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3 人非草木
作品名称:风起羊洲 作者:阔野瘦江 发布时间:2013-10-12 19:35:09 字数:3325
黄丹从北京一个服装厂打来长途电话到吕天模隔壁的张家,请张家帮忙去叫其孀居母亲龚氏。半小时后电话再打来,龚氏颤抖着手接了,是已三年未见面、连其父黄牛禄去世都未能赶回的二女儿黄丹的声音:
“妈吔,您还好吗?我……我好想您啊……我们这儿发‘非典’,大伙儿都蛮怕,都想偷偷地跑回来。玄洲没‘非典’吧?哦哦,那就好,那我们就想法子回来啊!”
本来腰背酸疼、四肢无力的吕天模,听张家好心转告这个消息后,一下子来了精神,颠颠地四处打听黄丹她们的详情。
最后终于在黄丹的一个好友家了解到,黄丹并未南下,而是只身赴京在丰台区一个服装厂打工。那个厂很大,仅羊洲村的打工者即有五、六十人。黄丹把女儿留在甘阳,只是不知托给了哪位好友的父母。吕天模的岳母龚氏,因丈夫黄牛禄误饮酒精暴亡刺激后脑子有些迟钝,做事不是很“活泛”*,把宝贝洲洲交给龚氏黄丹不放心,当然,也是心疼她妈。那个服装厂生意一直很红火,生产的服装出口俄罗斯。但“非典”在北京爆发后,俄罗斯禁止进口这个厂的服装了,服装厂便停了摆。停产后的服装厂起初还把打工者养着,以为疫情很快就会过去,供吃供住,可时间一长,厂方心疼了,养不起了,同时,又担心打工者染上“非典”,因为厂子附近已有了“非典”病人。于是,厂方已包了两台长途客车,准备把甘阳市包括羊洲村的上百名打工者送回老家。然而,北京作为“非典”疫区,进、出已受到限制。黄丹她们几次上车,在城里已跑离了很远,后来还是被拦回了厂。呆又呆不住,走又走不了,心急火燎的日子里,几年没音讯的黄丹忍不住才给其母打了个长途电话。
一得到黄丹的消息,女儿洲洲的可爱面影就驻在了吕天模的心间。当年被黄丹“驱逐出境”时,洲洲刚刚半岁。洲洲的脸儿像红富士苹果,轻轻地摸起来,感觉像冻猪板油,嫩嫩的、颤颤的、滑滑的、香香的,一边一个小酒涡,周身散发出奶香味。平时忙于农活,疲于奔命,与杨正夫一伙人争斗,倒还没什么;这会儿因黄丹要归,连带着回想起可爱的娇宝宝,仿佛把他心底里唯一一处最柔软最敏感的地儿给触醒了,一种又幸福又惆怅又温暖又伤感的感觉淹没了他。
至于对妻子黄丹,他吕天模至今仍然深爱着她。黄丹“踏”她爸爸黄牛禄的“代”*,长得冲挑,有风姿,在城里人说来,就是啥“窈窕淑女”。他知道她爱打扮,过不得穷日子,所以他立志用自己的双手挣来富裕,好让黄丹去打扮去享受。只是“命不逢辰”“天不照应”,不仅没能折腾来钱财而且还折腾上一身负债,这才把黄丹逼急了,把他像野狗一样地给赶了出来。吕天模想,她黄丹肯定还是爱我的,不然,他俩年龄相差七、八岁,当初也不会自由恋爱着结婚。之所以赶他,也是“恨铁不成钢”,或说是“激将法”。想至此,吕天模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与黄丹分别三年多,自己实在也发了愤,就是未能“图”到“强”。而为何未能“图”到“强”?不是因他无能,不是因他懒惰,而是因为羊洲统治者的“压迫剥削”,因为命运不公啊!同时,要不是杨正夫一伙的邪恶,他也不会去争去斗去上访,也就不会把在果园里辛苦挣来的钱撒在了上访的路上。说不定,如今黄丹回羊洲,他吕天模能掏出自己捞来的几千块钱给她买衣打扮哩。唉,世道多曲折,命运多险阻,也不怪他呵。但愿黄丹能理解我呀,他默念着,也期待着。
打探清楚妻子被困于“危城”,吕天模急了。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因为他即便再有本事,黄丹远在北京,他也是鞭长莫及啊。有一回在张家以看电视作掩护盼电话,电视画面上映出一行“甘阳市防治非典型肺炎指挥部电话×××××××”,他眼前一亮、双手拍膝:对呀!把黄丹她们中任何哪一位的手机号码弄到手,报告给市“防非”指挥部,请“防指”出面救援,不是就有望解决啦?好,好办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吕天模几乎把羊洲在那个服装厂打工的农家都拜访遍了,才获得两位打工老乡的准确电话号。他如获至宝,马上借张家的电话向甘阳市“防非”指挥部报告。
这一刻,是2003年4月24日夜11点左右。甘阳市“防非”指挥部值班人员当即将此重大情况,报给了领班的“防指”办主任、卫生局长。局长判断此情为“重大可疑疫情”,此后甘阳将难免有一场“狙击战”,便当即又报告给常务副指挥长。
大约15分钟后,市“防非”指挥部回电话来,向吕天模了解拟从北京返乡人员及其厂子所在地的详情,并嘱“随时保持联系,一有返乡人员消息速报‘防指’!”
