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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0 命悬一线

作品名称:风起羊洲      作者:阔野瘦江      发布时间:2013-10-10 17:25:33      字数:3893

  凡打吕天模面前经过的人,停下来即可看清《绝命书》的内容。看了这大张《绝命书》,政府官员和进出政府大楼的干部,多作无表情无反应状,让吕天模窥不见他们或她们的内心。倒是住在大院内的离退休干部及其家属,本能且无所顾忌地表达了他们和她们的“本性”:
  “这还得了!光天化日之下糊弄百姓,欺负农民,就没人管!”
  “基层党组织为何不主持正义,带领党员、群众与邪恶势力作斗争?”
  “玄洲镇委、镇政府干什么去了?问题恁么大的一个村,为什么不派个正直、过硬的干部去?”
  “毁菜园、砸房子、砍果树,半夜三更闯入民宅殴打人,派出所是吃干饭的!为什么不立案,把犯罪嫌疑人抓起来!”
  “市、镇几级调查组是怎么开展调查的?有问题的被调查者居然陪同调查,这叫什么调查?”
  “还有市委下派的工作队、工作组,难道都是‘吃干饭’的?!”
  “无辜的正直勇敢的农民被逼得走上了绝食这条路,我们的政府居然还能无动于衷、稳如泰山?!官员们都忙啥去了?非要出了人命案他们才出面!”
  “不行!我们帮你去找市长!”
  “走,找市长去!”
  市长、副市长七八个,在吕天模进市政府大院之前都或下乡或开会去了。这会儿在一群离退休干部的催促下,年轻的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噔噔噔”下了楼。
  主任对吕天模的事有个大致了解,曾在几个乡镇担任过党委书记的他,凭阅历即知吕天模反映的问题多半属实。今早吕天模冒着雨雪在政府大楼前“绝食”并散发《绝命书》,楼前敞坪上一阵阵发嘈,他在楼上透过窗玻璃已发现。之所以迟迟不下楼来处理,就是因为这是个“烫手的红苕”,谁都不敢接手,更不敢“往口里吞”。今日市长、副市长都已出门,他理当在政府负全责,可不是他不履行职责啊。他不愿意仅仅为了履行职责而伸首接石头,还要得罪玄洲镇的书记、镇长,何况玄洲的两个一把手都是他的“哥们儿”。这会儿他再也推不脱、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会会鼎鼎大名的吕天模。
  主任请吕天模上楼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谈,吕天模坚定地予以拒绝。主任退而求其次,转而请吕天模进门到政府接待室去坐下来谈,吕天模有条件地答应:如果不能作出满意答复,马上出来仍站在大楼门前绝食。
  主任天南海北、转弯抹角地与吕天模说了一箩筐套话、废话,吕天模便看穿了主任的“阴谋”:把他吕天模“骗”在屋子里拖时间,不能解决问题,但可减轻影响。
  吕天模烦了:“您有何高见请讲,不然的话,让我站到门口去!”
  主任忙低声下气地接口:“别别别!不算高见,只算建议。我马上通知市村级选举办主任、市信访办主任和市委工作队的吕华乐队长来,尽量让你满意,好不好?”
