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三十六章:四清三同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4-03-21 16:38:47 字数:8231
四淸运动,号召三同。
胡高委屈,吃住受穷。
孔伯僧对胡高的感情是复杂的,既同情又怀恨,同情他一个年轻有才华的生命被几个流氓无赖草菅而死;恨他随波逐流搞阶级斗争扩大化,瞎胡折腾队委会的几个老实人,而且逼死了安份守己的老如。于是,他写了两篇记实性小说:一篇是《四清三同》,另一篇是《胡高胡搞》,在十里八乡传抄,大有洛阳纸贵之势。红卫兵查抄时,由于用的笔名,他才躲过一劫。现照抄如下;
从1963年到1966年,我国广大农村和少数城市的基层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四清运动。开始以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为主,群众称为“小四清”,后来转为以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为主,群众称为“大四清”。
四清工作组入村的当天夜里,胡高召集全村社员开会,队长作了简短的欢迎词后,又领唱一遍新编儿歌:“小喜鹊,叫喳喳,工作队,进村啦!贫下中农欢迎您,地富反坏右咋坏啦!”
胡高很激动,自我介绍说:“本人乃四清工作队员胡高是也。胡乃胡搞的胡,也即糊涂的糊去掉米字;高乃胡搞的搞去掉提手,也即高尚之高,给赵高一样之高。”
“敢问工作队同志,胡高和胡搞听着差不多,为啥起个恁糟糕的名字?”孔伯僧忍不住发问。
“瞎!你这就孤陋寡闻啦!谐音自有好处。赵高和糟糕谐音,他却是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才能能把李斯、胡亥玩弄于股掌之间。听说过此人不?本人母亲姓胡,父亲姓高。”“不才愚钝,莫非令尊倒插门儿?而且令堂很強悍?”孔伯僧大胆揣测着问。“这位高人真乃聪明绝顶!母父亲给我起名的时候,还有一番争执,父亲坚持把高姓放在前边,母亲则坚决反对,眼一瞪吼:‘胡在前,高在后,亏你还识文断字,就不懂得夫随妇唱的道理?’胡高扶扶落在鼻翼上的“瓶底”接着说,“本人乃一介书生,大学三年级未毕业,专攻戏剧。这次运动,光我们系的同学就抽调了一百多。毛主席、党中央发动这场政治运动,其现实意义十分重大,其历史意义十分深远。我们要积极响应,默契配合,要搞得扎扎实实、轰轰烈烈、卓有成效,把四不清分子揪出来,把权夺回来。毛主席说:‘农村政权,三分之一不在我们手中。’可见,当前的斗争形势何其严峻,我们要有个思想准备,准备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这次运动,从中央到地方,都建立了严密而有力的组织,县里设四清工作团,公社设四清工作营,大队设四清工作连。我就是排长兼班长,你们贫下中农就是冲锋陷阵的战士(他误解了四清工作团的概念,遂用军队编制类推,或许是别出心裁)。”
临近散会时,政治队长安排:“由于胡高干部同志的吃住问题,我想多哆嗦几句。住哩,就先住仓库吧,腾出来一间,已经收拾停当了。吃哩,就吃派饭,轮到谁家是谁家,不能不管,叫胡干部晾那儿可是政治问题,也是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问题。”
