机,等家家户户做家具把棺材用完了,马楚的嫁妆咋操办?她决定把为闺女做嫁妆当作当前的大事来抓。
那阵子,木匠生意特好,想请木匠到家很难,到木匠家预订还得排号。马列氏拐弯抹角托亲戚才找到尚庄铁木匠,答应给她做个板箱。看在亲戚份上,房东给铁木匠既是同庄又是表亲,听说马列氏来预订板箱,心中窃喜,想当年,你马列氏办我的难堪,偷了红薯还赖账;如今,我得趁机好好报复你一下。他找到老表铁木匠使坏说:“听说马列氏做板箱?”“嗯。”“听说她男人马彻的棺材板通好着哩!”“咋啦?”“依我说,就用马彻的板子给她做。我帮你把板子偷过来,咋样?”铁木匠答应后,房东又说:“做板箱时,给她做一头大一头小,象棺材样儿,但可别太明显,最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铁木匠很难为情,答应吧,太缺德;不答应吧,夜里去偷棺材板子全靠这个老表帮忙。
房东白天踩了点儿。这天黑了下夜(夜里偷东西),正赶上月黑头搅阴天,咫尺对面站个人,就看不清是男是女,整个一个黑糊桩子。人脚定了,铁木匠往架子车上抱了十来捆玉米杆子(用它掩盖棺材板子),继续抱。房东说:“中啦!老表。黑灯瞎火的,不盖也没事儿。我也不是说你老表哩,这一辈子你管干啥大事儿?走一步一摸屌,小心过度。”
拐回来走到石板桥上,左轮儿掉进石板缝子里,车轴头压在桥面上,右轮儿张歪着,离开桥面半尺高。他俩你拉我推,我拉你推,咋拉咋推咋扛咋背,快把轮子弄龙弄零散了,也没弄出来。房东说:“有一回,我赶牛车拉满满一车石头,车轱轮也掉进这条石板缝子里了,我用屁股顶住轮子,觉得还没咋搁劲儿,就撅出来了。今儿黑了真邪气儿,给狗屄锁住样恁结实。”铁木匠说:“老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上。干脆把玉米杆子和板子都卸下来吧。”
桥下,马列氏和孔伯僧正在干沟里压摞摞,听见上面“呼呼啦啦”响,又有人说话,吓得他趴在她身上不敢动弹。她听出了房东的声音,心里说:“房东啊房东,你有初一,姑奶奶有十五,这回叫你投胎摸错门,撞屌上。”
她把他的嘴推开,喘口气小声说:“闷死我呀你?亲恁结实。看你的嘴臭哩!但等着我给你刷牙。”“解放前,我一天两头刷,不信问问你嫂子。自从咱俩好上后,我哪舍得刷?亲你一口香好几天。”“净瞎胡扯!臭哄哄的,咋朝人前站嘞?”“咋啦?我这嘴好比一块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你别耍便宜怪啊!”“臭美吧你!给我下去!”她把他推下去,不去捞摸衣裳,却去捞摸拌草棍(打草惊蛇用的)。她拄住棍站起来,踮脚伸手够桥板。凭感觉,很快摸到了轮子,还摸到了钢条和气门老桩子,钢圈和桥板之间的空隙约有二指宽,刚好能把拌草棍插进去。
第二天灰灰亮,马列氏就起床做功课(早请示),然后?着粪箩头,掂着铁铣拾粪,有意转悠到桥上看究竟。果然,轮子还在桥上。她下桥下,抽掉拌草棍,爬上桥,轻而易拔地掂走了轮子。
她掂着轮子直接来到政治队长家(本该掂给生产队长的,她有政治目的)。他夸她:“你给队里救了急,队里正好有一辆架子车坏的左轮儿。你不亏是学毛著的积极分子,不仅拾金不昧(之前,她拾了二分钱交给了政治队长),而且拾到架子车轮子也不昧。你这种热爱集体的集体主义精神,比张思德、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这仨英雄和模范人物还要伟大得多得多。”
她不好意思地说:“应该的!应该的!白(别)说拾个架子车轮子,下回再拾个汽车轮子、火车轮子、飞机轮子,寡人也照样交公,信不信?”
