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平原梯田

虎头梯田，农业典范。
学习大寨，折腾平原。
一九七三年，上头号召农业学大寨。马列氏向队长建议：“你白（别）愁。从电影上看，只要做到两件事，就算是学好了大寨。”“哪两件？”“大寨人头上勒白毛巾，咱也勒；虎头山上开梯田，咱也开。”“没山搁哪开？”“咱有河坡，北边、西边、南边，还有南河沿头上的冢子（王坟）。”“冢子顶多20米高，顶啥用？”“在一边挖一个大坑，把土运到冢子上，加大加高。大坑也有了，还管浇梯田，还管养鱼。”
该王坟是传说的七十二王坟之一，占地面积约30亩，高约20米，上面荆棘、灌木丛生，一棵枯柏已中空，仅在顶端还有几簇绿叶。这里是动物的世界，飞禽走兽杂居，有青鹭、白鹭、乌鸦、喜鹊、野鸡、黄鼠狼、獾、刺猬、毒蛇、野兔等。有人看见过一条檩条粗的蟒蛇，还有人看见过树上有白羊娃子在抵头。五八年大练钢铁时，大队派来三个年轻人到坟上伐树，才锯倒第一棵就砸死一个，另外两个吓得丢下家伙就跑。没多久，那俩人也倒了大霉，一个疯疯癫癫，六亲不认。一个光生名疮，先生对口疮（在项上），后长搭背疮（在背上方），再后来手指头长疔。老百姓说，他是得罪了大仙。
生产队成立了“铁姑娘队”，马列氏任队长。又成立了“敢死队”，任务是清除王坟上的荆棘树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队长当场悬赏：“谁敢上去砍倒一棵树（碗口粗以上的）就奖两天工分（24分）。”没人响应。“五天。”还没人响应。“十天。”二孬的娘（非敢死队员）自报奋勇，从队长手里夺过斧头，扒开没人深的杂草荆棘，朝一个臭椿摸去。
突然，她放声大哭起来，一条一米多长的花眼长虫（黑白相间，俗称竹节）咬了她的脚脖子。王坟的恐怖气氛更加浓重了。
马列氏说：“这坟我包啦！能给多少分？”“一个月中不？”“一个月就一个月。另外，我还有个要求。”“说！”“先前，我吃糠，扛枪，负伤，过江的革命贡献，这你都知道，今儿也不再提啦！动了这王坟，万一有个啥好歹，你可得给我向上头反映反映，评个烈士。”“中！中！以我说，你早就应该是烈士啦！”
她面对王坟下跪，连磕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没人听清说的啥。然后掏出事先准备好找火柴，在枯茅草稠厚的地点着了。风助火势，“呼啦啦”地响，很快蔓延整个王坟。火大没湿柴，就连大树也烧起来。坟上的飞禽走兽纷纷逃窜。有一只狗獾逃到尹道裆下，一个劲儿拱他的腿，他吓得趔趄好几步。坟上烧死的小动物多得很，没谁敢捡。冲天大火烧三天三夜，马列氏提心吊胆好几天。
按计划，先集中人力突击王坟，然后再开挖河坡。取土工程很大很艰巨，工具很原始很简陋，就是铁锹挖，抬筐抬，人架架子车用牛拉。
马列氏以身作则，干活不惜力，与队员一样抬大筐。尹道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坚决要求入编“铁姑娘队”。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姑娘们一致请求他入编。入了编又得寸进尺，要求和马列氏一起“抬杠”。他是为了照顾马列氏，回回叫她走前头，好趁起步时把筐绳往后扒扒，减轻对她的压力。她发现后批评他：“嫌我腿瘸不是？”
平原造梯田的伟大创举惊动了上头，县农业学大寨领导小组的领导同志视察工地，马列氏瞅机会凑过去问：“人家大寨都勒白毛巾，看样式象是统一发放的，咱这发不发？”县领导笑着说：“回去研究研究再说。要充分利用人民公社一大二公三平调的绝对优势，全力以赴，支援这项工程，确保今冬明春顺利完成。”
公社责成大队，大队动员调集全大队十五个生产队打歼灭战。在县水利技术员的勘测策划下，明确分工，合理部署，抽调三个生产队支援王坟改造，其余的十二个生产队分段包干改造十里河坡。
工程指挥部（公社级别）安在王坟附近。为了宣传造势，把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锣鼓家伙和二十面彩旗，还有高音喇叭和发电机都搬到工地上。指挥部强调：各个生产队的工地上，至少插上二十面彩旗，以红旗为主色调。
