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打枝断颠
作品名称:风起羊洲 作者:阔野瘦江 发布时间:2013-08-27 19:40:19 字数:3398
羊洲村税改工作组长吕天海的爷爷名叫吕正建,解放前是私塾先生、开明地主。吕欢的父亲吕正楼、杨正夫的舅舅吕正科、吕华祥的父亲吕正德等人,尽管与吕正建先生是一辈的,应以兄弟相称,却都是吕正建先生的弟子。按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洲训,吕正楼、吕正科、吕正德三人及其子女,在吕正建先生的名下都是尊敬有加的。
吕天海的父亲吕华平虽没有继承教书育人大业,一生务农,然也家风谨严、家业兴旺,如今的他虽年近花甲,却依然健朗灵动。他所建的两层小洋楼里,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电风扇一应俱全,屋子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当然,这样的家庭条件,在羊洲村是为数不多的,只有“筛子活面的”*的七八上十户人家才具备这上等档次。
吕天海与小徐在一楼各住一间厢房,席梦思、写字台、小台灯、木沙发,样样都有。只缺卫生间,若需方便,则要穿过堂屋往北,入猪圈屋里的旱厕。不过,猪圈屋与正屋连着,在二者之间进出不会露于天光之下。
二人每日的吃喝、洗衣等杂务,都由吕天海的老妈包了。吕天海有事办事,无事便看电视,再就是与邻里、村干部及下乡来的市、镇干部打打花牌。
小徐呢,则在吕天海的安排下做些具体工作,如在胡万合商店门口办黑板报,写些标语贴在村子里的各个醒目处,与吕华祥一起下地调查田亩,入户调查农民负担情况,等等。闲着时,他便捧着一本书读,读得一双近视眼几乎要陷入书页里去。听说他甚爱文学,在家里每日上网,在BBS里以“微风习习”网名贴散文、诗歌,且已有一定名气。看了小徐的样子和行止,乡亲们仿佛回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读书读了一箩筐却错把麦苗当韭菜的可爱的“知识青年”又回来了?一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
7月底8月初的多数日子里,天气出奇地晴好,正好给税改工作组核查地亩的工作提供了方便。
吕天海、小徐由杨正夫、吕华明、吕华祥、徐树英引着,吕天海、杨正夫各持一卷皮尺,吕华祥捧着硬壳账本,吕华明、徐树英拿着小本本,在吕天海家门口集合后,往村北走去。
已是日上三竿了,村居里几乎没了大人,仅见老婆婆们带着小伢们在玩,就像城里有闲阶层蹓狮毛狗,伢在前头疯跑,婆婆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盯着。不过,伢们可稀罕啦,不像六、七十年代那么多,即便政府不推行计划生育,庄稼汉也“养不起多的了”。
公路一旁,杨树、柳树枝条上,知了躲在树叶下倒叫得挺欢,它们不兴计划生育,还像以前那么多。鸡呀、鸭呀本份一些,多在自家屋后的树林、竹园里或扒土叼虫吃或与异性疯闹。一只高头翘尾红鸡公欺负一只灰母鸭,硬爬到人家的宽背上欲耍淫威,被在一旁逗小鸡娃玩的土狗子,看不下去红鸡公“越权篡位”,多事窜来用嘴头在红鸡公后背杵了杵,给坏了“到手的好事”。红鸡公满脸通红,对着土狗子狠狠地瞪了几眼,拿庞然大物没办法,拍拍翅膀缩到一旁去了。
小徐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颇觉新鲜,心想家禽家畜一类动物也跟人类一样,既讲实力,也讲规矩,可他还是不敢多联想,生怕掉队,快步跟上。
一行人一路观风景,不觉尥出了村口。他们跨沟越渠,穿田过埂,往北而去逐块逐垄地丈量、核实地亩。
对此,张朝稼游魂、吕天葵冤魂和黄牛禄懵魂都半信半疑地“看”在“眼”里,静观工作组履行职责的进展动态。
吕天海和小徐也学杨正夫他们的样子,各戴了一顶半新不旧的草帽。在城里,走在马路上,太阳再毒也不兴戴帽子,不顾一切地钻树荫、楼荫,有时手里拿着什么文件袋呀公文包呀之类的东西,也顺便用来顶挡一阵烈日,心里呢,总是毛毛躁躁地。而如今在羊洲呢,太阳也还是那么毒,但也许是戴了一顶大草帽,也许是因为土壤把阳光的热量吸了进去,还也许是因为梨子树、柑桔树、棉花“芴子”*、黄豆芴子、芝麻芴子散发出的生命津液及湿气的抵消,吕天海和小徐真的觉得不大热了,心态也甚为平静和从容。“心静自然凉”,有了这样的心境,干活的效率自然高高的啦。
在村北离坟园不远的棉花地里,核实地亩的队伍遇到好几位施肥、治虫和锄草、“打枝”、“断颠”的男女村民。杨正夫深知这些人的“板眼儿”,可他镇得住,不怕。带着“工作人员”当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理他们的。
