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1 又添怯魂

　　眼前的镇干部们以为吕学庚是恫吓他们，压根儿也不会相信吕学庚是喝的真正的农药，故未予理睬。
　　还是杨正夫“警惕性高些”，几步跨到吕学庚面前，右手伸进他口里抠喉咙，左手使劲按下他的头胸并猛拍他的背。随后赶到的吕华明与吕天海，迅速把已在恶心呕吐的吕学庚拽到卫生室。
　　杨正夫捡起淡黄色的塑料农药瓶一看，是剧毒“甲氨磷”！感觉心“扑——”地一沉，顷刻间整个人像被抽了筋，周身“软疲啦咚”地散了架。
　　有气无力的他丝毫没忘自己的职责，立即朝着村委会楼上呼喊：“鲍镇长，鲍镇长，拐了，拐了！”
　　一股薰人的蒜臭味在村委会前的杂草坪上随风飘散，活像农民心目中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张朝稼游魂、吕天葵冤魂及黄牛禄懵魂闻讯而至，惊恐与忙碌的人们当然看不见。
　　“叮咚，叮咚咚”，鲍镇长从村委会二楼疾步下来，一是中午喝了酒，二是杨正夫喊得急，三是肚子太鼓，下了个楼就已气喘吁吁。
　　“快，找辆农用车来，叫村赤脚医生送吕学庚到镇卫生院去洗胃，抢救！”鲍镇长到底是见了大世面的人，一听情况不妙，当即作了安排。
应该说，杨正夫等村主头、鲍镇长等镇头头，还有闻讯赶来的市税改工作组吕天海等人的应急处理还是正确及时的，可由于吕学庚喝的药过多、药毒太剧，加之人的胃肠对“甲氨磷”吸收过快，吕学庚在镇卫生院病床上弥留七日之后，终因呼吸衰竭而去世。他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仅仅活了４１年！
多灾多难的羊洲村又出了一个怯魂！
　　连晴了近二十日的老天，在吕学庚自尽后陡地下起了雨，仿佛在为这可怜人而恸哭。
　　是一场连阴雨。
　　梨子早就卖完了，“大市花”*也捡回晒干后卖光了。洲民们本可心宁神静地享受这场难得的甘霖，松缓一下累得腰酸背胀的身子的，因了吕学庚事件，村子里角角落落都似有一股异样的潜流在涌动。
　　吕天模、周世柱等人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抓紧找当时在现场的洲民调查，整理为吕学庚鸣冤的材料。
　　镇干部，更莫说市干部，这几日没得一人来羊洲。可能是因为下雨，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淅淅沥沥的秋雨，以它特有的从容和坚韧，暂时掩盖了羊洲村骨子里的骚动和血管里的汹涌。
　　秋雨把棉花田、梨子田、柑桔田泡酥了泡软了，使庄稼及在其间生长的野草，体味起犹如思想者的孤独。
　　秋雨把玄羊公路路面渲染得更黑更亮，平时隔会儿即有的巴士、农用车、摩托车身影也少而又少了。
　　秋雨把家家户户的鸡鸭狗猫都赶到屋檐下休闲去了。
　　秋雨还把羊洲村民逼着“拢堆儿”，打花牌、闲聊是非去了。不知他们和她们肚子饿了没？
　　村子似乎已沉睡。
　　镇干部不来羊洲，市干部不来羊洲，吕天海与小徐却未敢离开羊洲。
　　别人不来可以，吕天海与小徐走了就不行。因为甘阳市的农村税改工作，不能因为吕学庚事件而停止，所以吕天海他们还得按原计划往前推进。
　　吕天海带着小徐，各撑着一把雨伞，出门去找杨正夫。
　　他们二位往前走的路读者见过，是8月初随小徐的双眼看售梨场景时认得的。先西行，到公路上，再前行，但不需走到胡万合商店那儿去。胡万合那儿就是四组了，而杨正夫是三组的。因此，在半途即应往左拐。杨正夫的家就在公路旁的左侧第一户。
　　没想到杨正夫居然在家，而且还没得一帮人在这儿打牌、日白。二人惊诧：真稀奇。
　　几日不见，杨正夫的方脸明显瘦了一圈，绊嘴胡子长得像一蓬蓬乱茅草。“又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杨正夫见到他俩，口里一边叹气一边念叨，活像个念经的和尚。
