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7 人心向背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羊洲有位闻名遐迩的中医大夫吕正熙。他民国的时候当过军医，解放前夕投入解放军部队，仍当军医。转业后便一直在三洲一带开“和熙诊所”，有“妙手回春”之誉。可惜未经受住“文革”中红卫兵的羞辱，在批斗会上往嘴里抹了一颗自制的黑得像羊屎颗子的药丸，当场倒地魂归西。你道吕正熙先生何人？他就是吕华明的大伯。在羊洲，吕欢曾崇拜过的人仅有两位，一位是其父吕正楼的“启蒙先生”、羊洲开明地主、私塾先生、举人吕正建，此公是吕天海的爷爷；一位便是吕正熙大夫。是这两位先生给了吕华乐最初的中国传统文化薰陶。如今吕华乐已成长为创作成果颇丰的作家，其心中仍对这两位先生充满崇敬之情。吕华乐书房里珍藏有一本民国时期刻印的《增广贤文》，一套5只青瓷药罐，即分别是吕正建、吕正熙二位先生的遗物。
　　吕正熙先生有句口头禅，叫“冬不藏精，春必病瘟”，常用来提醒洲人入冬以后一要进补，二要节欲。话说公元2003年即农历羊年的隆冬，多灾多难的羊洲村，仿佛是老天爷终于睁开了他的双眼，着意让其疗养身心，这不，一味一味的“补药”，一罐一罐的“鸡汤”联翩而至，令安于苦命的羊洲人难以置信。“这是真的？”还是吕欢点穿了乡邻：“羊年，羊年，可是我们羊洲的本命年啊！处于本命年，要么遭糕透顶，要么好到极点，这是上一轮12年修炼的结果呢，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点，万不该死那么多人！”
　　遵照市委龚一方书记的批示和市委的部署，玄洲镇委书记亲任工作组长带队来羊洲驻村，而驻玄洲镇的市委工作队长吕华乐则亲任马洲村工作组长，不再具体过问羊洲村的“专项教育”工作。镇委与市委工作队对去年的村级选举工作进行了检查验收，结果一致认定羊洲村“海选基本合格，但对村长的选举，其结果不真实，需择日返工。”镇委、镇政府与市委驻镇工作队经联名请示市委市政府、市人大法工委同意，确认杨正夫的村长当选无效。镇委发文，指定吕华明牵头负责羊洲村村民委员会工作，直至返工选举出合乎法律程序的村长。工作组经大量调查取证，确认杨正夫个人在村长选举中有严重作弊和贿选行为。为此，玄洲镇委给予杨正夫撤销党内职务的严厉处分，并由吕华明接任村党支书。
　　工作组通过召开各种类型的会议，办黑板报，张贴标语，组织党员、村委会成员学习讨论，广泛开展了农村依法办事专项教育。全村上下包括过半的平头百姓多已弄明白：在农民负担上，除了“两税两附加”，任何机关任何个人都不得找农民收钱；在农田种植上，第二轮承包时不合理的，一律纠正，已经被确认属合理的，不得“翻案”，所有“黑田”均已纳入承包，没给任何人“一点缝儿”；在村级开支上，不论哪级客人，到村里来工作后，都不得在村由集体开支进餐，更不得由村出资他们打牌赌博或送“土特产”。这样一来，前些年一直被村民严重怀疑的几个方面，一下变得透亮，村民们心头便随之透亮起来。
　　驻村工作组在完成上述两项任务后，又接到了一项新任务，那就是甘阳市委统一布置的“打码”运动。工作队在羊洲、巴洲、扁洲走家串户，明查暗访，调来警力，昼夜出击，刑事拘留了一批“码庄”，端掉了一大串“买码窝子”，当场逮住了几十个“码民”，全部给予了没收赌资赌具与非法所得、或罚款或治安拘留的严厉处罚。连胡万合和老书记张朝金都被逮住“码庄之手”，本应被拘留，二人亲友利用各路“关系”，最后加倍上缴了罚款才了结官司。吕天模不由兴奋得紧张起来，“打码”告捷，按龚书记回信说的“裙子里赶虼蚤”，下一步该是彻底解决羊洲问题了。他热切期盼着，又生怕以龚书记为首的市委忙不到小小而又偏远的羊洲的事情上来。
