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诓骗芳心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3-11-17 21:53:36 字数:9637
钢笔猎枪,穿中山装。
钥匙电筒,满屯麦糠。
场长老常最近交了桃花运,心里很烦。木庄有个大闺女看上他了,几乎天天来农场转悠,他上哪她上哪,不知情的以为是他女儿。他犁地,她跟在犁子后头,还专走地沟里,光着脚,掂着鞋,凉凉的。他扬场,她就坐在上风头,头随着木铣头的起落一仰一勾。有一次没人打落(用扫帚轻扫落在粮堆上的糠),她上去打,也不戴草帽,头发棵里落一指厚的麦粒,还有糠。
他边扬边问:“听说你是木庄的?叫个啥儿?”“俺叫木花,脸上有点把儿雀斑,外号‘蒙脸纱’。”“你天天来缠我干啥?”“俺喜欢你。你的褂子有四个兜,还挂个钢笔。”“四个兜有啥稀罕的?”“俺爹说,四个兜是孙大总统时兴的,穿上四个兜都是官儿。挂钢笔的也是官儿,还一肚子好学问。”“我有一个老婆,还有俩孩子。”“俺也听说了,只要你能带俺进城,能当个二婆都中。”“不中!不中!这是新社会,不兴找俩,犯法。”“犯法俺犯,也不碍你的啥事儿。”“给你介绍个比我年轻帅气的中不?还没结过婚,也穿四个兜儿的,挂俩钢笔。”
“真的假的?他是哪儿的?是谁?啥时候见见面?”“你别急,我得问问他愿意见你不,你也回去给你爹娘商量商量。”“不用商量,俺的身子俺当家。”
老常派木工给尤成器安装一扇门(原用树枝栅栏),又抬过去一张半旧的床(原有的家俱一样没搬,孔伯僧说不吉利)。老常又送他一件褪旧的中山褂儿和一支钢笔。
见面的日子是找孔伯僧掐的黄道吉日。地点定在老常办公室(兼住室)。
“蒙脸纱”先到。老常把她迎到屋里,搬个凳子让她坐。她不坐,直接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她的头发有点乱,今天有轻风,两鬓插两朵黄菊。这是那一天老常交代的,他说:“头戴黄花,证明你是黄花大闺女。‘开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嘛!”兰底红花的褂子干净板正,带大襟的。天兰色的裤子,左膝盖上的黑补丁,针线缜密,给用缝纫机做的差不多。鞋是黑色带襻的。袜子是新的,象是自己捻的线自己织的。她坐那一直用俩手提着裤子,提得露出了带红线的袜腰,似乎是向老常谝谝自己的手艺。
尤成器也到了。他也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穿着中山褂儿,褂的下半截装在裤腰里(裤子是借孔伯僧的),依然外束腰,皮带是马列氏的,军用品,志愿军战士用过的,上过朝鲜战场,仔细闻闻,还有硝烟味和血腥气儿。一大嘟噜大大小小明晃晃的钥匙挂在腰间,走小步小“呱哒”,走大步大“呱哒”,坐那抹拉一下“呼啦啦”。没穿袜子,半胶鞋依然臭。
他有点拘束,同时担心坐里边,脚的臭气会窜满屋子,就自己搬个椅子靠门口坐那。两只手似乎是多余的,搁哪都不合适,插裤兜里一会儿,又拔出来,手心出汗;摁大腿上,象两块烧热的烙铁,隐约闻见煳味;手掌向上有点儿难看,会叫人产生伸手要东西的误会。头碰着门搭条子“呼啦”响,这给他救了急,俩手抓住门搭条子怪得劲儿,凉凉的。玩一会门搭条子,没话找话说:“这门搭条子是截的水车链子吧?小偷用大铁锤砸都砸不断,结实得很。”
俗话说,喜酒闷茶无局的烟。老常看他手足无措很不自在,递给他一支烟。他说:“不会吸,也不会抽。”“给你烟你也不吸,老是拽门搭条子干啥?哗啦得心焦。”老常着急呀。
他赶紧放下来抠扣子。抠一会儿,仰脸看着房里子,说:“你们农场盖房子也是五檩哪?前坡俩,后坡俩,屋脊一个,正好五檩。”
