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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渴望生病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3-07-31 13:32:02      字数:3974

  洗澡退烧,出此高招。
  不顾性命,只为糊口。
  一九三二年,豫南天灾人祸接二连三.春天大风大旱,夏收无几;秋天又大旱,收成减大半;霍乱蔓延。饿死、病死者无数。平原的灾情、疫情更重,白骨遍野,十室九空。山里稍轻,是层峦迭嶂阻隔了疫情,并给山里人提供了聊补无米之炊的山菜、山果和猎物。
  奶子山下一片开阔地,被一蒸笼馒头般的乱坟岗占据着。这天上午,天空阴沉,就象一块饱和污水的破抹布。山风不敢劲吹,山鸟不敢高飞,虎狼不敢啸嚎,似乎都怕震漏了污水。乌鸦与白鹭在乱坟岗上空盘旋,飞得乱七八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象棋盘上杂陈的围棋子。对于乌鸦,人们惯称之乌合之众,并不奢望它们有什么组织纪律。这里的白鹭咋啦?咋不象杜甫所见?想必也是因为闹饥荒的缘故,受到乱坟岗里抛尸的诱惑。一只大黑鹰从悬崖上滑翔下来,一头扎进乱坟岗里,几只野狗吓得逃蹿到几丈开外,惊恐而无奈;几只乌鸦和喜鹊惊飞四散,蹲守在周围死盯住黑鹰,从容而镇定。大黑鹰一挫身,抓住一截死孩子小腿冲向天空,落在一棵树杆中空的大枯槐树上坐享其成。
  马列氏扛着镢头紧闻娘的屁股。娘半老不少,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背着竹蔑编的破箩头,里边盛着马列氏的小弟弟,两条细如麻杆的小腿耷拉在箩头外。娘儿俩来到一片乱坟岗,草草掩埋后,便加入了人流。人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拎袋的,垮篮的、扛镢的、掂铣的,他们都是上山找食儿的。
  马列氏家最难过,会打猎的爹最近病死了,比马列氏大两岁的姐姐又是个病秧子。马列氏竟成了家中的棒劳力,成了娘的好帮手。幸亏她会爬树,山间几丈高的树梢上残留的野果,她能摘也敢摘。幸亏她水性好,不管河水深浅,她敢下去摸鱼抓虾。
  马列氏见会打猎的邻居们掂回野兔山鸡等猎物,总是眼巴巴的,回到家取下挂在墙上的猎枪,要跟猎户大叔上山。娘扭不过她,又不放心,只得替她学打猎。马列氏也对娘不放心,陪同上山。在猪户的精心指导下,娘儿俩很快掌握了要领,配药、装药、瞄准和怎样识别猎物踪迹等。娘压根就不是打猎的料儿,又缺乏经验,好不容易发现了猎物,瞄了又瞄,就是不敢点火,即便点了火,也是放空枪。马列氏嫌娘笨,叫娘打下手。这一天,娘儿俩潜伏在乱坟岗里,马列氏瞄准正在啄食弟弟的几只乌鸦放了一枪,一枪打中两只。从此,娘儿俩信心大增,每天都潜伏在乱坟岗里,盼望着乌鸦、野狗来吃弟弟。
  马列氏对家的贡献越来越大,对娘的意见也越来越大。娘心疼病倒的大妮儿,每顿都省几口给她。马列氏嫌娘偏心眼,先是摔筷扔碗,后来闹罢工,死活不上山。娘哄她:“你姐不是有病吗?等你有病了也一样。”于是,马列氏开始恨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成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就是不生病,偶有感冒,熬两天就好了。为了争取早日得病,她天天成瓢成瓢地喝凉水,夜里睡觉故意不盖被。她终于病了,疟疾隔一天一发,又冷又烧。为了加重病情,娘熬的青蒿汤(治疟疾特效)她死活不喝。说是太苦。
  她想到了在奶子山顶洗澡得乳痈的事,不但不感到后怕,反而觉得有趣,而且在生病期间可以不干活,还能吃好的。生病真好,真幸福。
