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招聘女婿

　　移风易俗，比背语录。
　　无论老丑，只求胜出。
　　闺女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结冤仇。马楚早该婚嫁了；马列氏为了积极响应党和政府晚婚晚育号召，一直把住不让嫁。
　　马楚沤气儿，除了干活争工分，下班就背床，家务活不干，逼她做饭，锅碗瓢勺叮当响，还要十个加一“嗵”，能把马列氏吓得一激淩。做的饭，不是糊就是生；炒的菜不是淡说是咸。梳洗打扮也敷衍，洗脸一抹拉，光顾鼻梁两边里，久而久之，脖子灰象牛车轴，特别是夏天，头上身上的汗臭味熏人，头上虱子很大胆，大白天在发梢打秋千，虮子白花花，象撒的麸皮儿。
　　马楚的作为在情在埋，一是对娘的晚婚政策的软抗；二是也省点精力，不至于浪费青春，没有悦已者为谁而容？
　　近两年，马列氏的政策有所松动，给马楚提媒也不少，不是马楚不满意，就是马列氏不满意，好不容易娘儿俩都满意了，对方不满意，真是急死人。
　　孔伯僧出主意：“当前，提倡移风易俗，试试招聘女婿咋样？”“咦！那可不中，万一招个蚂蚱水托车咋办？”“人的命，天注定，命里只有八格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知道王宝钏吧？她可是宰相的千金，在绣楼上看见底下花红柳绿一大片公子哥，偏把绣球抛给一个要饭花子薛平贵，后来还不是大福大贵啦？”“那中啊！试试都试试。”马列氏无可奈何的样子。
　　搞招聘是个新生物，娘儿俩谁也不懂，全仗孔伯僧一手操办。他拟好《招聘女婿启示（事）》，征求马列氏和马楚的意见。马列氏对应聘条件提出看法，要求补上几名顺口溜：“闺女马楚是朵花，不是谁掐都能掐。背的语录比我少，年轻脸白也白搭。背的语录比我多，老点丑点也没啥。”
　　尤成器要求进城印《招聘女婿启示（事）》，说是当年在城里打扫粪时认识印刷厂把大门的老火头儿。尹道说；“张贴的事儿我包了！”城里头，公社里，大队部和方圆十里八村里，凡顶牛眼的地方能贴都贴。普遍撒网，重点捞鱼。马列氏又亲自去大队求广播员广播广播。
　　招聘会就设在马列氏门前。二尺见方的白纸，对角分别写着“马家聘婿现场会”，角对角地贴在又宽又长的大红横幅上，挂在堂屋檐下。从大队宣传队借的九面彩旗，插在粪堆上，绑在小树上。家槐树下的青石板当办公桌，上面摆放着《毛主度语录》、《老三篇》和《新五篇》，还有《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都是精装本，笔墨纸砚及表格一应俱全。树下放一口钧瓷大缸（从生产队借的），缸里盛满了井巴凉水，水里放了几包糖精，缸沿上放一块木板，木板上摆放几只带豁的粗瓷大碗。孔伯僧说：“放糖精有两大好处：一是应聘者解渴降温，二是寓意马楚婚后小日子甜蜜蜜。”
　　谁也没想到会来恁些应聘者，少说也有百十号，能把办公桌围个里三层外四层，办公的孔伯僧和马列氏象被装进了热气升腾的蒸笼，又象钻进刚停火的砖窖。观众也多，不说是人山人海，也有千而八百，人头攒动，踮脚伸脖子张嘴，象无形的手提着头。