  吕天模只得继续坐下。
  主任拿起桌上的电话筒,以右手中指快敲电话机号码键。几分钟后,吕华乐最先赶到。岂料吕天模一句话就将“吕队长”给“罩”住了:“乐伯爹,这儿不关您的事!我是来绝食、来见市长的,见您有用的话,早就在羊洲得到解决啦!您莫赖在我面前,小心我开赶!”吕华乐只好上楼去等政府办主任“会商对策”。
  两位主任随后即到。选举办主任是民政局副局长,信访办来的是那位小个子女副主任。依然是那套老话,与几个部门给吕天模的回复只是用词有别,意思完全一样。
  吕天模“呼”地站起,夹着旧皮包和布告式《绝命书》冲出门,像地下党人奔赴刑场一样地跨向政府大楼门檐下。
  政府办、民政局、信访办三位“主人”尾随至门檐下,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吕天模“吃点东西,要真理要紧,命也不能不要啊?”吕天模不予理会,自顾自地把已揉皱了的《绝命书》“布告”抹平,展铺于胸前,两眼直视前方。
  雨依然在飘,飘得有如一根根柔丝,斜斜的,曼妙无比;“雪籽籽”依然在洒,洒得有如一枝枝银针,直刺大地的皮,不知大地疼不疼。雨丝与雪针交织在一起,对大地的刺激正好是“一刺一抚”,被针刺疼了,马上用丝抚一抚,大地便温驯如初了。
  吕天模看入了迷,想走了题,可一对比起自己,就想不通了。天老爷对大地,也好比政府对我对羊洲村民吧,你哪怕是“打一下摸一下”也好啊!老是一盆温吞水,不冷不热、不痛不痒,把洲民疾苦和羊洲怪事不当一回事。还不说“人民政府”,就是个什么别的政府也绝不会如此冷漠如此麻木啊。古话说政府“爱民如子”,现如今讲“人民政府亲民爱民,执政为民”,他们真只是挂在嘴边说说的呀?
  官员们一群群地或上餐馆或回家吃午饭了。路过时,办公室主任带着吕华乐等几个人又劝了劝吕天模,走了。其他人路过时,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没什么表示,权当是一堆木筒子或一把椅子或一摞报纸矗在门檐下,都走了。
  对他们或她们,吕天模预料到是这么个“反应”。但真是这么个“反应”,尤其是吕华乐叔子的表现,吕天模还是挺失望,也挺难过。端人碗,属人管,没有丁点主见,唉!
  已转钟过两点了。吕天模还是头天晚上吃了两碗饭和半碗白菜与萝卜的肚子,此刻已饿急了。嘴巴里干干的,苦苦的,嗓子壁可能已龟裂。胃肠、喉咙和嘴巴都在急呼主人:吃点东西吧,吃点东西吧。可主人不允许。不,决不!
  门房里,有位小青年保安向他走过来,左右望了望,没人,赶忙从腋窝下拿出一袋“嘉士利”饼干,丢给他,转身回门房而去。
  吕天模满心感激地注视着保安渐渐远去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上班的官员三三两两地来了,见着吕天模身旁地下的“嘉士利”,扫了扫吕天模的面容,到各自的办公室去了。
  吕天模难以坚持站立了,便席地而坐。
  坐了会儿,花岗岩的地面砖直往他坐骨里渗寒意。自那次半夜被打后,他的坐骨和腰,一遇变天即酸疼。此时,鬼花崗岩砖刺得他怪难受,只好把心爱的旧皮包垫于屁股下。
  《绝命书》“布告”依然展铺在腿前,双眼依然注视着前方。
  雨,似乎没下了,因为斜斜的雨丝不见了。
  雪霰未见减稀,刺在地皮上仿佛有“吱吱”回音。
  水泥铸就的地面上,积下一层粟米大小的“雪籽籽”。在半空时,它们还有点白,一落到地面上,瞬间变成了褐色的“泥籽籽”。吕天模为雪粒惋惜,怪地面太脏,污染了圣洁的雪。
  “嘉士利”原封原地躺在吕天模旁边,吕天模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
  胃肠、食道、喉咙和嘴巴已懒得再叫,对主人死了心。
  脑子里一阵阵起雾,眼睛里一阵阵冒金星、扯黑闪,吕天模忍着。
  院子里住的离退休干部及其家属又来过几批,议论过几阵,发泄过几通牢骚,说过一些怪话,吕天模稳坐着未动弹。
  市民政局长、市信访办主任,还有市人大常委会的几位“大主任”、“小主任”也来劝他,称“正在组建调查组,明天就到羊洲去”,吕天模不予理睬。
  快到下班的时候,市委常委、市政府主管农业的常务副市长从越野车里一钻出,便来到他身旁。常务副市长认得他:“小吕啊小吕,天大的冤枉也不能绝食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来,来,先到我办公室里去吃点饼干。”
  早有随员俯身拉他、搂他,他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一样犟着往下坠,不允。
  常务副市长五十大几的人了,“倚老卖老”:
  “嗨,你个小伢子的,听话!年轻八轻的,怎么能拿命作赌哩。世上没有查不清楚的事,共产党又最讲认真,未必还把一个小小羊洲村的破事查不清楚?!偌大个共产党,六、七千万党员,对比起来,一个羊洲算什么?你就两、三千人唦,我一个个地去查,查个底朝天!起来,起来,我接你去上馆子,好不好?”说至最后,竟带上点儿央求的口吻。
  可吕天模仍然不为所动。
  几个随员还想动手拉,一看旁边,刚才又围上来不少旁观者,便息了这念头。
  常务副市长见难奏效,“咚咚咚”上楼去了。
  看热闹的人们“叽叽喳喳”了一阵,散去。
  吕天模这才吃力地抬起眼皮,朝政府大院的大门望了望。咦?什么时候来了恁么多看门的?保安我已面熟了,这几个大汉是陌生面孔,且都恶煞个脸。莫非是公安的便衣?
