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马列氏列传>28、畅游阴曹

28、畅游阴曹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3-11-07 12:08:38      字数:10285

  28、畅游阴曹
  女娲遗石,能映三世。
  尹道来生,是个畜生。
  小河里长满杂草,有蚂鳖秧、臭扑、毛蜡、蒿蓼、水葫芦秧、胡子草、芦苇……芦苇一人多深,随风摇摆,芦花花白,几只翠鸟比麻雀还小,比蜂鸟稍大,机智灵活,在苇杆上跳来跳去。凼面本来就不大,马鳖秧很霸道,包围着水面,水葫芦秧更猖狂,把水面覆盖一半以上。一只青青蛙蹲在水葫芦秧上浑然一体,一蹦,才发现是只青蛙。几只“水拖车”(俗称,身体细长坚硬,腿细长,能在水面爬),爬来爬去,爬出重重叠叠的涟漪。
  尹道沿着河坡,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没膝深的草丛,只顾四顾,被一颗人头骷髅绊趴下,就听见脚头上有谁说话:“哎哟!咋不知道看路?你踩住了俺的头了。俺也不怪你,你就行行好,给俺一根黄鳝吃吧?俺饿呀!俺活着的时候最害怕长虫,这饿得行魂了,才吃长虫的。”他翻身坐起来,看见一条小“三道线”从骷髅嘴里爬出来,尾巴烂了。他惊恐地环顾,四下里沒一个人,就连马列氏也突然不见了,他吓昏过去了。
  马列氏在草丛里尿一泡,提着裤腰站起来,看不见他直橛橛地挺在那里,两眼圈睁,嘴大张,一动不动。拍拍脸也没反应,捂捂鼻孔,也不出气了。她吓坏了,也昏趴在他身上。
  黑无常(黑无常值夜班,白无常值白班,今天替班)押住马列氏和尹道的灵魂来到一座土地庙。他向白发苍苍的土地爷出示了由阴律司颁发的《勾魂证》和“批捕票”。土地爷接过来,认真地审视着,然后取下挂在墙上的《户籍册》,沾着唾液翻看了好几遍,终于找到了马列氏和尹道的户籍(和他俩重名重姓的就有好几百),反复打量过后,确认就是他俩了,就用红笔勾销了他俩的姓名,又向他俩瞟两眼,这才放心地在“批捕票”上签上“准予放行”,并且加盖了公章。
  “这公章咋象磨偏的驴蹄子?”马列氏壮着胆子问。
  “唉,别提啦!从这枚章的磨损程度你就可以想象我的工作量有多大。吃食堂那几年,这一带饿死的人特别多,光盖章就把我的手累肿了。唉,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掏力不落好啊!前天的前天,查察司下来检查工作,说我玩忽职守,把关不严,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不但通报批评,还降级使用。”
  土地爷领他们走到一个阴森可怖的地道口。道口上方用黄色写着“黄泉路口”四个篆字,旁边立一通青石碑,高丈许,碑上镌刻着《阴阳偈》:“误入红尘逐名利,黄泉路上始觉悔。阴阳交接将转轮,来世是否托生人?”