　　孔伯僧站到办公桌上，用红色铁皮大喇叭讲话：“同志们，请安静！我讲讲应聘应注意事项：第一，凡来应聘者，要登记注册，并上交三级证明（生产队，大队、公社）；第二，排好队背毛主席语录，给马楚她娘一替一条背，少一条就淘汰，多一条胜出；第三，凡胜出者再背《老三篇》和《新五篇》；第四，第二轮胜出者如果两个以上包括两个，采取抓蛋儿的办法，谁抓住了‘婿’字，谁就是马家女婿了。”尤成器高高举起一碗水递给孔伯僧，一饮而尽后又说：“大家不要挤不要乱，抓紧时间排好队。尤成器、尹道你们两个负责维持现场秩序。”
　　有应聘者强烈质问：“传单上也没写背《老三篇》、《新五篇》呐？”“抓蛋儿也没写，这不合理。”……马列氏站到办公桌上用喇叭说：“目前，咱中国搞的是一夫一妻制，不抓蛋儿咋办？你姐你妹子管找两个以上男人不？”全体哄场大笑。
　　应聘者排着长队在毒辣辣的太阳下，个个汗淌，没戴草帽的更是叫苦不迭。有的翻开《毛主席语录》煽风；有的边排队边捧着《毛主席语录》小声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个一只眼的老汉说：“啥时候啦！最简单的都不会背，还管来应聘？打秫秫叶跟个狗，图受热哩！”“咋啦？都兴你来应聘？狗咬老鼠，多管闲事。”“吵啥吵？干脆打！”在众人的怂恿和起哄声中，他俩打起来。
　　马列氏又站到办公桌上用喇叭吼：“谁都白（别）拉架，叫他俩好好打。寡人当场宣布，开除你俩的应聘籍。都这火爆脾气，俺闺女跟了你俩还不天天挨打？”
　　多数应聘者一肚子两肋巴全是青菜屎，能背四十条的屈指可数。尤成器也想碰碰运气，没背二十条就败下阵来。尹道添添缸，喝了一碗，又大半碗，“喳巴喳巴”嘴，抹拉抹拉水，气还没喘匀，也过去试试，勉勉强强背了二十一条半。
　　“美人首饰侯王印，浪里淘沙始到金。”应聘者胜出仨，一是马列氏的家教艾较真，二是本大队小学副校长熊狗子，三是县城来的老瘸子。
　　先说说熊狗子，刚死了老婆，撇仨孩子，大的也没十岁，怕影响学校工作，急需填房。马列氏一看见他，心里就象吃个苍蝇。想当年，他写歪讨侮辱她，又出点子叫她当裆吹灰蜡，还敢来应聘，真他娘的色胆包天！但也是天意，他符合条件，只好咬碎大牙咽下去。
　　城里老瘸子，二三十里的路，你是咋来的？马列氏纳闷又堵心，万一一家弄俩瘸子真搞笑。你右腿歪，寡人左腿歪，不把马楚的眼晃晕才怪哩，好在还有第二关。老天爷保佑，千万别叫这俩嘴儿过关。马列氏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艾较真相比还有五分人形，但竟然不会背《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真丢身份。城里瘸子好记性，好学问，能把《老》、《新》背的滚瓜烂熟，鸡蛋里都挑不出骨头。熊狗子可以的叫人心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字不差。马列氏唉声叹气，叹成了泄气的皮球。孔伯僧心领神会有对策，板着脸对熊狗子说：“你被淘汰啦！”“咋啦？我哪一点儿背的不对？”“你没把感情背出来，对于张思德的死，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悲痛万分，泪流满面，你连哽咽都不哽咽，反而洋洋得意。再说了，标点符号也没背出来。标点符号既然占一格就算一个字儿，没标点符号算啥文章？全靠标点符号表达意思和感情哩!给你举个例子吧。你比如喂猪喂成象老鼠都死光，要是不点标点，谁知道啥意思？”“我是抓教学的副校长，这能不懂？标点符号再重要，也不能背出来呀！真是天方夜谭！明摆的，你们这是磨道里找驴蹄儿。”
