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9 以命相求
作品名称:风起羊洲 作者:阔野瘦江 发布时间:2013-10-08 12:11:28 字数:4057
团年饭是一年之中最丰盛的饭菜,即便是“物质紧张”时期也是如此。如今绝大多数农家都已达到小康水平,但羊洲上目前尚无特别富裕的,富豪水平的农户更是没见过。羊洲人“有担待”,“敢闯敢冒”,但都比较规矩,讲究“随心所欲不逾矩”,不屑于“投机倒把”和“来邪的”,纯靠两手挣和田里长,因此都富不到哪儿去。一般的,团年饭啦,只要家中拿得出、做得出的,统统的都要端上桌。讲“礼性”*的,进餐之前,先把煮熟了的猪头、圆尾、四蹄摆上八仙桌,头朝“神龛”,尾朝外,意谓敬神,同时燃放鞭炮,向神报信。对于男人来说,在团年饭中,酒应该喝到极致的。也是应该,一年忙上头,要没了一个盼头和极致,那平时忙活的意义便要大打折扣了。
中午的团年饭之后,要把缸里的水放满,把牲猪的饲料备足,把切菜刀磨锋利,另外还得准备一件大事。这件大事不办妥,可不能摊开四肢敞开心腔去过年!
何事?拜谒亡人!好在羊洲的墓园不远,就在村北。人们在下午备好鞭炮、檀香笺、冥纸、灯具、护灯罩,傍晚时,提着备好的物件,一群群地出发往村北去。此时北去的人,多是一大家一大家的,包括年过古稀的老者,他和她也要去拜谒他们的老辈人。到了坟地,那可是像阳界一样热闹啊!没有哪个村民如太空人一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没有哪个村民如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和她们,都有去世的长辈和亲人。去世的长辈和亲人,无一例外地都长眠在这儿。他们和她们,也都在此时提着拜谒物件来到了这儿。先到的,灯已上妥,鞭炮正在鸣炸。刚来的,跪在亲人的坟尖上,插上几根细棍,撑住塑料薄膜做的灯罩,内插一支蜡烛,点燃,让故去的亲人亮堂堂的过大年,免得摸黑、受罪。下到坟首,跪着折叠冥纸,插上檀香笺子,点燃冥纸和香笺,三叩九拜,默默祝福长辈和亲人在那个世界过得幸福快乐,也有顺请长辈和亲人,保佑阳间的亲人健康、顺遂的。临离开时,点燃鞭炮,在鞭炮的脆响和硝烟中,就此告辞,穿过暮色回阳间过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去。今岁与往年的境况大致相似,但有一点殊异,那就是草皮尚未成活的新坟特别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张朝稼、吕天葵、黄牛禄、吕学庚的“堆堆儿”。暮色中人们隐约看见黄牛娃、黄牛梅兄妹的影子,似乎还有吕学庚的儿子吕大新的身影,泪窝浅的女人禁不住洒下一串串同情泪,连再坚强的男将们一见他们仨眼圈就泛红,唏嘘不已。
大年三十的夜,是过年的一道大餐。一大家子围桌而坐,喝过酒,吃过饭,便要性急地开展“活动”。男的缠男的,女的缠女的,打花牌,打麻将,“斗地主”,看春节晚会。说说笑笑,玩玩闹闹,赢是喜,输也是喜。老子赢了儿子的,是儿子给的“辞年”,儿子赢了老子的,是老子给的“压岁钱”。兄弟之间、姐妹之间、妯娌之间、母女之间,输、赢都有道理,都有说法,而且都很吉利。看电视上的唱念做打、笑玩耍闹,耳悦身舒,心旷神怡。很快就要“接年”,夜十一点一过,即有急性子村民在放鞭炮“引年”;十一点半一过,一批批的洲民叠罗汉似地放鞭“抢年”;新年到来前的几分钟,鞭炮如急雨,铺天盖地,洲民们以密集的鞭炮声把“年”给“分”了。此时此刻,鞭炮声达到了高潮,快乐也达到了高潮。此情此景,是过年的高潮,也是一年的高潮。洲人们忘了烦恼,忘了芥蒂,忘了劳累,忘了屈辱,浑身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欢乐!