　　工作队刚撤走，“被武装起来了的”洲民联名致信龚书记：《村支书村长指使人毒打村民的事，为何至今得不到查处》。一页作业本纸的信，后边附有6页村民的签名。约莫一个月之后，杨正健、吕华胜、吕华虎被“呜呜”叫着的白警车抓走，关了一个星期才放回来。三人回洲后，犹如遭霜打蔫了的茄子，见人低头，嘴巴紧闭，灰头土脸，凶气全无。再过了一段日子，杨正夫率杨正健、吕华胜、吕华虎及李次玫钻进甘阳城，听说办起了一个彩色水泥瓦厂。吕天模的担心这才被稀释掉。
　　情势急转而下，不惟普通洲民不敢相信，连吕天模和周世柱都措手不及。吕天模、周世柱及一批年轻且有文化的追随者整日在一起商议，最后议出结果：根据《中国政改》杂志记者提供给吕天模的消息，由吕天模与周世柱结伴，出洲去两百里之外的漩流市，登门拜访农民身份的漩流市人大代表章立耀，学习别人“追求话语权，走向村民自治”的经验。
　　吕天模经过几年的折腾，已逐步认识到农民要有自己的“话语权”的重要性：起初受“羊洲上层”的“压迫剥削”，习以为常，“憨得让旁人心疼”，“憨得像祖祖辈辈的老实坨农民”；随后出于义愤，代村民去省赴京上访，虽没有直截效果，但间接地促成玄洲镇“吐”出了搬迁费；再后，为姐姐吕天葵和村民吕学庚的冤枉去上访，引来了中央调查组二到羊洲，多少解决了一些在玄洲镇内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可以说，这一系列反击，都只能算是“被动防卫”。到得羊洲村换届选举，推举村选举委员会委员时，以吕天模为领头雁的羊洲百姓才真正开始觉醒，在争取“话语权”、追求公道的漫漫长路上迈开了一大步，正式开始了“主动出击”。
　　通过“主动出击”，当选为村选举委员；进一步“出击”，离当选为村长已经不远了，要不是杨正夫一伙使“恶招”，说不定还真当选了。吕天模已经尝到追求民主权利的甜头，他将带着羊洲正在觉醒的村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即使遇到再猛的暴风骤雨、电闪雷击也不怕，也不悔。问题是，光有决心和意志还不行，还得有办法，有“斗争的艺术”。这就得向“村级民主的先驱”章立耀等先行者学习。因此，他与周世柱又要出洲了。
　　十日之后，二人满载而归。吕天模还顺道去看了看洲洲，跟小可爱儿在公园里玩了个把小时。临分别时郑重承诺“快了宝贝，我们合家团圆的日子不远啦！”归来后，他们走出的第一步棋，是由吕天模出面自荐竞选甘阳市人大代表！
　　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这是一个破天荒的举动。
　　吕天模深知自己的“狠气”极为有限，也深知羊洲洲民乃至玄洲人不愿出头不敢冒险的“本性”，然而他决意一战！不为获胜，更不为出名，只为以自己的一搏来制造一个“轰动效应”，从而震撼洲民，搅活一潭死水，让乡亲们意识到“我们每个洲民都可以当人大代表，都可以去官场说上话”。至于“搏击”的结果，吕天模并不看重，赢了更好，输了也不要紧，效果出来了便行，何况还有下一次。
　　于是，吕天模、周世柱一群人利用农闲时机，聚在吕天模家里钻研《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法》，琢磨漩流市章立耀成功的经验，最后拟定了一封给三洲各村选民的公开信。公开信全文如下：
　　乡亲们啊，请尊重您手中的选票
　　尊敬的各位父老乡亲：
　　您好，全家都好！
　　我相信各位乡亲对玄洲镇的贪污腐败分子、上层邪恶势力是深恶痛绝的，对作风粗暴、以权压人的少数干部是敢怒不敢言，默望他们“恶有恶报”的；然而，如果我说这些人是各位父老乡亲共同把他们推上台的，也许大家就难以置信了。可铁的事实却是：确确实实是我们大家亲手把他们推上欺凌我们的台上去的！
