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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狗有阶级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4-04-01 16:36:18      字数:4595

  凡是走狗,应划地主。
  狗有阶级,这有根据。
  马列氏找到红卫兵上建议:“你们为啥光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根本割不死,就好比爬墙虎(壁虎),弄掉它的尾巴,还会长,照样活。咋不割资本主义的头?干革命就要干干净干彻底。再说了,杀鸡、杀鸭、杀鹅、杀猪、杀羊……为啥不杀狗?狗是最狠的资本主义,专咬咱贫下中农(她与狗有宿怨,旧社会要饭时被地主家的狗咬过三回半,有一回未遂)。搁万恶的旧社会,只有地富反坏右才能喂起狗。新社会的狗是旧社会的狗顺成(生的)的,它们有亲戚,也应该划个地主才对头。现如今,地富反坏右在喂,是想变天;贫下中农在喂,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阶级立场有问题。”
  红卫兵头目挑起俩大拇指头夸她:“大娘啊,您老的阶级斗争觉悟比珠穆朗玛峰还高一大截子。您老的论点为进一步清理阶级队伍,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奠定了理论基础;而且是人类社会科学的又一重大发现,是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学说的创新和发展。”
  “你这有水不?给寡人倒一杯喝。”她以为自己立了大功,需要伺候一下。
  红卫兵头目亲自给她倒杯茶,双手递给她,说:“读过鲁迅吧?他老人家在《论费厄波赖应该缓行》一文里就积极主张打狗,您老的想法与鲁迅先生的想法惊人的一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我们红卫兵小将回去立马向总部汇报,按照您的建议,在全县、全省,乃至于全国迅速掀起一场轰而烈(这个头目喜欢玩词,甚至连单纯词也拆,如匍而匐,既尴又尬,且忐且忑等)的打狗运动。”
  不久,马列氏被一辆崭新的军用吉普运到省城招待,被精心包装,并洗心革面。工作同志教她学礼仪,如何接人待物,如何拿腔捏调,如何举手投足,如何……
  工作同志送来两套崭新的衣服,有棉有单,从里到外换个遍,就连裤衩也崭新,裤腰带和棉鞋都是皮的。
  伺候她洗澡时没少费口舌,她说这一池子热水冒起狼烟,管烫猪宰毛,万一……
  洗完澡换衣服时,又不愿意系新腰带,也不愿意穿新鞋,她问:“这裤腰带还有鞋咋都黑糊糊的,是啥做的?”“猪皮。”“猪皮?这不是肥肉膘子吗?时候长了臭不臭?”“处理过的,上头漆的有黑漆,臭不了。”“作孽呀!俺乡下人过大年也难吃顿猪肉,你们城里人恁会糟蹋吃食,寡人不要!”
  工作同志拿她没办法,只得向领导反映,领导做了大量的耐心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她才穿才系。
  她口臭,工作同志给她拿来牙膏、牙刷,和风细雨地给她讲刷牙的好处,教她怎样科学刷牙。她就是不愿意刷,她想到了房事,感觉一阵恶心。
  几天来,大鱼大肉地吃着,有点闹肚子,但又不好意思向工作同志反映,怕笑话乡下人没出息。就想到工作同志说牙膏能杀菌消炎,小心地舔舔,味道还好,凉甜爽口(香蕉味的),吃一小橛儿,又吃一大橛儿,一大管白玉牙膏没过两天就吃个精光。还真有效,果然没拉稀。找工作同志要,工作同志问:“咋用恁快?”她理直气壮的说:“一天三回刷,回回挤一大橛子,够咋用的?”
  隔壁住的老作家,是请来专为她写报告稿的。他到她房里谈写作,就《我是怎样想到打狗的》这个题目征求她的意见。
  她说:“你叫‘我’改成‘寡人’。”“寡人?皇帝和国王才称寡人,你为何称寡人?”她说明了原因。他摇摇头,撇撇嘴,沉默了好大一阵子,仍不走。
  她因练习品茶过量而内急,又不好意思去(卫生间在本房内),快憋爆炸了,盯着卫生间说:“你咋还不走?寡人想办个小事儿。”
  “我是个老实人,又是过来人,好歹还是个共产党员,别说偷看,连想都不朝那想。你要是真不放心,干脆把我的近视镜拿过去,不戴镜子我啥都看不见。”说完,他取下瓶底厚的近视镜递给她。她接过镜子仍半信。以防万一,她抽掉腰带挂在卫生间门外的拉手上,以示警告(乡下人的习惯);还是有点不放心,关上门,用屁股抵住门,眼镜没地儿搁,干脆用嘴衔着尿。
  老作家几乎天天泡在她房里,没话找话,前三皇后五帝地侃,侃罢历史侃地理,侃人生,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所不及,口若悬河冒白沫。她听得入神、入迷,瞪眼张嘴淌口水。
  老作家说:“今黑了咱改改口味,会猜谜语不?”她就猜谜语儿得门儿,脱口说:“中!中!”
