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1 水迢洲偏

　　吕天模把被褥叠整齐靠墙放着，摸出“布告”展铺于胸前，仍然站在政府大搂的口子上，硬撑着腰背和双腿，毕立于花岗岩地砖上，人恨不得搭一根“撑子”才能保持姿势。
　　就这样，吕天模粒米未沾，又撑过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上午十一点多的时辰，吕天模的心里不住地发慌，脑子里木楚楚的一片迷糊，颈项似被抽去了筋，再难支起并不大的头颅。两条腿一阵接一阵地发虚，好像掉进了棉花堆里。腰背就像一滩稀牛屎样地，随时便将萎泻一地。
　　守坐在一旁的医生眼尖，一个箭步扑过来，用力搀住了他。今日上班之后，为防万一，市政府办公室遵旨下令卫生局，通知来了市医院的内科主任，开始了对吕天模的“身体监护”。
　　早有值班干部上来帮忙，将吕天模弄进接待室，放平在值班床上。
　　医生将出诊箱内的葡萄糖大安瓿尖敲开，在两名男干部的配合下，成功地向吕天模口里倒入四十毫升葡萄糖液。
　　吕天模又有了力气，手臂扬起又垂下，垂下又扬起，力阻医生“破坏绝食计划”。
　　积德行善的医生尊重吕天模的意愿，未再给他强行“输入能量”。
　　折腾了将近一小时之后，吕天模的头脑里稍稍灵醒了些，便挪向接待室门外。他手扶着墙壁往门檐下走，最后抵达目的地，靠在大楼出入口的门框上。
　　“布告”还在旧包里，而旧包掉在了接待室的床上。他想去把“布告”取来，仍展铺在胸前，但那会消耗他的体力，导致绝食行动难于尽可能长地持续进行，只好作罢。好在别人多已认识他吕天模，也晓得他为何而绝食，没“布告”展露，效果也不会差多远，便放弃了。
　　下午两点多钟的辰光，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市民政局局长、市信访办主任以及吕华乐队长簇拥着常务副市长来到他面前，各自饶舌一通后，递给他一份红头红尾文件：《关于吕天模同志到市政府静坐上访问题的回复》。《回复》的落款与大印是“甘阳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其要点是：对于你反映的两个问题，甘阳市委、市人民政府已选派五人调查组于今早抵羊洲，其调查结果，保证在2月20日前以书面形式告知吕天模本人。
　　吕天模晓得，他的绝食抗争行动，真的引起了甘阳市委、市政府的重视。吕天模深知，一次调查不可能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2月20日的结果并不可能完全还他以公道，但多少总可查出一些问题，让他得到一点公道。绝食不是目的，引起市里高官重视才是目的，因此，他停止了绝食。
　　吕天模于2月12日傍晚坐市民政局的双排座汽车回到了羊洲。
短短三天离家的时间，他却感觉似乎是去阴间走了一遭。
这一回吕天模用命去搏，市政府说话算数，真在2月20日派专人到羊洲，给吕天模送来了《关于吕天模同志上访静坐反映问题的调查情况回复》。他回村后才得知，在他去绝食后，周世柱他们在村里征集到708名村民签名，联名向市委书记送去了《求救信》。市里《回复》的要点是：
　　遵照市委书记龚一方同志的紧急批示，市政府办公室牵头，市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市村级选举办公室、市监察局、市公安局参加，会同玄洲镇委镇政府，深入羊洲村作了大量调查，基本弄清了吕天模同志所反映的“唬弄百姓的村长选举”与“邪恶十足的打击报复”问题。
　　⒈2002年12月1日的羊洲村选举大会，选民人数无虚报冒领现象（附5名组长对选举现场核对上报选民人数的证明材料）；
　　⒉选举大会请“混混儿”维持秩序属实。所请人员实为羊洲村民，因外出打工日久，返乡后村民多有不识。这些人可尽维持秩序义务，但不应监视选民投票。不过，请人并非杨正夫同志指使，杨正夫也不知晓，是其表兄吕华胜、吕华虎及杨之弟杨正健所为；
　　⒊当场没有一人投数十张选票问题发生。经调查多位村民，证实选举大会囿于条件未设秘密写票处，也有划委托票一人超过三张的，最多的划过九张。经统计，当日共有12人多投委托票，计多投41张，均投的杨正夫同志。
　　⒋毁菜园、砍果树、砸房子、半夜入宅打吕天模均属实，但经市公安局会同玄洲派出所侦察，未找到侦破线索，也难以发现破案线索。
　　为此，两级调查组建议：