两大客车满载着百把多名打工者要从疫区偷跑回来!
甘阳市上下如临大敌。
甘阳的东、西、南、北邻居县市,此前已先后发现“非典”病人和“疑似病人”。值此“四面楚歌”、“风声鹤唳”之中,甘阳市还甚为难得地保持着“一片净土”。也不是上帝“王妈妈打油——另外一箪子”,特别眷顾甘阳,或者是甘阳“火旺”,疫魔不敢闯进来。不是的,甘阳也已遭遇过几次“险情”,包括一名外嫁女在香港处理丈夫和公公因“非典”去世的丧事后已踏上返乡路,最后都被甘阳市委市政府和“防非”指挥部成功地“堵截”在了甘阳城之外。而相当严峻的是,前此“堵截”成功了的,都是“散兵游勇”,此次所面临的,却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大兵团”!甘阳全市党、政、军、工、农、学,都被紧急动员起来,秣马厉兵,摩拳擦掌,带着几分紧张、几分兴奋、几分恐惧、几分壮烈地投入“防非”狙击战。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黄丹及其同伴,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她们和他们,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啊,越快越好!他们像被狂风暴雨击溃、飘零的青青叶片,急切地日思夜盼着回到自己原本的树枝上,那儿才是安身之处啊。
黄丹她们所乘的那两辆挂河北牌照的客车,昼伏夜出,躲过了检疫,逃逸了关卡,快出北京市区啦……吕天模四处奔窜,像狗一样地激活所有嗅觉组织,嗅着客车的行程信息,关注着黄丹的行迹。
客车已出北京,走在河北境内啦……
还有更多的人在关注着客车的行程与黄丹她们的行踪,那就是甘阳市委市政府以龚一方书记为首的一群干部及数以百计的“防非”工作者。
目标消失了!
一直由吕天模和甘阳市“防非”指挥部分别联系着的那两位打工者的手机没电停机了。甘阳市急了,吕天模也急了!
玄洲镇委镇政府派出三名干部到羊洲,挨家拜访有乘车返乡人员的农家。
吕天模在村子里也做着同样的事。只是他们分头在找,没有碰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七个螺丝八个弯转”*,官方和吕天模“私方”究竟还是弄到了另几位打工者的手机号码。
无线电波“嚁嚁嚁”地向北方飞去,载着甘阳官方的“防非”天职与吕天模“私方”的绵绵关爱。
甘阳市“防指”已布下“天罗地网”:境内高速公路的三个道口、国道的两个入口、铁路的两个车站及进入玄洲的六个主要渡口,均已派重兵把守。“重兵”以公安干警、卫生防疫、医疗救护人员为主,还包括后勤保障如准备茶水、快餐的人员。
市委常委会为“安置”这两车“返乡客”,龚书记亲自主持连开了两夜会。准备了原已废弃的龟湖度假村,被常委们实地察看后因不好封闭予以否决;准备了现已甚为萧条的玛瑙口卫生院大院,也被现场察看时因太散乱予以否决;准备了市师范学校校园,因条件太简陋被否决;准备了市人民医院东城分院,条件不错,“接待”起来也方便,只是“病房”太少,容不下一百号人,要委屈一下归来的打工者们,但也只能这样了。
天已快亮,常委们一个个呵欠连天,拼命抽烟的龚书记最后一板拍定:就用东城分院来接收、接待“疫区返乡大军”。房间不够,一室安排五、六人,“可疑分子”单隔,一般人员坐、睡轮流,一个也不能走;客车扣留,观察十至二十天,司机属“可疑分子”,“消毒好后再放行”;公安机关加强力量,在分院外四周设置警戒线,除医务人员外一律不准人员进出;对所有返乡人员及司乘人员进行疫情检测和体检、观察,遇有可疑者立即隔离治疗;接触了“可疑分子”的医务人员、指挥部人员,一律就地隔离。
第三天下午三点左右,在甘阳市及高州市一长排警车的护送下,两辆客车终于抵达甘阳市医院东城分院。
东城分院的警戒线外,一下子涌来成百上千戴着口罩的居民。他们与早先即在此等候的“返乡客”家人一起,一双双眼睛生怕遗漏地紧盯着东城分院门口和大院内的“客人”。
吕天模便在这批人中间。他显得格外紧张,紧张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活泛”:羊洲土话,指灵醒、敏捷。
*“踏代”:羊洲俗语,指后代继承先人的某些遗传因素。
*“七个螺丝八个弯转”:羊洲土话,比喻事情难办,费尽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