  他先出谜题:“一头有毛一头光,戳到里头冒白浆。深入浅出急抽插,男的女的都说爽。”
  她红着脸,把茶叶“呸”在他的脚面上,恼羞着说:“你,你咋恁不要脸?咱俩才认识没几天,就给寡人说床上的事儿。刮大风吃炒面(青黄不接时炒的大麦面),咋张开嘴嘞?”
  他笑着尴尬,赶紧解释说:“唉!我这谜底就象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这是实现生活中男男女女都应该做的事儿,看来你们乡下人没听说过,也没见过,更没做过。咱俩相遇也是缘分,你要是愿意学,我可以教你。”
  “啊呀呸!越说越不是人话,寡人的闺女都二十好几了,还用你教?都你能!你要是再瞎放屁,马上去找领导反映你,说你调戏妇女们,看寡人敢不?滚!”她颤抖着手指指点着让他滚出去的方向。
  她真气糊涂了,恁流氓的人还帮他指明方向,不指他也知道该从哪儿滚出去。他嘟囔着胡乱卷起桌上的稿纸灰溜溜地蹿了出去。
  老作家因生气而磨蹭?因生情而磨蹭?不到两万字的报告稿竟写了一个星期另一天半,要不是领导多次催要,恐怕十天半月也写不成。
  交稿之日,分别之时。老作家恋恋不舍、依依惜别,再次向马列氏解释误会。
  当她知道谜底后后悔得很,双手抓住他的双手连声道歉。她感激,她感动,她从他身上学到了许许多多的知识和道理,这为她日后回故乡作报告准备了丰富而生动的材料,大恩人呀!
  麦该黄眼儿时,马列氏被那辆崭新的吉普车运了回来。小车停在庄头上,她从车上掂个大提包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仨月?她旧貌换新颜,新发型、新褂子、新裤子、新皮棉鞋,就连提包也是新的。
  邻居们围过来,员员夸她:“吃胖了,年轻了,漂亮了。”包得爽问她提包里装的啥,她眉飞色舞地说:“啥也?净宝贝!全是全国各省市送的纪念品。”众人不相信,要她打开看看。她双手抱住提包,怕被哄抢。
  包得爽问她的鞋又黑又明是啥做的。她兴致勃发:“猪肉做的,结实,暖和又好看。”“咦!猪肉也管做鞋?……黑漆一漆不变臭。”“多少钱买的?”“不要钱,省里省长送的。”
  她把提包放地上,用腿夹住,双手捞起衣襟露出白花花的肚皮,说:“看看我的裤腰带。”“咦!也是猪肉做的?”“那当然啦!”“也是省长送的?”“那当然啦!”
  一路被一群男女老少追随。包得紧问:“天恁热了,穿皮棉鞋烧脚不?”她不耐烦地撂后头一句:“烧啥烧?俗话说,春捂秋冻。”
  快进家门时,抬头看老远有一堆人,好像有孔伯僧、尤成器和尹道,别的谁看不清。她一激动,掂着提包颠过去,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主动介绍皮鞋和皮腰带。
  她只顾和他们说笑,二孬们趁她不注意,打开了提包,破烂衣服和破烂棉鞋及破布条辫的裤腰带散落一地。她气坏了,眼珠瞪、鼻子歪,大口大口喘粗气,在省城学会的礼仪全忘掉,破口大骂,拍着大胯。
  由于回来的太突然,由于没给大队打招呼,大队没来得及给她举行隆重而热烈的欢迎仪式。如此重量级的人物,谁也得罪不起。于是,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及时采取补救措施:第二天上午就在大队革委会门前召开几千人的大会,听马列氏作报告。
  她报告的题目是《寡人是怎样想到打狗的》,有题没文(她说:“原报告稿留在《红旗》杂志了”),全凭她一张嘴,扯到哪儿是哪儿,没章法、没边沿儿。社员们大多认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必须来听她胡说八道:一是政治任务,队里记工分;二是权当看地摊耍猴。
  她说:“在省城吃的好,一日三餐有鱼虾;住的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屙屎尿泡不出门;穿的好,褂子、裤子、棉袄、棉裤都崭新,裤腰带结实,皮鞋光明。”
  说着说着,她突然站起来,先把左腿翘到桌面上,左右摆动着皮棉鞋说:“看清来不?寡人的鞋也是肥猪肉做的。”然后换上右腿,说:“这两只又黑又明的皮棉鞋,一模一样,都是肥猪肉做的,黑漆一漆,还暖和,还不透水,还不臭,都是省里省长送的。”
