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乡村风情连环画（代序）

　　我的学生要我给《马列氏列传》提意见和建议，横竖推辞不掉。于是，我带着“挑刺”的心理，边读边琢磨，掩卷沉思，总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这里，还以老师的身份，对小说作些点评。总体印象就两个字：有趣。叶昼在评点《水浒》时说：“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
　　金圣叹说：“题目是作书的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这话有点偏颇，但也不无道理。一是强调题目的重要性，二是显示作者的水平和笔力。《马列氏列传》这一题目很独特，绝不与人重复，而且只配马列氏用。乍一看，还以为小说的内容与马列主义有关，其实，关系不大。“马列”原本是小说的主要人物的姓氏，只是在学习毛主席著作高潮中，她硬要和马克思列宁套近乎，实在牵强，实在荒唐。这是作者的故意误导，算是题目的第一层美；“列传”一词紧缀其后，俩“列”重复，意义迥异，这是第二层美；“列传”本来是《史记》的题例，按说，象马列氏这样的小人物是没资格用的，作者借来一用，许是推崇，许是讽刺，许是为给读者平添耐人寻味的情趣，这算是第三层美。李贽说：“各人有各人之事，各人题目不同，各人只就题目里滚出去，无不妙者。”《马列氏列传》只就马列氏之事，一滚就滚出了近三十万字。
　　《庄子》云："始于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礼记》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借古人言，以喻小说引子的重大作用，可谓生动形象而又恰切。写小说先为读者设计一个引子，这很常见。《马列氏列传》的引子设计得有特色，通过一则与正文有密切关系的故事，既让读者产生意外的审美愉悦，又交代了立传的缘由；既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感，又激发了读者的好奇心，真正起到了“将雪见霰，将雨见雷”的艺术效果。特别是把阿Q扯进来，其意义起码有两点：一是给马列氏这个人物涂抹一层滑稽幽默的油彩，二是为小说的风格定下基调。
　　小说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对马列氏这个人物的塑造。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说创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小说成败的关键，也是小说和故事的本质区别。没有人物的典型性格，就没有人物的典型形象，就没有小说，更无论有性格的小说。单凭故事情节取悦读者，是故事，而不是小说。
　　马列氏这个人物是成功的，她和孔伯僧、尤成器、尹道等，是一群农村小人物。但是，他们都是农村精英，一度影响并改写着一方农村的发展史。特别是马列氏，她是我国农村在特殊历史时期的典型代表，是创造特殊社会形态的忠实践行者和中坚分子；同时，也是被社会扭曲灵魂的畸形儿。
　　她出身贫寒，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在她幼小的心田里就埋下仇恨地主阶级压迫和剥削的种子。她给地主老抠放牛，“借刀”杀了两头牛。她机智勇敢，和姐姐一同杀死了一个日本少佐，并用一包屎和一包巴豆粉协助几个猎户杀死了十多个鬼子。她有国际主义精神，踊跃报名参加志愿军。
　　她坚决拥护共产党的领导，热爱社会主义，积极投身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她步步紧跟形势，在全国农业生产"放卫星"的高潮中，她带领全庄儿社员实现粮食产量“过长江”；在消灭“四害”运动中，她带领全庄儿社员，完全彻底地消灭了“四害”，成为全国第一个实现“四无”的先进典型；在大炼钢铁高潮中，她调到县大炼钢铁指挥部，建议伐树代煤，砸锅代矿，使钢铁产量有明显提高，为全县的钢铁产量"放卫星"提供了保障；在“三忠于”、“四无限”活动中，她做了大量的好人好事，成为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标兵。
　　她敢想敢干，我行我素，做事荒唐。听孔伯僧说，皇帝都称寡人，她一直自称寡人，挨批斗也不改悔。她为女儿马楚招婿，竟用比赛背毛主席语录的办法。毛主席去世，她披麻戴孝，悲痛欲绝。
　　她也有坎坷、挫折和屈辱。她曾被拐卖到妓院。她曾多次被批斗游乡，挂破鞋、挂牌子，牌子上用毛笔还写一首侮辱她的《破鞋歌》：“一只破鞋破上破，邦烂底烂不跟脚。试问破鞋为谁破？可怜天下光脚多。”
　　她自私自利，为了私利而撒谎。一个民政副局长说：“烈士有抚血（恤）金。”她说她也是烈士，并为之奔走呼号终生。她谎称自己是“四过”老革命，一直蒙蔽着当地群众和政府。她五十岁刚出头，就开始享受“五保”待遇；为了死了让生产队包埋葬，她把亲生儿当干儿。
　　她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传奇人物，在她身上，确实有值得称道和尊敬的地方，但也有种种令人所不齿。活着有争议，盖棺无定论。这就是马列氏，一个有血有肉有骨有魂的小人物。这就是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所在。