　　⒈责成玄洲镇人大主席团、村级选举办公室组织吕华胜、吕华虎、杨正健三村民到镇参加法制学习班，写出自我批评书，张贴于羊洲村。上述三村民不得再从事类似违法活动，否则将依法追究其责任。
　　⒉多投的41票，从杨正夫同志得票中扣除，并向村民代表宣布。杨正夫同志当日被宣布得票1198张，扣除41张，实得1157票，超过当日到会参投选民2015人的半数，故其当选村长之结果仍然有效。
　　⒊责成羊洲村党支部、村委会，广泛发动村民，大胆举报并提供破案线索，随时报玄洲派出所或所长蒋友达同志。公安机关力争早日破案，早日将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最后绳之以法。
　　读过回复，气得吕天模头发颠子都是火：黑啊，昏啊！
　　吕天模在自家堂屋里“噔咚、噔咚”地转圈圈，犹如一匹困兽。
　　不行！不能就此罢手！
　　吕天模跨入自己的卧室，坐在三屉桌前，提笔写求救信。如今，偌大一个甘阳市，他只相信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中国共产党在甘阳市的第一号人物——市委书记龚一方。即便羊洲再偏远，即便他龚一方不是“包青天”，至少他还不会被玄洲上层一伙人完全蒙蔽，也尚未被玄洲镇、羊洲村那一伙人同化，因为他初来乍到，尚未“近墨者黑”，也尚未“沾亲带故”，这一点，从他下紧急批示派出了调查组即可看出。
　　刚才，吕天模是把一腔愤怒从脚下给发泻出的，此刻，他又把满腹仇恨倾注到中性笔的笔尖上。只听笔尖在作业本纸上的“沙沙沙”摩擦声，迅疾如风过沙漠，声若磨刀嚯嚯，一股肃杀之气。
　　尊敬的龚书记：
　　您好！不得不打扰您了。
　　我不知道您是否相信：黑的能被说成白的，而白的能被说成黑的。说的人就是您的手下，您派下去的调查组及羊洲村的一些负责人！
　　我们羊洲村的换届选举，是极个别人操纵的唬弄百姓的选举，选举之后，面对村民的举报与上访，又给予了邪恶十足的打击报复。为了要真相，要公道，我于正月初十起在市政府大院绝食，同时708名村民联名给您送来了《求救信》。是您作出紧急批示，有关部门才派出调查组到我们村去调查真相。然而，令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玄洲镇派驻我村的辅选干部何以成了调查组成员？展开调查时，羊洲村原先导演和操纵选举的个别干部又为何被允许一直在场？接受调查的村民，为何要被叫到村委会的一间屋子里接受单独询问？接受单独询问时，为何又对村民的回忆作断章取义的记录？
　　尊敬的龚书记：“问题”干部参与调查，接受调查的村民被单个询问，随意作笔录。如此“调查”，能指望弄明真相么？犯案者参与破案，案子能真破么？
　　龚书记呀龚书记，看看您手下的人都干了些什么哟。
　　我们信任您，依靠您，可您千万别被手下人糊弄啊！
　　所以，我们请求您对羊洲村的选举问题和选举后对举报人的打击报复问题给予再次关注，再派出您信得过的干部到羊洲村里来。真的不好意思，我们麻烦您让您操心了一次又一次啦！可我们如今只有寄希望于您了啊。
　　其实，认定我村的选举是何结果，最有发言权的是我们村的广大村民呀。因此，我冒昧地给您建议：安排市人大法工委、市信访办在我村召开村民大会，对上次会上所公布的选举结果来一次认定表决投票，看广大村民的心里的结果与原来公布的选举结果究竟相差多远。
　　我们村民在甘阳市唯一的靠山龚书记，这事就请求您，拜托您啦！万望得到您的再次紧急批示。
　　此致
　　敬礼！
　　玄洲镇羊洲村二组村民
　　羊洲村选举委员会委员吕天模
　　2003年2月21日
　　吕天模专程过江到甘阳城，到市邮政局营业厅发出了给龚书记的求救信。
　　回到羊洲，他就开始盼，盼龚书记的紧急批示。
　　他家里没钱装电话，而他家隔壁的张家有部程控电话。每天的上午和下午，他往张家走两趟。怕别人多心，便打着去“看看电视”的幌子。
　　三天过去了，没他的电话，没他的信，也没人给他带口信来；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三周也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直盼到3月21日，隔壁张家电视里说美国对伊拉克及萨达姆打响了第一炮，发动了“斩首行动”，吕天模还是未能盼来消息。吕天模对龚书记也生出了绝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