她说:“咱这一片儿盖房都是五檩,俺家也是五檩。俺娘说,五是个吉利数,五魁首,五子登科。”老常说:“今儿你俩头一回见面,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入洞房。我这个人是竹筒子倒豆子,直来直去。别搁这哪不痒照哪挠,说正事儿。我在这儿当灯泡,你俩都拘束。我去犁地去,走时叫门关好。”
尤成器慌忙站在门口堵住,“蒙脸纱”也过来拉住,都不叫他走。尤成器说:“你要走,我也走,你犁地,我耙地,谁都有活儿。”
老常又坐下来,说:“成器这孩子老实,不会花言巧语,是个好孩子,不会玩心眼儿,只会玩门搭条子。给这样的男人过,放心,心不花,肠子也不花,白头偕老的时候,眼也不会花。”
她坐在床沿上,俩腿一替一条前后晃,勾着头,左手抠右手,右手抠左手,十个指甲盖的灰快抠过来了。她说:“你别再说了,叫他自己说。”
他还是不说话,从鼻孔里抠出一疙瘩鼻屎,有绿豆大,弯腰操在鞋上,看着门外一只红公鸡拍打着膀子追赶两只芦花母鸡,傻笑。
老常说:“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好,还是我介绍一下吧,长相就不用说了,捡稠的捞。这个孩子当过兵,站岗立过二等功,转业(复员)当保管员,掌管大印(长方形的木板,上刻“保管”阴文,用来在粮食上盖印,做印证,防偷)。你看他腰里那一大串钥匙就知道他的权利有多大,管的事有多多,而且管值钱的东西多。钥匙是权利的象征,是家大业大的重要标志。我虽说是城里人,又是埸长,钥匙才这两把。”说完,他从裤兜里拽出来(用胶鞋带吊住两枚钥匙,另一头系在裤鼻儿上)晃给她看。
尤成器很自豪,钥匙是他的兴奋点儿,马上放松了许多,把腰间钥匙解下来,从右手撂到左手,从左手撂到右手,“哗啦哗啦”脆响,玩一会儿,过去交给她。
她红着脸,一个一个数,第一遍十九枚,第二遍二十枚,第三遍二十一枚笫四遍十九枚,第五遍还是十九枚。玩一阵子才还给他。爱不释手的样子,说:“没骗人,都是真的。万一弄丢了咋办?过了门,俺保管。”
俗话说,光棍别进家,进家没一哈。他连门鼻儿都没有,当然用不上锁,哪来的钥匙?庙内一张破三斗桌,没有一个有抽屉的,更没有箱子,柜子用钥匙的家什。全庄人都知道,一大串只一个有用,就是那个最大的,是开仓库门上大锁的,其余的都是他在城里打扫粪时捡的。有几个生锈的,搁磨刀石上磨磨,看上去很象经常使用。
她盯住他腰里那串钥匙,问:“你出门时锁门来不?”“锁了。不锁门能中?这一窝儿小偷多,专偷粮食。”“俺过了门,粮食够吃不?”“够!再添两口、三口都吃不完。一大缸豆子,一大穴子麦。”
他也敢喷,万一她要到他家看看,咋办?缸和穴子是从仓库里借的,缸里和穴子里装的是从场面里背回的麦糠,上面盖一层豆子或麦子,两样粮食加起来也没二百斤。
她又瞟他一眼,发现他挂两支钢笔,笔挂儿金光闪闪。她羞怯地问:“你也识字?”
老常说:“不光识字儿,学问还深,《诗刊》能倒背如流。不信,叫他给你背一首?背一首!”
尤成器抓耳挠腮,干咳两下,挺直腰板,双手摁在大腿上,正襟危坐,就象小学生给老师背课文:“谁说俺说颠倒颠?拿着牛粪当铁铣。铁铣撂进粪池里,牛粪朔到南墙根。树梢不动刮大风,河里没水把船冲……”
他正背的起劲儿,她说:“别背了,啥诗呀死呀的,多不吉利,再背俺也不懂。俺都是想看看你的钢笔。”
老常慌忙走过去,从尤成器兜里拔出一杆,走到她跟前,拧开笔帽,舍舍水,搁自己手掌上写个“二”字,说:“钢笔这玩意儿可不是谁想玩都能玩的,比钥匙通金贵,一般人都玩不起,只有二般的。你瞅瞅这笔挂儿、笔尖儿,都是纯金子的做的。这一支钢笔就能买好几犋子牲口,还得带犁子耙,两支就能盖起来三间楼。这些都不用说,你见过咱乡下有几个挂钢笔的?裘大队长挂的是最赖的,不值钱,掉地上就没人捡,嫌弯腰。大前天,你也看见了,从小包车上下来一个戴墨镜、披大氅的,中山装的上兜里挂三支钢笔。他是地区金专员,能管二十多个县。这么给你说吧,挂钢笔多少给当的官儿大小成正比,越多官儿越大,官儿越大笔越多,这好理解不?”