　　二人更惊诧：英雄好汉般的杨书记，莫非被吕学庚的死击倒了？
　　杨正夫已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他实在撑不下去了。自张朝稼事件开始，吕天葵、黄牛禄、吕学庚，一个一个硬扎人当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或自杀或误杀，作为一村之长，他痛楚不已呀，也无地自容啊！就算张朝稼和黄牛禄是被“大环境”逼出的“自作自受”，那吕天葵的死，他脱得了干系？这回吕学庚的死，他的责任可推卸不掉！抖着手铐威吓人家胆小如鼠的吕学庚，天理不容啊！可我杨正夫作为“正东道”，我干啥去了？为什么不劝阻和制止综治办彭主任？我羊角洲的堂堂五尺男儿，竟没敢去劝阻凶横霸道的彭某人滥施淫威！我还是人么？我悔呀！
　　吕天海和小徐只是惊诧杨书记的外形衰变，哪知道人家内心的“疼病”呢。
　　“今天已是10月25号啦，10月底前必须完成并组任务的呀。要开村民代表会，要下发和回收村民意愿调查表，还要确保大多数村民意愿与我们原先上报的并组方案相吻合，工作多得很哩！好在我们村大哟，不然要与其它村合并，那工作起来困难就会更大啊。”
　　前几天吕学庚家办丧事，吕天海知道杨正夫心境极差，没有找杨正夫。今日“火”已烧在脚背上，再不着急不行了，才下决心来找他，所以一口气道完了来意。
　　“唉……”，杨正夫未答话先叹气，“我们基层干部不是人哪，费税改革，在共产党是‘新姑娘上轿，头一遭’，本就难搞，难得像‘学剃头的遇到绊嘴胡’。又遇到吕学庚事件，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穿恰遇顶头风’啊。前段时间核地亩、核产量、追收费、核负担，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工作中还得看村民的‘恶风扫脸’，听村民的酸言怪语，没吵起来打起来，算还是我的脾气改了的。否则，喝药的岂止吕学庚？！说句不中听的话，喝药去了，倒解脱了呢！哪个想当、愿当这个破书记破村干部？！我狠不得一瓶‘甲氨磷’喝下去算了！”杨正夫说得唾沫横飞，颈项青筋暴胀。
　　吕天海比杨正夫小，又是晚辈，欲劝止杨，又觉不当，故听凭杨正夫大说了一通后还是他自已“幺锣”。
　　小徐只有听的份，他自已颇能审度。
　　“干部中最苦最累的肯定是你们这一层哩。前几年已苦了累了多年了，这回税改再苦再累一年吧。不苦不累不行啊！任务压头，时间已只剩几天了，这几个事还得抓紧办哟。趁下雨，把会开了，把调查做了吧。不然，天一晴，几个人还难得吆拢些。你看行啵?”
　　吕天海是又劝又导、又商又定，生怕杨正夫多心，可又不得不如此。说完，仔细地看了看杨正夫的脸色。
　　还好，杨正夫没有愠怒。吕天海不是外人，而是至交，是市里下来的工作组长，也是为村着想，为他杨正夫着想。杨正夫当然依从了吕天海。
　　杨正夫当即掏出手机，分别给吕华明、吕华祥、徐树英等村干部挂电话：
　　“马上到我家里来，开‘两委’会商量并组的事！”
杨正夫是个痛快人，善决断，几分钟的空儿，即已胸有成竹、剑在弦上。
村“两委”会在杨正夫家里进行。
　　开了不到一个小时，思想就统一了，方案也拿出了，并定于下午在村委会召开村民代表会。
　　出了吕学庚事件，不仅杨正夫，“两委”一班人都感觉大难即将临头，颈项旁伸着一把锋利的刀，随时随地都可能“咔嚓”一下把你的命索去。因此大家干起工作来都高度默契，决策和搞事效率出奇的高。
　　正好李次玫的饭也做好了，安排全体与会人员上桌就餐。
　　大伙儿也不讲客气，因有事，没有喝酒，三下五除二，中餐就解决了。对徐树英，在“私人问题”上，杨正夫，还有李次枚，都没来得及“反应反应”。
　　各委员分头去通知会。吕天海、小徐就便在杨正夫家的客床上打了一个盹。
　　起床后，吕天海、小徐与杨正夫一起步行去南梨园那儿的村委会。
　　他们仨到达村委会屋里时，见吕天模早已端坐在靠墙的的木条椅上。三人先是一惊，随后便恍然大悟：吕天模是村民代表，来参加开会的。
