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 村丑惊天
作品名称:风起羊洲 作者:阔野瘦江 发布时间:2013-08-01 08:55:11 字数:3192
在玄洲以北的长江流域,散居着三十来万人,约有两百多个村子和六七个集镇。这些地方再加上玄洲,便构成了甘阳县。千百年以来,甘阳这个地名从未变过,而县域仅有过几次小小变动。如今说起位于玄洲境内的“甘阳古城”,绝大多数甘阳后代一片懵懂,但这丝毫不影响玄洲人为此而生的自豪感,也不减损它当年的荣耀,因为早有史载白纸黑字为证。不过,对于当今的甘阳人,不了解祖居地如此悠久的历史,连杨正夫这个自诩的“粗人”也认为似乎有点数典忘祖,至少总是一大遗憾。
杨正夫从史料中得知,当年星罗棋布于滔滔江水中的九十九洲,由于江水的荣枯,河道的变迁,淤泥的消长和洲民的围堤造垸,历经多少世纪而渐渐融合成一个板块,正如吕欢所说,“长”成如今的“乌龟”。龟鹤不食灵芝而寿长,玄洲这只“龟”自属其类。因年代久远,战乱断毁,玄洲之源尚待专家考证,然见诸于史志明文记载的,玄洲之上的人类居住史至少近两千年了。
翻开《甘阳县志》即知,玄洲在公元376年,即距今约1600年时,则已作为甘阳县治所!当时的玄洲尚处于诸洲鼎立状态,尚未融为一体。东晋太元年间,因秦人苻坚南侵,甘阳县治移至玄洲之首的马洲。自晋至宋末,历800余年。后因江水冲刷,城基崩溃,乃于南宋理宗嘉熙元年迁至南河同属玄洲的澌洲。南宋度宗咸淳六年,因县治澌洲偏居县境南陲,与邻近的东芝县城相距太近而迁出玄洲。身为羊洲土生土长的男人,杨正夫因此而由衷地自豪。
北马洲,南澌洲,玄洲的两“肩”够硬的吧。杨正夫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可离此两“肩”各各不足十里的羊洲村,却偏偏出了张朝稼这么一个软不拉叽的“软蛋”、“聋包”。你说怪也不怪?
带“张朝稼”归家的吕华明和杨正夫刚进村口,一伙村民围了上来。
“朝稼今年好像还不到49岁?”
“是的,他比我还小五个月,我们一命的,属龙,他要到十月间才满49。去年是我们的本命年。”
“他又没得病,除了有点怏,其实还算健康的,莫非本命年里就真该遭殃呵?”
“活生生地去了趟省城,就这么一个死沉沉的小盒子回来了?”
“是呵,我们农民命不值钱,也不至于这么贱啦?”
“他是有点无能,有点儿懒,但还罪不该死吧!”
“虽然是自己喝农药死的,但他为何要死?为何还专程跑到省城的省府门口去死?”
张朝稼出事,杨正夫问心无愧,作为一村之主,他并没做错什么。羊洲人天性善良,最易发恻隐之心,所以他既理解这伙村民的反应,又不需搭理他们,自顾自穿过人群朝家里走去。
抱着张朝稼骨灰盒的吕华明不敢学杨正夫的“硬气”与“潇洒”,可怜的他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低头匆匆走过围拢来的人群,朝张朝稼的家里走去。
第二天上午。
羊洲村最大的一片果园。
春夏之交,天气晴好,气温有点高。
果树行呈南北方向排列,一般二至三行一厢,每厢各属一个农户。
果树有两种,即梨树和柑桔树。
梨树一人多高,叶片密密,在微风中簌簌作响,给在其间劳作的庄稼汉带来丝丝凉意。细看,叶缝中的枝条上点缀着指头大的幼梨,青褐色的外皮上露出不谙人事的满脸稚气。
柑桔树因是“换代”栽上来的,比梨子树矮一点,但其枝叶成蓬成蓬地疯长,没有梨树疏朗。叶片油绿肥厚,也没有梨树叶那么秀美。近来,柑桔树上飞来成群的花衣甲壳虫。
今日,庄稼汉子多背着喷雾器,头戴草帽,一手握加压柄,一手持喷药杆,伸向密密麻麻的桔叶,“飒飒撒撒”地喷药雾。他们懒得戴口罩,一是讨嫌穷讲究,二是为了方便嘴角叼香烟,“叭哒吧哒”地吞云吐雾好过瘾。
此时,三五个男人利用互相敬烟的机会,从背上卸下喷雾器,在一棵大梨树的树荫里坐了下来,屁股下就是软软净净的银沙地。
昨天,他们见着了张朝稼的骨灰盒,闲聊了几句,把杨书记都给气走了(他们自以为)。书记走后,他们接着聊,聊着聊着,慢慢地,话头似乎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利用今日的“打方”,坐在一块儿抽根“泡子”(香烟)。其实,他们是被自己的心牵引着,为了一种他们自己还不甚明晰的良知,抑或惺惺相惜的自怜,像吸铁石吸铁一样地要走到一块儿。
“朝稼欠村里好多提留?”年纪五十开外,长着一张马脸的汉子问。
“好多啊,也就两三千块!”
