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 借古讽今

　　吕欢指着老冯所拾的瓷片作“说明”：“你们不要小看这黑家伙，黑得发亮的家伙，是好东西啊。这块是兔毫盏，你看这釉水一丝丝地流下来，像兔毫吧。而它的整体黑得大气，兔毫的纤细融于黑盏的大气之中，富有美学规律呀。说到美学，你们是京城的大学者，肯定比我懂。”
　　又把手指伸向年轻记者的摊摊儿中：“黑家伙与黑家伙有不同，这块与老冯的那一块不同窑。老冯的那块是福建建阳的，称‘建窑黑盏’，简称‘建盏’。这块是江西吉州窑的，叫‘鹧鸪斑’，一块一块的花斑犹如鹧鸪鸟，是吉州窑黑盏中最著名的釉色之一。”
　　老冯接口道：“古甘阳人的生活不仅精致高雅，而且从容丰润。仅仅一个黑盏，竟然如此讲究，古人真了不起啊！”
　　年轻记者中的一位激动起来：“哪像当下的一些国人啦，浮躁、气盛，一天到黑着急慌慌，一双眼睛色利迷迷，就为了三个字：名、利、色！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几十年光阴倏忽而过，到头来眼一闭腿一蹬落下个啥？唯有一堆废纸钱，再加一身死坠肉！古人，一对比人家古人，我们惭愧呀，不是一般的惭愧！人家仅仅几只吃饭喝茶的碗盏，恁么多年过去，落个破瓷片下来，还是被泥土掩埋了几百年的，后人一见便如获至宝，看着也确实美不胜收。令我们今人无地自容哦……”
　　没想到见了几块破瓷片，竟把记者们感动得如此稀里哗啦。杨正夫想这看不起眼的“碗肚子”瓷片，肯定有着不一般的“内涵”和魔力，往后见了它可要爱惜点。他把记者和吕华乐送上船，上堤乘巴士回羊洲去。
杨正夫内心里感觉比前一段时间轻松多了。因为他带头“吐”出了“黑田”的承包费，“大佬”们也相跟着极不情愿地把“洞里的蛇”掏了出来，加上全村第二轮土地承包方案落实得较为公平合理，吕天模停止了上访；因为吕华乐的鼎力相助与市委领导的出面，《中国政改》杂志曝光揭丑的危险也消除了。
张朝稼游魂、吕天葵冤魂和黄牛禄懵魂心底的怨恨也被消化了不少。
　　杨正夫给自己放了两天假，跑到后头吕天海老家去同几位好友打花牌。
　　一直连轴玩到第三天傍晚才回家。刚进门，见桌上菜已摆满，甚为满意，拈起筷子就吃起来。
　　李次玫也盛来一碗饭，与杨正夫一块儿吃。
　　“嗨，今日来的《高州日报》，又登了华乐哥一篇文章哩。”李次玫一边把青海椒炒肉转到丈夫面前，一边向丈夫“汇报”。李次玫可说是杨正夫的“情报官”、“参谋长”，长期的书记夫人生涯，练就了她对甘阳市、玄洲镇政治的敏锐嗅角。
　　“什么文章？拿来看看”。杨正夫在狼吞虎咽的间隙，说的同时还在嚼一块瘦肉。
　　李次玫端着饭碗，利用穿过堂屋去房屋的路途，还缓缓地往口里扒着米饭。
　　李次玫递给杨正夫《高州日报》。村干部每年都自费订阅有《高州日报》，一年要掏一百五十快钱哟。
　　杨正夫就势在桌边读起来。明亮的日光灯下，只见吕欢的文章在第四版，是文艺副刊的头条，占的篇幅比较大而且很醒目。全文如下：
　　面对祖先，我们羞愧
　　吕欢
　　甘阳玄洲境内，有古甘阳城遗址。在那儿，遍地都是我们祖先用过的器物残片。
　　或白或褐或黄或黑的残片上，祖先的手温透过陶与瓷，把遗泽直接传递至我们的手中。先人仅仅几只吃饭饮茶的碗盏，大几百年后落个破瓷片给我们，便让我们对它的精致美妙赞不绝口。
　　遗址在江堤外，不涨水的季节，我们即可穿过历史的遂道与祖先相见。前几天，我陪几位京城文人，再次拜访了我们伟大的祖先。
　　这次与祖先相见，直叫我羞愧难当！
　　为何？看看我们当今的城里人吧。
　　你没发现如今收“渣货”的愈来愈多么？废品收购站愈来愈多，每次路过，站里多在出货，或带拖“长卡”，或“东风140”，最不济的也是农用汽车，正在装载如山样高的打包“渣货”。还有几回，我钻进几家废品收购站里淘旧书，见着大捆大捆的新近报纸、期刊，以及牛皮纸尚未启封的新“著作”。遂惊问：“何以至此？”老板笑答：“出报刊出著作的人比读的人还多些，能不这样么！”幸亏未见着自己的“新著”，还算给我留了一个面子。