  哼,果然是的。有几个像是闲人的男青年欲入院,被几个“便衣”拦住,退至一旁
  常务副市长及楼里的其他官员都下班了,没理吕天模。
  市信访办来了两名男干部,直接坐在市政府接待室,隔会儿出门来瞧吕天模一眼,又进门去看电视。
  此时的吕天模倒不觉得饿了,只是感觉嘴苦、舌干、喉枯、脑壳重,脑壳里面像涨潮一样发虚,心里偶尔慌一阵,心脏似乎没力气蹦跶了。
  雪慢慢停了,但气温却降下不少。两肩及两膝很有点冷,坐骨与腰骨疼得钻心,都来动摇吕天模绝食的意志。
  有位老干部给他送来一床被絮,包有“太平洋”蓝印花被单,旧而有韵味。
  吕天模眼角发热,匆忙而又本能地给老人家敬了个垂首礼,不敢抬头了。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离去,吕天模以棉衣袖擦了擦眼,赶忙追觅老人花白的寸头与蹒跚的背影。
  吕天模仿佛被注射了一支强心针,腰直起来,把“布告”小心翼翼地折叠整齐,装入旧皮包。身子往墙边挪了挪,背靠墙,伸直双腿,把被絮搭在腿上,将脚钻入被絮下取暖。
  信访办在这儿值班的干部又出来瞧他,递给他一塑料杯开水。
  他接过手,不时抿上一口。
  未开封的“嘉士利”尚躺在身边,他瞄了瞄它,强忍着,未致动心。
  腰、腿部的酸痛消失了,脚也渐渐地暖和起来。
  人一摆舒服,睡意便袭来,可怜的吕天模靠在墙上睡着了。
  值班的干部再出来时,见状,轻脚轻手地将大楼门给掩上。回到接待室里,二人挤在值班床上去睡安心觉。
  吕天模被饿醒时,透过大楼玻璃门已见新一天的曙光。
  他实在忍不住,将左手伸向“嘉士利”。在有气无力的手接触到“嘉士利”的一霎那,饼干的塑料袋“滋”地一响,吕天模一惊,像被烫了一下似地迅即缩回手。
  肚子里仿佛括起一阵秋风,把条条枯肠吹得瑟瑟缩缩,恨不得随风从喉咙里逃出来舔舔又香又脆的饼干。吕天模满含悲悯地伸手将肚皮摸了摸、擀了擀,食欲便被平息,“饿痨”停止了侵袭。
  上班的人流又至。经过了昨夜的休整,干部们今日比昨天似乎更有精神。
  政府铁栅门那儿的“便衣”好像换了新的,有四、五位哟。
  轿车进进出出,人流没有断线,“便衣”们便忙个不停。审视、拦截、解释、疏导,也够累的。原来当个警察也不容易,给政府看门,说得不好听,就是护院的狗呀。这么一想,吕天模的心里便好受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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