　　我也是这两年才搞清楚的：玄洲镇以至甘阳市政府的领导，是镇人大代表、市人大代表把他们选上去的，而镇人大代表、市人大代表是各位父老乡亲选举出来的。
　　然而，在以往，我们并没把自己的选举权当一回事，不尊重自己手中的选票，结果看别人勾谁，我们就勾谁，从不认真想一想，我们勾上的人，他是个什么样的德性，有没有能力为老百姓办事。所以，被我们大伙随随便便选上去的人大代表，也就把我们大伙的利益不当回事；由他们去选镇长、市长之时，也就从不想想，他们打勾画框的人，是副什么样的德性、能否为我们老百姓的利益着想和办事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法》中明文规定：人大代表应当与原选区选民或原选举单位的人民群众保持密切联系，听取和反映他们的意见和要求，努力为人民服务。还规定：人大代表有权监督和协助政府解决处理问题。也就是说，人大代表是架在老百姓和政府之间的一座桥梁。是“桥”，便要经常让“两边”的交流，你来我往。如果当选的人大代表不能履行这一职责，那么，老百姓的意见和要求就反馈不到政府去，也就难以得到政府的重视和解决。真是这样，那我们老百姓还选这样的人当代表何用？！
　　尊敬的各位父老乡亲：今年的12月6日，是我们甘阳市人大代表的正式选举日。我们羊洲村、巴洲村、扁洲村3个村是一个选区。在选举之前，镇里肯定要以各种方式安排好正式候选人的。我是肯定不会被列为正式候选人的，但为了父老乡亲的共同利益，为了我们兄弟姐妹、黎民百姓的根本利益，我打算勇敢地站出来，自荐竞选我们这一区的市人大代表。我真切地希望本选区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支持我，为了我们大伙儿！
　　望各位真正乡亲把手中的选票当回事，不要轻易乱填！
　　如果我能当选市人大代表，我保证积极履行代表职责，大胆、公正地代表乡亲们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尽管我一人的力量是微薄的，难以改变市政府领导的人选，难以改变市政府可能作出的涉及到我们玄洲农民的错误决策，但我会尽力，我会努力争取更多人大代表的支持，我会经常与本选区乡亲们保持联系，认真听取各位的意见和要求后及时向上反映，大胆监督和依法协助市、镇政府解决处理本选区存在的重大问题。
　　各位父老乡亲：为了保证此次选举的公证，我衷心地希望大家积极地参加这次选举大会，凭选民证领取属于自己的选票，想清楚后认真地把自己的意图填在选票上，还可在记票台旁监督唱票和记票。为了节省时间，请你自己带上笔。只有这样，那些想作弊的人才无机可乘，无漏洞可钻。
　　如果我镇和全甘阳市的老百姓都能切实尊重自己手中的选票，在选票上真实表达自己的愿望，那么，玄洲镇、甘阳市的政府官员还敢再贪污腐败、作恶多端、欺压百姓吗！
　　最后，我衷心地祝愿各位父老乡亲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附：吕天模，男，1969年出生，高中文化，羊洲村二组农民）
　　羊洲村选民吕天模
　　2003年11月28日
　　吕天模过小河到东芝老城，将公开信打印了3000份，花了大几百块钱，几乎将今年梨园的纯收入贴进去了两成。接着抓紧行动，吕天模、周世柱及一帮高中生分头跑，利用各自的人事关系如亲戚、朋友、同学等，由“关系”引领着，将公开信送到各个农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