施肥的汉子,用板板车把一大“坐桶”农家粪水拖到田头。歇下后,以长把粪瓢伸向身边的田沟,舀上水来,倾入空担桶,再从大“坐桶”里舀出粪水,兑入水桶中。从车上的肥料袋子里取出适量钾肥,倒入稀释粪水桶中,以木棍搅匀。满满一担调妥了的粪水百把多斤,汉子挑上肩,钻入棉花行里,把粪桶顺着棉行,以免桶伤棉枝。挑到目标点,歇下,一手提“桶耳”,一手兜桶底,运气,使力,对准,徐徐地均匀地把粪水泼入棉花根旁。这是今年棉花芴子的最后一次营养,名为“花蕾肥”。汉子泼出去的是粪水,眼里却早已是一片雪白泡乎的棉花。
治虫的汉子,与我们已见过的给梨树柑桔树治虫的作派没啥区别。也是背着喷雾器,一手握加压柄,一手持喷杆往棉叶背面喷药雾。所兑的农药,就是那种淡黄色塑料瓶子装的“甲氨磷”,可怜的张朝稼就是喝这种农药死的。今年三十有四的吕天海,见了这种药瓶,就想起小时候见过的“1059乳液”,铝皮瓶子比这瓶子高,最醒目的是瓶子上标着两根死人骨头架一个头骨骷髅,使人一见即躲得远远的,有如避瘟疫。如今的农药厂也真是太图简便了,简单的“剧毒”标志都舍不得打上一个,害得我们的农民兄弟、叔伯、姑婶常误将它作茶水或是药酒喝啦……
“打枝”和“断颠”的农妇,也是头戴草帽,不同的一点是腰里围着布围巾袋子。棉花芴子上的赘枝,于棉花的生长无益,倒还与正枝抢养分,以手将其剪除之,称“打枝”。棉花芴子长到齐腰深时,便须断其顶心,灭掉颠子,称“断颠”。吕天海一下子联想到,机关单位福利待遇好,一些有后台托关系的人,常常以“临时借调”或“临时工”的名义被塞进来,而每过三五年,组织上常常迫于上级压力与文件要求,“真刀真枪”地“清编除非”,然而一阵风声消逝,这些人又会像“胡汉三”一样“杀”回来。这就是“打枝”吧。也曾有官员戏称超过35岁再难提拔为“断颠”,透出了说者的几分无奈与不满。被摘下的枝叶和颠叶皆有用,在水中反复淘洗,脱去叶表的残存农药,便可用来喂猪。故,农妇以围腰袋子装着,装满后倒入大口袋,收工时扛回家。
就在吕天海、杨正夫一行的丈量工作于这块田的路边刚开始的时候,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驶过来,“嗤——”地一声停在他们旁边。
一行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把双双目光“唰”地转向轿车门。哦,原来是吕华乐。
“抓得很紧啊!”吕华乐笑容满面,十分满意的样子。
“老表检查我们的工作来啦。”杨正夫抢先答话。杨正夫的母亲姓吕,“正”字派,可算吕华乐的“姑舅老表”。
“华乐叔春风满面呀!”吕天海热情地上前迎接。吕天海虽属“后头祠堂”的传人,但因“前、后祠堂”同一祖宗,且比吕华乐矮一辈,故称“叔”。
吕华乐与赶上前来和他打招呼的老乡和工作队员一一握手,亲切寒暄。
杨正夫礼节性地敬过烟(他知道吕华乐不抽烟),与吕天海一起,呈三角形围着吕华乐,向玄洲工作队长吕华乐作了简要汇报。
“好好好!不错不错!行了,你们忙你们的去,我到棉田里去穿一穿,好多年没进过棉田了哟。”华乐听完汇报仍兴致勃勃,说完就往齐胸高的棉花芴子里钻。
杨正夫把自己头上的草帽摘下,戴在华乐的脑壳上,挥挥手,干活去了。他们都晓得华乐的爱好,作家么,就是要会“钻”,“钻”田地,“钻”人群,有时还得“钻”战场,“钻”女人,哈哈,不“钻”个身入其境,怎写得出真实感人的文章呢。
吕华乐闻到一种久违了的棉田味儿,湿沁沁、青吼吼的,充满生机与丰收喜悦的美味。就是这块田里,该是留下了他与黄牛禄多少青春的快乐和劳作的汗水呀!他深深地陶醉啦,不觉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这不是华乐哥吗,怎么钻进我们棉田里来啦?”
噢,华维!华乐从陶醉的长河里跳上岸,赶忙与老乡堂弟吕华维打招呼:
“咦,华维呀,下肥呐!”
“嗯。你回来看看两老人啊?”
“是的,我被派到玄洲来搞税改呢,顺便回家转转。”
这时,杨正夫他们也丈量到这儿来了。
“要搞第二轮土地承包了,你们要丈准噢!”吕华维转而与杨正夫他们若有所指地打招呼。
“华维叔,您放心,丈地嘛,连小学生都会的,难道我们几个大人搞不准?”吕天海忙接口。
“儿们说实话,大人搞假事。不见得哪!”又一治虫的汉子含沙射影地发表高见。
一旁的杨正夫眉头皱起,狠狠地剜了那汉子一眼。
*“筛子活面的”:羊洲土话,喻指本地本方有钱有势、出类拔萃的头面人物。
*“芴子”:《辞海》注:wu,植物名。玄洲人读去声,借其代作矮植物竿、枝、叶的统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