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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汇报亩产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3-08-06 12:00:15      字数:4376

  亩产十吨,没交真心。
  瞒报产量,头发薅光。
  马列氏到村部参加社长会议。会前,社长们少不了说些荤笑话、黄故事啥的取乐。鱼庄社长房东一时兴起,跳到主席台上表演着说:“话说一个左腿瘸的媒婆领着一个右腿瘸的大闺女去相亲,一前一后地走在蚰蜒小路上,左一拐,右一瘸,这边栽,那边歪,一步一鼓蹶。”生动形象的表演,逗得大家笑得乱七八糟。
  马列氏是马王爷不吃刀头,“咴咴”大恼。“看看!大家都勾头看看,到底是谁的裤裆烂了,叫老屌蹦出来丢人现眼。”房东这才意识到她是个瘸子。在一片“嗷嗷”声中,他自打了几个响亮的嘴巴,算是给她真心地赔罪,也算是自我解嘲,找个下台的阶梯。
  裘长长拉马列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兼住室),双手摁住她的肩坐在床沿上,他也并排紧挨着坐下。她连忙往一边挪挪,他紧接着往她身边靠靠,一只手掩着嘴趴在她耳边说:“先给你透个信儿,乡里要在咱村儿树立一个先进典型,思来想去还是你行。等会发言时,你一定要把产量报大。上级领导说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搁最后一个发言。”“为啥?”“这你不懂,江南那边好几个省,水稻亩产十三四万斤。从外地经验着,谁先虚报产量谁倒霉,谁到最后谁的产量就最高。报纸上说的。”
  她按照裘长长的吩咐,最后一个发言。别看她大老粗一个,汇报工作还挺有一套,从面到点,先概括后具体,有层次、又生动。先来几句顺口溜:“豆子堆堆堆成山,坐在上头顶住天。老汉没带火镰子,对着太阳吸袋烟。儿媳仰天喊吃饭,五天以后才听见。顺着豆坡往下滑,毛呢裤头不见啦。”这极度夸张的顺口溜,逗得社长们一阵哄笑,房东笑着问:“老汉的毛呢裤头给哪个骚娘们啦?”马列氏说:“回家问你老婆子去!”又是一阵哄笑。
  马列氏开始正式汇报:“这第一,农业生产,寡人今年粮食平均亩产800到1000公斤,棉花亩产500到700公斤,油料平均亩产500到800公斤。这第二,农田建设。打井五眼,挖排涝沟五条,平整土地1000亩,实现园田化,旱涝保丰收。这第三,消灭了‘四害’。正月十五消灭了蚊子;二月二消灭了苍蝇;三月二十八消灭了老鼠;五月当(端)午,消灭了麻雀,提前完成了‘四无’任务。这第四,消灭了文盲。不论男女老少,每人识字1500到2000,一般里都会念报纸,孔伯僧还能背字典。另外,人人都会作诗(顺口溜)。孔伯僧说,打算出一本诗集。”裘长长插言:“这个点子好!抓紧时间出,发给学校当课本。”取得大量的成绩,寡人做了大量的工作。这第一、狠抓典型。五个生产模范,五个除害能手,五个识字标兵,五个反对派,五个促退派,五个右派。正面典型门前挂红旗,反面典型门前挂白旗。反面典型干一个月的活扣半个月的工资(当年实行的工资制),用来奖励正面典型。每月召开三次批斗会,允许打骂,防止打死。”
  汇报完后,她又背了几句顺口溜:“粮食产量过长江,实现‘四无’讲卫生。消灭文盲多认字,人人都能放卫星。”
  裘长长问:“我听说,尹道和包得爽偷着换旗,是咋回事?”
  马列氏说:“也没咋回事。一句话说不了,两名话不够说。家丑不能外传,会后单独给你回报。”
  其实,瞒也瞒不住,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包得爽的门口上挂的是白旗,一夜不爽。早晨开门一看,白旗变成了红旗,好奇怪。谁做的好事?谁恁信球拿着红旗换白旗?
