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 先人福荫

　　2002年10月8日，“十一”黄金周后一上班，《中国政改》杂志社总编刚读过吕欢悼黄牛禄的“奇文”，即派“一代名记”冯彬率员深入江南省甘阳市采风。
　　上次该社一行二人到玄洲，虽“影响”镇政府“吐”出了挪用的避水搬迁费，解开了玄洲镇镇村两级负债的乱麻，但由于毫无准备，对吕天葵案并未能展开调查。
　　记者这次到玄洲的第三天，吕华乐匆匆忙忙地从镇里赶到老家羊洲村。记者调查组一行三人，组长叫冯彬，高高大大，总有一米八五以上，身体挺棒，就是两眼眼睑整日都是肿泡泡的，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容。这冯大组长是个中国文坛知名报告文学作家，特有正义感，思想也较深邃，拥有相当一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追星族”读者。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读到吕欢的散文集《抢救我们的后花园》，与甚为崇拜他的吕欢便有了文牍往来。由此，冯、吕交往甚洽。杂志社总编读到的吕文，即为冯彬所荐。冯彬等能来玄洲，盖因总编读了吕文，且黄牛禄事件又出在吕天葵事件同一地。
　　调查组专程来玄洲，重点是深入调查吕天葵追讨集资无望愤而自杀一案，因为“吕天葵案”的背后，隐藏着羁縻中国农村经济当前以及今后一个时期正常发展的致命怪圈。案件情节与事实，犹如癞子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富有调查经验的他们，三把两下便将事实调查得一清二楚。冯彬一行写出了长达两万余言的纪实材料，邀吕欢来，一是听听他对材料的意见，二是会会朋友，三是去吕欢的老家看看并拜望吕门二老。
　　吕欢把远道而来的三位朋友接至家中，以老娘做的纯农家菜和柴火饭招待他们，自然又喝了几瓶极品“甘阳春”。茶余饭后，请身健嘴勤的老爷子吕正楼，带另两位记者去“参观”羊洲、扁洲、巴洲和杨家河、徐家河、朱家河，他们要做做“田野调查”。吕欢则与冯彬作了长达三四个小时的倾心之谈。谈话的最终，冯彬一是看吕欢面子和为了不给玄洲工作队长吕华乐增加“麻烦”，二是避免给已陷入困境的玄洲镇领导和羊洲村杨正夫书记雪上加霜或说“落井下石”，三是出于对农村基层组织面临的艰难现实与历史环境的理解和同情，他答应不披露调查纪实，并向杂志社领导多讲玄洲“情况之特殊”，也就是尽可能不捅漏子不出丑。“投鼠忌器”也好，“高抬贵手”也罢，都是因了好友吕欢。
　　阿弥陀佛，吕华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当晚，吕欢陪调查组北渡，杨正夫非要跟着来，吕欢答应了。他们住进甘阳宾馆，市委市政府领导闻讯而至，设宴款待。按冯彬的习惯，本欲拒绝，可吕华乐不住在旁“打圆坐”*。冯彬想，好友在市委市政府领导下任职，“打人檐下走，不得不低头”，便勉强接受了市里的宴清，但并未喝什么酒，只象征性地抿了两小盅干红葡萄酒。
　　宴后，市里要“安排安排”，冯彬婉辞；杨正夫欲“意思意思”，冯彬严拒。
　　翌日，冯彬一行未按原计划离开甘阳，而是在吕欢的撮合与杨正夫的引导下，安步当车再次南渡，乘敞篷机帆船直抵古甘阳城遗址所在的马洲——就在吕天模“滑铁卢”邂逅玄洲记者的所在地，亦即原先承包的白瓜地的堤外。
　　时值十月初，江水澄碧，江流娴静，三位记者尚未见过（过江来做调查时坐在小车内,过的汽车轮渡），兴奋不已，操起像机一拍再拍。天空虽不如洗过澡样地干净，却也基本上是蓝的。以蓝天为背景，玄洲的半空有祥云驻足，有炊烟袅袅，如果不出张朝稼、吕天葵、黄牛禄一档子事，玄洲真的是一派安宁祥和之气，一幅世外桃源景象。
　　“嘟——，嘟——，”客船唱出两声长调，马洲码头到了。
　　骑摩托的在前，骑自行车的紧接着，中间是行人，最后是推板板车、开农用车的。乘客依次下船上岸。马洲人是农民，然仍有古甘阳城遗风。冯彬今日的情绪，是进入甘阳以来最好的。他望着好友吕欢，无声而欣慰地笑了。
　　在吕欢的打点下，三位记者和吕欢头戴长檐篾篁帽，各挎一个黑色涤沦包，内置“甘阳苕酥”和矿泉水。他们跟着杨正夫，随行人一起上岸。