胡高说:“我这次下来,就是要给社员们搞‘三同’的,即同吃、同住、同劳动。搞‘三同’就是走群众路线,就是和群众打成一片,就是和群众心连心,就是做群众的贴心人。著名歌唱家马玉涛唱红的一首歌叫《小河的水清幽幽》,有几句歌词是这样的:‘一同打敌人,一同烧炮楼,一同闹减租,一同护秋收。吃的一锅饭,住的一间屋。睡的一张床,点的一灯油。’我就是要发扬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与社员们吃一锅饭,点一灯油,睡一张床。把我安置在仓库里,显然不符合同住的要求。再者说,仓库的粮食丢了,谁负责?我浑身是嘴说不清,跳进黄河洗不清。吃饭问题也要讲原则。地富反坏右的不能吃,筷子头上也有阶级斗争。四不清分子的不能吃,这是政治路线问题。贫下中农的可以吃,但也有讲究,一律做家常便饭,谁家都不许改善生活,要是谁家杀鸡子,谁杀谁吃,反正我是不吃。另外,关于伙食标准,上级也有规定,吃一天,交给主家五毛钱,一斤粮票,二钱油票。我叫丑话说前头,谁家就是杀鸡子,恕我也不可能多给一分钱。”
社员们议论纷纷。马列氏问:“要是擀的鸡肉面片,你喝不喝?”“喝不喝?”尤成器和尹道同声追问。
“静一静!静一静!你们不要给我出难题好不好?这不是故意引诱我犯错误吗?真要硬逼我的话,我就把鸡肉挑出来,可别说我给你们办难看。”“那碗里漂的油花子咋挑出来?”尹道问。“我……”胡高“我”了几“我”。“这不明摆着提醒咱做好里吃吗?是官刁死民。”队长揣摩后说,“咋叫同吃?我琢磨就是杀了鸡子要给胡干部搁一块儿吃,不能偷着吃。同住有点困难,给谁同住?住谁家都不方便。你就将就着先住仓库吧。”
半夜了,散会了。队长领着胡高高一脚低一脚(胡高拿着手电也不照亮,怕费电,偶尔照一下,证明有这时髦的玩意儿),拐弯拐角来到仓库门前。胡高用手电照照仓库,西边两间门结实,还有大铁锁。改造这一间,门是破烂门,门下面留的亮能钻进去狗,也没锁,用一根鸡蛋粗的弯棍绊着。“这门破恁很,连个锁锁的门鼻儿都没有,太不保险啦!”胡高带着哭腔嘟囔。“没事儿,咱乡下家家户户都是用绊门棍,你就是人不在家,大开着门也没谁偷东西,安全得很。东西扔到外边,扔到场面里、地里都没谁摸。咱这一片社员觉悟高得很。你是干部,社员们更不敢偷你的啥东西。”
进了屋,政治队长从兜里掏出烂火柴盒(两侧的黑药皮划的发白)划几划才划着一根,摸到面箱处点着灯,把玻璃罩灯芯拧大一点儿,笑笑说:“包涵点儿,咱乡下条件差。”
胡高这一会儿也不怕费电了,点着灯还开手电四处照。梁头下的隔墙看样子是才垒的,坯缝的泥还没干。梁头上半截与两间仓库相通,房里子上的蜘蛛网一个连一个,最小的也有筛子大。梁头的陈年老灰被一只猫娃大的小老鼠弹掉下来,挂在墙缝上。“咦,咋还有恁大的老鼠?”“咱乡下老鼠多,没办法。”
夹墙边是只口径约二尺的均瓷缸,用铁丝打了两道箍子,裂缝用水泥灌住,突出一条弯曲的埂。别看破,满满的一缸水,一点也不渗水。
缸旁边立一长方体的青石门枕,上边放一个半大瓦盆。“这是我家的和面盆,拿时你嫂子嘟囔得给破棉裤套样。先用着,等有钱了,给你买个花洋瓷盆。”
靠东山墙是一口径约两米的大瓦缸,出沿又穴五圈儿半穴子,冒尖装着大麦掺豌豆。“这粮食咋不挪那两间里去?”“那边太满了,没地放。这一缸是牲口饲料,越吃越少,等吃完了把缸挪出去空都大了。”
“办公搁哪?”“就先用床头上这只破面箱,(太破了,黑漆斑驳不说,装板也残缺不全),等回来队里打牛车时趁着做一个两斗桌。”
胡高照照床铺,床是两根条凳支起的一块门板,嫌窄,靠墙又夹一根檩条,席虽然破点,但很宽大,铺满床还多二尺多,钉在墙上挡灰。
胡高象掉进冰窟窿里,心也冰冰凉。他不再问什么,用手电把住室照个遍,当照到床铺底下,发现卧个黑狗,吓得后退好几步。队长赶紧扶他一把说:“别怕!别怕!是破被套,给你预备擦屁股用的。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咱乡下人屙了屎随便找块石头,坷垃啥的,歪好操一下就中了。原打算派几个妇女给你用面砖(青砖)砸成小块儿,磨磨棱子,准备一堆堆在你这床底下的,保管说:‘人家城里人主贵,屁股不顶操,就把仓库里一个破被套给干部吧。’也不知道你满意不?反正你得省着点用,一回揪一点儿,用完可没得了。”“太恶心啦!队里就不供应手纸?”“啥?你们城里人用纸擦屁股?那得多少哇!俺乡下孩子上学连作业本都买不起,真是糟蹋东西!”