  “这一会儿正发高烧,洗洗澡澡总是好受些,说不定还管加重病情,运气好了再弄个新病得得。要病就天天病,病个月而四十的。发疟子(疾)真烦人,隔一天发半天。”想到这里,她跑到庄头上一个大深坑沿上,脱了小布衫和裤衩子,一头扎进水里,贴着淤泥一口气蹿到坑中间最深处。约两丈深的水底,冰凉砸骨。在水底憋了大约一刻钟,她才浮上来换气。
  她露出水面,看见坑沿上站一堆人都看着她“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有的喊,有的叹气,有的摇头,有的跺脚,有的大笑,只有她娘在哭。她抹拉一把脸上的水,冲着人们耍个鬼脸,颇有自豪感,玩个鲤鱼打挺,又钻进水里。
  约等一刻钟,她漂上来,趴在水面上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一头长发散漂在水面上,胳膊、腿一动不动,许久许久都没动弹,给死了一样。她娘又吓坏了,跪求几个会水的下去救她。几个会水的笑笑,谁也不信她会淹死。老抠双手背在身后笑笑说:“别怕,这小妮子水性好得很,搁水里管憋一个时辰,她自己说她是水老鸹子托生的。”
  一个寡汉条子不相信老抠的屁话,裤子也来不及脱,就纵身跳下去。他身强力壮,水性又好,双手一替下扒水,很快“噗嗵”到她跟前。她听見水响,忽地抬起头,正想骂他。他啥话不说,照她脸上就是一巴(先把溺水人打晕再施救,防止被死死地拽住),然后再把她托起来。她照他脸上狠狠地还一巴掌,带水的巴掌脆响。她又撂一句“活流氓”,就又钻进水里。
  坑沿上一堆人“哈哈”大笑。他也不恼,摸摸挨打的脸颊,搁鼻子上闻闻,似乎有一点女人味。他一边尽力踩水,一边环顾水面,从水面上冒出的一长串气泡判断,那正是她潜行的踪迹。他一猛子扎进去,顺着气泡发展的方向潜行,一口气追上她,迅速而准确,双手抓住她的一条腿,正要腾出一只手往上捞摸时,她回头照他胳膊上狠狠地咬一口,他“哎哟”一声呛了一口水,赶紧松开手。他忍着疼浮上水面游到坑边,爬几爬才爬上来,众人把他数叨得脸上没皮。
  坑沿上聚的人越来越多,挤挤扛,能站的地儿都站满了。她娘哭着问寡汉:“咋你自己上来啦?俺妮儿嘞?”他抹拉一把脸上的泥水说:“她不叫救。看叫我胳膊咬的。”
  约等一会儿,她该冒出来没冒出来;又等一会儿,还是没冒出来。她娘下哭起来。众人也都慌了手脚。那个寡汉条子也不记仇,用舌头舔舔咬浸血的胳膊,第一个跳下去。随后,几个会水的年轻孩子接二连三地跳下去,象过大年下饺子一样,“噗嗵,噗嗵……”
  他们在最深处的水底摸到她。她的头和脸扎在淤泥里,两手扒住泥,身子漂浮在水里,象根苲草秧子。他们把她托举着,在坑沿上几只手的拉拽下,才把她拖上来。她的小肚子灌满了水,鼓油油的,象打饱气的皮球,又象生气的气蛤蟆,蜡黄的肚皮明光发亮,几乎可以看清肠子,头上脸上全是淤泥。二丫捧来几捧水,给她洗洗脸,蜡黄的小脸变成乌青色,嘴唇发紫。她娘边哭边从她嘴里往外抠出一蛋子淤泥。老抠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步,说:“这叫吃沙糖,是小鬼往她嘴里捂的。这个大坑是个锅底子样,越往中间越深,想爬上来都难,光我所知道的,咱这庄里就淹死好几个了,这小妮儿子作死,敢下这里头耍。前两年,在奶子山上,就差点没淹死,不长记性。”
  死马就当活马医吧,埋怨还有啥用?那个寡汉条子好心又热心,力排众议,谁爱说啥谁说啥去,救人要紧。他把她抱到庄当街的碾盘上,又爬上碾盘,再把她抱到石磙上,叫她趴石磙上空水。碾盘和石磙晒得发烫,站在上靣象站在烧热的鏊子上,他不停地一替一只脚地站,反复地表着金鸡独立,身上的汗水和着大裤衩子上的污水,刚滴到碾盘上,就吱啦一声蒸发干了。她趴在石磙上,沒有被烫的感觉,她娘担心她的肚皮会烫烂,跑回家抱来草苫子搭在石磙上。他着急呀,比她娘还揪心,嫌空的太慢,就弯下腰使劲儿拍打她的背,拍一下,水就从嘴里震荡出来一小股。有人提议双手使劲摁她的脊梁,果然显效,一摁一喷,大约摁了一二十次,摁累了,又把她翻个脸朝上,嘴对嘴地作人工呼吸。
