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4 晨曦初现

　　吕天模过江来，把家中所藏的几百块钱全数带来了。
　　在穿着隔离衣戴着隔离帽的交警指挥下，两个米黄色间杂红色的庞然大物停在了在东城分院敞坪的东侧。
　　车门早被里面性急的返乡人员打开，门口已挤站了满满的青年男女。
　　“全副武装”的市“防指”领导冲上去，要求车内的人关上车门。
四位“全副武装”、身背机动喷雾器的卫生扑疫队员，从分院的一个偏屋里走出来，像太空人一样地游向两辆大客车。
　　只听得“隆隆隆”几声响，扑疫队员手持“机关枪”，喷吐出有如大象鼻子粗的一股药雾，在敞坪上开辟出一米见宽的消毒通道。消毒通道抵达庞然大物，“机枪”朝庞然大物的外表猛烈扫射，浓雾霎那间淹没了车头、车身、车尾。“机枪”扫过之处，褐色的液体若脏雨水样地往下流，倾刻间车表全被洗净，散发着刺鼻怪味的药液在水泥地面上缓缓地流淌，往地下浸透。
　　车门开了，“防指”人员指挥客人下车排队。客人们在车尾或车侧厢内取出自己的大包小裹，或提或扛或夹地进入队列。
　　警察们虽然“全副武装”，还是追求“保险”，退到了警戒线外的香樟树树荫下，与前来接应的打工者亲人和看热闹的市民混在了一块儿。
　　吕天模伸长颈项在下车的人群中寻觅，只见那些人大同小异，个个女的都像黄丹，个个又都不是。应该在中间的呀。吕天模得到了可靠消息的，怎么会没有呢？再找，再找。
　　“太空人”鸭摆鸭摆地挪至队列前的“防指”领导那儿，似乎说了句什么，“防指”领导发话，返乡人员纷纷放下行李物件，退至一旁的楼房墙边。
　　四位“太空人”作完了客车内的消毒，此时分别从不同方位围住返乡人员的行李包，打开机器，“枪口”射出药雾，呈扇面遮盖住大包小裹。行李们仿佛是一堆堆生石灰，在药雾的冲刷下“哧啦啦”冒出白烟。
　　“太空人”撤出后，返乡人员走拢来继续排队。
　　随后，由“防指”领导带队，往北，在“隔离楼”前就地休息，等待卫生防疫医生来做流行病学登记调查，再往化验室去抽血，往放射科去拍片。
　　这时，吕天模看见啦——看见黄丹啦！
　　吕天模在队列中搜索到了他挂念的黄丹，心中一酸，眼角也有点发热。男子汉大丈夫，还是一芥农夫，竟涌起这粘乎乎的玩艺儿，吕天模马上摆脱了这股感情的侵袭。
　　黄丹还是那么高挑，一袭驼色羊毛衫，一条蓝色牛仔裤，极佳地衬托出了她亭亭玉立的身肢。头发并未染色，极妥贴地垂于肩部，上面似乎烫了一些微微的波浪，更显生机。吕天模心里又起了“那玩艺儿”，好在，并未被黄丹发现。咳，不晓得她还肯与我“破镜重圆”么？可自己倾刻间又把这个担心打消了：她不与我“重圆”，能不远千里打电话给她妈？她妈脑子不好使，单为投奔她妈，她会回羊洲么？不会的！
　　估计接受调查和检查还要些时间，吕天模离开东城分院，到闹市区的服装专卖店去。他从未单独上过服装店，结婚之初去过，那是被黄丹拖着去当“参谋”的。今日进店，有些摸不着头脑，主要是对服装行市不清透。不管好歹，他挑了一套棉布连衣裙，在店门口叫住一位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帮忙穿试，并请女孩的母亲代为“参谋”，最后定夺的是白色底、红黄相间花，胸前绣有一个红富士苹果的那一套。他挺喜欢。
　　给黄丹买件什么衣服呢？他挺为难。一是他不会买，二是甘阳这儿小县城，哪比大都市北京，怕“太土”，三是即便买对路了，又怕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拿热脸去帖她的冷屁股，若遭拒绝，挺涩人的。再说，等相见后，慢慢走拢了，再给她买也不迟。
　　提着塑料服装袋子回到东城分院门口时，天已麻麻黑了。围观的市民多已散去，余下的都是依依难舍的打工者亲人。
　　今夜肯定是出不来的了，据打听，检查结果要明天上午十一点后才得出来。黄丹她今夜怎么过哟，听说七、八个人一间小病房，房里仅三张床。房里又没卫生间，没水龙头，太不方便了。
　　暮色中，市卫生防疫站白色“尼桑”开过来，两名“全副武装”的医务人员从车上拉下几件东西，上盖白色纱布，哦，是快餐盒饭。
　　门口站岗的“防指”人员打开铁栅门，帮着把盒饭箱子抬入院内的敞坪。小车离去，铁栅门缓缓关上。
　　另有两位“防指”人员通知来“客人”，排着队来取盒饭，取时自报姓名，“防指”人员在花名册上打钩后方可取走。
　　吕天模试着接近铁栅门，身后的警察未制止。
　　已走到门柱旁了，“防指”人员隔着厚厚的口罩问：“干什么？”
　　“看看，我妻子在里边呢，麻烦呀。”
　　“你妻子在里边？叫什么名字？”
　　吕天模碰到了善人，赶忙陪着笑脸答道：
　　“她叫黄丹，个子高高的。”
　　“哦。”“防指”人员摘掉口罩，朝排队取饭的返乡人员大喊：“黄丹，黄丹！你丈夫在这儿”。
