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折第8话
作品名称:《红尘》 作者:嘉诚郁雪 发布时间:2013-07-31 14:24:40 字数:5401
第8话蚁命薄如纸
直到今日,司马懿对那段神话般的宗典记载依旧倍感困惑并难以置信,同时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向往。
大汉孝安皇帝延光三年,仲夏,巴郡,鹤鸣山。
一个锦衣少年百无聊赖地咬着一根草棍,软塌塌地靠着一块青石,双眼微眯,打量着身侧那个神情呆板的小童,颇有些不耐烦。
那小童脸颊如玉,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除了脸上那份木讷,别无挑剔。恰恰是这份木讷,最让那少年不耐烦。
小童蜷坐在一把小竹凳上,全神贯注地摆弄自己身前的五个瓦罐。在其中一个稍大的瓦罐里,盛放着大半罐豆粒,黑、黄、绿、赤,混杂在一起,缤纷而缭乱。
那小童绷着小脸,一粒一粒,把四种颜色的豆粒甄别开来,分别放入另四个稍小些的瓦罐里,待到大瓦罐里的豆粒挑尽时,再把挑好的四个小罐里的豆子倒回,掺混,搅匀,重新挑选,如此周而复始,连眼皮也不曾撩起一下。
锦衣少年苦着张脸,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草茎已经嚼烂了八根;那小童依然满脸认真屏息凝神,尽管瓦罐里的豆子已是第五次掺混。
那锦衣少年终于按捺不住烦躁的情绪:“赵升,每次来都见你在这挑豆子,你不腻吗?”
小童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而是很认真地回答他:“每次都要挑十次,我家祖师与你家大人的玄理论道才会结束,这才第五遍而已。”
“我知道!”锦衣少年挠了挠头,“我只是问你腻不腻,烦不烦,你跟你家祖师修道,难道只是为了挑豆子吗?”
赵升的动作依然流畅,语气一成不变:“挑豆子,也是修行啊。”
锦衣少年撇撇嘴角,“扑——”地吐掉嘴里嚼烂的第九根草茎,“这也叫做修行?我玄门里的修行可没这么无聊。”
“无聊?”赵升木讷的表情微微显出错愕,转瞬腼腆地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如琼花绽放,灵气袭人,“无聊也是修行啊。”
这次却轮到那少年无力地错愕,完全败下阵来。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大道三千,我独取其一。师君,您的这位童子,还真是修道的良材呵!”
“仲誉谬赞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谦逊道,“升儿这孩子,天资确实不错,只是这性子太过执拗较真,我也没有更好的引导办法。”
谈笑中,两个人缓步走来。
左边是一个身着布衣、脚踏芒鞋,面容清瘦的文士,乃是出身于玄门正宗、时任巴郡太守的高士袁京;与他并肩走来的是一个头发略显灰白的浓眉道人,鹤衣朱冠,却是年届九旬的道门真人张道陵。
那锦衣少年喜出望外地整衣肃立:“伯父大人!”
赵升不慌不忙地摆好瓦罐,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恭谨问礼:“祖师大人!太守大人!”
袁京满意地点了点头:“无须多礼!”
那锦衣少年两只晶亮的眸子骨碌碌转了几转,问道:“伯父大人,今天怎么结束的这么早啊?”
“喔?”袁京眼带笑意地瞄了瞄他,“每次你都是急得抓耳挠腮,今天居然还嫌等得时间短了,真是出息了哟!那我下次可就不用那么着急回去了。”
“呃……别,千万别……”锦衣少年急忙反对,暗恨自己这张破嘴。
张道陵哈哈大笑:“浩儿,你伯父逗你的!”
“噢……是吗?可吓我一跳。”少年扯了扯衣角,挠了挠头皮,讪讪地笑起来,众人也都轻松地笑起来。
袁京的眉梢忽然爬上几许惆怅:“其实今天我是来与师君大人辞行的。”
张道陵浓眉微轩,随即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省得,省得!你身负玄门中兴的重任,怎可能远离京洛,漂泊江湖呢!”
“我志不在彼,何苦勉强?”袁京叹息着摇了摇头,“可惜我始终无法说服他们。”
“你无法说服他们,正如他们同样无法说服你。”张道陵莞尔笑道。
“玄门大业,我真是半分兴趣也没有。”袁京脸上写满无奈。
“仲誉,”张道陵双目微眯,“你当真不在意吗?”
“师君大人几曾见我说过假话?”袁京脸色微沉。
“那好,如果你真的不在意那些凡尘俗事,我来给你指条路。”张道陵抬指点向九天,“挣脱樊笼,归返自然,良机不远矣!”
“哦?”袁京立刻提起精神来,“什么良机?”
张道陵面色凝重:“是良机,却也是劫难。从我崆峒派广成祖师镇妖石下逃走,为儒门孟轲以凤凰翎所镇压,被李斯再度私放出来的那只九凤,回来了!”