他笑笑说:“哈哈,亏你还是‘四过’老革命,又在朝鲜战场上打过飞机,还成天天走南闯北的作报告,飞机搁在天上跑,长轮子治啥用?”“你呀你,真笑死人啦!”她笑弯了腰,闪着泪花指点着他说,“没吃过猪肉,就没见过猪走?没见过飞机,就没见过飞鸟?鸟也搁天上跑,光长膀子不长腿给脚,咋落下来?也不动动脑子。”
他不好意思地说:“哎,那我考考你,轮船长的有轮子不?”“这恁简单的问题也问?连吃奶的孩子(那时,乡下吃奶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儿,管吃到十来岁)都知道。肯定有哇!轮船轮船,不长轮子咋还叫轮船?看你笨哩哟!还当政治队长哩!”
她掂着箩头走远了。他撂一句:“你个小骚娘们!比我当政治队长懂的还多。”说完,他把一块小石头踢飞几丈远,落到粪池里,吓得两只混水的白鸭子‘嘎嘎’叫着扑楞到岸上(鸭子是生产队里的,从圈里溜出来的)。
没几天,铁木匠就捎信儿给马列氏。她娘儿俩都去了,见板箱做的大大方方,板材又好又整装。验了货交了钱,娘儿俩抬着板箱回到家。
娘儿俩高兴呀!顾不上坐下歇歇,打开箱子又看。发现底板有一片土漆,问娘:“箱板恁整壮,特别是箱盖子,几乎是独板,我就怀疑,大炼钢铁时,树都伐光了,后来栽的小树才十来年,根本不可能长成大树,除非是用棺材板子做的。”
“你(白)瞎胡说,用棺材板子打个架子车、耙方啥的农具这有可能,谁家兴用死人的东西做嫁妆?”“不信你看看,底板上有一片象土漆。”
马列氏看看又摸摸,摸摸又看看,心里也嘀咕起来:“这一阵子风言风语地传说,谁谁家的家具是棺材板子做的。这个铁木匠总不能恁缺德,敢用棺材板子做嫁妆吧?”
怀疑归怀疑,单凭一片土漆不能证明啥,万一人家要是拆谢的旧桌柜配的板哩?
马列氏要做进一步的检查,看不出来,就趴上面闻,一面一面地闻,一块一块的闻,终于闻出了死尸味,更叫她心惊肉跳地是闻出了箱盖子上有一片煤油浸没过的一样。马列氏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年给马彻做棺材时,不小心碰翻了煤油灯,满满的一灯油豁在棺材板子上,难道这是马彻的棺材板子做的?庄南头断桥上的几块棺材板子被偷了,难道是铁木匠干的?马列氏不敢再想下去。
她安慰马楚:“没事儿,你(白)疑神疑鬼的,咱家拐弯抹角给铁木匠有亲戚,钱都没给咱多要。”
说是这样说,马列氏心里不是滋味,一连几天都在琢磨:“我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儿。一定得给铁木匠点颜色瞧瞧。”
于是,她到城门口找那个红卫兵头头反映:“俺那一片儿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偷扒了生产桥。”头头很震惊:“噢?是谁他妈的恁狗胆包天?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毁坏桥梁?”马列氏忙纠正说:“不是光天化日毁的,是深更半夜干的。”“黑了白天都一样,有证据不?”“有!估计是俺大队的铁木匠干的。”“有啥证据?”“他给俺马楚做板箱,有一片土漆,还有一片煤油味。”“详细点。”马列氏一五一十,咋来咋去说了一遍。头头最后说:“你先回去吧,千万别打草惊蛇,我们马上派公安同志去侦破此案。”
次日。红卫兵和公安同志就找到了铁木匠,铁木匠胆小怕事,没咋吓唬全交代了,拔出萝卜带出泥,房东也被供出来。公安同志要带他俩进城喝稀饭,红卫兵头头说:“这俩嘴儿就交给人民群众处理吧,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导我们说:‘我们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
在红卫兵的监督下,铁木匠半天做了两副枷,自己留一副,另一副给房东。二人带枷游乡,罪名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现行反革命。这还不算完,经红卫兵断案,还连带民事责任,由铁木匠负责给马楚重做一个大板箱,另由房东全赔马列氏精神损失费五元五。另外,板箱上的合页、锁等铁件也由房东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