  她终于活过来了,能动弹了,会哭了。他又把她翻过去趴那,拍打她的背或屁股。他刚才都想拍她的屁股,但沒敢拍,一是救命要紧,拍屁股出水效果不佳,=是怕众人说他。她活过来了,再不拍屁股沒机会了。但又不能光拍屁股,偶尔也拍一两下背。老抠问,你拍她的屁股有啥用?他边拍边说,我救过的多了,拍脊娘(梁)从嘴里出水,拍屁股从下靣出水,上哕下冒,连屙带尿,过来的快。她娘阻止说:“她二叔啊,别拍了,孩子都都活过来了,水也空个差不多了,你没看见孩子的屁股都叫你拍出指头印子来吗?”老抠仍然双手背在身后,绕着碾盘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说:“淹的是个女孩儿,要是个男孩儿,恐怕你连下去捞都不捞,别说又抱又拍又亲啦!有本事找个黄花大闺女好好抱好好拍好好亲去。呸!”
  他才不管谁说啥难听的呢,把好事做到底,蹲下勾头仰脸看着她问:“好受些白,妮儿?要不是哥救你,你上那间里就回不来了。”说完她又开始拍她的背或屁股。她有气无力地说:“寡汉叔,俺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救命大恩。”他给她擦擦脸上的泪和水说:“那一会儿,坑沿上站的人成堆成片,哥不下去,没一个敢下去的,他们一个二个都看你和你娘的笑话,唯恐你淹不死。哥能下去救你,缘分哪!真是缘分!”他说话咬群,立刻惹来众怒,有人大骂,有人朝他身上吐唾沫,有人朝他身上甩鼻涕,也有砸小石头的。
  她娘早就看不上去了,只是忍了又忍,别讲咋摆治,能把妮子救活都中。既然活过来了,还拍,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爬上碾盘,双手把他推趴在碾盘上,气哼哼地说:“滚!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俺妮子才多大?满打满算还没过十个生儿哩。臭不要脸!你再敢摸摸俺妮儿的屁股你试试?”老抠接着说:“丢人哪!叫咱奶子沟里人都丢尽啦呀!光天化日之下,一个黄毛小丫头,又半死不活的,啥缘分不缘分?肉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趁人家要淹死,还占人家的便宜,缺德不缺德?”在众人的嘲笑怒骂声里,他从碾盘上爬起来,跳下去,双手搁胯上操操泥水,边走边回头说:“你,你,你个老娘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是你掉坑里,沤烂里头俺都不下去捞你,想叫俺拍你的屁股,俺都不拍,呸!啥玩意!”
  马列氏的姐姐听说小妹淹死了,从床上爬下来,找棍竹竿拄住,一步挪一拃,挪到碾盘边,哭着喊着数叨着:“俺妹子水性恁好咋会淹着呀?在水里到底碰见哪个小鬼啦?呜……呜……”
  马列氏的水性确实好,在奶子沟里,包括年轻孩子,她也是数一数二的。
  每当泡到嘴唇发紫、手脚发白,而且起了大皱折时,才爬上岸来,站一拉溜,双手把大胯拍得“啪啪”响,一齐唱她编的洗澡歌:“拍、拍、拍麻汗,你的不干我的干,你的不干发疟子,我的干了吃角子……”
  县城的表姨夫对马列氏说:“我给你们编一首洗澡歌咋样?”于是就有了新歌:“光腚光,打锣镗,锣镗锣,打砰砣,秤砣秤,打光腚。光腚光……”这歌有意思,任你把屁股拍红拍烂,也唱不到头。表哥说,这叫顶针修辞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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