  尹道默读后问土地爷:“敢问公公,来世托生的事谁当家?”“当然是阎王爷啦!”土地爷说。“阎王爷收礼不?”马列氏问。“阎王爷清政廉洁,秉公办事,对行贿受贿深恶痛绝,谁给他送礼,当面撂出去。得罪了阎王爷比瞎眼都厉害。该托生畜生的罚你托生人,而且专找贫苦人家投胎,叫你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土地爷说。“公公的意思做鬼比做人强,是吧?”尹道问。“这还用问?你仔细想想,为啥人一生下来就哭?”土地爷卖个关子。“为啥?”马列氏问。“来到人间活受罪,谁不哭?”土地爷语气坚定。“既然阴间比阳间好,那为啥人死的时候不是笑而是哭?”尹道质问。
  “亏你还识俩字,恁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哭不是哭自己,而是哭亲人,自己快要脱离苦海了,亲人还要继续在阳间吃苦受罪,能不伤心吗?”土地爷的理论令人耳目一新。
  “寡人的娘临死的时候哭着说着:‘俺还不想死呀!俺怕……这又咋解释?”马列氏问。
  “你娘不想死是怕你伤心,怕你受罪,可怜天下父母嘛!”土地爷感叹一阵子说,“这么给你说吧,世上只有两种人临死的为自己哭:一是作恶多端的人,怕打入十八层地狱;二是对阴曹有误会,怕没钱给阎王爷送礼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或者怕叫他(她)再托生人。”
  “在阳间,就有很多搞阴谋鬼(诡)计的人,想必阴间的小鬼、判官,包括十大王爷都更阴吧?象马列嫂子和我这样的善良的人,恐怕更没有安生日子过了。”尹道很担心。
  黑无常说:“别拿阴间比阳间,阴间从来都没有搞阴谋鬼计的,更没有为非作歹的。你听说《易经》吧?阳间搞阴谋,阴间搞阳谋,这叫阴阳互补,阴阳平衡,这就叫天道。盘古爷开天地之前,天地不分,阴阳不分,人鬼不分,鱼目混珠,鱼龙混杂;之后,天是天,地是地,阴是阴,阳是阳,人是人,鬼是鬼。但是,玉帝对阳间不放心,又派太阳和月亮专司监察,太阳负责白天,月亮负责夜晚。太阳恪尽职守,明察秋毫,让那些阳奉阴违、心怀鬼胎,甚至胡作非为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月亮却玩忽职守,一个月只上半月班,上班时又半睁半闭着眼,对那些男盗女娼、杀人越货者视而不见,甚至提供掩护。”
  “你们别拿阳间比阴曹,下去就知道了。我们阴曹根本不需要太阳和月亮搞什么监察,从小鬼到判官到十大王爷,都是搞阳谋,更没有胡作非为的。可以说,阴曹地府是一片净土,是真正的理想王国,是平安、和谐、幸福的家园。”土地爷的描绘令人憧憬。
  黑无常说:“你们阳间有句俗话叫‘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对吧?知道因为啥不?好人一生积德行善,阎王爷就格外关照,提前叫他(她)们脱离人生的苦海,到阴间享受天伦。相反,那些恶贯满盈的祸害,阎王爷故意叫他(她)们在人生的苦海里多挣扎几年,然后再打入十八层地狱。”
  经土地爷和黑无常这么一说,马列氏和尹道解除了后顾之忧,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迫不及待钻进地道。
  黄泉路上孤魂野鬼很多,都是被阎王爷拒收的,不想做人,又不想做鬼,不人不鬼的,或游荡或徘徊。路两边一马平川望不到边的彼岸花盛开着,有花无叶,象血染的地毯。黑无常触景生情,仰天长叹:“花叶生时两不见,相念相惜终遗憾。”看来,掌管生杀大权的判官也有郁郁情结呀!
