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6 接上火头

　　所幸今日是无风无浪、晴得纯正的天气。不然，公文纸（用作选票的）也好，人（选民）也好，都将因起风而无处放置，无处落坐。如果下起雨来，几百号人大半要被淋成落汤鸡，这倒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会难开拢，会议任务也难完成。
　　一看都准备好了，张朝金即示意小徐坐到他身边去。
　　“小同志吔，推举村选举委员会委员，非同儿戏啊，你要一脉拿正哟！”张朝金的声音有些尖细，但从他口里迸出的声音条条儿，有如风雨中的细竹条，虽细犹韧，虽纤犹劲，小徐感到了细条密集抽打的疼痛。
　　小徐当然感受到了这声音的威力，但他心里有底：“您老放心吧，我会严格遵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认真贯彻联席会决议的。再说，还有您老在我身边掌舵呀。”相比之下，小徐的声音就嫩多了，柔多了，也冲多了，有如一棵“毕噼”上窜的春笋。
　　老书记听了，并未点头，而是威严地盯了小徐一眼。他恨不得取代小徐来亲自主持会，但那又是明目张胆的“越级、篡权”行为。作为在党内负责一个基层组织长达一二十年的老同志，实在不该犯这类明显的“低级错误”。再说，他早已从书记岗位上退下来了，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呀。所以，他忍着未动，监视着小徐的一举一动。若稍有差池，他再采取措施纠正也还来得及。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小徐站起身，分别朝不同方向的村民高喊：“各位村民同志，开会啦——！”
　　各个“同类项”及“团伙”内的笑闹、高论、聊天“嘎——”地告停。
　　连坐在院门外茅草地那儿的村民，都止住了说笑声，转而面向小徐，纷纷投来或欣赏或审度、或无所谓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目光。
　　小徐仍站着开讲：
　　“各位村民，各位老乡，各位同志，大家也许都已知道，我们今天分组召开村民大会，是要依法推举村选举委员会委员。目前的村民委员会，任期已满，即将换届。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换届选举前，要由村民推举村选举委员会委员。到时候，村民委员会的换届选举，就由我们今天推举出的选举委员会负责组织完成。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告诉大家，为什么要开这个会。大家明白没有？”
　　小徐有意发问，以便让村民们搞明白。这一方法，他是从上网实践中，受BBS的互动机制启发而得来的。
　　“明白啦，我们早就明白了！早就盼望这一天啦！”人群中，有好几个“团伙”都作如此回答。他们，还有她们，似乎都已等不及了。
　　“推举选举委员会的委员，怎么推举法？”茅草地那儿有人大声提问。小徐眼尖，记性也好，他认出那人是在丈量棉田时说“酸话”讥讽杨正夫书记的汉子。
　　“好！您问到了点子上。这正是我要讲的第二个问题。按规定，选举委员的推举，可以提名通过，也可以投票选举。提名通过呢，当然可直接由村民提名，全体村民举手表决；也可由村党支部提名，交村民大会表决通过。对于我们第二组来说，因为组的规模较大，村民较多，所以，给我们多安排了一个委员名额。其它组只一名，我们组和一组是两名。”
　　小徐有意留了点空让大伙儿议论，才接着说：
　　“村党支部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提名老书记张朝金同志为村选举委员会委员人选，希望大家认真考虑。在这里，我以市委驻羊洲税改工作队员的身份，以村民大会主持者的名义，向各位正式推荐并提出张朝金同志为村选举委员会委员人选，请全体村民先表决吧！这项表决完成后，还要推举另一名选委会委员。”说到这里，小徐也学着平时所见杨正夫与吕天海的作派，睁大两眼扫视全场，包括坐在院门外和院子角落里的村民。
　　“选举！选举！来点儿真民主吧！”厂房西角落里的村民高声叫道。小徐和老书记见那伙人中有周世柱。
　　“对，要选！不选就是走过场，就是把我们假当人！”茅草地那儿喊得更高，仿佛被他们看不见、此刻却正在他们头顶游荡的张朝稼游魂、吕天葵冤魂、黄牛禄懵魂及吕学庚怯魂加足了油、鼓足了劲。
　　“我来发个言吧，小徐？”是吕天模。他一直坐在“主席台”前几步处，此时已站起。
　　小徐望了一旁的张朝金一眼，张书记蛮横地摇了摇头。
　　小徐面露难色。
　　吕天模才不管张朝金呢，他站直身自顾自地讲下去：
　　“主持人刚才不是宣讲了法规么？‘可以提名通过，也可以选举产生’，我们强烈要求选举产生！简单的提名加举手，大家碍于情面，怎么会不举手？那样，就使选举走了过场。那就不是真正的民主了。你看行不行？大伙儿说行不行？”
　　“行！”
　　“行！非这样选不可！”
　　“行！选吧，选吧！”
　　小徐也赞成村民直接选“选举委员”。中国基层的民主进程，得慢慢往前推，不能老是停留在上一次换届选举时的水平呀。所以他有意识地听任吕天模讲下去并发动村民支持他。
　　老书记站起来了，小徐知道张朝金同志要“扳舵把”了。
　　果然不出所料，老书记威严地发话：