　　吕天模起身与吕天海、小徐握手寒暄，但未理杨正夫。
　　杨正夫眼望着别处，像根本没有看见吕天模的样子。
　　约摸三点钟的光景，村民代表陆陆续续来到村委会一楼敞厅。
　　杨正夫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扫视了一圈坐在敞厅里条椅上的与会代表，开讲：
　　“今天召开村民代表会，议题就一个，商量并组的事。按照中央税费改革部署，市委和镇委安排，我们村就不与别个村合并了，因为太大了，人口也多，两三千人够一个新村的规模了。但为了减轻农民负担，必须并组，这样就减少了组长。而且新组长须由新的‘两委’成员兼任，就减得更少了。
　　“小组合并，我们‘两委’开会研究了，打算由原来的10个组并为5个组，也就是每两个组合成一个。这个方案已报请镇委和市税改办批准。怎么合法呢？原则上就近合，按居民群落合并，应该说可得到村民代表和全体村民的理解与支持的。
　　“至于组与组之间贫富不均的问题，哪个讨巧哪个吃亏的问题，希望大家看在低头不见抬头见、人不亲姓氏亲、如今不亲以前老辈亲的份上互谅互让。再说，小组这个集体贫穷也好，富裕也罢，与我们各家各户也没得多大关系。小组欠债的，不得要你农户还，税费改革后哪个还敢多收？小组肥的，谁也不敢私分！
　　“至于土地肥薄，也与合组无关，当种哪块地还种哪块地，原来的小组与小组之间不‘打绞’，不交叉，各分各的地，免得起纠纷，伤和气。
　　“具体讲，就是一组与二组合为新一组，三组与四组合为新二组，五组与六组合为新三组，七组八组合为新四组，九组与十组合为新五组。好，我就说完了。下面请市委税改工作组的吕天海组长讲意见。”
　　村民代表与一般农民无二致，都较懒散，也不习惯正经开会，所以平时参加会都是是稀稀啦啦、叽叽喳喳。今日的会，因为涉及到各自的切身利益，所以听得极认真，不时有“哦”“噢”“嗯嗯”的反应。对此，在会上讲话的人也能适应，比如此时的杨正夫就感觉他的话说到了“家”，听众已被他统一了认识。
　　吕天海并未讲什么“意见”，只是嘱小徐给每位与会者发下早已备妥的《羊洲村小组合并意愿调查表》，对如何填表作了详细说明。
　　羊洲村小组合并意愿调查表
　　被调查人：所属小组：
　　你同意下列并组方案吗——（同意，就在后边打钩，不同意，就打叉）
　　第一组第二组合并为新的第一组
　　第三组第四组合并为新的第二组
　　第五组第六组合并为新的第三组
　　第七组第八组合并为新的第四组
　　第九组第十组合并为新的第五组
　　你如果不赞成上述方案，那末，你想支持的并组方案是——（请填空）
　　新的第一组第组与第组
　　新的第二组第组与第组
　　新的第三组第组与第组
　　新的第四组第组与第组
　　新的第五组第组与第组
　　填写日期2002年10月25日
　　表格发出后，要求就地填写。但大多数代表没有笔。
　　杨正夫叫徐树英骑摩托到商店买来了中性笔，有笔无笔的每人发给一支。
　　一会儿，有的在填，有的在交头接耳，还有的既不填也不交流，独自抽着烟。
　　“请大家抓紧填写吧，填完了的就可以走。”杨正夫催促道。
　　最后一个交的是吕天模。吕天海收下他的表，一看，他自拿了一个并组方案。
　　吕天海与小徐、吕华明、徐树英负责汇总。小徐拿出一张空白表，作汇总记录。凡赞成既定方案的，在上半页上划“正”字；凡另拿出方案的，放到一旁，再“合并同类项”。吕天模要求留下汇总，吕天海征求杨正夫意见，杨点头，吕天模遂留下。
　　结果，收回调查表35份，赞成既定并组方案的27份，占77.14%。
　　根据有关规定，既定方案获得通过。吕天模表示无异议。
　　杨正夫与吕天海商定并布置：请各位“两委”成员，在向村民代表传达时，要强调吕天模参与了调查结果的汇总。
　　吕天海与小徐这才如释重负。

　　“大市花”：羊洲俗语，指炸得最快最多时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