  马列氏、孔伯僧、尤成器、尹道视察挂旗情况,看看有没有趁夜里把白旗弄脏、弄烂,甚至取下来的。
  包得爽正在旗下走来走去,手掌合十搓着,喜得屁“叽叽”的,正不知如何是好。马列氏劈头就问:“咋变红旗啦?寡人清楚地记得你家好象是白旗呀?”包得爽“嘻嘻”着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俺家根本就是红旗,红不溜溜的红。”尹道赶快说:“是啊!是啊!得爽嫂子评的就是红旗。”
  孔伯僧说:“白旗!我本上记的有,肯定是白旗。”尤成器也说是白旗。马列氏问尹道:“都记得是白旗,你咋说是红旗?到底咋会事?这里头肯定有啥猫腻儿,指不定你把你的红旗给她调换了吧?去!到他家看看,是白旗不。”
  尤成器刚抬腿,尹道说:“别,别去看了,我的是白旗。我是想,得爽嫂子干得也不赖,应该得个红旗,我是领导小组的,应该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就偷偷地给调换了。”孔伯僧说:“不对吧?发扬一下风格,这也没啥丢人的,你哆嗦啥?肯定有啥见不得人的事,你就老老实实地交代吧!”
  尹道胆小,又没经过啥大事,还没咋诈,他就坦白了,避重就轻地坦白:“夜儿,夜儿黑了,我给包得紧啥事也没干,不信问问她去。”马列氏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看来,夜儿黑了,你给包得紧肯定有啥事儿。”“夜儿黑了,我已经脱脱睡了,她‘咚咚’敲门,叫我吓一跳,心想是谁又有急病,叫我抬单架进城哩。她喊的声音很小,仔细听才听出来是她。我说,黑灯瞎火的,深更半夜的,有事明儿再说。万一叫谁看见了,没事也有事。你赶快回去吧!她不听,先是哀求,哥长哥短的喊得可怜人,再后来又威胁我,说再不开,就把俺俩那点事说出去。我吓坏了,赶快爬起来开开门。”
  “黑更半夜里,俺妹子找你治啥?你俩过去都治了啥见不人的事?”
  “也没治啥。她叫我教她识字儿。”
  马列氏笑笑说:“也都瞎胡编吧你,你识那俩字还管教她?鬼都不信。”
  “是真哩,她叫我教她‘包得紧’仨字咋写的,还问我这仨字啥意思。”
  “你是咋说的?”包得爽问。
  “我,我,我说不出口,你问你妹子去。”他低头抠着指头,红着脸,抠了一会儿又说,“咱这庄里谁都知道啥意思,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俺妹子是啥时候从你家走的?光教仨字?”
  “她,她赖着不肯走,非要包我(不中)。我也知道她因为啥想给我好上,还不是想叫我给她家多记点儿分儿。她抱住我亲亲,挪开嘴吐口唾沫说,记不记无所谓,你今儿黑了一定得把你的红旗给俺姐的白旗调换调换。”
  马列氏用指头戳着他的眉头说:“软蛋!看叫你吓的?亲亲嘴有啥了不起的?又没脱裤子。还想亲不?给嫂子亲一口。咱搞互助组合作社也不是光搞生产上的,谁有生活困难也可以互助合作嘛!亲嘴就是一种互助合作方式,只要你情我愿。新社会了,要新事新办,要移风易俗,不要老封建,俩人搞通奸都允许,亲亲嘴合情合理,就象吃饭一样,谁不吃饭都不中。话说拐回来,亲嘴归亲嘴,挂旗归挂旗。司务长打他爹,公事公办。把红旗取下来!”尤成器取下红旗问:“挂哪儿?”马列氏说:“去,还挂尹道那,再把白旗取过来挂上。”
  包得爽更不爽,妹子吃了亏,旗也没换成,气冲冲地去找她妹子,没进门就嚷嚷:“真不要脸!你夜儿黑了真给尹道睡了?你别先犟嘴,尹道守着马列氏、孔伯僧,还有尤成器啥都说了。”
  包得紧理直气壮地说:“咋啦!睡啦!俺还不是为了你?俺替你憋屈里慌,你哪一点比人家干的差?临了临了得个白旗,俺想不通。”
  “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就随随便便叫人家通啊!赖孬(妹夫)知道不?”
  “不知道。夜儿黑了汤也没舍得喝,报着草苫子就上瓜地看瓜去了。有公家的瓜吃,不用喝汤。”
  “你别给姐扯球恁远。给姐说句实话,是你勾引他,还是他勾引你?”