她把俩手摁在床单上,仰脸看着五檩,问:“他只当个保管员,咋也挂俩钢笔?照你说的,挂俩应该当县长。”她的俩腿摆幅更大了。
尤成器想说啥,老常摆摆手,使个眼神,说:“金子埋在土里早晚会发光的。你听说过薛平贵不?一个穷要饭花子,千金小姐王宝钏不顾老爷坚决反对,和他私奔住寒窑,结果咋样?薛平贵被皇上封了大官,她也荣华富贵了。当个保管咋啦?暂时的。你别看小官没马骑,一旦遇上机会就坐小包车,坐火车,甚至坐飞机。不久的将来混个县长、专员干干,还不是剃头留胡子,一句话?信话不胜信理。我这身份和地位你也知道,为啥替他说话,给他保媒?巴结他的原因就是我看他不是凡人,很快就有出头之日。人光看四指儿恁远不中。”
这一会儿,尤成器很怵,担心她过来再看这一支,这一支是假的,笔帽里插的一截树棍儿。
不光这支钢笔是假的,他的学问也是假的,刚解放,连“男女”俩字都不认识。成立合作社的那一年,马列氏派他到县城打扫粪。有一次,他到一个小学里掏大粪,想解手,就钻进了女厕所。厕所里几个女老师提着裤子撵他、骂他。他说:“你们的厕所咋给医院的不一样?”“咋不一样?”“医院的是画画,男厕所画个男光头,女厕所画个带头发辫子的女的。你们不画谁知道哪男哪女?”“你眼瞎啦?这上头写的不是有字吗?”“字我还能不认识?我见的字多啦!你们的‘男女’给人家不一样的写法儿,写成梅花篆字谁认识?这是隶书好不?梅花篆字啥样儿?俺头一回听说。你懂的不少,家物;会(殨)的不少,脓;吃的不少,草!”
尤成器由老常帮腔打圆场,越来越放松,早已不拽门搭条了,手心也不出汗了,甚至管打着手势说话了。他说:“不瞒你说,我手里还有一把恁长的手电筒哩。”他用俩手比划出约六节电池的电筒。
她笑着说:“净瞎胡喷,六节电池也没恁长。”
“不信问问马列嫂子,问问孔伯僧也中。五七年消灭‘四害’那阵子,我是消灭小组的主要领导成员,把全庄孩大娃小都集合到场面里睡。天天后半夜,我就用手电筒挨铺照照,生怕谁睡错铺,万一发生男女关系咋办?前半夜也得照,挨户地检查,用电灯照照,看谁家没熏蚊子,看谁家还挂蚊帐子(一是说明还想睡屋里,二是叫上头领导看见了,说你这还有蚊子)。省‘四无’正组长临走对我说,实现‘四无’,你的手电没少出力,下次下来,我送你一把五节的。”
他说的真的假的,老常不知道,只知道商店里买的是两节的。
他确实有一把四节手电,是自己改装的,在县城打扫粪时捡的破手电筒,两把合成一把,怕不结实,用牛皮纸裹裹,再用细绳缠缠。电池也是废旧的,捡回来,用大长洋钉在屁股门上钉俩深洞,灌进去浓盐水,太阳很晒晒,真的管用一阵子。
拿着不方便,就用细绳系两头,斜挎在肩上,象小学生背书包。喝了汤就串门,双手抱住到处照,象老日端着枪进庄打掳。月黑头搅阴天最亮,朝天上照,形成一个光柱,光柱是由密密麻麻的小飞虫组成的,象电流不足的探照灯,方圆附近的庄儿都能看见,都知道是尤成器在玩电灯。有一次,他听见坑里还有鸭子叫,边照边喊:“哎,谁家的鸭子还没回家,万一碰见黄鼠狼子咋办?”还有一次,照到员员家,她正在给三孬擦屁股。他主动,照着三孬的屁股,擦得干干净净,给狗娃舔的一样,员员夸他懂事。为了节省电,并不是一直照,有情况时照,碰见人时照,月亮头时有时照有不照。
老常说:“花儿呀,你也说说,介绍介绍你家的基本情况。”她抹拉着坐皱的床单说:“俺也没啥好介绍的,俺娘交代俺,多听少说,言多必失。俺就是有点儿担心俺有狐臭。不用俺说,你俩也都闻见了,明褒贬儿,俺怕生的小孩儿也臭。”