　　排在队尾的黄丹磨磨蹭蹭地从楼房那儿过来了。
　　吕天模的心在狂跳。
　　是她，是她哩！
　　“防指”人员递给他口罩，叫他戴上。他犹豫了片刻，戴上了。
　　黄丹走到离门柱一米远的地方，站住，睁着那双依然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吕天模，脸上的表情是掩饰着的欣慰与假装的不屑。
　　“你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吕天模扒下口罩，炒麦泡子样“卜卜卜”地快快说出来，人已转身。
　　吕天模跑到对面街上的小餐馆，炒了一个蒜苗瘦肉、煎了一个韭菜鸡蛋、打了半斤米饭，用三个快餐盒装着，抱在面前走进院子，示意黄丹自己端到寝室去吃。
　　吕天模刚才注意了一下防疫站送来的饭菜，白菜肉片盖在米饭上，就一个泡沫盒子，想黄丹肯定不喜欢吃。
　　黄丹一盒盒接过去，嫩葱样的手指擦着了吕天模的前臂和手背，吕天模同时嗅着了黄丹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浑身有了发酥的感觉。
　　黄丹稍抬头睃了吕天模一眼，轻轻地开口说了一句：
　　“你回去吧，我会回来的。”遂转身搂着盒饭往北楼走去。
　　望着黄丹仍不失轻灵袅娜的背影，吕天模的心腔溢满了幸福。
　　吕天模终于等到黄丹被放出来是在第二天下午。经各项检查，104名乘客与司机均未感染“非典”。“防指”经请示市委，方决定提前放行。
　　吕天模回去后再来时已骑摩托，此时请黄丹坐在后座上，夫妻同渡江归羊洲。
　　回村后，黄丹宿于娘家，也未去吕天模家拜望婆婆。
　　而同时返村的其他打工者，多数未敢回家与家人同住。他们或她们，被安排在守瓜棚、守梨屋里。那儿已事先铺好了被褥，备妥了日常生活用品。早、中、晚三餐饭，是家人做好后送去的。送去时，远远地喊：“饭来了！”加问一句：“还正常吧，没发烧吧？”得到“平安无事”的回答后，家人还要去向卫生室报告的。送者将饭菜放置在棚外，即走，由“被隔离者”自己出来取。“隔离期”是十四天，除去在甘阳市医院东城分院的两天，还剩十二天的苦吃。
　　黄丹的妈不怕，吕天模也不怕被“传染”。前者不怕，是因为她不懂，加上亲情胜于“疫情”；后者不怕，一是因为他仍深爱着黄丹，二是由于他已弄懂“非典”的传染渠道，知道黄丹没有什么病可传给他。
　　在羊洲人看来，吕天模与黄丹是“破镜重圆”、重归于好了。
可只有黄丹和吕天模两人清楚，他俩离“破镜重圆”还有个过程，甚至是，能否重归于好，还仅仅是“瓢把子上的事——难说噢”。
　　说话间端午节就到了。羊洲人在“非典”带来的一场虚惊过后，自我补偿似的，有滋有味地品味起传统佳节“端阳”来。
　　“非典”恐怖期早已过去。乘坐大客车偷跑回玄洲的打工者，经过“分散居家监测”，一个个过了关，重归“健康人”行列。如今，除黄丹以外，所有返乡的打工者又已出洲，并且还带走了一批毕业不到一年的高中生。
　　吕天模终归还是盼到了甘阳市委书记龚一方的回复，而且是龚书记的亲笔回复。龚书记实话告诉他：对某些基层干部在换届选举乃至税费征收工作中的“方法简单粗暴，有时突破法律法规界限办事”的作法，“我也甚为反感，也曾一再纠偏”；对少数村的“财务管理混乱，前些年还为了养人而擅自增加农民负担”，“我与你一样，也是坚决反对，绝不容许的”；“我已责成市委农村工作办公室，在全市农村开展依法办事严格执法文明执法专项教育，责成市委市政府村级选举办公室，对全市各村换届选举工作进行重新检查验收，不合格或者不合法的选举一律返工”；对吕天模等人遭到的打击报复，“我已批示市公安局立案调查，依法追究作案人及其幕后策划者的刑事责任”；至于“村长罢免案”，鉴于目前甘阳农村因“买（六合彩）码盛行”，打击“买码”遇到较大阻力，“一些地方极不稳定”，“建议往后放一放，等全市农村执法专项教育全面展开，羊洲村毁树打人案查个水落石出后，再提交村委会按法律程序办理，以免羊洲这么一个大村的生产和农民生活及社会稳定受到影响”。‘裙子里赶虼蚤，一摺摺地来’嘛”。
　　吕天模把龚书记总共两页公文纸的回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揣摸了一回又一回，最后还是决定听从龚书记的“建议”，静待“尘埃落定”。龚书记是一市之首，他要为全市经济社会发展大局和50多万甘阳人民着想，要操心费神地走好甘阳市这一大盘棋。羊洲村的问题是极为严重，但在全市的大棋盘上，羊洲村连一个小“卒”子都算不上，可不能因为一颗小卒子毁了一大盘棋啊。

*“裙子里赶虼蚤，一摺摺地来”：羊洲谚语，喻指做事情不能焦急、草率，应一层层、一项项地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