  “废话!因为你的事儿,肯定是俺勾他的。你别叫人家想的太坏,好说歹说,人家才愿意。俺的身子俺当家,好心当成驴肝肺,以后你家挂黑旗俺都懒得管。”
  “也是,姐是狗咬老鼠,多管闲事。既然妹子心甘情愿,姐又何苦嘞?给尹道拉上关系本是好事,说不定以后还有啥事求他哩。”包得爽想明白了,态度大变,笑眯眯地安慰说:“好啦!好啦!听不出来好歹话,看把你气的?小嘴噘的能拴驴。说一千道一万,姐还不是怕你吃亏?你给尹道上下,姐管不着,有一点,姐得提醒你,以后你俩再弄那事瞒眼点儿,人多嘴杂,还臭。”
  第二天上午村委就召开全村社会员大会,批斗几个瞒产量的社长。支书裘长长作了简短的讲话后,由几个瞒报的社长坦白。
  鱼庄的房东长跪在主席台下的一滩石子上,说:“我社净是山岗薄地,长的庄稼连汗毛粗都没有,谁都知道是个鬼不繁蛋的地方。今年又遇干旱,连刮几天干热风,小麦都刮死了,风调雨顺的年景,狗蛋麦的产量顶多顶多百十斤儿,今年连五十斤都没有,叫我咋报产量?社员们交了粮,连口粮都没有,都得掂棍要饭。今儿个,你就是杀了我剮了我,我也屙不出粮食来。”
  裘长长说:“你也别坦白啦!狗嘴里根本吐不出象牙。下面针对房东的犯罪事实和认罚态度,请广大社员检举揭发。”
  马列氏打头炮,说:“寡人先说两句儿,你瞒没瞒报产量,这事寡人最清楚,寡人的表姐的表姐给你一个庄儿。她偷偷地对寡人说,你的小麦亩产高达两千公斤,大麦两千五百公斤。你怕村委搜粮队到你那庄搜出来,你找几个可靠的连夜转移到一个山洞里。你老实交代有这事儿不?”
  裘长长恼了,一拍桌子,茶杯弹起来半尺多,茶水溅了一桌子,吼:“说!把粮食藏哪个山洞里(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山洞)啦!”
  “我没藏。马列氏是血口喷人,胡说八道。不信,你可以带上收粮队去搜耶!要是搜出来我叫头兑上。”
  又有几个社长揭发他瞒报,他仍然不肯认罪。裘长长用一杯热茶泼到他头上,烫得他娘哎一声,“嗷嗷”大哭起来。接着,事先安排好的几个打手上去就打,有煽脸的,有踹肚子的,有薅头发的,有往嘴里抹鸡屎的……一个和他有仇的破屁股媳子,受到裘长长泼茶的启发,从竹壳茶瓶里倒了一杯热水,浇到他的头上,他象鬼叫唤,只“嗷”半声,就昏过去。用一盆凉水浇醒后再薅。好薅,给开水烫过的鸡毛一样,带着“哧啦”的脆响。烫透的一片好薅,没烫透的难薅,薅掉的头发都带一蛋子肉。这些人太残忍啦!昏过去薅还少受点罪,非等用凉水浇醒再薅不中。会场上胆小的,扭脸的扭脸,闭眼的闭眼,捂脸的捂脸,还有更胆小的“嘤嘤”地哭。
  第二回再开汇报会,房东在家养伤,会计参加。重新报产量,谁也不肯先报。裘长长用抓阄的办法排先后顺序。马列氏抓的一号。咋办?她吓得当场瘫坐在地上。堆赖也不中,十几个社长都逼她。裘长长也是老公鸡叨火筒子,闷嘴,光搁那唉声叹气。
  她不开口,这会咋开?裘长长说:“大家伙都等半天了,报吧!一实求实,知道不瞒报,该咋报咋报。”她翻眼看一下裘长长开始报:“小麦亩产五千三百二十一公斤,大麦五千五百五十五公斤……”她的起点高,后边的就越报越高,鱼庄的会计运气好,报到最后,他报的小麦亩产五万公斤,大麦也五万公斤。
  裘长长知道这次报的产量水分大,虚头大。但心里很踏实,谁报的谁签字画押,想抵赖就抵不成。上头追查下来,他可以一推二六五。他向乡里汇报,乡里往县里汇报,一级报一级,一直报到北京去。一级一级的官员们,谁都知道数字太虚假,但谁也不敢说实话,保乌纱要紧。
  后来,几个人在牛屋里烤时,裘长长说:“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说瞎话,就是弄虚作假,就是不讲理。用孔伯僧老师的话说,仓颉爷和黄帝爷搁一块造字时,就故意把政字的正写歪,右边翻文可不是文,是手。含义就是把正拿歪就是政。当然了,也可以是另一种理解,正放到政里就变歪,就需要当官的去纠正扶正。啥时候会纠正扶正?就是过到共产主义也难说。老百姓说得直白,官塲就是一口大染缸,沒进去白,出来不出来都黒。看来还是老辈子那俩爷看的透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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