  黄泉路的尽头横亘一条又宽又深的忘川河,河上架一座奈何桥,桥由青石条构成,上层过善者,中层过善恶兼有者,下层过恶者。桥头旁边有座亭子,亭子里只口大锅,一个叫孟婆的老妈子在熬孟婆汤。该汤是用忘川河水加彼岸花和曼珠沙华熬成的,过桥者喝一碗忘掉生前的一切,才能有资格过桥。当然也有拒喝的,他(她)们既不想做人,又有人间牵挂,仗着水性好,便跳下河游向对岸。但是,他(她)们没有一个能游到对岸的,眼看游到岸边了,又被巨浪冲走。有几个后悔的,游拐回来,同样被巨浪冲走,永远在河里挣扎。
  他俩本不想喝,看见河中的情景很害怕,不得不喝。正喝着,看见亭里堆放着鲜艳而芬芳的彼岸花,趁孟婆和黑无常说话的机会,一人偷一朵掖在裤腰里。喝完汤,孟婆领着来到一座镜台前,这就是照孽镜。镜里马上映照出他俩善恶的一生,他俩都是善恶兼有者。
  孟婆打开中层关卡放行。过了奈何桥,再走里许有一巨石,象倒立的圆锥,石上镌刻的“三生石”大字,赫然醒目,能映出观石者的“三生”。
  传说女娲曾经遗弃一顽石一泥丸,顽石是补天剩下的一块,丢弃在青埂峰下,即《红楼梦》里描写的那一块;泥丸是造人用剩下的一块,丢弃在忘川河边。盘古开天地后,这块泥丸一直吸收着日月的精华,久而久之,渐通灵性。一天深夜,轰然一声巨响,瞬间幻化成石,直冲云霄,把天攮一个大窟窿,大有飞升而去之势,石上有两道彩纹,把石柱分成三部分,似有概括天、地、人三界之意。女娲大惊,急忙施展魂灵符,才把这块无限疯长的怪石封压住。自从女娲造人以来,姻缘轮回的神位一直空缺,女娲灵机一动,遂封该石为“三生石”,并赐法力三诀,将其三世命名为前生、今生、来生。然后,又在石上平添一条姻缘线,让该石又掌管三生姻缘。
  马列氏和尹道仔细观察了自己的三生。她的前生竟然是只母鸡,来生托生公狗。她垂头丧气,走着想着:“怪不得生活作风有问题,原来是母鸡托生的……寡人从小就恨狗,这回见了阎王爷得好好说说,任仗还托生母鸡,也不能托生公狗,要是正在荞麦地给母狗连蛋,万一被谁用镰搂(方言,割、砍)断了,不死也得残废。”
  尹道也是无精打采,走着琢磨着:“公猪?哈哈,我上一辈子和好色的八戒同类?这‘三生石’何其神奇!咋会恁准?我看见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兴奋,原来本性所在。世上什么最悲哀?当男人没尝到女人味最悲哀。下一辈子叫我托生女人,当女人再也不能委屈自身了,什么伦理道德,什么党律国法,狗屁!统统都是愚弄老百姓的。我敢说,一百个男人就有九十九个好色的,另外一个生理有问题。从三妻四妾到三宫六院,这都说明什么?那些言必道德的伪君子和立着贞节牌坊当婊子的有何不同?唉,我他妈的太傻屌啦!下一辈子托生女人一定要弥补过来。”
  他俩只顾思前想后,糊里糊涂被带到阎王殿查察司。司长坐在办公桌后,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阎王爷要求判官上班要讲普通话,以便方便勾通,这和阳间做官一样,有坐公车的特权)问:“你俩谁叫马列氏啊,啊嚏(阴间阴气太重,司长今天感冒了)!”
  马列氏赶紧下跪答:“寡人叫马列氏。”“谁是尹道呀?啊嚏!”他赶紧下跪答:“草民是尹道。”“啊嚏!你俩究竟啥关系?”司长赶紧端起白杯“吸溜”一口热气腾腾的毛尖茶,及时压住了又来的“啊嚏”。马列氏说:“俺俩是劳动农场的看水员。”
  司长连“吸溜”两口,“呸”片茶叶在地上,说:“别扯远了!据黑无常汇报,抓捕时,你俩正在河坡里野合。”马列氏说:“咋叫野河?俺俩去的那河叫小草河儿。”
  “野合就一男一女在野外通奸。懂不?”司长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说,“从你俩的眼神判断,你俩干那事的可能性非常之大,要不要把黑无常叫来对质?除了这档子风流事,你俩这一辈子还干过哪些坏事、恶事?”
  马列氏说:“寡人根正苗红,从小都受地主老抠的剥削压迫。给他家放牛时,杀死了老抠家的牛,不过不是亲手杀的。抗日时,打死了十来个日本小鬼子。对啦!前边还把一个日本少佐刀谢八块。东徐州会战时,受过伤,红军长征吃过糠,抗美援朝过过江,左腿一腐一拐的,就是在战场上断的。转业(复员)以后,回到生产队积极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基本也没做啥缺德事。寡人想起来了,和大队长裘长长睡觉的事算不算?是他找寡人睡的。”
  “好啦!别啰嗦啦!说来说去还是裤裆里骚事。”司长用左手小拇指二寸长的指甲从右耳里抠出一蛋子耳屎,比绿豆还大,弹掉在办公桌上,又吹到地上说,“尹道说说!”
