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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羡慕裹脚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3-07-31 12:38:08      字数:5262

  裹脚御寒,天下奇谭。
  穷而无耻,为富不仁。
  辛亥革命过去好多年了,女人裹脚的陋习在深山沟里依然残存,尤其是奶子沟里,生活稍宽裕的人家有女必裹。寇德青的二丫还没到裹脚的年龄,就逼她裹,打着骂着哭着裹着。
  二丫裹脚时,马列氏在她家玩儿。二丫死活不愿意裹,哭着揭她娘的短,说你长成老婆子了,咋还不裹脚?她娘说:“娘小时候你姥家穷,裹不起。因为脚大,娘才嫁给你爹的。娘年轻时长的好看,有一个团长相中了,他娘嫌你娘脚大,死活不同意。娘说啥也不能叫你再吃脚上的亏。”她劝她说:“裹脚只疼一阵子,不裹可得痛苦一辈子,长大了找不着男人。”“那你咋不裹耶?”“俺早就想裹,也哭闹过好几回。娘吵俺:‘裹啥裹?我和你爹和穿一条裤子,连个裤衩子都穿不起,用啥裹?再说了,要裹也轮不到你呀,还有你姐嘞!’”二丫抹把泪,瞅瞅马列氏那双黑而糙的脚丫子,颇有优越感地说:“你别愁,到时候俺的破裹脚布子,还有破鞋换下来都给你。”
  马列氏朝思暮想着二丫的裹脚布子,不是马列氏性子太急,而是老天爷不容人,眼看到了霜冻期,她还在打赤脚。她娘的一双破鞋太大,穿上不跟脚,而且鞋邦子烂了几个洞,裹脚后,在鞋篓里塞点麦秸,一是合脚,二是不磨脚,三是也好趁机塑造三寸金莲。=丫也真忘性大,自已不裹了,也想不起来把裹脚布子送给她。
  一天上午,她又来二丫家玩,看见院子里绳上晾晒的裹脚布子,瞅瞅没人,喊二丫也不应,就把还在滴水的裹脚布子掖在裤腰里。
  她走出大门口,迎面碰见老抠。他见她神色慌张,肚子鼓胀起来,象怀孕六个月的妇女,更奇怪的是,又短又瘦的小布衫和裤裆都湿了。她正要撒丫子跑时,被他一把拽住,问:“你的肚子咋鼓恁高?”她低着头,颤抖着说:“俺,俺吃的太饱了,喝三大海碗稀饭,还吃一个菜团子馍。”“胡说!你的裤裆咋是湿的?”“俺,俺想尿尿,你一吓唬,俺就尿了一裤裆。俺不给你说了,俺得赶紧回家换裤子。”“你把小布衫儿掀起来,叫我检查检查,是真撑还是假撑。”她双手捂住肚子,十分紧张地说:“俺不叫你看,一个大男人看一个女孩的肚皮,是耍流氓。俺就大声吆喝你,说你不光耍流氓,还想强奸俺。咱这一片儿谁不知道你是个赖货?连自己的儿媳妇都睡。”他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吓唬她:“你再敢胡说,我撕叉你的嘴,撕到耳门子上。”她没被吓着,用力用肩扛着他的肚子,嘴里“呜呜”着,眼珠子往上翻看着他的凶狠的脸。
  二丫解完手,从院子里走出来,边系腰带边问:“咋回事呀爹?你想闷死她呀你?”他仍不松手,怕她胡说八道。二丫上前去掰她爹的手。“你掀开她的小布衫儿,看看裤腰里掖的啥东西,很有可能是你的裹脚布子。”“不用看,俺就知道是俺的裹脚布子,是俺送给她的。怕你看见,俺帮她掖腰里的。”
  他松开手,说:“二丫呀二丫,不当家不知道油盐贵,裹脚布子才烂几个窟窿就不要啦?再裹几个月再给她不中啊?她家穷,咱家也没少可怜她、周济她。去年种麦时,爹还送给她一双单棉鞋嘞,不信你问问她。”
  她噙着泪点点头。
  去年,深秋霜已重,她在老抠地里薅豆茬。老抠双手揣进棉袄袖筒里,监督薅豆茬的长工。看见马列氏,就叫长工撵她。她慌不择路,豆茬扎破了脚,鲜血淋漓。老抠或是良心发现,或是好奇心驱使,喝退长工,上前盘问:“天恁冷了,咋还光脚?”