　　“可以提名通过，也可以选举产生，二者都可取。具体取哪种形式，要看什么情况。若党支部或村民代表会所提的候定人选，不公道正派，不能代表民意，没有什么么威信，那采取投票选举的方式确实就是合适的，也是应该的。如果党支部或村民代表会所提的候选人，完全符合村选举委员的条件，也能认真出色地履行选举委员职责，那就没有必要走投票选举这个形式。否则，便是流入了庸俗、低级的民主，而且还有可能为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提供捣乱的机会！大家伙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咹？”说完，张朝金朝桌前不远的吕天模瞟了瞟，落坐在靠背椅上。
　　“噢？”
　　“哦！”
　　“不会吧？”
　　 听众中，刚才附和“直选”的人，有不少人真的相信了老书记的“警告”，立场发生了改变；也有的对老书记的话将信将疑。刚才高喊要投票选举的村民，脸上流露出对张朝金讲话意图的探究和不信任。
　　小徐站起来，正准备讲话，只见吕天模也再一次站起来，朝小徐举了举手，有意识地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再次发言：“说话都要重证据，尤其是在这村民大会上，任何人都不能信口雌黄哟，含沙射影的话听起来也是怪怪的哟。既然有两种推举方式，何不由我们村民自己来挑选哩？小徐啊，我建议采取举手表决的形式，来看大多数村民究竟主张以哪种方式来推举村选举委员，你看怎样？”
　　刚才小徐站起后，并未坐下。听了吕天模的发言，小徐竟有些佩服吕天模了。值此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肉搏”之际，吕天模居然比老书记还沉着老练，不简单。小徐认可了吕天模的建议，弯腰向一边的张朝金同志征求意见。
　　眼看事情要“出拐”*，老人家张朝金再次站起来，口气更硬地讲：
　　“你们少数村民要求投票，无非是想阻拦我张朝金当选举委员喳。好，我问你们，我张朝金符不符合选举委员的条件？符不符合，嗯？本来我是退下来的人，但当前我们二组风气不正，急需正气来压一压邪气，村党支部和驻村工作队安排我来代表大家当这个选举委员有什么不当？！难道把我们组大几百号人，交给极个别不务正业又有野心的人去折腾就蛮好？”
　　张朝金挺激动，尖细的声音有了些颤抖，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不过从神色上看，他的青筋未暴，面色未改，似乎有点“稳坐钓鱼台”的风度。
　　“我们又没说您张书记不符合条件。张书记不符合还能有谁符合？这样吧，越是符合条件的人，越能得到群众公认，也就越容易过农民群众这一关。是吧？既然张书记不愁自己不符合，不愁大伙儿不信任自己，那还怕什么愁什么？投票吧！分分钟的事，现场就能见分晓，也更有说服力。桌子上有纸，我们来裁。小徐同志你定吧。”吕天模站着讲完，马上穿过人丛，走向桌边，从腰里摩托车钥匙串上取下小剪刀，也不管小徐是否同意，便裁起纸来。
　　小徐身子向张朝金这边欠了欠，张书记被吕天模的“棋子”给“将”住了，已不便再作什么表示，再“发话”反对未免有失尊严，太“失格”了，但还是表示出明显的反感与无可奈何的拒斥。
　　小徐默许了吕天模继续裁纸。
　　他“一不作，二不休”，“嫩文人”的“幼稚病”驱使他心一横，吸足气，以抬高涨粗了的声音宣布：
　　“根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民自主决定推举选举委员的方式。这时开始表决，大家仔细听着：赞成提名举手定选举委员的，请举手！”
　　小徐自北往东数，再由东往南数，一共是89人举手同意。“好，参会的村民，有89人赞成提名表决”。
　　“注意，赞成无记名投票选举我们组选举委员的，请举手！”
　　小徐按原方法，统计出举手者是212人。“好，参加会的村民，有212人赞成投票选举。”
　　小徐再以慰藉、抚恤的目光看张朝金，张朝金灰白头发前的瘦长脸，已变得有点暗了。
　　小徐注意到，最热心于投票选举的，多是那回在吕天模上访后得到镇补发避水搬迁费的农户。而坚定拥护老书记的人，除了张书记的几户亲戚，再就是杨正夫的表哥、弟弟及叔伯弟兄。小徐感叹道：农民哪，农村哪，我一生也学不透。
　　小徐还注意到，隔壁小学里的推举会议已经散会，一群一群的一组老乡扛着椅子，正穿过茅草地那儿往回走。其中呼朋唤伴、吆伢斥犬的，见这边还在开会，即刻噤声。坐在那儿的本组老乡，还压低声音与路过的一组老乡嘀咕着什么。
　　发纸条，发笔；
　　村民交头接耳、嘁嘁讧讧；
　　一手捂纸，一手握笔，垫在大腿上填名字；
　　“一浪一伙的”*推举出一人收选票，纸条儿大多向内折叠着；
　　收选票者或先或后地，把收齐的选票交给小徐；
　　小徐就近点出几名青年农民，围着三屉桌唱票、计票、监票。
　　张书记被围在中间，坐在桌前不能起身，被迫参观了这群青年人兴奋地计票。
　　统计结果出来后，小徐一叠一叠、一张一张地审核了一遍，票数属实，统计数与实际数相符。
　　小徐认真、谦逊、真诚地递给张朝金。
　　张朝金貌似马虎“过圈儿”，实则仔细苛刻地翻完、数完选票，不置可否地还给小徐。
　　小徐最后征求了一下张书记的意见，见张书记摇头，小徐遂起身朗朗宣布：
　　“羊洲村第二组村民大会，以投票方式推荐村选举委员会两名委员，经仔细计票，严格审核：村民吕天模以228票当选，村民吕华槐以231票当选。散会！”

　　*“出拐”：羊洲土话，指事情向不好的方向发展。
　　*“一浪一伙的”：羊洲土话，指因志趣、秉性相投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