  尹道说:“我小时候把邻居家的小鸡毛薅光了,成了光腚鸡儿,邻居骂街,我在屋里偷着笑。另外,我趴厕所上偷看女的解手。再另外,在河坡里放猪瞅瞅没见人就……”
  马列氏赶紧打岔说:“就搦住一个老母猪的脖子搦死子了,这事寡人管作证。”
  这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鬼(从身材,从声音判断)趴他耳边嘀咕一阵子。司长马上说:“都是鸡毛蒜皮儿的屑碎小事,何足挂齿?为人一生一世谁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儿女情长,人之常情嘛!本司长看你俩都是实诚人,既往不咎。赶快回家吧!这次是黑无常抓错了人,土地爷把关不严,也有责任,让你们受惊了,对不起!本司长日理万机,还有要务要处理,再见!”没等他俩爬起来,他就跟着那个女鬼从查察司的后门出去了。
  他俩刚爬起来,司长又拐回来,叮嘱:“记住!下回不论谁睡谁,千万千万不要明目仗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睡,河坡里也不行,要注意点儿影响。”
  他俩千恩万谢别了司长,东张西望走出阎王大殿。尹道提议:“咱既然来了,来一趟不容易,不如上街转转看看,看能买点啥土特产,权当公费旅游啦!另外,我还想找找二亲舅,他多次给我托梦,说他混的不错,是《阴影》杂志社的主编,给崔府君(阎王爷的助理)关系不错,是铁哥们。”
  “把你马彻哥的事给他说说,叫他帮忙找找你马彻哥住在哪儿。你哥也识文断字,看能在你二亲舅那儿找个啥事做不,给崔府君好好说说,能进阎王殿更好,烧水扫地打个杂儿也中。”
  他俩连逛街带打听来到主街上。阴间的街景和阳间的大同小异,房舍俨然,干净整齐,青一色的小瓦瓦房,街道两边的门市一个挨一个,叫卖声此起彼伏,赶集上店的小鬼熙来攘往,讨价还价,鬼话连篇,一句也听不懂,更奇怪的是,所有的鬼都没头。
  听不懂鬼话,鬼也听不懂他俩的话,打听也白费口舌,只好走街穿巷地找,大街小巷跑个遍,也没找到《阴影》杂志社。
  他俩看见一家饭店,门头上高挑着酒旗。饭店生意兴隆,宾朋满座。有一张八仙桌子坐着七个小鬼正在吃酒划拳,从他(她)们的声音、手指、身材、服饰判断,其中有两个年轻女鬼,夹菜喝酒送到胸前上方应该是嘴的位置,突然不见了酒或菜,就象魔术里玩的割头换相。那俩女鬼浪声浪调,调情卖春,和几个男鬼喝交杯酒。
  他俩从酒店出来再无逛街的闲情逸致,勿勿走出大街,穿过小巷,来到一座小山前,迎面绝壁上有一个天然的阴森森的深洞,洞口上方写着“地狱”两个张牙舞爪的血红大字,洞口两边各站一个恶煞,脖子里盘踞着眼镜王蛇,蛇头高昂,左右摆动,摆幅较大,不时吐出黑而长的信子,发出瘆人的“嗤嗤”声。他俩走近时,俩蛇几乎同时“呼”地一声喷射出两股毒液,扬程一丈多,洞开的血盆大口吓得他俩倒退好几步。她差一点跌倒,多亏他一把拽住。
  在地狱门外左侧,有一座巍峨的宫殿,这是地藏王菩萨常驻的“法令堂”,又叫“冥光初转堂”。地藏王菩萨在此专司超度。那些行将入狱,或者正在受刑的罪鬼,只要有一念忏悔,就可以申请到“法令堂”接受开示。地藏王菩萨为了普度灵体,曾对阎王爷说:“但凡地府任何受刑的灵体,若心生一念,忏悔于刹那,就可以来我“法令堂”听法,暂不受刑。”所以,“法令堂”外聚集着很多的灵体。这些灵体大部分都呈暗灰的颜色,也有暗青色的,暗红色的和黑色的。颜色不同代表着灵体忏悔的程度,黑色代表一刹那的忏悔。
