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洲村王国

　　成筐成筐的梨在依次排队。筐尖上都是大个梨，入眼，即有甜津润口，梨香扑鼻，让人感叹洲土的神奇与梨农的伟大。
　　板板车、自行车被随意挤垛在人缝里。
　　太阳炙热灼人，梨农们未敢忘戴草帽。席地而坐的，傍村居檐墙而倚的，顶着毒太阳守在自家梨子边的，无一不在满怀希望地耐心等待。
　　鸡们呀，鸭们呀，都躲在民居后的树荫下或刨食或嬉戏或小憩。有几只家狗穿行于人、筐之间，像在巡逻，又像在寻觅什么，更像在凑热闹。
　　验收、过秤、成交之地，就在胡万合商店门前的凉棚下。
　　所谓验收，即为梨贩或是买梨者，手持一篾片圆圈圈儿，正如城市地摊上以丢圈套物游戏赚钱的哪种圈圈儿。验收时，梨农把筐里的梨，一个个往空筐里转，明显够标准的，便转进空筐里。竹圈圈直经约5——6厘米，目测个头不够的，买主以竹圈儿套之，梨果大于圈儿的，便收下，否则退给梨农。即便是比竹圈儿大的，若长得瘪头怪脑，或者有伤，有裂纹，有疣子，有鸟啄痕迹，一概不收。
　　过秤，很简单，磅秤是胡万合商店的，摆在店子正门口的凉棚下。秤后一把楝木椅子，上面坐着胡万合。秤码本子放在秤架上，内夹一支“中性笔”，笔头有线，另一端系在秤架上，以防旁人拿用后弄丟失。过秤的便是胡万合。
　　成交则视情而定，每斤梨四毛钱。有的可能一手交梨，一手收现钱；有的可能收到部分现钱；还有的可能暂时只能得到一张欠条。不过，条子上有胡万合的私章印，梨客走得了和尚，胡万合跑不了庙。梨农们放心。
　　先来的梨农们，梨子出手了，空箩筐里回收了被淘汰下来的小梨废梨。他们给梨商说好话，一毛钱一斤把淘汰梨收走，但梨商不要。梨农们也就算了。他们伸出食指在嘴里舔了舔，喜笑颜开地数着票子，数得“斧口不差”，方满足地离去。
　　我们在棉田里见过脱吕华明裤子的漂亮嫂子陈水莲、胡枝英，两人也属幸运者，梨子出手比较早，卖剩的被淘汰梨很少。可一旁的贩子和过手的贩头，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像苍蝇一样叮在她俩胸前，怪恶心的。有个贩头在验收时，还舔着脸摸陈水莲的光膀子，明显的“吃豆腐”，而陈水莲倒忍得住。呸！
　　轮到那可怜人张朝稼的遗妻，还有会打丧鼓唱丧歌的“独姓户”梅家父子，挑回的箩筐里，居然装了半筐淘汰梨。我朝他们的筐里仔细看了看，好多梨子并非小于5——6公分。欺负人家老实人、独姓人，奸商德性！
　　路上的队伍还很长很长，从四组这儿，延伸到北头的二组那儿。
　　老书记张朝金来了。他背已有点驼，头发灰黄，但举手投足仍不失敏捷。年逾花甲的他，两个子女都工作在高州，俩老在家靠两百棵梨子树为生。当然，张书记还有一份外快，那就是给村守堤防屋的报酬，每年1200块钱。
　　此时，张书记自己并未推车、拉车，更未挑担，而是其邻居、世代铳手胡万晓的儿子胡保华帮着推来的。因卖梨队伍是从店子这儿往北排的，而张书记是四组前头的，住在店南，梨车推来先要经过店子，再往北去尾巴上排队。
　　远远地，胡万合便看见了张书记及他的梨车。
　　胡万合向一旁验梨的买主使了个眼色，买主迅疾走至胡万合身边。胡万合指指张书记，与买主低语了一句什么，买主会意，即大步上前去迎接张书记。
　　张书记并不惊诧，也不喜形于色，而是早已料到、早已习惯的样子。
　　此时，正轮到年近七十的老蔑匠张爷爷的梨筐受验。买主的同伙在张蔑匠的筐里尽挑大梨，往秤上的空筐里放，稍小点的，其实够标准，也不要。张爷爷欲申冤，买主的同伙气冲冲地：“你卖不卖老家伙？不卖挑到一边去别碍事！”张爷爷只得忍气吞声地任由那“恶霸”挑三拣四。没办法，弄过河去卖，他老人家挑不动啊。
　　张书记走入胡万合商店对门的民居，搬把椅子坐下。掏出香烟，点上，吞云吐雾去了。
　　张书记的邻居在买主引导下，把梨车直接推到磅秤旁。沿途有碍事的排队者，纷纷知趣地为他让路。未验梨，直接过磅。梨筐被抬上大货车箱，张书记邻居胡保华搂着空箩筐转回，放上手推车，向张书记打过招呼，兀自走了，张书记也无任何感谢的表示。
　　胡万合用计算器按了按，报给买主。买主即在肚皮上的皮兜里掏出钱，数了数，走到坐着的张书记面前，交予张书记。张书记这才起身，把一叠票子塞进口袋，朝胡万合摆了摆手，回去了。