“别怕,我娘说过,这个病好治,连吃五十个黄鼠狼子就不臭了,这叫以毒攻毒。”“上哪逮恁些?”“没事。俺这庄儿黄鼠狼子多的很,大白天就乱出溜,少说也有百十只。”“咋逮?”“没事。我有兔子枪。”“黄鼠狼都是喜欢夜里出来,你咋看见打?”“没事。我的枪法好,眼神儿也好。白天打兔子不用瞄,一打一个准儿,绝不放空枪。不过,黑了打,得瞄准。没事。我打黄鼠狼子有一套,是我老爹手把手教我的,祖传的。一般情况下,夜夜不落空儿,最少也能打一个。你要是跟了我,先打黄鼠狼子治狐臭,好了以后再吃兔子肉。”
“俺娘说,吃的兔子肉多了,生的小孩是豁嘴子。”
“没事。不怀孕天天吃都没事。怀孕后,咱不吃兔子,光吃野鸡呀,野鸭呀,野鹅呀,野老等(白鹭)啥的。”
老常只是抿嘴笑。俗话说,看破别说破,说破不朋友。况且,他是媒人。他对他的枪法也有所耳闻。
尤成器搬进小庙的第二年冬天。一个风雪夜,他和尹道、二孬等天不黑就来牛屋抢占草窝。牛屋三间,东间喂牛,西间垒个半截土坯墙,堆放铡的麦秸。一间草窝顶多钻个十来个,谁来晚了,就没地儿了。
滚草窝的好处多多。一是暖和,二是脱光腚可以操痒,三是可以躲清闲,家里的事不用管,四是睡前有火烤,连烤身子带烤虱子,五是可以驴球马屌地瞎胡侃。
滚草窝也有学问。剃光头的不说了,留长发的,就用小布衫包住头。不要钻进去太深,太深了清早起来嗓子干疼,还咳血,太浅了冷。不深不浅正好,大约身上的厚度不超过一米。脸要露在外边,嫌冷,就用袄盖着脸。另外,不要睡得太早,睡前尽量尿净,免得起夜,冷不说,出来弄不好会踩着谁,进去也可能踩着谁,踩谁的腿还好些,被踩者嘟噜两句就算了,踩住头,脾气再好的,也把你骂得一夜睡不着,自家的娘啊,姐啊,妹子啊,耳朵都发烧。
二孬就是孬,他滚草窝有尿就尿草窝里。有一回,他爬起来掂着鸡巴对着墙日时,迸在尹道的脸上(他的袄被尤成器拽过去了,他打着鼾),尹道说梦话:“下雨啦!下雨啦!出着毒太阳下雨是热的。”说完没尿完,迸到尹道口里,“咋吧咋吧”唇,品品味有尿臊气儿,他才醒。俩人在草窝里打起来,他踩住他,他倒在他身上,被踩被砸者纷纷爬出来又骂又打,黑灯瞎火的,谁也不知道打的谁。饲养员老司也骂:“滚!都给我滚!明儿黑了,我叫门锁上,谁也滚不成。”
滚草窝是后半夜的事,应该放在后半夜说,先说了,算作倒叙吧。再说前半夜。牛圈口处是一大堆劈柴火,具体地说,是个大树疙瘩,火头熊熊能窜半人高。十来个烤火的,有老有少,有男无女,个个都是脱了光腚烤。边烤身子边烤棉裤棉袄。烤棉裤棉袄都是翻过来烤里子,目的是烤虱子。烤虱子是个好办法,烤得烫手时,烤得由尿臊味变成煳味时,虱子也就活不成了,浑身发红,象炒的小虾,掉进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象过年放的“蚂蚱屁”(小鞭)。有些狡猾的虱子拼命往衣缝里钻,往套子里钻,烤不死,只好用牙咬,顺着衣缝排着咬。尤成器的棉裤裆烂的最很,能烤死的虱子较少,只能用呀咬,能把一团团的破套子咬成血色,可见里边有多少虱子避难。尹道嫌用牙咬脏,整个裤裆都是尿花头,就象地图。开始烤时冒臊烟。试咬一口,差一点哕出来。干脆把钻虱子的套子一蛋子一蛋子揪掉。尤成器嫌可惜,用小棍挑着烤,然后搁地上用脚跟很踩很拧,然后,揪松软再塞进自己的棉裤里子里。
都烤个差不多了,二孬哪不痒照哪挠。突然问尤成器:“成器叔,明儿俺跟着你打兔子吧?”尹道说:“刚刚烤暖和,你哪碗凉偏端哪一碗。成器的枪法熊屁蛋,笨里连鸭子都打不中,还管打兔子?”尤成器照尹道屁股上“啪”一巴掌,说:“谁熊屁蛋?求点是中不?说话一点都不科学,为啥咱这一片兔子越来越少?还不是我打死完了?”二孬说:“越来越少不假,不是打死了,是被你放空枪吓跑了。火车不是推里,牛屄不是吹里。那一次,在河里打鸭子,我亲眼见你没打中,有这事儿不?”