“算啦!给你说不清楚,有尿罐儿吧?”“尿罐实在不好解决,一家一个,问过来了,没有多余的。你万一起夜尿门上(指门外)都中了,想解大手,朝南走几步,就是公家的猪圈。以我说,屙猪圈外边都中,反正黑了谁也看不见,等天亮了用铁锹彻到猪圈里去。”
胡高苦笑笑问:“你给我安排的住处明显违背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四清工作队同志要和广大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指示精神。你就不怕犯政治性错误?”
政治队长也苦笑笑说:“这个我懂,咱乡下条件差,谁有啥办法?不信你去挨家看看,谁家也没有多余的房间,更没剩下的床,都是一家五六口子挤一张床,有的闺女十七大八了,还在给她爹睡。不过,你放心,叫你安置仓库住只是暂时的。”“暂时是多长时间?”“暂时吗,”政治队长挠着头皮说,“暂时给临时差不多吧?应该比长期少个一两天吧?”
政治队长走了。他无精打采地打开行李,铺好床铺,胡乱洗洗手脸和脚,背靠面箱坐在被窝里。虽然连打两个哈欠,但他不敢睡,梁头上的两只大老鼠在追逐咬架,弹下厚厚的积灰顺墙淌。他不由自主地摸摸缺失的右耳垂(婴儿时被老鼠吃了),从挎包里掏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了几章,连打几个哈欠,抬腕看看表,不敢脱,只得和衣而睡。
吹了灯,老鼠更猖狂,没等他睡着,一只老鼠就爬到他的被子上。他双腿一挑,把老鼠抛到地上,从“嗵”的沉闷声里判断,是一只大老鼠。他怕老鼠再咬耳朵,先用被子蒙住头,嫌闷的慌,又把小布衫翻卷到头上包住。天该明时做了一场恶梦,一只大老鼠咬掉了的命根子。他哭着说,他还没娶媳妇哩。他哭醒了,赶紧摸摸裤裆,还好,硬硬的还在,似乎有点胀疼,原来是晨勃。自从上大学这几年,一直没出现过晨勃,这和昨天黑了在治政队长家吃的半碗猪娃蛋有关。他起床叠被子时才发现,被子上黑乎乎的一大片老鼠屎,又粘又大,大如羊屎蛋,形如枣胡,摸不敢摸,抖也抖不掉。
马列氏听说胡高怕老鼠,打发马楚把大黄猫抱过去。这天夜晚,胡高正在铺床,听见敲门声,问:“谁呀!”“俺。”“俺是谁呀?”“俺是抱猫来的马楚。”那只猫心有灵犀,及时“喵喵”两声。他喜出望外,赶快双手开门,一个婷婷玉立的大闺女双手抱着大黄猫正对着他含情微笑,就象一朵牡丹花。他惊呆了,呆若木鸡。
“请!请进!请进!”他摊开两手礼让。她一屁股崴在床上说:“俺娘说,仓库老鼠多,怕你怕,叫俺抱猫来。”“谢谢!谢谢!你叫……”“俺叫马楚,伯僧舅说,楚楚动人的楚,俺娘就是马列氏。”“啊!我知道了!”孤男寡女的,深夜独处一室,又人生面不熟的,难免尴尬。一时间,谁也找不到话题。她把猫用长绳拴在条凳腿上,拴着说着:“俺这猫是母猫,这几天正叫春儿,深更半夜里,给公猫在房顶上一替一声地“嗷嗷”,死猫赖腔地叫唤,烦死人!拴你这,省里再去找公猫搁那骚叫浪摆,也好帮你逮老鼠。老鼠多不?”“多!多!多得很!”
