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折第11话
作品名称:《红尘》 作者:嘉诚郁雪 发布时间:2013-07-31 22:23:44 字数:5677
第二折十年江湖可相忘
第11话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
晚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播撒在那片连绵迤逦的层峦叠嶂之间。
几只春燕轻捷地掠过谷外那道淙淙的清溪,欢快地穿过那片挺拔丰茂的新桐冠盖,悠然地钻入被青峦浅黛轻拥的山谷,惬意地在那片错落有致的村舍间呢喃盈舞。
宁随一路信步走来,心神不期然地沉醉在这暖春的韶光里,步履不经意地放轻放柔放缓,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闲适恬淡。
在那翠岩凝碧的谷口,两株高大挺拔的梧桐岳岳而立,冠如亭盖,叶如碧云,丰姿葳蕤,伟仪出众。在树下的芳草之间,几块青石傀俄纵横,平者修整如砚,立者光滑如镜,石上皆镌有字迹。
凝目看时,其字或拙朴雄浑,或清逸绝伦,皆随意而成,一挥而就。复读其文,辞句精练,思涵隽永,仙逸悠然。
一曰“遇仙”,“仙音天籁,朝闻而夕死可矣。”
一曰“隐麟”,“麒麟奔於九皋兮,熊罴群而逸囿。”
一曰“采薇”,“采薇采薇,曰归曰归。杨柳依依,雨雪霏霏。”
一曰“栖凤”,“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遇仙谷,隐麟村,可算找到了。”他轻轻地松了口气。
“大年!”一声暴喝从距离谷口最近的一间破烂的石屋中传出来,“你这臭小子,是不是又偷老子的酒喝了!”
“没有啊!老爹你冤枉我了!定是紫衫峰上的猴儿们偷喝的!”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忿忿地顶嘴反驳。
“猴儿们喝了?打死你这只臭猴崽子!”先前的怒骂愈加愤慨起来。
“我要是猴崽子,那您是什么……唉哟!老爹!真的不是我啊!”劈里扑隆,连滚带爬地蹿出一个少年,年纪在十三、四岁,粗眉大眼,一副忠厚老实模样。
但他怀里捧着的小酒坛,还有眼角流露的狡黠,都深深地出卖了他。
少年从石屋内逃出来,一眼瞧见了踏入谷内的宁随,稍稍一怔。
“啪!”一只臭鞋从石屋内飞出来,砸在那愣神少年的后肩上,“臭小子,你敢跑!有种就别给老子回来!”
少年立刻收回疑惑且警惕的目光,耸耸肩膀,晃着脑袋,看也不看那只掉在脚边的臭鞋,捧着小酒坛,撒丫子抹头就跑。
他前脚才跑,石屋内跳着脚追出一个满身酒气的魁梧壮汉来,三十多岁年纪,同样的粗眉大眼,不同的只是脸上多了两腮帮子的横肉和一大把钢针似的短须。那大汉只穿了一件粗布的汗衫,微敞着怀,裸露着一巴掌宽的茂盛胸毛,一根脏兮兮的腰带紧紧刹住微微发福的肚腩,两只裤管挽过膝盖,露出粗壮的两截毛腿,一只脚上蹬着前后张嘴破口的芒鞋,另外一只则光着脚板。
圆瞪着一双牛眼,横扫了一眼宁随,大汉便扭过脸,向着少年逃窜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骂骂咧咧地捡起那只被当作暗器投掷出来的臭鞋,胡乱地蹬在脚上,醉醺醺地晃回屋去。
被无视的宁随只能讪讪地一笑,继续举步向前走去。
踏着和煦的春光缓缓行去,一角酒旗牢牢吸引了宁随的目光。
那是一幢掩映在清幽绿荫里的小木屋,门前栽着几株婷婷袅袅的柳树,柳枝头横挑着一幅小小的酒招。
而先时所见的那个粗眉少年,此刻正倚着一棵翠柳,单手擎托着小酒坛,献宝似的向另一个少年炫耀。
“爵儿!这可是我历尽千辛万苦才从我爹的酒窖里弄来的好东西啊!”粗眉少年轻轻地拍了拍酒坛,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是么,大年!”爵儿的年纪比他略小,是个满脸油光的小胖墩,“你还有那本事了,敢去动你爹的宝贝?”
“嘿!”大年顿如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儿,跳将起来,“你还别不信,我说这酒是送给先生的,我爹当时就领我去酒窖里,挑了这坛最好的给我!”