　　小说的二号人物孔伯僧，是马列氏的高参和情人。他满腹经论，见多识广。解放前，他靠行医和看阴阳宅闯荡江湖。解放后，他落叶归根，给马列氏出点子，弄出桩桩件件的荒唐事，借以展示他的人生价值。他矢志要做大儒，而且要超越孔子，从他的姓名可见一斑。他有一个日记本叫《论语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其中不乏经典，扉页上有一条：“人生在世，如果没有故事，就是一个平庸的人；有故事而不流传，就是一个平凡的人；有故事且流传，甚至成典故，就是一代名人或伟人。”省“四无”正组长对他的评价：“仁义为神道为骨，吐气成云屁成风。”
　　尤成器和尹道是典型的性饥渴的寡汉条子，被马列氏所勾引所利用，整天围住她的屁股转，能看能摸不能做。他俩为她敢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从他俩身上，仿佛看到母系氏族社会的影子。
　　叶朗在《中国小说美学》里说：“只有成功塑造典型性格，反映社会生活和社会关系，才有深度，才能叫百读不厌。”《马列氏列传》遵循小说美学原理，注重选用典型情节和典型细节来刻画人物形象，并把人物性格的发展放在典型的环境里，从而增强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和历史厚重感。
　　<<马列氏列传>>给读者的审美愉悦是多方面的，主要的有三点:－是让读者欣赏一册乡村风情连环画。和马列氏同时代的读者，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年轻人会产生憧憬和好奇。＝是让读者了解前三十年我国的农业生产和政治运动。和马列氏同时代的读者，会产生不堪回首的慨叹，年轻人会觉得太不可思议。三是让读者了解那个年代的农民生活状况。马列氏使尽浑身解数，甚至把爹娘给的老本都兑上，仍然活得很苦很难很累，更别提她的邻居们了。马列氏的活法，现在觉得十分可笑，如果你生活在那个年代，你该怎个活法？你佩服马列氏吗？无论社会怎样改革，如何变迁，这个社会永远不乏马列氏们，她（他）们永远是精英，是皎皎者，是推动社会巨轮滚滚向前的中坚。她（他）们永远都比普通人活得逍遥。马列氏的生存之道，耐人寻味，令人深思。
　　"満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说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小说所写都是作者耳闻目睹，甚至是亲身经历的。马列氏这个人物的原形，还真和作者沾亲带故，而且又是同时代人。作者吃过苦中苦，受过罪中罪。一个破裤衩子打发春夏秋，冬天把脚伸进刚屙的牛屎里。推过磨，拉过犁，放过猪，喂过牛，滚过草窝，烤过虱子。蹶着屁股插秧，一蹶就是半天，鼻血淌到水里，揪把蓟草揉揉塞住继续蹶着。夜里加班走着管睡着......如果沒有如此这般艰辛的经历，任凭作者文学功底有多扎实，想象力有多丰富，也写不出叫人哭笑不得的血泪文字。作者昨天的血泪，凝聚成今天的小说，也算是天赐罢。
　　小说在每一章的开头，用一首小诗或点题，或概括本章最出彩的情节，起到了画龙点睛、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而且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使人想起史书上人物传记的结尾赞词，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小说的结构也令人称奇。把马列氏青少年时期的活动放到死后写，是作者有意蒙蔽读者，让读者和马列氏的邻居们及当地政府，－同被她忽悠和欺骗，直到死后才知道她是个假"四过"。如果把最后四章按时间顺序安排在前几章，就沒有"原来如此"的艺术效果了。同时，在安排故事情节时，运用草蛇灰线和烟雾断桥等手法，以增強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这里，只给读者作个提示，不再举例分析。
　　小说的语言很有特色，诙谐、朴实，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俚语、俗语、歇后语，点缀各个章节。让农民，曾经是农民，或熟悉农民的读者读来更亲切、更能产生感情的共鸣。冯梦龙说：“天下文心少，而里耳多。”我国主要人口是农民，写他们，为他们而写，这样的小说就成功了一半。写传奇小说，并一定要写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大事情，往往传奇性故事就蕴藏在日常生活琐事中。张岱说：“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趣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越久越新，愈淡愈远。”这就好比古墓中挖掘出来的盆盆罐罐，它的文物价值就在于时间的长短。《马列氏列传》在当下，也许显示不出其固有的艺术价值，但是，我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价值一定会逐渐显现的。