  他俩正想走近看时,黑无常押住一男一女两个光腚鬼朝地狱门口走过来。男的年龄偏大,大约六十多岁,乳房(年轻男人有乳头,没乳房,象贴在墙上的柿蒂,又象刺猴)如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手背上的老年斑象蜘蛛,两条小腿上的青筋爆凸,盘根错结,象纠缠的蛇,是严重的静脉曲张。女的年龄偏小,小约二十露头,身材窈窕,臀如粉砣,乳如白葫芦细腻而瓷白,走出“S”形。从身材,从皮肤推断,她的脸蛋应该也很漂亮,身边的老头儿就是明证。
  黑无常看见马列氏和尹道,主动招手说:“等我一会儿,把这俩狗男女送进地狱,我马上出来。”
  不大会儿,黑无常出来了,直接走到他俩跟前说:“对不起,我抓错人了,叫你俩受惊了。不过,这也不算坏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是朋友。以后你俩寿限尽的时候,我会酌情弥补的,随便找个马列氏和尹道当替身就中了,反正你们那一带和你俩重名重姓的也多。”尹道问:“我们阳间搞替罪羊,你们阴间也搞?”
  他仨找到山脚下一片柏树林里,分别坐在三块烂磨石上。黑无常介绍说:“你俩可别小看这几块磨石,它们可没少出力。这些磨石都是从第十七层地狱里抬出来的,是用来磨人肉的水磨。阳间那些糟蹋社会、贼人小偷、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的,还包括吃荤好色的出家人,都要打入第十七层地狱,用磨磨磨磨成肉糊,晾个大半干,再做成人形,砸碎再用磨磨磨磨成更细的肉糊,然后,当肥料壮彼岸花,或者埋在这片柏树林里。你们看,这柏树长的多茂盛,阴森森的。”
  “刚才那俩光腚鬼是作的啥恶?”尹道问。
  “赌博出盗贼,奸淫出人命。他俩是奸夫淫妇。女的叫那花,今年才二十出头,吃食堂的第二年,她娘把她许配奶子山下赖庄一个叫牛奋的老光棍,老光棍打死一头狼,给她娘家扛去顶彩礼。那年她刚十七。可惜啦!”黑无常感慨万千,长吁短叹。
  “好事咋都叫别人碰上啦?唉我这一辈子亏呀!”尹道愤愤不平。
  “且说这赖庄有两个恶棍,是亲弟兄俩,大的叫赖老大,二的叫赖老二,刚才的光腚男鬼就是赖老大。那花入洞房的当夜就被赖老大霸占了。牛奋只好蹲在外间抱头抽泣,大气都不敢出。
  第二天中午,赖家兄弟在牛奋家吃酒,杯盘狼藉后,赖老二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学生作业纸(这是兄弟俩提前写的协议书),大声读:‘牛奋没有性功能,这对那花不公平(根本没让牛奋上),结婚等于熬活寡,或者活熬寡。我们弟兄俩一向积德行善,助人为乐,心甘情愿帮助那花排除精神痛苦和肉身的折磨。特和牛奋达成如下协议:一、牛奋同意接受赖家兄弟的援交,情愿把那花租给赖家兄弟。赖家兄弟保证牛奋和那花一天三顿有饭吃,而且每旬改善一次生活……’念完后,征求牛奋和那花的意见,牛奋哭丧着脸啥意见也没提。那花说:‘回回来时都不能空手,最起码一次掂个兔子,野鸡也中,叫你姑奶奶饿死了,想玩都玩不成。’赖家兄弟讨价还价,最终以两回一只成交。”
  黑无常讲到这里叹口气说:“这个小娘们也够可怜的,男人不中用,只有卖身糊口,也实在无奈何。千不该万不该闹出人命来,可惜啦!你俩也看都见了,那个小娘们比六仙女还漂亮。我在阎王爷面前替她求情,也没保住她。可惜啦!真的可惜啦!”