尤成器的口气马上软乎一些,说:“有这事儿不假,但不是象你说的。当时,有俩个鸭子在凼里游,我端枪猫着腰,偷偷地靠过去,找个得势的位置趴那,瞄呀瞄呀,正准备点火,一群鱼游过来,有鲫鱼、有鲇鱼、有鲢子、有鲤鱼,啥鱼都有,露个头,在“呱哒”嘴喝水。我准备先打鱼再打鸭子。”
“你咋不先打鸭子后打鱼?”二孬问。
“咦!看你俩谁能过谁?先打鱼,鸭子跑了,先打鸭子,鱼跑了。谁恁二球,还等你放第二枪?”尹道说。
“我的想法是科学的,要是先打鸭子,鱼肯定钻到水里去了,先打鱼,鸭子再跑也不跑不到哪去,干啥事都得动动脑子。”
饲养员老司站在牛圈口尿着尿问:“鱼打中来不?”“当然中啦!我只放一枪就把那条三四斤重的鲤鱼打个翘死儿,水面上漂一层血沫子。”“一片鱼稠糊糊的乱朝头,咋只轰死一条?”老司继续尿着问。“你想想,天恁热,打的多了一顿吃不了就坏了,扔了又可惜。下顿想吃再去打,这还不是小孩儿鸡巴现掂着?”尤成器说。
尹道也问:“那俩鸭子嘞?”“老鼠舔猫屄,危险,亏得没打鸭子。我下去捞鱼时,才发现,鸭子是咱裘大队长的,差一点闯祸。”
二孬说:“你喷的谁信呐?别说是兔子枪一轰一大片,你就是神枪手用三八大盖儿,也不一定正好打死一条鲤鱼。其它的鱼都没受伤?你说那俩鸭子是裘大队长家的,咋飞天上去啦?比老等飞的还高,是野鸭子吧?不是不敢打,肯定是打不中。”
“肯定是裘大队长家的,他那庄儿只他家有鸭子。俩鸭子不拐弯儿,一直朝他那庄儿飞过去了。你个小屁孩儿,才从你娘肠子里爬出来几天?光见过野鸭子飞,就不知道家鸭子也会飞?想当年我在城里打扫粪,亲眼见一只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
“你真会熊崩!煮熟的鸭子连毛儿都没了,咋飞?”二孬说。
“我再说一遍,只要有膀子,不管死活,也不管有毛儿没毛儿,都会飞。飞机是死的不?飞机有毛儿不?照飞不误!比活鸭子飞的还高还快。”
关于飞机的问题,一圈儿人都觉得给鸭子扯不上边,但谁也找不到反驳的词儿。
尹道说:“别打岔,叫他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说来也巧,那天上午,我?个粪箩头在大街上拾粪,一个醉汉扛个扁担走三条路,挑只油晃晃的鸭子,香味窜满街。这时,从后边跑过来一个‘欻(音对意不对)扒街’,抓住两把土,撒到鸭子上,然后,双脚蹦起来够鸭子。醉汉转过身子用扁担抡他。鸭子一看要出人命,吓得一拍膀子,日八辈儿飞了,飞啊,飞啊,一直飞到卖它的主人家,‘啪嗒’一声落在案子上。老板娘吓坐在地上,好大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爬起来一看,正是她刚刚卖出去的那只白鸭子浑身是土。她信佛,又烧香又磕头,“阿弥陀佛”背了半天。生意也不做了,关好门,拿着那只鸭子跑到河里去放生。使劲儿把鸭子甩到凼子正中间,水花溅起来二尺半高。“扑嗵”一声,那鸭子钻进深水里,又突然浮上来。变了,变成一只活生生的白鸭子,翅膀拍打着水,“呱呱”地叫着向她游过来。老板娘吓坏了,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双手合十背佛陀。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杀过白鸭子。”