　　我痴望着张书记高朗微驼的背影，心里极不是滋味。
　　转过身来，见卖梨的队伍还像一条灰色的长龙，并未出现什么骚动；头顶的太阳还像一团火，天上并未飘来一朵乌云把它挡一挡；第一辆卡车“肚子已吃饱”，大腹便便地往北驶去。
　　我的心仿佛被划了一刀，剧痛与紧缩交织着……
　　2002.8.15. 阴 星期四 农历七月初七
　　天阴了，我的心情也处于阴天。在这“七夕节”里，害得我连妻子都不想！
　　对羊洲这个弹丸之地，我已有了个梗概认识：一个山高皇帝远的王国，一个中国传统的宗法小社会！
　　这个小社会的“宗主”，以前是张朝金，现在是杨正夫。
　　“宗臣”呢，原来有吕华槐，如今有吕华明、吕华祥等。
　　假如吕华乐不出洲，也许会接张朝金的班，但绝对不是“顺接”，而肯定会是“推翻”了接；而现实情况下，假如不出大的意外，今后接杨正夫班的，也许就是吕天模，而他肯定也不会是“顺接”。
　　这吕华乐于1979年赶上高考，因他已24岁了，过了这个年龄就不能参加高考了，所以他是赶上了末班车。吕华乐终以离大专录取线仅差13.5分的成绩，被省级中专——高州师范学校录取。吕华乐“跳出了农门”！如今二十多个春秋逝去，雄姿英发的农村青年吕华乐，已变成年近半百万事休的国家公务员，而吕华乐当年发愤自学参加高考的故事，被当作传奇在羊洲一带传颂。一些家长训斥子女，多有一句口头禅：“你看人家华乐哥（叔、大爹、小爷等，因辈份而异），当年那样‘遭掖’的处境，如今这么地有名和风光，一年上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香的喝辣的，每月工资一大叠，还出了一大本书！”师范毕业的吕华乐分回了甘阳，先当中学教师，后因文学创作成绩突出而调至文化局，中间曾被县委下派到产棉大镇玛瑙镇当过一届副镇长，最后升迁至市文化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和市文联主席的高位。
　　吕华乐人虽在县城，可情系羊洲。而羊洲村里上得台面的一些人物，也或多或少与他有点联系，有些关系，有些交情，包括北京、省城和高州地区的一些文化名人。如今被市委派到玄洲来搞税改与合村并组，虽一半时间在局里一半时间下镇来，却已到羊洲来了好几回了。
　　再看吕天模。本来，为吕天葵的冤枉和村上交管理区管理费数额大且开支去向可疑等问题，吕天模一直就没松过手；最近又查证核实出“黑田”的问题，吕天模及周世柱等人岂会放过？甚至可以预料，即便没有吕天模，也还会有“张天模”、“徐天模”、“黄天模”等揭竿而起、愤而相争的。
　　这几天，吕天模、周世柱已去镇里和市里反映了这一新问题，他们还在吕华乐那儿又告了杨正夫及村委会的“刁状”。
　　看吕天海的意思，吕华乐似乎要“翻脸不认人”动真的了，但又有可能慑于多方面的权势与情分而“骑墙”。唉，这人，还真难做呵。
　　2002.8.18.多云星期日农历七月初十
　　特大新闻！
　　今日吕华乐队长带着两个工作队员到羊洲。吕队长居然没了笑容，一脸严肃，组织召开村、组干部和党员会，宣布：根据羊洲村上报的农田家底，经市委驻玄洲税改工作队与镇委镇政府研究，决定责成羊洲村委会立即向全村公开原堤外“黑田”的承包情况，限半个月以内追收齐历年的承包费，此笔费用拿来偿还村民的高息借款本金。鉴于“黑田”为开荒所成，且承包情况较为复杂，决定把追交年限统一定为8年，追交标准定为每亩每年50元。要求应交对象中的党员、干部带头执行上级决定，带头交清承包费。
　　吕华乐的话还未落，参会人员中就像爆起了“炒豌豆”，“嘣嘣嘎嘎”地吵闹起来。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吕天模一伙儿也赶了来，站在村委会大楼一楼门口“监听”。
　　杨正夫见状，吼起来：“吵什么啊吵，听吕华乐队长讲！”
　　会场很快安静下来。
　　吕华乐讲完后，没想到杨正夫带头表了态：“都别讲客观啦，从我开始，半个月内交清，一个户都不能少，一分钱都不能缺！散会！”
　　我和吕天模乃至大多数村民一样，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