老鼠们都老实了。但他更睡不着,这猫一直叫,大概是在呼唤公猫。公猫真的来了,“呜哇”着搁床上做爱。天明时,骚劲过去了,很疲劳,俩猫并排紧挨着卧在床上,还在呼呼睡大觉。
有一天清早起来,叠被子时,发现被子上血肉模糊,老鼠头和肠子已经牢牢地粘在被子上,他一阵恶心。他恼了,随手拿起一把扫帚打猫,猫被打得大跳大叫,挣脱脖圈逃走了。当天夜里,老鼠又疯狂,不熄灯就明目张胆地出来示威。他用手电筒照它们,它们给他对眼儿比赛,看谁瞪过谁。他吓坏了,一夜没敢合眼儿。
晚饭后,他正坐在床上看书,马楚敲门:“谁呀?”“俺。”他不再问,知道是马楚,赶快开开门,迎她坐床上。她把猫重新拴在条凳腿上,从怀里掏出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鞋垫儿递给他说:“你下乡来没人照顾,俺给你做双鞋垫儿,也不知道大小,你试试。”他双手捧着鞋垫儿说:“不用试,肯定中,肯定中,你的手真巧,这简直是艺术珍品,我是舍不得穿的,把它当作纪念你同意吧?”她含羞地点点头。他送她一支博士钢笔和一个精致的日记本。“俺也不识字,要它有啥用?”说着,双手接过来。“怕啥?我教你。”她看见他的枕头上有一本厚厚的书,问:“那是啥书?咋恁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噢?你也学炼铁?58年,俺娘可是大炼钢铁的英雄和模范人物。”他“啥哈”大笑一阵子说:“这是两码子事,风马牛不相及。这本书是教我们怎样把人炼成钢铁的。”“呀!吓死俺啦!人一炼还不炼成肉疙瘩?”“听说过百炼成钢不?我就是为了煅炼成才来的,明白不?”他没有作更明确的解释。她也没敢再问下去,只是纳闷:“难道又要大炼钢铁啦?”
同吃也是对胡高的严峻考验。他认为吃吃喝喝决不是小事,万一坐错了板凳,端错了碗,将严重影响他百炼成钢。为了做到心中有数,他找马列氏摸底。谁家的饭不能吃,谁家的饭不好吃,谁家的饭最恶心。她一再强调:包得紧最脏,屄里生豆芽,是个窝囊菜(她故意熏她,其实,包得紧家最干净)。
她看他将信将疑的样子,就讲了发生在她家的故事:“散罢食堂那一年,包得紧托城里亲戚买口小锅。这口锅才用半年,就被小偷盯上了。一天夜里,一个小偷偷走了她的锅。她男人光着腚追小偷,小偷照他头上砍一刀,他头一歪砍在左脸上。她男人捂住左脸继续追,小偷掂着锅照他头上砸下去。她男人想:“奇怪!砍脸不疼,锅砸头上咋也不疼?”他回屋点灯到灶里照照,锅在锅台上好好的。他正要上床睡觉,包得爽问:“锅哩?“没偷走,揭走的是锅巴。”“你咋捂住腮邦子?”“砍了一刀。”包得紧赶紧端灯照照,哈哈大笑起来,说:“懒人有懒福,只砍掉一块灰,差一蝇子球没砍着肉。”还有一次,她男人和剃头的吵一架,因为剃头的给他洗头时一不小心连脸也洗了。后来,县煤场场长把她男人招过去当临时工,专看煤堆。场长招他的理由有仨:一是他在煤堆上不易被偷煤的小偷发现;二是他勇敢,敢和小偷搏斗和拼命;三是能节约用水。”
听完介绍,胡高笑笑说:“据说她家也是好成分,因为嫌脏不到她家吃,恐怕影响不好吧!”“你真要去,寡人也不拦你,腿是你里,嘴也是你里。去了你得防着点儿。她闺女比马楚小两岁,人样子好看是好看,颠狂得很。前年个跟着一个吹糖人儿的跑了,人家玩腻了,不要她了,抱个孩子又回来了。你这个小白脸儿还挎着钢笔,她肯定粘你。”胡高笑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历史上有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偏要去会会那个小妖精,看她能奈我何?”