小胖子那肥嘟嘟脸上的一对小眼睛眯成两道缝:“得了吧,我看你这坛子酒,八成又是趁你爹睡觉的时候偷出来的!这次的东西不会和上次的那坛一样,是兑水的吧?”
“呸!你家的酒才是兑水的!”大年愤愤地指着爵儿的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偷完酒,还往酒缸里掺水,可全都被我瞧见了!”
“什么!”爵儿唬了一跳,“你可不能胡说吖!”
“臭小子,你说什么!”一个中年妇人扭着水桶腰从小木屋内走出来,捋起袖子,伸手如电,扭住了大年的耳朵。
“啊哟!放手啊,四婶!我错了!是我胡说的!”大年一手扳着妇人的手指,苦苦求饶;一手兀自抱着酒坛,不肯放下。
小胖子的一对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转,倏地拿定了主意。他劈手夺过大年怀里的小酒坛,幸灾乐祸地哈哈笑道:“娘!好好收拾这小子,我闪先!”撂下这句话,这无良的小胖墩便不讲义气地脚底抹油。
“你小子也跑不了,给老娘等着,看你回来怎么收拾你!”妇人愤愤地嘟囔着,“居然敢偷老娘的酒!居然敢往酒里掺水!居然那么笨被人看到!”
大年觑准时机,一下子奋力挣开扭住自己耳朵的魔掌,奔着爵儿逃跑的方向,抱头鼠窜,狼狈而去。
妇人不解气地甩了几下胳膊,喋喋怒骂不已。下一刻,瞥见了宁随。
宁随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话,妇人却把脸一沉,“老娘今天心情不好,没有酒卖!”说完,扔下瞠目结舌的宁随,径自走回木屋,“咣”地一下,将门重重关上!
郁闷地瞪着那两扇门板,宁某心中满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残念。
“呵呵,真是倒霉的小子。”一个满脸油光的老跛子忽地从酒馆后的树林里晃悠出来,不怀好意地笑着,“今天那婆娘丢了只老母鸡,火气正大着呢。”
宁随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头出来的邋遢老道士,目光倏地凝结在那正在道袍底襟上来回擦抹的两只黑乎乎的油手上。
感受到他的目光,老跛子受惊似的缩了一下脖子,连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宁随心中的郁闷登时抛到九霄云外,他指着那双脏兮兮的油手,嘴角微微翘起,话到唇边。
下一刻,却是一声闷哼。
老跛子拍了拍油渍麻花的黑手,皱着眉头哼了一声,“老爷我都警告过你了,你居然还想告密,真是自找苦吃。”
被某个不良老道士一记黑拳敲晕的宁随,只来得及摆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神仙爷爷您太厉害了!”小胖墩满脸媚笑地献上酒坛,涎着脸,拍着马屁。
“小菜一碟!”老跛子接过酒坛,扯掉封口,一股浓冽的酒香四溢出来。
“不错不错,”咕嘟咕嘟灌了两口,老跛子用沾满油渍的袖子抹了抹嘴角,舒爽地打了一个酒嗝,“这才是酒嘛,胖小子,你家那凶婆娘酿的根本就是醋嘛!”
小胖子听罢,苦着一张圆圆的小肉包子脸,默然不语地蹲在一边,画着圈圈。
“神仙爷爷!”大年掩不住满眼的得意,“我孝敬您老的东西肯定错不了的!”
“嗯!”老跛子点了点头,捧起酒坛咕嘟咕嘟地灌起来,那份淋漓畅快,引得两个小子不错眼珠的直直盯着,一个不住地咽唾沫,一个不住地吧嗒嘴。
咕噜咕噜,小酒坛顷刻间就见了底,老跛子的两颊与鼻尖也红润起来。
“哈!”老跛子意犹未尽地咂咂嘴,“酒是真不错,就是太少了点。”一只浑浊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向大年瞟过来。
粗眉少年心底立时生出几分不妙,赶快转移注意力,指着如同粽子般捆在一旁的宁随,“神仙爷爷!这个是咱这个月抓的第四个了罢?”