  尹道愤慨地说:“牛奋也算个男人?要是那花嫁给我,砸头喝脑子也不能让给那俩孬熊。”
  黑无带接着讲:“一天夜里,赖老大对那花说:‘一个槽上拴仨叫驴,肯定啃。别看你男人老实得石磙碾不出个屁来,万一到上头告咱一状咋办?反正你俩也办证,咱俩结婚咋样?’‘干脆弄死他算啦!天天黑了碍事。’”
  “赖老大在奶子山上瞄好了牛奋打猎经常走的路,挖了一个陷阱,里边扎上竹签子。一天、两天……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牛奋端枪正在搜索猎物时,一脚踏进陷阱,竹签子穿了透腹部,大量流血而死。发现时已经臭气熏天了。那花披麻戴孝,哭得天昏地暗,在赖家兄弟和挨门邻居的帮助下,就把他埋在陷阱里,只是填平了,连个坟包也没堆起来。"
  赖老大找那花说结婚的事。‘牛奋才死,咱俩一结婚就露馅了,肯定公安上会怀疑咱们谋害的,傻呀你!’说完,她狠狠地戳一下他的脑门子。”
  赖老大找赖老二商量重新写协议的事,因分不公,弟兄俩吵吵闹闹来到那花家。“吵啥吵,叫邻居听见了丢人不丢人?你弟兄俩慢慢商量,不能伤了和气。”
  “赖老大说:‘这偷腥的勾当俺干腻歪啦!俺俩商量好了,打算结婚,光明正大地搞。你有老婆了给哥争啥争?’”
  “赖老二吼:‘做梦娶媳妇,想的美!老子不同意。弟兄俩打起来,赖老大掂个板凳,一失手把赖老二砸死了。怎么办?他俩吓坏了,都想到了毁尸灭迹。等到后半夜,把赖老二刀谢十几块,煮散架后,又把骨头捞出来填到锅底里劈柴烧,然后把肉汤挑到河里喂鱼了。赖老二的老婆到公安局报了案,说那花卖破鞋。那花经不住严刑拷打,招了供,一不小心把合伙害牛奋的案子也说了出来。”
  黑无常把他俩送出城门口,遥指“三生石”说:“我就不再送了,一直朝那儿走。”尹道说:“差一点儿给忘了,瞅空你帮我打听打听我二亲舅,姓虎,大家都他叫虎编(生前就是编辑),在《阴影》杂志社当主编。叫他想办法把那花从地狱里救出来,在杂志社里做个事儿。你就说我说的。”黑无常说:“听说过《阴影》杂志社,你也知道,我忙得很,得闲问问吧。”
  孟婆盘问:“你俩咋又拐回来啦?”尹道回答:“抓错啦!和俺俩重名重姓的就有好几百。”马列氏补充说:“抓俺俩的时候,以为俺俩在弄那事儿,实际上寡人在给他做人工呼吸,司长大人说,这是鸡毛蒜皮儿的小事,不是死罪。”尹道起急,悄悄拉拉她的衣裳襟,小声说:“别啥都说!”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拄住拐在河边徘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是正式的鬼,还有头),面黄肌瘦,瘦如干柴。
  “小姑娘,你千万不能跳下去,跳下去就上不来了,游也游不过去,不淹死也得累死在河里,你没看见河里那些游泳的,都搁河里挣扎吗?”尹道劝她。
  “你是从那边回来的呀,还是打算过去呀?”马列氏问。
  “俺都是从那边过来的,阎王爷不收俺,说俺有头没脑子。”小姑娘唉声叹气地说。
  “只要有头,就有脑子。阎王爷不想收你才胡乱说的,你也信?”尹道说。
  马列氏劝她:“管它有脑子没脑子嘞,知道能喝稀饭,能说话都中。看你年纪恁么小,瘦得三级风刮跑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这荒坡野地里活受罪,咱们一块儿回去吧。”
  “俺不回,回去俺爹还得再熬吃俺一回。”
  “什么什么?你爹熬吃你?”尹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瞪得象牛铃铛。