　　马列氏斩钉截铁地说：“不错！磨道里要是没驴蹄儿，找也找不着。说你不中都不中，咋啦？该滚哪滚哪！”尤成器、尹道在外围掂棍的掂棍，掂石头的掂石头，都是眼球冲血，拨开人墙冲进去。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人家十八亩地头上，休想捡到便宜。光棍不吃眼前亏，熊狗子见势不妙，再也不敢犟嘴，灰溜溜地溜了。
　　城里老瘸子吸着洋烟吐着雾，规划着甜蜜的事业，睁眼看见马楚在另一棵树下“呜呜”地哭，他擩灭烟火，把烟屁股装兜里，赶紧赶过去劝她。马楚哭的更厉害，连骂几个“滚”，把他弄的红薯不红薯，萝卜不萝卜，站哪哪没地儿站。马列氏说：“别往心里去，闺女心里苦，哭哭好受些。你要是晌午饭不搁这吃，回城也中，二三十里地，不容易。这事儿俺娘儿俩定下来再给你信儿。”
　　瘸子求孔佰僧写个条儿，走了。看热闹的大人们也散了。几个光腚小孩儿，有男有女，个个腆着肚皮，睁着肚脐眼（喝糖精水撑的），围住马楚“叽叽喳喳”，撵也不走。
　　孔伯僧和马列氏把马楚劝拉到屋里，马楚趴到床上“呜”地继续哭。孔伯僧劝：“好闺女，别哭了。咱乡里人能给城里结亲，又能吃上商品粮，这是祖上积的阴德。”“唉！说啥都晚了，都怪寡人坑害了闺女。”马列氏想抱怨孔伯僧，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一直长吁短叹后悔着。“我也不是说你头发长见识短。瘸咋啦？别自己瞧不起自己，你不也走南闯北比谁都排场吗？有头有脸的多啦！能接见江青同志的有几个？”“瘸也没啥，因为他年龄太大。”“大咋啦？大了会疼人。”“估约摸有六十岁靠上，万一……万一啥万？常言道，男人活到八十八，还管尿个精疙瘩。想当年，我在海南岛，一个九十九的老头还喜得贵子哩！”“谁想嫁谁嫁，反正我不嫁，死也不嫁！”马楚趴在床上吼。
　　“听说过美国总统罗斯福不？他也是个瘸子，比城里瘸子还瘸，只能坐轮椅。人家在轮椅上指挥千军万马，打败了希特勒，又帮咱打小老日，还撂个原子弹把小日本轰个稀巴烂。据听说，没当总统以前都瘸了，不是因为瘸，说不定还当不上总统哩！”“你白（别）拿美帝国主义教育俺娘儿俩，一提美帝就牙疼，要不是美帝，寡人这腿……再说了，美帝那边的事儿你能有我清楚？总统是杜鲁门的，不信咱打赌。”
　　“算我班门弄斧中不？咱说中国的中不中？春秋时期有个叫孙膑的也是瘸子，要不瘸，能会恁出名儿？西汉有个司马迁，俩腿都瘸（故意把宫刑说成瘸子），因为瘸才写出《史记》的。”
　　“好啦！好啦！你张嘴一个瘸子，合嘴一个瘸子，寡人心里烦！”马列氏最忌讳守着瘸子说短话。“要不，我再按五行八卦仔细掐掐？”“掐啥掐？掐也掐不准。”“你平常喜欢听历史故事，远的不说，就从唐朝说起，贞观年间有两个大师，一个叫李淳风，一个叫袁天罡，他俩合写一本书叫《推背图》，就是用五行八卦掐出了唐宋元明清的。哪朝挨哪朝都是命中注定的，老天爷天安排好的，可不是谁推翻谁谁都能推翻谁的。这唐属土，唐后边一定是宋，因为宋属木，木克土；宋后边一定是元，因为元属金，金克木；元后边一定是明，因为明是火，火克金；明后边一定是清，因为清属水，水克火。准里很吧？”“好啦！好啦！咱啥都白（别）说啦！寡人再信你一回。要是咱闺女跟那瘸子大福大贵了，寡人给你写台大戏，好好谢贺你。”
　　马楚不管它五行不五行，八卦不八卦，该“呜”还“呜”，一直“呜”到天黑，当夜就玩了失踪。据说偕艾较真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