眼看快晌午了,尤成器也没有让她到家吃饭的意思。她心里说:“能舍千句话,不舍一文铜。嘴上说的怪好听,心里咋恁空?俺非要提出来上你家看看(不中),看你咋说?要是不答应,这事就算黄了。”于是,她强装笑脸说:“俺都是想认认门儿。”
尤成器紧张起来,两掌合起来搓:“这……这……这……”
老常把他拉到门外嘀咕几句,回到屋里笑笑说:“这事儿都怨我考虑不周,事先没安排酒席,按你们这一片儿的规矩,女方认门儿,最起码也得上街割块肉。今儿天是来不及了,中午搁场里吃,我请客。”
老常去伙房安排饭,她说:“吃饭还得会儿,不如你领俺认认门吧!俺连门朝哪都不知道,回去咋交代?”
仨人先到尤成器的老屋看看。走到农埸的垃圾堆旁边,尤成器看见个小药瓶,走过去拾起来擦擦上边的脏东西,递给埸长说:"你看这是啥药?"埸长看看说:"治疟疾的奎宁,失效了。"随手扔在垃圾上。尤成器又过去捡起来说:"失效怕啥?知道管治病都中。"埸长说:"吃了不但不治病,还中毒。扔它!"他舍不得扔。
到了他的房前。她一看是一片荒草湖泊,不解地问:“房子好好的咋去住小庙?”尤成器说:“你没发现这房子有毛病吗?一头大一头小,一头低一头高,象口棺材样儿,人丁不兴旺。孔伯僧说,先住两年龙王庙,沾点龙气。我打算扒了草房盖房,钱也攒个差不多了,估计明年,或后年就管盖起来。”
这时,从门洞里钻出一只黄鼠狼子,眨眼功夫蹿到一棵桃树上,回头盯住他仨,惊恐万状,却不逃走。她捡块小石头砸过去,它跳进草丛不见了。她说:“大白天还敢出来,也不怕人。不在你说,你这庄儿的黄鼠狼子可真不少。俺问你,黄鼠狼子恁臊气,咋个吃法儿?”
“没事。我和我爹都狐臭,都是吃它吃好的。这小东西得会摆治,开膛破肚时,招呼着别叫小臊包弄烂了。割扔它,肉不是多臊气,熬时再放上佐料,喷喷香。不过,一般的都做不了。我家有个佐料配方,祖传四代了。”
“噢?管叫我知道不?”老常很感兴趣。
尤成器笑笑说:“没问题,你给我做好事保大媒,我把配方抄给你。”
她拉他到屋山东头小声说:“信球呀你!一家子还传男不传女嘞,你咋嘴一‘呱哒’就传给他一个外人?咱俩的事成不成也不在他。你敢给他你试试?这事咱吹灯拔蜡。”
老常知道她要说啥,但也没搁在意上,心里说:“你就是真有这配方,给我也没啥用,在城里,有几个吃黄鼠狼子的?恐怕在乡下吃家儿也难找。估计成器这孩子又在忽悠她。”
她叫他找钥匙开开锁。他把一串钥匙对着锈锁挨个捅,有一半捅不进去,能捅进去的也打不开。尤成器说:“可能锁里边也上锈了。不开了,想看你趴门缝瞅瞅都算啦!”