大队小工厂积极配合，连夜赶制100块带腿的木牌，双面用红漆工整地写上毛主席语录或标语口号，诸如：“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先治坡，后治窝”……然后，把这些木牌分到各生产队，插在工地上。
为了如期完成，各队民工一律吃住在工地上。为了深刻体会大寨的精神实质，县里很快采纳了马列氏的合理化建议，通知工程指挥部：“要干啥象啥。学大寨就要有大寨的样子，要充分显示大寨的精神风貌。民工一律头勒白毛巾，包括勤杂人员。”
接到县里通知，百货公司立即订制一万条白毛巾，要求毛巾上印“农业学大寨”的红字，又及时组织一批白手套等劳保用品及日用品及时运到工地上，一律半价。
五里开外的山顶上有座僧尼同居的寺院，几个尼姑发现了天下奇观。一个嫩民指指点点，惊奇地问：“看！快点看！那里谁家死了人，弄出恁大动静？披麻戴孝一大片，还有十来里长的送葬的源源不断朝坟地赶。”一个老尼胸有成竹地说：“那是白老等（白鹭）聚会哩！”另一个不老不嫩的又有新发现：“送殡谁家兴扛红旗？”一个还未来得及剃度的听力特好，欢呼雀跃：“听！别说话！听！还在放哀乐。”一个刚化缘回来的老和尚捋着白胡子说：“别瞎胡扯！那白花花的一片是勒白毛巾的民工，高音喇叭放的是革命歌曲和样板戏。小心打你们现行反革命，开始你们的尼姑籍。”
夜里要加班，工地上灯火通明。按一个生产队四盏汽灯，十五个生产队至少有70盏，马灯不计其数。灯火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很美，很壮观。
当炊事员的孔伯僧说：“十里长河的灯火象一条巨龙，王坟那一片灯火又象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秦淮河夜里应该给咱这差不多吧！”尤成器说：“河面上很象财神爷撒的碎金碎银。”
天刚拂晓，高音喇叭里一曲《东方红》开始了新一天的沸腾。十里长河上笼罩的炊烟。似雾似纱，缥缈、浮动、变幻。
孔伯僧边做饭边赞叹：“这搭棚连片的炊烟就象仙女下凡舞动的裙摆。”一个民工说：“那是我心中的愁云，是驱之不散的阴魂。他妈的是谁想出这平坡里造梯田的阴招？害咱出苦力，还吃不饱。”尹道护窝子，压住心火说：“得了吧你，耍啥便宜怪哩？一天三顿吃饭不掏钱，工地还有恁些花红柳绿的女人看，饱了口福，饱眼福，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个外庄的民工抢白：“我给老师儿（指孔伯僧）搭话儿，你插啥嘴？狗咬老鼠，多管闲事。”“咋啦！你在俺十八亩地头上也敢兴？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吧？我马上报告指挥部信不信？抓你个现行，还不是小孩鸡巴现掂着？”二人说着吵着骂起来，然后是抱在一起打起来。要不是孔伯僧拉偏架，尹道挨的更很，耳朵被咬淌血了，用手捂住，大裆裤子裤裆里开了线有半尺长，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是孔伯僧提醒他“赶快回家换裤子”，他这才反应过来。
那个满腹牢骚的民工说的是实情。不说每天的劳动量，就说伙食。各生产队的伙食都很差，早上，稀饭就馍；晚上，馍就稀饭。午饭稍好点，每人一小碗干饭，菜汤尽喝。但汤少人多，强梁的喝个饱，弱的喝不到，而且内容极少，白菜、粉条，不会捞的捞不着，几片薄如纸的肥肉膘子，在上面漂着。
尤成器及其弟子们餐餐饱，顿顿撑（都得益于尤成器吃大锅饭的经验传授）。尹道不顾人，即使自己撑死，也不同情别人饿死。特别是午饭，能把肚脐撑得睁眼，有凳子不敢坐。
有一次，尤成器给他出招儿：“你张大嘴，往外啥气，连哈一万下，管保不撑（并非忽悠，绝对有效）。”他坚信不疑，张大嘴巴。尤成器指着他的喉咙管说：“看！看那！老拉喉咙管里能看见菜汤一漾一漾的。”正说着冷不防照他背上猛拍一巴掌。他“喔”地一声，菜汤喷出一丈开外，二寸长的粉条子有好几根，肥肉片还是肥肉片。一咳嗽，又把裤腰带撑断了，大裆裤子滑落到脚脖子上。他失机慌忙，也不知道提裤子，赶紧双手捂住羞耻，赶巧这天温度较高，上身没穿小汗衫，赤条条一根黄肉棍子杵在光天化日下，吓跑了女工友，围过来男工友，一片欢呼，一片大笑，有人疯狂得一蹦大高，有人脱掉汗衫团成蛋子抛向天空。