“嗯,”老跛子舔舔嘴唇,“可惜这小子身家不好,没什么油水可捞哪。”
“这把宝剑不错。”小胖墩兴奋地举起那柄近乎他身长三分之二的铭文长剑。
“小孩子不能舞刀弄剑的。”一只油乎乎的黑手劈手夺下爵儿手上的长剑,毫不客气地挂在那根脏兮兮的丝绦上,悬在屁股后面。
“唉!”小胖子再度苦着圆脸蹲在一边,低头画着圈圈。
老跛子拾起一根树枝,在身前的灰堆里扒拉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呲着牙,咻着气,他将那团黑灰掰开来,立即有一阵阵焦糊的香味热腾腾地散发出来——里面原来是半只油光焦嫩的叫化鸡。
三下五除二,破开这半只叫化鸡,拣了几块最肥美的揣进怀里,叼着一只鸡腿,老跛子美滋滋地晃着脑袋,含糊不清地说道:“剩下的你们两小子分了罢,另外,把这个穷小子跟前面的那三只肥羊一起,关进仙音洞里,千万好好看着,可别饿死了。”
“嗯嗯,”开怀大嚼的两个小子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根本不看老跛子那一拐一拐的背影。
半晌之后。
“大年,这肉真香呵。”小胖墩啧啧地吮着自己油乎乎的十根手指头。
“是啊!这老头儿来咱们村子这一年,每个月都能吃上这么好吃的鸡肉,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大年吧砸着嘴,回味不已。
“每个月都能吃到……”小胖墩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怎么了?”大年扭脸看着这光屁股长大的玩伴。
“啊呀!”小胖墩忽然愤怒地跳脚怒骂,“这老混蛋,我说我家养的鸡为什么每个月都会丢呢,原来是这老混蛋干的!”
“哈哈哈哈,”刚刚醒转过来的宁随闻言笑出声来。
“嗯?”小胖子势如疯虎,“还敢笑!大年,给我扁他!”
“好!”
下一刻,宁某还是宁某,只是多了一对熊猫眼。
“嘿嘿,”某个不良的老跛子捂着嘴偷笑不已,“倒霉的小子!”
“爵儿!你娘喊你回家吃饭了!”一个娇柔软糯的女声远远传来。
“大年!你爹又拎着门栓到处找你呢!”另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附尾而至。
小胖墩趴在仙音洞口的一块青石上,一双胖手支着肥嘟嘟的两腮,眉眼拧得如同刚出笼的肉包子;大年猫腰探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晚霞已经铺满天穹。
粗眉少年低声询问发呆的伙伴:“爵儿,是敷儿和芦儿她俩找来了!”
“谁来找都不能回去,”爵儿有气无力地嘟囔着,“要是让老娘知道偷吃也有我的份,非把我屁股打开花不可。”
“我还偷了我老爹的酒呢,”大年挠了挠头,“咱们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迟早会被找到的。”
“我不管,”爵儿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包子脸,“躲得一时是一时。”
“那躲在这里也不行啊!”大年渐渐烦躁起来,“这里还关着四个人呢,如果让人知道咱们做了那老头儿打劫路人的帮凶,别说屁股开花,我爹都能把我脑袋揍开花了!”
“对啊,还有这件事呢,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可是个大问题。”爵儿掐着下巴细细盘算,“虽然那老混蛋是个偷鸡贼,但总不会害咱们,这几个人是放不得的。他们的来路咱们虽然不知道,但那老混蛋定然知道,要不然也不会只扒光他们的东西,还嘱咐我们好好看管。那老家伙抓他们肯定有更深的用意,只是我猜不着而已。”
“猜不着就别猜了!”大年最怕费脑筋想问题,“我看,咱们干脆也别躲了,把这四个家伙交给村长爷爷处置得了,反正也瞒不了多久,迟早会走漏风声。”
“不行,”爵儿给了他一记愤怒的白眼,“让阿公知道的话,我娘还有你爹他们就全知道了,脑袋开不开花我不知道,屁股开花是铁定的了。”
“放又不能放,交又不能交,那究竟怎么办才好?”大年有些抓狂地挠着脑袋。
“要不然,我们去找先生去!”爵儿忽地爬起来,一对小眼睛烁烁放光,“他一定有好办法。”
“哼哼,”两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洞口处,“就猜到你们俩个躲在这里。”
拥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的女孩是敷儿,是村里那个疯疯癫癫早就不能治病的老郎中罗安平膝下惟一的孙女;另一个苹果脸单眼皮的女孩叫芦儿,却是卖东西比抢劫还狠的杂货郎冯阿六家的独生女。
芦儿的声音尖细清脆:“大年,再不回去,你爹可就会拎他的铁锤出来找你了!”