她双手推开门缝,脸贴着往里瞅。有床,床底下象是尿罐子;有老祖宗桌子,桌子上有牌位,有香炉;有俩瘪缸,都没盖儿,是空的;还有案板,积灰约一铜钱厚。总之,农村居家该有的基本上都有。另外,不该有的也有,蜘蛛网扯满屋,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老鼠乱蹿。
她拍拍两手灰,又抹拉一把脸,问:“夹道在哪儿?”尤成器指着西屋山头说:“在那儿,你自己过去吧,不用怕,没狼,也没人。”
她拔开蒿草刚蹲下,就闻见土土蛇气儿,扭头一看,一条扁粗的土土蛇正朝她的屁股下爬过来。她吓得“嗷”的一声,提着裤子跑出来。
“咋啦!咋啦!”尤成器问。“土土蛇,一个扁粗扁粗的土土蛇。”她带着哭腔。
尤成器和老常一人掂块砖过去。土土蛇刚爬到尿湿的地儿。尤成器一砖下去就把蛇头砸烂了,身子在颤抖着挣扎。他平时最怕蛇,今天在女朋友面前特胆大,简直有英雄气概。他捏住蛇尾巴掂起来说:“掂到伙上炒盘菜,香得很,吃了不长疮。”
老常说:“估计饭快做好了,还去小庙看看不?”
她神情依然紧张着说:“去!咋不去也?”
尤成器更紧张,心在“咚咚”跳,跟驴蹄的一样,两腿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她远远地看见绊门棍,心里一下凉半截。老常心里说:“说不定这埸戏得演砸。不怕,反正我想好了对策。”
“尤成器还没抽掉绊门棍,她就侧身挤进去。小庙里真有一大缸豆子和一大穴子麦子。她惊喜万分,抓一把豆子看看闻闻,放回去抹拉平。又搬个板凳放到穴子边,踩着板凳踮着脚够把麦子看看闻闻,放回去抹拉平。然后跳下来,搁胯上操操手,问:“你一个人咋有恁些粮食?”
尤成器一手拤腰,一手扶着穴子,说:“知道俺这庄儿因为啥叫黄金庄儿不?据老辈子说,庄里地底下埋着一大堆黄金。另外,还因为地多,一个人划五六亩,地又好,都是河沿头地,好打治,还把籽。你没见红薯,最小的也比小孩儿的头大一圈儿,又干面又甜软,沙棱棱的,比栗子仁儿还好吃。再加上我有打猎的手艺,一年到头基本上不吃粮食光吃肉,所以年年有结余。就是吃食堂那三年,我也没饿着。”
说完,他踩着板凳取下挂在墙上的兔子枪递给她。她双手接着托了托,赶紧递给老常说:“沉得很,你拿拿。”
老常抚摸着紫红而光溜的枪把子,问:“这枪象有年纪儿了,是紫檀木的吧?”
“你的眼神儿还真中,标准的紫檀木,比铁还沉哩!是我爷的爷传下来的,没少给我尤家出力。”
关门时,她再也忍不住了,问:“你不是说这一窝儿小偷多吗?咋弄个绊门棍?锁嘞?”
他叹口气说:“别提啦!该屄歪。正是因为小偷多,又遭贼啦!在场长办公室,我摸他的门搭条子,就是眼气里慌。我的要有埸长的一小半儿结实,也到不叫那俩狗男女砸开我的门。”“咋啦?真遭贼啦?”老常故作惊诧地问。
“夜儿黑了来俩小偷,一男一女,看样子象两口子,拿着铁锤连锁带门搭条子和门鼻子都砸了。还算万幸,刚砸开门,我从大队开会回来了,用手电一照,俩小偷撒丫子就跑。我掂枪撵了二里半,擦着头皮儿放一枪,把他俩都吓瘫那了,叫那个女小偷吓的尿血。”
她担心地问:“你没打着人家吧?黑了事儿,你咋看见人家尿血?”
“等我撵过去,他俩已经跑了,用手电照照,地上坐的有两块屁股印儿,有一块有血,还腥气。”
“那也不一定是那女小偷儿尿的呀?”老常深表怀疑。
“那女小偷胆小,摔了好几骨碌子,要不是男的架着,她根本跑不动。”
“他俩谁有可能是受伤了。”她还是有点儿担心。
“没事。我朝他俩头上头放的。要是有飞籽儿也是打着头。打着头还得了?不死也跑不了了。我分析是女的尿血是有一定科学的。”
老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问也不答,只是笑。
她也忽然明白了什么,用指头戳着尤成器的眉头说:“傻蛋!”
谁傻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