　　这部小说的人物姓名也很有意思。小说人物姓名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一般说来，姓名要符合其身份、地位和个性特征，往高一层次说，要有意义或诗意，要耐人寻味，要给读者留下思考和想象的空间，从而产生审美快感。《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贾雨村、甄宝玉、甄士隐等，众多人物姓名都是作者煞费苦心的名字，红学家们有专题研究，此不赘述。《马列氏列传》中的人物，如马列氏、孔伯僧、尤成器、尹道、包得爽、包得紧、裘长长等，各有寓意，一任玩味。至于员员，你别读成yuanyuan就对了。裘长长、尹道、包得爽、包得紧这几个人物的名字都是那个兴风作浪的孔伯僧给起的，单从字面上看，你不能说是黄色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小说中另有几处关于性爱的描写，也写得恰到好处。性爱描写在长篇小说中司空见惯，不可不写，不写失真且无趣儿；不能多写，多写为黄为淫，要象写散文一样，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为妙。这就好比砒霜、马前子之类的烈性毒药，高明的中医用之能救命，庸医用之则害命。《红楼梦》里有较多性爱描写，但它却是一部经典杰作。至于读者如何评价，这是读者自己事情。俗话说，众口难调。鲁迅先生在《绛洞花主》（陈梦韶根据《红楼梦》改编的剧本，绛洞花主是贾宝玉的别号）小引里评价《红楼梦》说：“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长篇小说不要回避性爱描写，性爱是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小说写的就是人性，但一定要把握好分寸，把握好－个度。<<红楼梦>>可谓性爱描写的典范。成功的性爱描写，性爱是美的（单从性爱描写看是丑的，但从整部小说看是美的），因为丑对美起到了衬托作用。脂砚斋在评<<红楼梦>>时说:"真正美人方有－陋处。"譬如美人脸上的美人痣，痣是丑的，它却衬托出整个脸部的美，这是－种缺陷美。維纳斯雕像之所以美，正因为她断臂。有好事者给她补臂，结果弄巧成拙，被人讥讽。罗丹的学生请罗丹鉴赏他的雕像作品，罗丹用斧头砍断雕像的两只手，生气地说，这两只手太美啦！它破坏了整体形象。话说回来，要从整部小说看待美与丑，要正确看待小说中的性爱描写，要用辩证的眼光看。可以说，－部长篇小说，如果沒有性爱描写，这才是不完美的，甚至是失败的。
　　小说也有不尽如人意处。个别章节内容较单薄，有骨架少血肉。应该向纵横两个方面深入拓展，从时间到空间，或插叙，或补叙，或利用人物言行推动情节横生枝节，从而使内容更充实，使人物形象更丰满，使人物性格更突出、更鲜明。例如尤成器和尹道都好色，都想占马列氏的便宜，这一块内容就较单薄，应该进一步展开。如果展开，要力避雷同，要为他俩设计出个性鲜明的故事情节，这也确非一般笔力。金圣叹评《水浒传》说：“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正是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以此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金瓶梅》写西门庆的女人们，争风吃醋，自矜春色，行事自然相近，但是，故事情节绝不雷同。金圣叹说：“描写瓶儿勾情处，纯以憨胜，特与金莲相反，以便另起花样，不致犯手也。若王六儿，又特与金莲而弄不犯之巧也。”毛宗岗在评《三国演义》时说：“作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避之，无所其避也，唯独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也……若夫写水，不止一番，写火也不止一番。孟获之擒有七，祁山之出有六，中原之伐有九，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也。”两位大家的意思是说，写同类事件，要因人物性格不同，写出不同的情节。一部长篇小说，往往会出现相同的事件，这是作者必须处理的问题。小说故意设计相同的事件，然后再根据人物的不同性格设计出不同的故事情节，反而使读者兴趣倍增。
　　《娘的活坟》一章，反映吃食堂饿死人，甚至人吃人，过于残酷，过于残忍，过于暴露。关于孔伯僧对大炼钢铁和吃食堂的辩论，以及对“私”的论述，这些都是敏感的话题。尽管有诸多遗憾，但仍瑕不掩玉。一部长篇处女作能写得这样出彩，真叫人高兴。
　　从哲学角度说，没有个性就没有共性。只有自己的，才是大家的，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诗贵翻案。杨花，飘荡之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白云，闲物也，而昔人云：‘白云朝出天际去，若比老僧犹未闲。’”小说如诗，文学佳作都应当翻大家之案，也就是要有独创性，要有自己的作品性格特征。希望你俩要写出比杨花更"飘荡"，比白云更"悠闲"的小说来。
　　要把我送的《中国小说美学》好好研读一下，这对小说创作大有裨益。这本书不但教你俩知道小说该怎么写，不该怎么写;而且知道为什么该这么写，为什么不该这么写，从而增強小说创作的主动性和自觉性。
　　另外，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小说创作感言援引如下，希望你俩受到启发，并建议朝这个创作方向努力。莫言说：“文学离不开政治，但好的文学大于政治。”又说：“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艺术风格上，要必须有点邪劲儿。”
　　
　　陈文云
　　2013年6月6日
　　注：陈文云，黄淮学院副教授，河南省炎黄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驻马店市炎黄文化研究会会长，河南省陈氏文化研究会首席会长，世界舜裔宗亲联谊会常务委员，《舜裔春秋》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