洲民们严守“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的古训,初一的只走房族,家家到,户户落,若房族太大太多,便只好“拜跑年”,一拜便告辞;初二的皆携妻儿一身簇新地去拜岳父岳母,顺拜郎舅、连襟。这样一拜,日子就流到初四、五了。还有好多必拜的亲戚、朋友,便只得拖到正月初八、九乃至初十之后,成了“过年”的长长尾巴,延长了年的欢乐,余韵无穷。
这一段日子里,还上演一些乡间娱乐节目,如玩龙灯、踩高跷、玩狮子、划踩莲船、玩蚌壳精、打莲花闹子等等,但近年来上演得愈来愈少愈来愈稀,可能是越来越难得组织,抑或是“牌场子”吸引力太大的缘故吧。以前,即便是再穷再累的年份,乡间娱乐是必备必演的,像吕华乐、杨正夫包括吕天模他们小时候都享用过的。
羊洲的过年之喜,至少要延长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能于亲人的第二次团聚中划上红色的记号。而在此之前,下地做农活的农人极少,“做发事”*做得越早,喻示新年之中将越累。所以,家家都尽可能地推迟“做发事”,以摆脱“劳苦命”。
在羊洲洲民看来,过去一年当中,大多数农家和农人并未怎么地受累,但遭遇不平和冤枉的还是很有几户,但都不是因为种庄稼,不是因为农民的主业——农事。先是吕天葵,最为冤枉,自己的钱,好心借给村、镇,自己要用时,求爹爹告奶奶地去要,居然要不回来,逼得吕天葵在镇里喝老鼠药自尽了。留下一对孤儿,最为可怜。接着是黄牛禄,本为庆祝自己的女婿吕天模为村民上访成功而喝喜酒的,结果误喝了酒精,死在床上后第二天才被发现。千不该万不该呀!最后是吕学庚,也是被逼自尽的,当着他们镇的狗干部喝的“甲氨磷”,完全是狗干部们逼死的。那个抖搂手铐的什么主任真该拉出来枪毙抵命,给了个“双开”,算是便宜他了。还有年底的换届选举,真正叫唬弄百姓,欺负老实人,打击举报人。人家吕天模发现了他们的“狐狸尾巴”,明明揪住了,报给镇里、市里还有高州府里,上边就是不信。结果吕天模还有周世柱都遭到了打击报复,园子被毁、房子被砸,吕天模半夜三更在自家床上遭到偷袭殴打。共产党的天下,竟然有人这般无法无天、横行霸道,几级共产党和政府竟然查不出、抓不到恶人的把柄,羊洲人气愤至极,也沮丧至极,失望至极!
大年三十早上的一场雪很快就化成了水,渗入到地里去了。其实还在正月十五之前,天气就已恢复成了去年的老摸样。
过年所带来的喜气,也像这场雪一样地化成了水,渗入到各人的记忆之地。而被雪遮盖着的种种真实,随着年的离去,又渐渐回到洲人身边,罩住洲人的心头。
正月初八一过,天下起雨夹雪,刮起了“倒春寒”。
吕天模已被逼急了。去年底,他寄寓在高州市人大和政府“村级选举办”身上的最后一线希望已告破灭。为了追求正义,获得公道,他要孤注一掷。
他已被逼到墙角,没有了退路。一退,就意味着向邪恶缴械投降,先前的血汗都将付诸东流。
要孤注一掷,他也没有了除却生命之外的任何本钱和本事。他要把生命拿来作赌注。为了赢得正义,他要赌这最后一把。他骨子里还是不相信,现行党政组织会对邪恶放任不管。他赌就赌这一把。如果他真的赌输了,说明现行党政组织已全然腐化堕落,沦为了邪恶势力的帮凶。既然是那样的,他还留一条命在世上又有何用?即便是苟延残喘,早迟还不是要被邪恶势力给扼杀?!与其死于敌手,不如像电视上常看到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一样地为自己信奉的真理而自戕。何况,自戕之后,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可对世人产生一点警醒的功效。是的,只能这样了。
大年初十,即公元2003年2月10日,小雨仍飘着,细沙样的雪仍洒着。
上午九点多钟的光景,甘阳市人民政府大院内,一位瘦削的青年农民,缓缓而又坚定地在水泥铸就的地面上来回走动。他晨起后直至此时未沾粒米,他要在甘阳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亦是“统帅府”绝食!