  “你俩恁年轻,俺一说就说你俩头顶上去了。那里民国三十一(1942)年,河南大旱,夏天仨月没下雨,秋天仨月也没下雨,两季庄稼都绝收。老飞头(蝗虫)满天飞,遮住天盖住地,旱死的庄稼吃成光杆儿,旱死的草也吃光,就连家家户户的老祖宗(家堂画)也吃得缺胳膊少腿的。老飞头祸害七八天,紧接着又满地生跳蝻(蝗蝻,蝗虫衍生),象苍蝇一样大,比老飞头还多,还厉害,地上没有下脚的空。俺那庄有几家逮老飞头吃,浑身浮肿、又哕又冒(肚)都死绝户了,有几个庄都死光了。开始狗吃人,后来人吃人。开始邻居吃邻居,后来自己人吃自己人,俺都是俺爹俺娘俺小弟弟吃剩下的。”
  “亲生爹娘吃自己的女儿,这我不信,虎毒不食子哩!”尹道抽一口凉气,脊梁沟子一阵紧一阵。
  “小弟弟正吃妈,先是饿得‘嗷嗷’叫。俺爹水都不叫俺喝,俺娘偷着喂俺一口水,叫俺爹看见了吵的‘嗷嗷’叫:“喂啥喂?再活两天光剩骨头架子了,咱儿子吃啥?再说了,儿子也撑不过两天呀!”
  “你爹真狠心。”尹道说。
  “俺当天就咽气了,爹把俺抱到门外席片上,从他的剃头挑子里拿出剪子和剃头刀子给俺剔光头……”
  “咦!哪有给死人剃头的?剃头治啥?”马列氏问。
  “你说治啥?飘一锅长头发恶心人不?再说了,俺头上的‘老母猪’(虱子)恋成蛋,拽住头发梢打滴溜。有一天清早,两个压蛋(交配)的掉到俺的碗里。爹说,敢豁饿你一天。‘老母猪’是你身上掉下的一疙瘩肉,又不脏。虮子白花花的,象撒的麸面子,长在头发上一串一串的。俺娘三天两头给俺逮‘老母猪’,挤的两个大拇指头盖上都是血。要是不剃干净,熬一锅‘老母猪’咋吃?恶心不?”
  “你呀!心眼太善良啦!你被他们熬吃了,还怕他们恶心,真是球此理!”尹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小小的年纪,拄个拐棍儿是咋回事儿?”马列氏问。
  “吃剩下的骨头舍不得扔,俺爹拿斧子把俺大腿骨砸断了,对着嘴吸,吸不出来就用筷子捅。”
  “这叫敲骨吸髓,懂吗?比吸血鬼还残忍。”尹道高声怒骂。“俺爹又用斧子要砸俺的头,俺娘哭死哭活不叫砸。就用一根筷子掘俺的脑子吃。俺爹说,吃人脑子人能,长大了当大官儿,那些当大官儿的都是敲骨吸髓,砸头喝脑子的主儿。俺娘噙住泪用筷子掘,一疙瘩一疙瘩地抿到娘的手指头肚上,再抿到俺小弟的嘴里。小弟弟打着饱嗝咧嘴‘咯咯’笑,俺妈再也忍不住了,‘嗷嗷’大哭起来。”
  “你弟弟吃了你的脑子真的很能吗?”马列氏问。
  “吃啥补啥,俺娘说的。小弟弟五岁都会作诗,《三字经》、《百家姓》能倒过来背。邻居们都夸他是神童,长大了肯定管当官,最小也得混个联保主任干干。”她为有这样的弟弟而兴奋、而激动、而骄傲、而自豪,看她满眼的泪花亮晶晶都知道。
  “按说,你爹够有良心的,好歹没把你的骨头当柴禾烧锅了。吃食堂的时候,奶子山一带都有好几家吃了肉烧骨头的。”马列氏说。
  “啥良心不良心,俺爹要烧,俺娘死活不叫烧。爹说:‘不烧也中,添锅水再熬熬。骨头汤能漂几个油花子熬野菜,总比清汤寡水的好喝些,改改口味。’熬几滚子捞出来装在破麻包里,俺娘哭着把俺掂到河坡里埋了。要不是俺妈,俺连骨头都不剩。”
  “你爹肯定不亲。”尹道推测。
  “亲不亲俺也说不准,邻居大婶偷偷地对俺说,俺是从老坟院里抱回来的,抱时,一根大花眼长虫,是红底蓝花的那一种,正在俺身上爬,伸着信子,还有一老土包。”
  “我二亲舅是《阴影》杂志社的主编,专门揭露阴暗面。下回下来,我给二亲舅说说。你爹死来不?”