马列氏万没料胡高还是个风流种。她想阻止他,说:“咱村做饭菜最好吃的要数尹道里了,他在县府里当过厨师,县长都夸他做的好吃。”
“成器哥家也窝囊。”马楚在床上插一句。“你睡你里吧,这没你的话。”马列氏扭过脸笑着对胡高解释,“闺女发疟子(疾),隔一天一烧,烧的说胡话,别信她哩。”
“尤成器家真的不讲卫生?我看他人挺捋顺的。”“马马虎虎吧,成器这孩子讲究,都是贪玩儿,不收拾屋子。俗话说,光棍别进家,进家没一哈。”“枣花子掉尿罐儿里还吃。”马楚忍不住又撂一句。“白(别)搁那胡说!不说话没谁当哑巴卖你!”。
其实瞒也瞒不住,胡高进村的第二天就听说了。
前年个过了破五(正月初五)蒙脸纱撤供(从老祖宗桌子上拿下供品),不小心把一个枣花子掉尿罐子里了,该晌午时,往粪堆上倒尿时才发现那块枣花子,捡回来搁锅里馏馏,臊气哄哄,又搁灶堂里烤。刚烤焦,尤成器干活回来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闻到一股怪味,又作两下深呼吸,问:“咋有点尿臊味?”“这个枣花子尿泡了,烤焦了,你尝尝管吃不?”她递给他,他咬了一口赶紧吐出来,说:“不管吃了,打发要饭的吧!”这时,刚好一个要饭的走过来,听得一清二楚。他把枣花子递给要饭里说:“杂面馍没得了,光剩枣花子,再停两天,枣花子也没得了。”“俺啥都要,都是不要枣花子。”“为啥?”“枣花子是敬老祖宗的,俺又不是你老祖宗。”“滚!会说人话不你?要饭里不要枣花子,穷别!”尤成器很生气。好事不出门,赖事行千里。孔伯僧善总结,就把尤成器最后那句话拿过来当成歇后语。
这天中午。尹道擀的鸡肉面片,胡高也不客气,“呼噜呼噜”三大碗,撑得肚脐睁眼儿。他打着饱嗝,找秫篾子剔牙,走着剔着剔到村当街,碰见孔伯僧的老婆。“哟!看样子今儿午又跑谁家吃肉食儿啦!”“嗝,尹,嗝,尹道那。”他吐一口血沫子(剔牙剔的)埋怨说,“炖的不烂,牙缝子都塞满了。嗝,剔也没牙签,嗝,真难受!”“咦!你咋想里上他家吃?熬龙肉俺都不去。”“咋!嗝。”“你都没看见他家窝囊?尿尿不洗手都去和面;掀馍嫌烫手,就吐口唾沫;擀面条子擤鼻子(涕),搁胯上操操还擀。”“说的给真的样,你看见啦?”“可不是?有一回,俺上他家借咸盐,正好看见他擤了鼻子擀面条子。俺给他开玩笑说,用鼻子和面,擀出来的面条又长又壮,吃着还筋。他也不知道是赖话,回俺一句说,不光壮,还省咸盐哩!”“看来,他也缺盐。”“没借,他说他的咸盐罐子也底朝天了,要是有,说啥也不能擤把鼻子和面。”
胡高本来就吃的太饱,张嘴就能看见浮动的鸡肉,听她这么一说,终于把持不住,“哇”地一声喷出来,广播一大片,稀稠参半。她找根树枝蹲下仔细排拨着一滩废物,忽然惊叫:“咦!咋还吐出来一个鸡蛋黄子,看看,给黄杏一般大,囫囵囵的,可惜啦!怪不得煮不烂,下蛋的老母鸡不好煮。寡汉条子啥都不懂,浇点醋一煮都烂。”她一手掂着棍儿,一手帮他捶背,说:“吐!还吐!吐不出来不得劲。抠,用手指头搁喉咙眼儿搅搅,省里搁肚子里作祸。”他用指头搅搅又吐一阵子。她安排说:“你先骨堆(蹲)这吐吧,俺回去叫狗唤来。”
全村子扒扒捡捡,符合派饭条件的就那十来家,如果把窝囊户除外,能吃的只有三两家。因此,同吃问题一直困扰着胡高,就象吞下一只苍蝇,想起来就恶心。他明明知道二孬家的饭难吃,还得去,为了工作,为了进步,为了百炼成钢。