唯一与他作伴的,还是那个旧皮包。包里装着自己的“绝命书”。“绝命书”不只是一份,而是一叠。每有来接待他和打探他绝食意图的,他必拉开旧皮包链,拈出一份双手呈给人家。“绝命书”是他自费打印的,全文如下:
上访总是难以解决,难道必须以命相求?!
我叫吕天模,今年34岁,高中文化,是甘阳市玄洲镇羊洲村二组农民。
为了追求正义,获得公道,我和我们村部分村民已进行了多次抗争和上访,可得到的却是打击报复,是有关部门的“踢皮球”和敷衍了事,是歪风邪气的恣意横行和邪恶势力的横行霸道。
为了维护《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神圣性和权威性,维护近三千羊洲村人民的根本利益和合法权益,从即日早上起,我将在市政府院内绝食,直至政府领导和有关部门下决心着手解决羊洲村的两个问题止。否则,我将绝食至死,要这条命还有何用!
一、唬弄百姓的村长选举
2002年12月1日,羊洲村选举村主任时,选民不及一半,却按全体登记选民数发出近满票,而在场的村民又有很多人未领到票,致使出现了抢票现象。选举场上,有“混混儿”以“选举秩序维护员”名义,监督、威慑村民填票;还有极少数特殊人物每人填写数十张选票;当场有人欲挑明真相,要求会议按规矩进行,却遭到“秩序维护员”的控制与阻挠。
对此怪事,广大村民甚为愤慨。我当夜与几位正直而又勇敢的村民,入户收集了人证物证,后来分别向玄洲镇、甘阳市及高州市的“村两委选举办公室”作了反映,并多次催促予以调查处理。去年12月中下旬,高州市“选举办”会同甘阳市、玄洲镇“选举办”到羊洲村调查,却有选举日包村的镇干部参与,调查组由“问题村长”领着调查。致使一些村民不致说真话,翻了证词,掩盖了真相。调查组离村前,我提出要求,必须展开彻底的调查,挑明真相,还公道于百姓,可至今仍无下文。
二、邪恶十足的打击报复
面对选举场上的“混混儿”称霸与邪恶盛行,还是有村民起而抗争。选举结束后,我们代表广大村民意愿出洲上访,上访者家中却遭到惨烈洗劫:菜园被毁,房屋被砸、果树被戮!更有甚者,作为上访的牵头代表,我从高州刚回的当夜,竟招一伙歹人撬门入户蒙被痛打!
种种打击报复出现后,我向上门来作调查的高州市、甘阳市两级“村两委选举办”干部出示了伤痕与毁迹,也是至今未见处理动静。
上述两个问题,一天得不到公正解决,我吕天模就一天不开口吃饭,至死为止!我吕天模说到做到,义无反顾,但我更希望有关领导能从速予以调查处理!
甘阳市玄洲镇羊洲村二组村民吕天模
2003年2月10日农历羊年正月初十
吕天模的头发已被雨夹雪濡湿,贴在了他瘦长颈项所支撑的椭圆头上。
为不使自己的抗争因感冒发烧等意外而致半途报废,他主动钻入市政府大楼正中的门廊下,文静而又倔强地站立于市政府的这个出入口子上。
政府官员和出入政府大楼的干部比较多,其中关心他的绝食原因的也比较多。所以,吕天模原准备的《绝命书》很快便将告罄。吕天模不再逢人便给了,他从包里抽出那张布告式的《绝命书》,用双手把这一大张纸展铺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