  她哭着说:“俺有一双新鞋,年三十儿、初一穿两天,初二俺爹都吵俺,说是太大不合脚,停几年再穿。”
  “停几年不就小啦?”
  “不小。做时俺爹吵俺娘叫做大点儿,说是管多穿几年。今年还是有点大,不跟脚。”
  “你爹真狠,任仗扎烂脚也不叫穿。”
  “俺爹说:‘脚烂了还长的,鞋烂了没布补。’”
  老抠叫长工脱掉鞋送给她。长工很不情愿的样子,嘟囔着脱一只递给她。老抠说:“给她吧!这孩子怪可怜的。家有一只破棉鞋,垫着床腿哩,回去帮你婶子拽出来拿来给她。你要是嫌不配对儿,屋后的枣树上坠牛衣胞子有一只单鞋,还通好着哩!你爬上去够下来。记住!白(别)把衣胞子弄掉了。那吧!再往树梢上挪挪。长工一付苦瓜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牛衣胞子即胎盘,生下牛娃后,胎盘往往耷拉在牛屁股上掉不下来,就用一只破鞋坠在胎盘上,使之尽快脱落,然后甩到自家的大树上,越高越好,图个吉利──人们看见了,会说:“这一家生(升)啦!”
  今天,任她俩说的唾沫好点灯,他再也不会可怜她,不把裹脚布子掏出来,决不善罢甘休。有二丫作证,不怕她吆喝,真要下手扒她的裤腰。她跪在地上仰脸哀求:“寇叔呀,俺知道你是个大善人,你对俺的好,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就再可怜俺一回吧!眼看快上冻了,俺还在光着脚丫子,你要是答应把这破裹脚布子送给俺,俺愿意到你家扛两个月的活,中不叔?”
  二丫拍手赞成。他迟疑一阵子说:“看在二丫的面子上,叔答应你,多了也不叫你干,就干六个月算啦!谁叫你叔长副菩萨心肠嘞!”
  她爹娘说啥都是不同意,就是担心闺女被老抠欺负。她哭死哭活,又绝食三天,爹娘才答应她。
  她到老抠家扛活不久,庄上来个说大鼓书的。这天黑了说的是《金瓶梅》,很吸引人,挨家挨户,孩大娃小,听懂的,听不懂的,都去听,也不怕冷。晚饭后,老抠、老抠的老婆、寇耀宗(傻=儿)、寇二丫各拿各的凳子。大儿媳妇小臭儿因为有病不能去。老抠的老婆临走对小臭儿说:“起来把你的门上上,谁喊都不开!”老抠的老婆话里有话,老抠不中听,但也没啥说的,只在心里怨:“万一媳妇不给我开咋弄?坏我的好事儿,你个该死不死的!”老抠的老婆仍不放心,又把大门用铜锁锁住。
  再说马列氏,中午吃的是剩饭,又凉了,一下午肚就“咕咕噜噜”地叫,还一阵阵地疼,正在茅房屙屎,就听见大门落锁的“咔嚓”声。她爬上茅房,蹬上院墙,正打算往下跳时,大门突然开了,吓得她趴在墙头上,大气不敢出,动也不敢动。借助星光,隐约看见开门的是老抠。他把大门闩上,蹑手蹑脚走到儿媳妇的门口,先推后敲,轻轻地敲。然后,摸到窗下,用手指蘸唾沫点破窗棂纸,小声喊:“臭儿,可到睡着了?起来开开门,爹想看看咱儿。”
  “不开!弄个兔孙王八孙,叫我咋见人?邻居们根本不相信是耀祖的,他两年都沒回来了。”
  “沒事!沒出怀的时候,我撵你上娘家住一个月,还不知道爹的良苦用心?你走后,我就对邻居们说,你上部队了。”“耀祖要是回来咋交代?”“两年头里打仗就打死了,怕你伤心,沒敢给你说,邻居们谁都不知道。爹知道耀祖外头有女人,你对他也沒感情。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寇家绝后吧?快点给爹开开门!”她仍不开。