　　又一次踏上玄洲土地，另两位年轻记者沿着河岸前行，一蹦一跳、一惊一乍地，像初涉新城的小姑娘伢。见此，杨正夫几天来一直紧锁着的双眉也松了开来。
　　吕欢自然把古甘阳的历史讲述了一遍，讲的过程中自然又添加了一些“水辞”*。也难怪，本居水中央，又是“水文人”，还因是家乡，能禁得住他吗？
　　说着说着，便沿江岸往西走了二三里地。吕欢精神振奋：
　　“先生们，请注意，你们的脚下，便是古甘阳城遗址！”
　　“啊？哇——”两位年轻记者又惊又叹。
　　眼前是一大片开阔地，因为已是秋水，大片河滩地退了出来。滩地有如多情郎，远望着离去的水妻，“泪眼婆婆”。滩地的南缘为堤脚，北缘为江岸。
　　地上衰草稀稀，而遍布砖头瓦砾，或黄或褐或灰或黑。其间杂以闪着白光的瓷片，像祖宗的眼睛一眨一眨地，似有灵气。
　　“啊！古城，我们来拜謁你啦！”两位年轻记者童心与诗意齐发。
　　“是啊，这个时代便是皇朝式微却文学兴盛的南宋呐。”吕华乐弓腰低头，双目扫地，兴致勃勃地接过朋友的话头。
　　“你看这片明清青花，陶土是景德镇的，手绘青花的钴料是郑和下西洋时从苏门答腊运回的，青花像猪油一样浸进洁白的胎质内，又嫩又润，蓝白相间，美呀！可它不是古甘阳城被冲坍时的那个南宋的东西，而是难舍故城的后人日常生活所用的碗盏。”
　　说着，吕华乐手捧青花瓷片递给冯彬。
　　冯彬接过，用手触摸，被肿胀眼脸盖着的双目，禁不住放出慈爱与崇敬之光。
　　“嗨，吕欢老师，你看这片哟！”年轻记者中的一位捡到了“宝”。
　　“嗯，运气不错！”吕欢走近，接过瓷片，只一眼，便识出货色：“这是古甘阳城的代表性瓷片，就是两晋青瓷。它素面朝天，釉色青中泛黄，黄中闪灰，胎骨灰，胎质松，釉上有划印，是制陶工用手持排针划上去的，细柔曼妙，体现出那个时代士大夫所追求的一种精致。你把它带回去收藏好哟！”
　　“老吕，老吕，我也捡到一块好看的！”冯彬难得地高叫道。
　　此间吕欢也捡到一块两晋青瓷，几块元明青花。因讲解过，便收进背包里，快步撵上冯彬。
　　“哦，老冯的这块又不同，这是古甘阳城人们当年用得最多的瓷器的碎片哩！”吕欢手指着冯彬手中捧的宝贝，等两位年轻记者拢来后，开始卖弄：
　　“这叫影青，也称隐青，可理解为影子青淡，也可理解为青釉隐然若现，都是指的其釉。它是北宋景德镇窑货，这一块是莲瓣纹盘的。还有葵口碟，云纹碗，斗笠盏的等等。其特征是胎质细腻，釉质清润，釉色清白，印花精美，印中带划，底部多有一黄色圆形垫饼痕，是宋景德镇隐青瓷的典型特征。你们仔细地搜索搜索，争取多寻几块这影青瓷片，因为在别的地方是很难捡到这个好东西的啊。”
　　三位客人立即呈扇面撒开，弯腰垂首，气收丹田，一意觅古。
　　杨正夫插不进档，便自告奋勇地帮几位收拾热得脱掉的春装，搂在一块儿挎在肩头。他随着觅古队列缓缓漫步，不时在瓦砾中捞起几样东西，拿来问吕欢“有没有用？”
　　吕欢见是鬲之足，厚胎空心，上粗下细，粗看像男人的阳根，细看如变压器上的“鸡胯子”，不由笑了笑：“老表，你专捡好东西哟！”
　　“好东西？哈哈哈，真是好东西！不过，它不是活的，中看不中用。”杨正夫来了劲。
　　吕欢跟在冯彬他们三人的后头，在他们已“耕”过的废墟上，又捡得几块影青，几块两晋青瓷，还有两块黑盏瓷片，喜不自禁。
　　老冯他们三位已热得受不住了，先后掏出矿泉水瓶子仰脖狂饮。
　　“歇一歇，歇一歇，老冯！”吕欢怕客人累倒了，城里人与乡下人相比是娇气些的。
　　“来来来，大家在这儿来坐。”杨正夫已物色好一块没有什么瓦砾的滩地，地面还有一层银沙，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有簸箕大，正好够坐。
　　大家席地而坐，纷纷铺开“战利品”。
　　杨正夫把甘阳苕酥撕开塑料袋，一块块掏出来放在摊开的衣服上，请客人和吕欢“过中”*，“将就点啰，真对不起人。要您几位上岸去，您们又舍不得离开这宝地，想在这儿多捡几块，唉。”杨正夫仍以东道主自居，也是一番真心。
大家边吃边喝，边看边聊。


　　*.“打圆坐”：羊洲土话，指从旁尽量把事情围拢。
　　*.“水辞”：羊洲俗语，指添油加醋，夸大、抬高。
　　*.“过中”：羊洲土话，意谓时已至午，因故随便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