二孬的娘窝囊到何种程度?瞅瞅在大路沟里玩土垃的三孬可见一斑。三孬五岁,左右腮邦子上黑乎乎的,脓鼻子哼哼,高兴时,用袖子一操,左袖操左腮,右袖子操右腮,风一吹,粘点灰,象贴两张黑膏药。他娘给他洗一回抠一回,哭一回,干脆不洗了。日积月累越积越厚,铜钱一般。俩袖筒子明晃晃的,硬梆梆的,雨水淋上马上成水珠滚下去,象桐油油过的。有时操也不操,鼻涕淌到嘴唇上,一“吸溜”喝进嘴里,光光的,咸咸的,象喝凉粉。
二孬娘生性毛糙,粗茶淡饭也做不楞正,就说做馍吧,拍出来的锅饼子奇形怪状,说圆不圆,说方不方,边带豁口,就象工厂出的次品齿轮,两面都不光,深深的指头印象浮雕,关节处是一个深坑,她的手患类风湿。更恶心的是,还有一个顶针印,这也是因为类风湿,原先戴上的顶针再也取不下来,能把指头箍得淌血,锅饼子上的红点点为证。
她做的窝窝头很另类,比蛋皮还黑,比驴蛋还小,比石头还硬,用它砸狗有去有回,能把狗头砸烂,把狗腿砸断。有一次,二孬拿窝窝头包得爽家的憨狗没砸中,憨狗吓跑几步,又拐回衔着窝窝头跑,呲牙咧嘴地啃,狗牙断了一颗,顺嘴嘀血,“刚叽刚叽”往家跑。包得紧跑出来一看,地上滚着一个带血的秤砣,马上明白了咋回事,揪住二孬的耳朵去找他家摆理。二孬说:“俺扔的不是秤砣是馍。你的狗要吃俺的馍不怨俺。”
胡高临到二孬家。午饭好些,不光有馍、有稀饭,而且还有了半碗蒜汁子。二孬娘确的蒜汁子也给别人家不一样,蒜瓣确碎后,添半碗凉水,然后放一粒大如黄豆的盐子子(过去是粗盐,小如麦子,大如花生,甚至掺杂泥块),叫它慢慢融化,馍吃完了,盐还没化完,正好留在下一顿吃。
二孬娘说:“胡大干部呀,你可别笑话俺,村里都数俺家最穷,想给你改善一下生活也改不起,喂来一个老母鸡,光吃不干,一年到头不繁俩蛋,繁的蛋还没你们男人的蛋子子大。家里要是有一个蛋也得给你煮煮补补身子,你下来也真不容易。”“没关系,我下来就是和你们同甘苦共患难的。”
正说着,那只黑母鸡没眼色,从窗台(下蛋窝)飞下来,“咯嗒,咯嗒”地高叫着,好象在给主人邀功请赏。二孬娘赶紧赶它骂:“打死你个好吃懒做的东西!成天天光叫唤,都是不下蛋。”胡高听着好象在指桑骂槐。
饭没吃完,四孬(不到两岁)在胡高面前摆屎摊儿,“噗啦”一声屙了一大滩,稠少稀多,稠的是蛔虫,蛔虫大大小小好些条,打成蛋乱鼓动。她赶紧把窝窝头扔到笊篱里,把四孬摁在自己大腿上,叫他蹶着屁股,高声唤“狗屙屙,狗屙屙……”不一会儿,跑来两只狗,大的白,小的黑,争着咬着舔屎。她双手掰开四孬那两把皮的屁股瓣儿,又小声唤小狗。小狗争抢不过大狗,就扭过头来摇着尾巴舔屁股。狗是忠臣,不但不嫌脏,就连吊在屁眼儿上的一根蚯蚓样的蛔虫也衔出来,“吧叽吧叽”嚼嚼咽下去了。
大狗“呱哒呱哒”舔完了,她起身从锅道里(堆放柴禾的地方)捧出一捧碎沫子掩在屎摊上,手也不去洗,搁左右胯上操操,又拿着已咬成大豁口的窝窝头吃起来,很香,根本不用醮蒜汁儿。
胡高清早没吃饱,眼前的屎摊儿并不影响他的食欲,该吃吃,该喝喝。一个窝窝头没几口就扁扁咽下去了。不济事,有点象大老虎吃个小苍蝇。他想去拿,又不好意思,能让二孬娘礼让最体面。她看见只当没看见,只管“吧叽”着嘴唇自己吃。他想办法提醒她,撮起嘴唇用力猛吸热稀饭,“吸溜”的声响不亚于她男人的半夜“呼噜”声。“你吸溜地再响,我也不给你拿馍。能里不轻!”想到这一层,她笑着说,“今儿晌午馍太少了,笊篱里是给他爹留里,锅里稀饭多,管喝饱,慢慢喝,别烫着。他爹赶集回来叫他吃馍喝凉水儿,俺乡下人习惯了。”
听她这么一说,他也不“吸溜”恁响了,嘴唇已经烫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