  他嘟嘟囔囔朝茅房走过来,吓得马列氏从墙头上掉下来,掉在茅房坡上,又滚到地上。“谁?”“俺,俺。”他听出是马列氏的声音,压低声音问:“你,你不是去听书的去嘞吗?”“俺,俺回来给俺婶儿拿大袄,临走忘了给婶儿要钥匙了,就从院墙外边爬到树上,再跳到墙上,不小心就摔下来了。你咋没去听书?”“咳!别提啦!都怨你婶子,走时也不喊一声儿,把我锁在院里了。我正打算从这翻墙头过去哩,你吓我一大跳。你摔的不碍事吧?还管去听书不?”“管!大门锁住咱咋出去呀?”“那咱爷儿俩还从这翻墙过去。”她屁股摔的生疼,但心里偷着乐:“老抠呀老抠,听完书,看你咋进大门,看你咋给你老婆交代。”为了防止他从书场溜回家翻墙开门,她死盯住他,须臾不离左右。他有心事,根本无心听书,正说到西门庆帮潘金莲脱裤子的动人时刻,他站起来要溜,说是想解手。她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敢走,俺就把你的事给俺婶儿学学。”“你,你……”他只得又坐那。
  说书的终于说:“欲知西门庆和李瓶儿在床上谁主动睡的谁,且等明天黑了再听分解。”
  老抠跟随家人回到家门口,他老婆从裤腰上解下钥匙绳子,一手举着钥匙,一手打摸锁,锁没了。她吓得大叫:“遭贼啦!小偷叫锁砸啦!”高叫着双手推门,推不开,又大声喊:“小臭儿,小臭儿,赶紧起来把门开开!咱家遭贼了,你咋睡恁死样?”小臭儿披衣起床,开了小门,开大门。老抠问:“你就没听见啥动静?小偷叫你也偷走都不醒,睡恁着!”二丫说:“这门在上着小偷没走。”一家人更紧张了。马列氏说:“小偷傻呀?上上门,等着逮住挨打。肯定是上上门,又翻院墙跑了。”老抠的老婆问:“有大门不走,为啥翻墙?又为啥把大门上上?”老抠说:“这个小偷太能了,他是怕走大门碰见人,上上大门,是怕跑不及。”
  老抠太紧张啦!他把搁在儿媳窗台上的那把铜锁忘得一干二净。马列氏可没忘,进了院,趁人不注意,把锁藏了起来。她打算用这把锁好好敲敲老抠。
  老抠逼马列氏交出铜锁,她一口咬定没见,其实,她把锁拿回家放了起来。他软硬兼施,先吓唬:“你要是不交出来,我弄死你。”说着,双手搦住她的脖子,把她搦得白瞪眼,她宁死不交。他又哄她。没用,她是铁了心,要长年陆辈子要挟他。他拿她没办法,只好拿她当亲闺女待,活叫她干轻的,饭再也不吃剩的,而且和二丫同桌吃,衣帽鞋袜统统是新的。二丫劝她裹脚,她却说:“俺不裹了,俺把你给的裹脚布子拿回去,叫俺娘给俺裹裹试试,疼得钻心。”“那你来俺家时不是在裹住吗?这咋又不裹了?”“裹给裹不一样,你裹得紧,俺裹得松,你是为了好看,俺是怕冻里慌。”
  二丫和马列氏闹生分,隔三插五地吵架,马列氏也不让她,对着吵,对着骂,甚至比二丫还厉害,已经到喧宾夺主的地步。二丫找娘告状,她娘把马列氏打一顿,打着数叨着:“你个没良心的,吃俺的穿俺的,还骑到俺丫头头上屙尿,反了你不成?说!你是咋哄着她爹啦?你要是敢给她爹睡觉,俺撕叉你,你个骚狐狸精。”“别说没睡,就括(算)睡嘞,也给俺说不着,你男人是个啥货,咱这庄谁不知道?你咋恬着脸说这事儿,自己的男人没本事管住,要叫俺,早投尿罐里淹死了。”二丫她娘双手撕住她的嘴,能把嘴角撕得裂口淌血。
  马列氏向老抠告状,老抠把他老婆打一顿,说:“你个光知道出气儿回气儿的傻屄,?光拿屎盆子往自己男人头上扣嘞,往后没你的好日子过,你试试!恼了我,我休了你!你活来几十几了,还不知道人是咋个活法儿。天底下的男人有几个不偷睡的?光我知道的,扒灰头、血扒灰头都有十好几个。你没听说书的说吗?唐朝时候,有个朝廷叫李玄宗,他睡了三宫六院还不算,又霸占他的儿媳好杨玉环。这事你也知道耶。还有更不要鼻子两边的哩,忘了哪朝哪代了,当了朝廷,有成千上万的大闺女,他还给他娘睡。”“你净瞎胡编。”“编啥编,这都是说书的说的。我想起来了,南朝有个朝廷叫刘骏,他就睡了他亲娘路太后。”
