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 乐极生悲
作品名称:风起羊洲 作者:阔野瘦江 发布时间:2013-08-24 11:23:59 字数:4575
话说黄达富的妻子吕天葵愤而自尽之后,黄牛娃、黄牛梅端赖羊洲普通百姓“凑合”、“育怜”过日子。尤其是黄达富的小舅子吕天模赴京上访之后,从玄洲镇上下大环境上讲,业已认可羊洲村实情是负担过重,吕天葵的真实死因是当权者所逼。
基于此,村民们渴盼着上边来主持公道,纠正偏差。虽然目前尚无“公道”送来,亦无新的补偿“兑现”,然民心向背已明明朗朗,老百姓认为政府纠正错误应是大势所趋。何况羊洲村的几十个避水搬迁户,均已拿到“迟到”的活票子(2000元),一个个无不喜形于色,早已忘记当初被糊弄的萎钝与愤懑。
在善良的羊洲人心里,公道实际上已经到来,羊洲的天已渐趋晴朗。
这才来了个“物极必反”——“叫花子作欢,打破砂罐!”
古话说“乐极生悲”,真比华佗的药还灵验。可怜的黄牛禄亦即吕天模的丈人,就是在得到避水搬迁费“财喜”的第三天,即2002年7月3日夜晚喝错了酒的。
那几天非年非节,羊洲绝大多数村民却比过节过年还兴奋。可见羊洲农民真的是“得到丁点好,就会卖命搞”,镇政府被吕天模折腾逼出迟到的每户2000块,人们便高兴得忘乎所以。“男将”*们络绎不绝地跑到代销店和胡万合商店沽酒,性急的还未出店即“咪嘻”*起来。那乡下漕坊酿的散装高粱酒,一时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黄牛禄本不在羊洲,他的妻子龚氏虽然有些口钝心拙,但对丈夫还是极尽了贤妻之职。龚氏也要出门,去帮亲戚家干活。一早,看平时丈夫用来打酒的两斤装塑料壶已空,便提起塑料壶往村头的小卖部而去,要用刚刚得到手的搬迁费给丈夫打一壶酒。因吕天模打北京回来后,洲民的好事即前脚后脚到,为恣意庆祝,小卖部的酒已被洲民打光。要第二天,漕坊的伙计方可送来。龚氏觉得空跑一趟划不着,遂改而打了两斤着了点淡淡红色的火锅酒精,以备丈夫在家炖火锅吃腊肉。
当日傍晚,帮外村朋友种地已出门几天的黄牛禄疲惫不堪地归来,听说自己的二女婿(因黄丹早已和吕天模“拜拜”,洲人多只认吕天模为吕天葵的小弟弟即黄达富的小舅子,而不提不认也淡忘了吕天模原是黄牛禄的“女婿大哥”)、也就是达富叔的小舅子吕天模,帮达富叔家及羊洲百姓进京打官司凯旋而归,喜不自禁。
黄牛禄是这样一个人:洒洒脱脱、大大咧咧;有吃饱饱胀,无吃生火向*;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撙空对月;心胸坦荡荡,处事爽朗朗;一生善交际,朋友遍玄洲。因此,朋友有求,他必应,哪怕把自家活路耽搁也在所不惜。他的朋友又多,自然去给人家帮忙也多。一年当中,至少有一半时间不在家。所以,经常是他老婆在家,忙了犁上又忙耙上,忙完田里又忙屋里。
那晚天擦黑他才归。朋友本来留他吃夜饭,歇一夜后次日回,他犟着要回,是急着回来分享吕天模上访成功的喜悦。那喜讯是下午在朋友的田里治虫时听到的,一听到,他的活路就干不下去了。
兴冲冲回家后,他丢下草帽和随身携带的旧毛巾,急急钻入正屋后的厨房。在烟薰火燎得发黑的横梁上,取下一块腊肉,浸入水锅中。出厨房门、堂屋门,进门口菜园,摘下两根老黄瓜。回厨房,洗净腊肉和黄瓜,前者切成片,后者切成块。灶膛升火,锅烧热,腊肉入锅。稍炼,油出香溢,肉片打卷成瓢儿,薄而黄亮。下黄瓜块,快炒,加入家制豆瓣酱、生姜末、蒜泥、花椒、盐、陈醋。再炒,再煮,滚开后,盛入锑铁火锅,端出。
一火锅腊肉黄瓜在炖着,又肥又香,惹人食欲。便开始喝酒。因平常习惯了,一旦酒喝光,妻必及时备妥,便未加以注意。加上停电,更难注意。他钻进房间,摸至床档边,弯腰用手一捞,抓着了酒壶。提起,径入堂屋,坐至饭桌前。着了色的酒精,肉眼渺看起来,与前些天沽的淡黄色枸杞酒大同小异,使他受到蒙蔽。扭开瓶盖,斟了一满杯,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两小盅下肚,似觉比往常的酒劲烈,且特香,亦未在意,猜想:老婆还是自己的好噢,在一块儿睡了这么多年,“是块石头硄硄儿也捂热了”,何况她虽貌拙而心窍并不憨,“肉挨肉的”感情究竟格外不同些。我一个酒醉佬,她不嫌弃,不仅二十几年来一直满足我的口腹之欲,这一回还给我打这么香这么酽的酒。好伙计儿,咱们庄稼汉也说句不怕丑的话:我爱你呢,呵呵!