尹道就象柳宗元笔下的蝜蝂，死不改悔，照吃、照喝、照撑。脱光腚的第三天午饭后，他内急，急向僻静的一片老坟地跑去，正要钻进坟地灌木丛，一阵旋风刮掉他的白毛巾，试图捡起来，几回回就差一蝇子球够不着。
这时，走过来一个即将临盆的年轻小媳妇。他求她帮忙。她骂他：“瞎货！你娘生你三天后就没掰眼（狗娃子三天须掰眼）？”他揉揉眼定睛再看才发现，原来不是推小车的，和自己一样也腆着个大肚子，赶紧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俺娘生俺就这样儿，眼神特不好使。你这是上哪坐桌也吃恁饱啊！”她剜他一眼，踩着白毛巾在地上使劲地拧，又高声大骂：“你的眼装裤裆里啦？”
男不给女斗，他也顾不上和理论，一头扎进树丛里，边拉边自我安慰：“先放那吧！肯定丢不了！我捡不起来，约摸你也不中。等我腾了仓再捡应该没问题。唉！这个臊娘们也够奇怪的，咱兄妹俩前世无冤后世无仇的，不捡就不捡，咋恁大火气？因为内急？肯定也是吃饱撑的！”
竣工了，县里在工地上主持召开现场会，一是表彰先进人物和先进集体；二是召集全县各公社的代表参观工程；三是安排部署全县下一步农业学大寨工作。
县领导作重要讲话：“同志们，广大民工同志们，当前，我县的形势和全区、和全省、和全国一样，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是越来越好。如果全县的平原地区都象你们一样，群策群力，千方百计造梯田，大寨之花就会在全县遍地开，我县的形势就会锦上添花，好上加好。目前有些领导干部对学大寨的现实意义认识不深不透，有畏难情绪，胡说什么平原地带没有山，有山还叫平原？”一阵大笑。“有些生产队没有河，更没有王坟，搁哪开梯田，糊涂啊！学了哲学，还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农业学大寨不是农业问题，而是严肃的政治问题，路线问题。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在五十年代就谆谆告诫我们：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你们那里没有河，大沟有没有？总不能连小沟也没有吧。没有王坟，这话我信，小老坟有没有？古人就懂得，积水成渊，积土成山的道理，难道我们还不如古人？幼稚啊，同志们。”这个领导同志很健谈，语重心长，讲到日头偏西，下面该讲话的、该发言的能免都免了，只留给马列氏一人发言。
马列氏代表先进人物上主席台发言：“我今天发言的题目是《我是怎样想到在平原造梯田的》。我是个老大粗，而且不识字，大道理更不会讲，这一辈子就认识一个理儿；跟着共产党走，听毛主席的话，啥时候都不会有错。”一阵掌声。
“想当年，红军长征途中，我吃过糠，为啥能吃这样的苦？就是因为相信共产党、毛主席，一定能使革命的火种烧毁万恶的旧社会。抗日战争我扛过枪，就是相信，共产党、毛主席能带领全国人民打败小鬼子。解放战争我负过伤，无怨言，不后悔，就是相信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解放军一定能够打败老蒋。抗美援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的，我就积极地参加志愿军，游过鸭绿江，打败了美国野心狼。再说眼下的农业学大寨吧，既然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开梯田，就一定是对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林彪语）。’这不？我就向俺队长提建议，在这王坟上和河坡里造梯田。”
马列氏在平原造梯田的建议和经验很快在全县平原地区推广，后来又推广到全地区和全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