  老抠的老婆接受了性教育,从此改变了争风吃醋的策略,一是不斤斤较他给儿媳好的事儿,看见只当没看见;二是对马列氏也保持一团和气。有一天,趁老抠不在家,儿媳妇按照老抠的吩咐去了娘家。老抠的老婆哄马列氏说:“你聪明勤快,又懂事儿,俺给你寇叔商量好了,认你做干闺女,愿意不?”“俺愿意,一百个一千个愿意,就是不知道你说的真假。”“婶儿这一辈子也不会说一句瞎话,不信等你叔回来问问。”马列氏激动得扑到她怀里。她拍打着她的背,说:“俺的好闺女耶,从今往后,俺就把你当个亲闺女养活,给二丫一样的疼。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家那乱七八糟的事儿可不能往外说,家丑不能外传。你叔,不,你爹给你嫂子那点儿事,俺早都知道,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光咱这一片儿里,扒灰头、血扒灰头都有好几个,不稀罕。你给娘说句实话,你爹睡你没睡你?”“没有,真没有,诓你俺是庵子里养的。”“那你爹咋对你恁好?”“爹是怕俺说出他给嫂子的事儿。”接着,马列氏一五一十地把她那一黑了看到的,听到的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干娘听罢真的不恼不火,反而劝她说:“这事只能给娘说,千万千万不能传到二丫和你爹耳朵眼儿里去。往后再碰见那事儿,你就睁只眼闭只眼,装聋作哑啊!”马列氏会心地点点头。
  老抠的老婆问老抠,他矢口否认,非要找马列氏六只眼对证不可。马列氏把他证得死死的,还说:“俺是你的干闺女了,有啥不管说的?家丑不可外传,这事俺懂,俺沤烂肚里也不朝外说,你放心,爹。”
  马列氏到底忍不住,把老抠的事说给娘听。她娘吓得哆嗦,反复交代:“妮啦,这事可不管瞎胡说呀,传出去可不得了,能把天戳个大窟窿。”“俺知道,俺给你说可不是外人。”
  这事叫她姐偷听到了。她姐是个小喇叭,一不小心传遍全庄儿,老抠这回头都恼小了,把马列氏倒吊着打。他打她想:“打死俺俺也不能承认传说的是真事。他敢杀人灭口,俺得想法子保住这条小命儿。”她知道是自己的错,终于扛不住了,老实交代:“俺说,俺说,别打了,爹。俺是故意编排你的,俺是想给你要几个封口钱花花。谁知道庄上人都拿着棒槌当针(真)啦!你把俺放下来,俺的头胀得快要爆炸了,你放心,爹,俺挨家挨户地去给你辟谣儿,俺都说你摸俺俺恨你才那样说的。”这个理由很无奈,说他摸她,总比说老公公睡儿媳妇强的多。再说了,干爹别说摸摸干闺女,睡也很正常。他想了一阵子,就把她放下来,叫他一家一家去辟谣。到谁家谁家问:“你这脸咋乌紫烂青的?”她说:“俺干爹打的,俺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他就打俺。”老抠呀老抠,能得很了是傻子,难道你就不懂得越描越黑,描描比不描还黑的道理吗?
  马列氏后悔了,悔得脸发绿,肠子都发青。俗话说的好,看破别说破,说破不朋友。唉!都愿自己毛嫩,要是不把那层窗棂纸戳破,也到不了受这份罪。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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