　　穿街走巷、上门入院的废品收购者愈来愈多。路途中，居家时，常有进城农民骑着旧自行车，后座上两个大篾驮篓，“收渣货哟！旧书旧报，废冰箱废彩电，热水器打火灶，都拿来换钱！”喊声虽冲虽直，却情真意切，不在意“打空枪”，“复二手”时喊得更急更高。如此长喊，一些在屋角及贮藏室沉睡多年积满岁月灰尘的半旧电视、电冰箱、洗衣机、热水器、电子打火灶等物“浮出水面”，立见阳光。它们被收去后，大多数被拆成废铁烂铜卖给了废品收购站，还有的则被擦洗、修整、喷刷一新，摆在了“旧货市场”或五交商店柜台，但这毕竟属极少数。
　　你没发现如今的“叫化子”，和一些肉猪、老鼠（不应该的组合排列，请各路丐帮鉴谅）身体愈来愈肥壮么？多少次碰见头发脏乱衣着巾巾吊吊的乞丐，垂首弓腰于垃圾箱与集并房，在酸臭薰人却又花花绿绿的垃圾里，翻拣出半袋大半袋的快餐面、糕点、糖果，三五六七个发硬的皮蛋与变味的盐蛋，半瓶半瓶的过期食用油，一柞半柞长的肉糕鱼糕，大捧小捧的剩饭馊饺子。至于宾馆饭店酒店招待所的“下脚料”，那就更不用说了：“上过馆子”的人都见过，讲排场的主人总是把菜点得超出实际需求，酒足饭饱后总是剩下一大溜荤荤素素，主人又大多碍于面子不肯“打包”。我常发奇想：此时此刻，把那些底层的穷苦百姓组织起来，十人一席“打扫战场”，那该多好！可惜没有谁来组织，也不便组织，组织了人家也不见得会来，来也还要花旅费。于是，便成全了宾馆饭店酒店招待所邻近的养猪户，大桶大桶的鸡鸭肉鱼涌入了猪胃里；还让方圆几里内的各路老鼠一个个被滋润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你没发现城里的绝大多数家庭，大柜小柜里装满了长年累月积趱下来、几乎永难穿上一回的春装夏衫秋衣么？偶尔打开衣柜一瞥见这摞摞衣堆，我就心疼得要命，这些“料子”咱小时候连做梦都想不到啊！一年一度的对口帮扶，只需冬装与被褥。农村的亲友与族人，如今也不兴“捡旧”了，即便用得着，面子上也难接受这一份划不来的“施舍”。对这大摞大摞的旧衣（有的甚至仅穿过一次），人们把它作废品卖了，感到可惜，是一种糟蹋，不卖，留下又用不上。真如曹操待鸡肋，扔之可惜，食之毋需。日长年久，这旧衣的大山遂愈堆愈高了。
　　类似的发现还有很多很多……
　　我们不禁要问：这是怎么了？
　　随着小康的到来和向富裕的挺进，人们的嘴是越来叼了，胃口也越来越大了，而胃肠等消化器官却越来越娇。“食物”越来越多，越来越新奇，而人们的消化吸收能力却越来越弱。嘴越叼、胃口越大、胃越娇，商家便越来越高兴、越来越兴奋，越要弄出更新更奇更美的“食品”，来迎合人们的嘴与胃，来刺激人们的新的食欲。如此往复，一来二去，循环加速。“食物”仅来到人们的体内逛了一趟，瞬间即被城市“屙”出，被商家回收。
　　物质的“食物”是如此，精神的“食物”亦复如此。那些成捆成摞未启封即送入废品站的书、报、刊即是明证。还有电视、网络上的精神“食物”的情形也与此差不多。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长此以往，商家的腰包是鼓起来了，人们自身却被物淹没了，人们被愈来愈快的物的循环“养”得心浮气躁了。
　　据此，我的诊断是：人们集体无意识地患上了“消化不良”。
　　城市每日“屙出”的，是巨量的“未消化物”或“半消化物”。
　　“消化不良”的“临床”表现，除了典型的排泄物特征外，便是心浮气躁。因为未能从容不迫地消化、吸收，血无以养，气无以载，神无以生。
　　我开出的治病处方是：学学我们的祖先，比如古甘阳城里的先人，细嚼慢咽“食物”，生活精致丰润，从容应对世事，淡然以待名利。人生本有限，快乐可无边。早晚名利事，忧烦伴无眠。壁立千仭岗，一览众山小。醉入善美业，芳馨润双眼。此生从容过，西逝方有颜。
　　“嘿嘿，他是歌颂我们的先人，批评如今的城里人，有点辣味，也刺的很准哟！”杨正夫读完，赞叹道。
　　“我是似懂非懂的。不过，华乐哥的好心，我倒能理解。”说完，李次玫开始收拾碗筷。
　　“你不晓得，那回陪华乐哥，和他京城的文友在马洲堤外捡瓷片，京城的‘名记’们就是这么感叹的，这篇文章只是把他们一伙说的话丰富、完善了一下。没想到在报纸上一登出来，就这么吸人眼球！”
　　“文人嘛，吃的就是这碗饭！不像你、我粗人，能吃能喝、能搞活路养小顾老就行。说起古人，我就傻眼啦，那不是我们老百姓操心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