  再然后,双手掀开褂子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和黑黝黝的皮带,说:“看看,叫老少爷们也开开眼界,这裤腰带也是用肥猪肉做的皮带。”台下一个老寡汉问:“裤腰带也是省长送的?”会埸上一片哄笑哄叫。
  先说在省招待所的有关情况,侧重点介绍老作家给她出的那个谜语儿。说出谜底后,台下百分之九十的都猜是男女睡觉的事。
  她说:“大家仔细想想,也怪有意思的,用刷牙刷牙,这玩意儿给干那事儿差不多,是吧?”台下群情亢奋,久久打断她的话。在主持人的压服下,才逐渐平静下来。“刷牙的牙刷一头长毛儿,一头光把儿,挤一蛋子牙膏搁毛儿上,再搁嘴里来回操操,操到一嘴白沫再吐出,可不能咽下去……”她详细地介绍着怎样刷牙。
  是的,她是全大队社员中第一个学刷牙的人。
  “大家伙里猜猜看,寡人在北京首都都见谁啦?”台下当然一片“不知道”。“寡人接见了江青同志,信不信?”台下哗然带瞪眼。一个年轻的大闺女(当年,提倡晚婚,不年轻的大闺女成大群)发问:“据听说张春桥是搞理论研究的,你咋不接见他呀?”“你这闺女说话欠考虑,黑更半夜的,一个男里和一个女里搁一个屋里不方便,知道不?一个乡下妇女没啥所谓,耽误了人家中央大领导的进步和前程可不是乱着玩儿的。”
  台下一片“哈哈”和肉口哨声。
  “进京的当夜,组织上就安排了重要活动,快半夜了,江青同志才风风火火地赶到寡人上榻的宾馆,双手抓住寡人的双手,激动万分地说:‘久闻大名,有失远迎。您老儿是个农民,又瞎字不识一箩头,能提出打狗的理论,真是不简单,真是了不起。您老儿发现了专政的新对象,振兴了革命斗志……”
  台下一片鼓噪,对她接见江青一说深表怀疑。
  “寡人接见江青同志,这可是真事儿。江青同志还向寡人保证:准备叫寡人的打狗报告登在《红旗》杂志第二十五期上。等杂志来了,借给大家传着看看,可白(别)弄脏了,丢了。”
  主持人趴她耳边小声说:“《红旗》杂志是半月刊,一年才二十四期,又不闺月,咋有二十五期?”
  她红着脸向台下解释:“寡人说的第二十五期是上一年加下一年连起来的,也就是下一年的第一期。白(别)再有算术算得不准的,搁这钻死牛角尖儿。”她不解释啥事儿没得,社员们很少有人看《红旗》杂志的,更不注意几期不几期。
  “寡人这次还上过秦始皇岛嘞。往岛边那块犬黑石头上一站就能作诗。白(别)管你有文化没文化,谁朝那一站都会作。”
  台下一片欢呼,一致要她说说站那作的啥诗。
  她不谦虚,干咳两下子,手拍手打着节拍,晃头朗背:“秦始皇岛外打鱼船,白茫茫的啥也看不见。呼呼北风刮大雪,身上棉祅棉裤冻成铁。市长劝我快上车,冻坏身子了不得。我劝市长别担心,朝鲜比这冷的很。那边尿尿尿个棍儿,这里尿尿还是水儿。市长问我咋知道?我说我在那边打过美国佬儿。”
  一个钻死牛角的年轻小伙子质问:“既然啥都看不见,你咋知道大海里头有个打鱼船?”
  还没等她作解释,一个瘦老汉说:“你作的是啥狗屁诗?鸭子掉到茅屎坑里,臭跩!”下边又“哈哈”一阵子。
  “牛屄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寡人还爬了西藏的火焰山嘞!”她没有介绍爬山的情况,而是给台下出一道难题:“有谁知道猴儿的屁股为啥是红的不?”“不知道。”“不知道吧?天下所有的猴儿,不管是张猴、李猴、赵猴、王猴,祖先统统是孙猴,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年前,孙猴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精,过火焰山时,屁股上的毛烧焦了不说,又把屁股烧得彤红,治好是治好了,就是落下红虾虾的后遗症。”
  太阳偏西了。田主任说:“时间关系,暂时都到这儿吧!没讲完的,回来再安排时间。”
  她一脸无奈,扭脸问:“回来是啥时候?等谁回来?”
  田主任苦笑着说:“这,这,回来研究研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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