“朝稼哥也是的,为恁么点钱去死,哪值得哟!”几位汉子为张朝稼深表惋惜。
“是不是村里逼了他?”马脸汉子又问。
“没逼,也就打他门口过时,顺便催了一句!”
“没逼?没逼他得走绝路?”一个高个楞头青火冲冲地。
“听说下头的扁村,倒有强行拖走花生的!”又拢来一个矮点儿的楞头青。
“哼!搞到老子名下了,老子岂能让他们就这么下地?!还去喝药?休想!”是那高个的楞头青,壮年马脸汉子就坐在他旁边。如今的小青年下田劳动的极少,这高个楞头青高中毕业后回来就种田,所以马脸汉子已认得他,晓得他叫周世柱。
“话说回来,欠人家的,总得有个交待呀。有钱钱交待,没钱话交待呀!把难处讲出来,人家未必逼着牯牛下儿呀!”马脸汉子似乎颇有人生阅历,也较公允。
“那如今人已死,总不能怪罪死人啦。多放宽几年,等他家里经济情况好转后,再还也应该可以吧?”矮个的楞头青说。
“咳,不说了,不说了,看上边如何收场,啊?”一中年汉子从中解和。
“嗨,你们听说没有?中央派人来玄洲调查啦!”矮个儿楞头青透露。
“听说了,在省府门口喝药死了,这还了得!是总理下了批示,要严查,管农业的国务委员亲自派的工作组。钦差大臣是农业部的一位司长,精得很呢!”中年汉子有位亲戚在镇政府工作,俨然消息灵通人士。
“哦?”
“喔!”
“好!”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这一伙庄稼汉,每人轮流坐庄敬了一圈烟,连吹了几根“泡子”,或冷或热或公允或偏激地议了一会儿,适时地结束了“日白”。一因他们总的讲还是比较理智比较讲道理的,二来他们也惦记着自家的活路,趁太阳还未当顶,抓紧把药打完,否则太热了容易农药中毒。
又过了一天,在这片果木园里治虫、下肥或在幼树垄的猪草田里扯猪草的果农们发现,先是村长杨正夫腋下夹个公文包,往果园南头的村委会去了。接着,是村会计吕华祥,提着一个大黑包匆匆前去。最后,是村治保委员吕华明与妇女主任徐树英(她是九组人,此前可能是“下后”来有什么事)结伴而去。
“今日村里有事?”
“看样子绝对有事!”
果园里的人们不由兴奋起来,仿佛期待着发生什么事儿似的。
果园的东缘即是玄羊公路,是1997年镇里投一点儿,羊洲扁洲巴洲“三洲”的村民凑一点儿,由杨正夫夺标承包修建的。当时宣称是为了帮助梨农促销,增加农民的创收后劲。
村委会的两层火柴盒式的楼房,便建在这片果园的最南端。
柏油路在村委会那儿并未终结,而是继续向前,穿过本村五组六组的成排民居,和那棵像发射卫星的运载火箭那么高的百年枫杨树,再翻过大堤,一直通到了南河的杨家河码头。从杨家河上船,包括能装小型农用车和面的、小轿车的铁机船,朝东南方向驶去,不到十分钟,即可抵达属于紫州地区的东芝县境。行人上岸步行半小时,即可在东芝古城逛街了。
太阳升至那棵高标英武的“羊洲枫杨”树顶上的时候,三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驶过果园旁的柏油路,在村委会那儿减速,弯进村委会楼前的晒场上去了。
“嘿!有戏啦,有戏啦!”
“好!我们午时找华明打听,看是不是为朝稼的事。”
“我说呢,一条人命就白丢了么?”
这偌大一坝果园犹如一盒蛋糕,张朝稼的名下(他的“户主”尚未更名)也拥有一小札。当然,他的那“一小札”是最贫瘠最寡淡,眼下也是最荒疏最落寞的。如今他虽然“住”在离此里把路的村北墓地里,而他尚未安稳的灵魂却经常到此游荡。在此干活的邻居们的所见所闻、所说所议,他也极为关心,莫不一一看在了眼里、听进了耳里、记入了心里。
“聋包”:羊洲土语,喻指无用之辈、萎缩之人。
“打方”:羊洲土话,指每半个劳动日中的一次歇息。
“日白”:羊洲土语,一般指闲聊,有时也指借说白话、假话以充能、讲狠。
“下后”:羊洲俗语,指从南往北来。相对应的是“上前”。
“羊洲枫杨”:生于羊洲的一棵百年老杨柳,因树种奇特且属地球上仅见,故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命名为“羊洲枫杨”,又名“甘阳枫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