酒醇更助兴头。他平常是最懒得进厨房的,此时又走进厨房,炒了一盘又香又脆的花生米,坐下大喝起来。
……
其妻龚氏翌日午饭后归家,见堂屋饭桌上杯碗狼藉,四处急喊:“牛禄!牛禄!”
入厢房,边呼“牛禄!牛禄!”,边奔至床前,手伸出一摸:是牛禄,身已冷硬!
“哇——!哇——!”
龚氏疯子样地冲出堂屋门,向前河奔去。
邻居们被喊声哮声惊出,纷纷紧拽紧劝:“什么事、什么事?”
吕天模、吕华槐等人闻讯而至。
“哇——!是我害了牛禄啊,是我亲手害了牛禄啊……”龚氏在女婿吕天模面前依然是捶胸顿足、涕泪满面。
当日下午,甘阳市卫生局、卫生监督局、疾控中心与市公安局的几辆小车开至黄牛禄家晒场,调查取证,照相,座谈,还到代销店、小卖部调查,最后得出初步结论:黄牛禄系误饮火锅酒精中毒身亡。
本就难“起阳”的黄氏家族,又倒下一棵大树。尽管倒下的是棵弱柳,它还是引起黄氏传人乃至整个羊洲人一阵凄惶,一片唏嘘。
2002年7月9日的《甘阳日报》,在第三版刊登吕欢长文《从黄牛禄误饮酒精身亡说开去》。报纸一出,洛阳纸贵。
报纸刚从印刷厂印刷出来,散发着浓浓的油墨芳香。向来极少看报的羊洲人,四处托人要来报纸,立知究竟。
甘阳城的团结书刊亭闻风而动,找报社批发来几千份报纸。雇“单麻”*驮着大摞大摞还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报纸送过江,到玄洲镇以及羊洲村骑车叫卖:“卖报卖报,《甘阳日报》。玄洲作家吕欢讲评黄牛禄喝酒身亡事件!”“卖报卖报,《甘阳日报》,黄牛禄事件内幕!”
平时,《甘阳日报》一般印发一万份,多是公费订阅。发行范围为:本市国家公务员人手一份,市直二级单位内设科室,市直企业外资企业私营企业车间、中小学班级、各乡镇“七站八所”、各村(居)委会等以上单位各一份,这是公费订阅(公务员以单位发给的报刊费订阅);还有部分自费订阅的,如外资企业私营企业老板,每人订数高达百份以上,个体工商户每个门店一份,饭店宾馆招待所、车站码头散在订阅等。而这一天的报纸,却一下子猛涨到两万份。即便如此,还有不少人打电话到报社要求加印购买,终因市委发话而“关闸”。
吕欢的奇文全文如下:
从黄牛禄误饮酒精身亡说开去
今年7月4日,我市玄洲镇出了一件大惨事:羊洲村中年农民黄牛禄,因误饮火锅酒精中毒身亡。
此事惊动了省长。省长当即作出“严查”批示,翌日即由省工商局、省卫生厅、省技术监督局组成专班至羊洲调查。调查组离前喟叹:玄洲人的生命安全意识太淡薄了!
由此,我想到很多很多——
当下,我们城里人,尤其是中年及以上年龄段的人,大多甚重保健、疾病预防和安全防范。珍惜生命的分分寸寸、点点滴滴,这都是正确的,必要的,也是应该的。问题是,人们却大多不知珍惜由生命而组成的时光!尽管自古就有“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古训,如今又有“时间就是生命”“抓住机遇,抓紧发展”的口号,可人们依然没把时光当回事。有的人打牌呀、赌赙呀,有的人百无聊赖,似乎觉得时光多得花不完啦,还有的人整日想的就是如何变尽花样“打发时光”。
时光居然成了需要人们设法“打发”“消遣”的贱物?