  “阎王爷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把他俩打入十八层地狱。”小女孩儿跪在地上磕头求他千万不能说出去。
  尹道扶起她说:“说来说去说了半天,我们还不知道你叫啥哩!”
  “俺都是不对你说。”她站起来就走,一瘸一拐的。
  尹道一把拉住她说:“别走,别担心。我二亲舅和崔府君是好朋友,崔府君的权利很大,我可以帮你安户口,反正你也不打算做人了,还怕得罪你爹娘?”
  “俺是害怕老蒋(界石)打击报复。据所说,洛阳一个叫张高峰的记者,在报上反映了河南饿死几百万人的事,被老蒋关进了小黑屋(监狱),俺可不想惹事儿。”
  “哈哈,蒋该死(界石)早被共产党撵到台湾去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是毛主席领导,是人民当家作主人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怕啥?”尹道说。
  草河下游升上来一副扒网子、高挑在一对竹竿上,左右摇晃,渐升渐高,渐升渐近,终于升出来一个半人。
  老头五十露头;光头,才剃的,在阳光下泛出钢青色,谢顶处光亮可鉴,如铜镜;上半身和下半身都是古铜色,中间一小截格外显眼,白中泛黄的三角裤头把裆下兜出茶壶状,脚没草丛中,看不清穿鞋否。
  小孩儿十来岁,浑身黝黑,象黄种人和黑种人杂交的,既光头又光腚,阴囊耷拉得比小鸡鸡还长,左右晃动,象播种时的耧铃铛。脖子里挎着长裤,两条裤腿耷拉胸前,两膝两块异色补钉,两只裤脚都用麻匹子扎住,装的小鱼小虾成砣,一大一小,大比排球大,小比排球小。
  老头儿扛的网兜惊飞了对岸一对正在做爱的野鸭子。有一只从老头头上头掠过,反射的阳光剌花了眼,正好撞在地头墓碑上(从碑上淋漓的白便判断,野鸭子、白鹭等水鸟常在此休息),折在地上扑楞。小孩子眼明手快腿疾,取下裤子飞奔过去,掂起来甩着大叫:“爹,爹,我逮一只野鸭子。”
  老头在凼边找到最佳站位,双手抓住两根竹竿,把绑在竿头的网兜撑开到极宽度,送到深水区,又用竹竿快速压到水底,又用两根竹竿同时击水面,边击水边相向靠拢,再然后,快速挑起来,这就完成了一次“狗作揖”式的捞鱼过程。
  小孩儿捡完虾、鱼、泥鳅,在草丛里玩耍,发现俩死人,男死人头圆圈的青草,“嗤嗤”地冒着青烟,吓得边跑边喊边哭。老头慌忙扔下鱼网,拉儿就跑。一个小女孩生气地说:“站住!咋见死不救?这有俩人都没死透。”
  爷儿俩这才心惊胆颤地拐回来,看看草丛里就俩人,不见那个说话的小女孩儿。爷儿俩把马列氏从尹道身上扒下来,各人掐一个人中都大声喊,折腾了好一阵子,俩人先后都苏醒过来。
  尹道挣扎着坐起来,赶紧戴上礼帽,有气无力地说:“这里有个死人头。”爷儿俩立刻又紧张起来,浑身打冷颤,鸡皮疙瘩起两身。老头儿扒着草找也没找见,哪有人头?真是活见鬼。
  原来,人头骷髅趁折腾,咬住那串黄鳝,悄悄溜回墓坑里,她是怕这爷儿俩也被吓死。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