“啊!”大年听得脸色骤变。
“切!”爵儿把嘴撇得跟瓢儿似的,“大年,你不用听她的,她吓唬你的。”
“吓唬?”芦儿把单眼皮一翻,“死胖子,你娘的藤条都预备好了。”
“我可不是吓大的,”小胖子抱着肩膀,鼻孔朝天。
“真的呢!”敷儿的话语总是软软的柔柔的,“四婶说有好多天没做竹篾炖肉了哟。”
“不是吧,”爵儿一张包子脸拉长开来,惊恐地问道,“为什么啊?”
“还不是你们办的好事!”芦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有个老道士向四婶告密了,说你们偷偷地把四婶最喜欢的那只芦花母鸡宰掉烤来吃了,还在房后树林里找到了一堆啃剩下的鸡骨头,铁证如山,罪无可恕。之后,四婶立刻疯了一样地四处找你们。”
“啊?”两小子听得大眼瞪小眼,“这该死的老混蛋,居然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
“太欺负人了!咱们去和他拼了!”仙音洞前,凄厉愤怒的哀嚎响彻九霄。
“这么说,你们是来避难的了?”楚寒裹紧身上的棉袍,轻轻咳了两声,面色如水地盯着垂头丧气的两人。
“先生,”爵儿的包子脸再度皱成一团,“我俩实在冤枉啊!”
“不该吃的吃了,不该拿的拿了,不该做的做了,有什么可冤枉的?”楚寒才问了一句,却又再度咳了两声。
“先生,您的身体真的不要紧吗?”敷儿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满含担忧与关切,“我叫姑姑过来给您看看吧?”
“不妨事,”楚寒对这善良的女孩笑了笑,“我这身子是老毛病了,不用劳烦她了。你们师娘给我熬了姜茸汤,待会喝了就不要紧了。”
“师娘在熬姜茸汤吗?我去帮忙!”芦儿一阵风地跑了出去。
“芦儿定是跑去看小师弟了,我去帮师娘吧。”敷儿轻轻一礼,缓缓退去。
“好的,敷儿,麻烦你了。”楚寒微笑着点了点头。
“先生,求求您了,您这次要是不帮我们,我们屁股肯定开花了。”大年满脸祈求,眼巴巴地望着楚寒。
“先生,我们屁股开花倒不要紧,可是您真的忍心袖手旁观吗?”爵儿苦着脸,“我们可是被骗的啊。”
“做错了事,肯定要受到惩罚,”楚寒微微蹙起眉头,“这次不给你们点教训,让你们吃吃苦头,下次肯定还是没有半点记性。你们一天比一天大了,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就知道吃喝玩闹了。”
“是是!”两人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唉!”楚寒长叹一声,“当面答应的好好的,扭脸就故态复萌,一如既往地闯祸惹麻烦,真让人头疼。”
“先生,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我发誓!”爵儿绷着脸赌咒发誓,“这次屁股开花我也认了,但我心里的疑问必须弄个明白。”
“什么疑问?”楚寒轻轻咳了两声。
“今年闯进谷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难道说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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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娘,”芦儿轻轻地抱着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小男孩,站在厨房门口,“小师弟长得真漂亮啊!”
一个扎着粗布围裙的清丽少妇,向灶下添了一把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男孩子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在一旁手执小蒲扇扇着药炉的敷儿,接口说道:“怎么没用呢,长得漂亮才讨人喜欢嘛,你看芦儿多喜欢小师弟。”
芦儿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我就是喜欢,怎么样?”
被她抱在胸前的小男孩却突然挣扎起来:“放我下来!”
“格格,”敷儿伸出嫩白的玉指轻刮着脸颊,“芦儿真不知羞,小师弟都知道害羞了呢!”
“才不是呢!”芦儿用力搂紧小男孩,轻轻地香了一口,“小师弟才三岁,哪里知道害羞了,分明是你嫉妒我,哼哼。”
“才不理你!”敷儿微嘟着嘴,奋力扇了几下药炉,笑意却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流露出来。
“好了,敷儿,交给我来吧!”少妇接过少女手上小蒲扇,嫣然笑道,“你和芦儿带着珂儿去玩吧,今天晚上吃完饭再回去。”
“太棒了!”芦儿抱着小男孩转了个圈圈,“最喜欢师娘烧的菜了!走了,珂儿,姐姐带你捉弄笨蛋去!唉哟,笨蛋追来了,快走!”
一串串银铃般的嬉闹声回荡开来,夕阳下,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