面对这一类朋友,我们呼吁:人到中年及以上的人们,拽住时光的衣袂,抓紧做点有益的事吧。不仅不能随便打发消遣时光,而且还应拽住时光,充实时光,延长或拉长珍贵而又短暂的生命。
由中老年城里人,我把眼睛扫描开去,放眼各个年龄段的城里人,立马发现:尚未进入中年阶段的年轻人,大多更未把时光当回事,他们以为最富有的便是时光,最便宜易得的也是时光。因此,他们大肆挥霍时光、“批销”时光,有时甚至是“倾销”时光!哪怕他知道有“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说法,他们仍然觉得当前根本没必要把这话儿往心里去,他们要“趁年轻玩个够,免得老了后悔”。你看!据说有人曾以一生教训作结语:“年轻时想玩没能玩,中年时想玩没钱玩,老年了想玩没劲玩,”真是误人子弟的消极遁世、颓废玩世之语啊。
面对这第二类朋友,我要提醒:不管处于何个年龄段的人们,都得拽住时光的衣襟,扩充生命的内涵。因为再年老的人,也有过他们日头红腮的少年与丽日东悠的青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由青少年、中年、壮年、老年几大段构成的。你把东边的日头,即青少年不作数拿来废掉了,等于减掉了一段美好的人生,也就等于你不仅没有延长、相反倒还人为地缩短了自己的生命。
生命,因为系父母给予,与生俱来,人们以为她是“没成本的”,“现成的”,故往往不把她当“稀罕物”,不打算为她增加什么。但“那个生命”仅仅是一座空房子。至于内里装何种东西,怎样装法,最终装建成一个什么档次、品位的居室或宫殿,则各各不同,因人而异。生命的空间无限,潜力巨大,因此提供给我们创造“这个生命”的用武之地大得很呀!
由城里的中老年人、年轻人以至所有城里人,再把目光扫开去,扫下去,看看当下的农村人,也就是我们的农民兄弟吧。
睁眼一看,他们,还有她们,几乎自认为命比草贱,命比纸薄,更莫谈由生命所构成的时光了。
让我们回转来看看“黄牛禄事件”的背后。
还在其妻龚氏到小买部沽酒不得而改为买火锅酒精时,为何不能稍稍麻烦一点,动手贴个“工业酒精,有剧毒”或“禁止饮用”的警示标签呢?
接下来,龚氏以惯常装酒的塑料壶打回酒精之后,为何不把它放在厨房角落,至少不放在惯常放酒的地方呢?
再下来,黄牛禄帮别人家干活疲累归家后,张口饮酒之前,即便停电,为何不点支蜡烛(也就一角钱的花费),仔细照照这壶着了淡红色的非饮品呢?
还有,黄牛禄在喝了两小盅之后,已觉酒味特别,紧接着进厨房炒花生米时,为何不能借着灶膛的柴火光,细辨一下这淡红色的液体呢?
上述四个“为何不”,只需将其中任一“不”改成“做”,年方48岁的黄牛禄,怎会自食其果命归黄泉呢?!
我们大多生于农村,即便不是生在农村,在县城里工作、生活,也大多去过农村。我们不是不知道,多少农民一念之下便喝了剧毒农药;包括中学生仅被尽心的妈妈问了一下“成绩如何”,即喝掉一瓶农药而亡的;我们不是不知道,多少农民一气之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前不久刚有两位邻居为芝麻苗被牛踩而用扁担捅死了对方的;我们不是不知道,多少农民家里的婆媳间、妯娌间乃至兄弟间父子间,因为区区小事一“接上火”便一方自尽“远祸”,比如最近发生的公佬爹因为多喝了几口西红柿鸡蛋汤引起儿媳嫌弃而找根绳子吊死于厕所的……这一系列惨剧说明了什么?
我们的农民兄弟姐妹伯叔婶姑们没把命当命!
他们,还有她们,在把命当草!
因此,作为农民的儿子,作为从农村这个摇篮里成长起来的作家,我高声吁请:伯叔婶姑、兄弟姐妹们,你们的命也是命,要珍惜呵!
吕华乐的文章在玄洲引起了轰动,可并未如他所愿拨动村民们的珍爱生命之弦,相反倒因扩展了“黄牛禄事件”的负面影响而给吕华乐自己带来了麻烦。
*“男将”:羊洲俗语,是对庄稼汉的称谓。
*“咪嘻”:羊洲俗话,指嘴对着瓶口直饮。
*“无吃生火向”:指空着肚子围火而取暖。
*“单麻”:甘阳城内一专称。以下岗职工为主的汉子骑摩托车载客,因公安交通部门不允许,则装扮成托着亲朋好友的样子,以麻痹执法纠错人员。此类汉子无以为生,万一被查出后,则以‘你给我一碗饭吃’为由,找执法人员的麻烦,常闹得执法人员摆脱不了他们的纠缠,往往便不了了之。久而久之,骑手麻木了,执法人员麻木了。因此,特称此类载客摩托与摩托车手为“单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