“建始以来,日食地震,以率言之,三倍春秋。”这是班固录入《汉书》的记载。
“建武以来,地裂山崩,以率言之,又三倍于建始。”这是袁浩录入《玄台秘典》的让人触目惊心的感慨。
海水溢,河水清,飓风,雨雹,焚城烈火,旱魃飞蝗,地裂山崩,疫民饿殍,一波接一波的灾劫潮涌而至。
“这一切,都归咎于那班凶灵!”张道陵怒指九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乱世铜炉,万民如蚁,我等如之奈何?”袁京双眼茫然地问向九天。
“蚁命薄如纸,民意大于天!”张道陵字语铿锵,掷地有声。
听着下方那渺小蝼蚁发出的愤慨陈词,梼杌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桀桀地笑将起来,声声刺耳。
它冷冷地睨视着面前悬空而立的凤凰,恨恨地说道:“都听见了吧,蝼蚁与我们之间的仇怨,是无解的。”
穷奇瓮声瓮气地应声道:“弱肉强势,这是洪荒时代就传下来的铁律。”
“巧言狡辩!”白虎横眉怒喝,“如今可不是洪荒时代。”
“狡辩的是你们!”九凤发出一声清越的吟啸,“如今虽不是洪荒时代,却也不是蝼蚁时代!”
“诸多借口!”麒麟大义凛然地昂起头颅,“纵使是蝼蚁世界,却也不容尔等损毁!你们荼炭生灵,祸乱天下,罪在不赦!”
“张口仁义,闭嘴苍生,苍生何其无辜,成为你们伪善的托辞!?”九凤颇显不屑。
“你们才伪善!”麒麟立刻回以咆哮。
“好了!”凤凰喝止了暴跳的同伴,不满地瞪了一眼一语不发的青龙,“争吵徒然添乱,事至今日,总该想个办法了结,我可不想无休止地继续这追逐游戏,虚耗一个又一个百年。”
“我们又何尝愿意如此!”相柳耸动着九颗狰狞的蛇头,十八只眼睛里透射出冷酷,“是你们穷追不舍呵!”
“废话!”白虎须眉皆乍,“如果不是你们妄杀无辜,我们何至于缀尾不放!”
“我们妄杀无辜?笑话!”梼杌颇有些忿忿之色,“积骨如山的是那群自诩王侯将相的蝼蚁们!是他们用祭品来换取我等的神力,我们只是公买公卖,各取所需而已。那些四海苍生所怨,万夫所指,寝皮食肉的滔天罪名,还扣不到我们头上来!”
“反观你们,同样杀人盈野,沾染的血腥一点也不必我们少,为何还能如此静心坦然,大言不惭?”九凤抛出一个犀利的质问。
“一派胡言!”青龙终于压不住怒火,开口怒叱,“你们难道只会颠倒黑白?”
“颠倒黑白?青龙,我对你很失望,连事实也不肯认。如果你们是这样的态度,握手和谈定是虚妄了!”相柳十八个瞳孔骤然收缩,九只蛇颈微微曲起。
“你们束手就缚,才有的谈!”麒麟琅琅扬言。
“既然谈不拢,又何必再谈!抄家伙就是!”伴着梼杌一声怒吼,无数的妖云乱窜起来。
“延光三年,六月,庚午,巴郡阆中山崩。”
随着逐渐向高门望族靠拢,儒门的中心由北海转移到了颍川。
荀卿脉传下来的荀氏一门,也乘着儒术中兴的大势,从豫州豪门中脱颖而出,成为儒门翘楚,荀氏一族的族长荀淑更被宗正们推举为儒门第十八任大宗正。
然而,此刻这位大宗正却紧皱着眉头,一手按扶棋秤,另一手拈起一枚白子,悬在空中半晌未落。
“这消息实在是太令人意外!”听了长子荀俭的禀报,荀淑的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之内,而是飞到了千万里外的蜀山之间,那还未回京述职的高士太守一石激起千层浪来,“魔劫现世,天步维艰。芟夷诸难,唯以大同。”
与荀淑对弈的,同样出身颍川望族,且是儒门十七位宗正之一,钟皓。
“世兄,”钟皓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棋秤,“那袁仲誉向来无意仕途,此番尚未回京,却放出这样的风来,这后面少不了玄门的动作。你说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好说,不好说,”荀淑放下那枚悬而未决的白子,把棋秤轻轻一推,“玄门的那几班人,城府一个比一个深,谁也猜不到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钟皓对收拾棋具的荀俭微微点点头,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接过荀淑的话头:“不管他们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要天子奉行儒术,我儒门便不会倒,自也不用怕他们。”
“不是怕与不怕的问题,”荀淑苦笑道,“而是我儒门士子的性子都太过中庸,难免敌不过旁门的阴狭狡狯。况且,在我看来,袁仲誉所言之大劫,与近年的天地异动是相吻合的,这未必是玄门的阴谋。但若说大同嘛……呵呵,但愿他不是疯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钟皓只是微微一笑,“大同?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别说大同,就说他们玄门内的正、奇、异三宗,小同也未必能够。”
“咱且慢慢等等看罢。”
结果等了还不到一天,荀淑便发出了儒门令,召集天下儒门宗正豫州会盟。
十日后,儒门十七位宗正齐集阳翟城。
两日后,会盟结束,来匆匆的宗正们去也匆匆,马不停蹄地各回州郡。
至于会盟的内容,除了与会的这十七位宗正,没有人知晓。
在儒门宗正们接到豫州会盟消息的同时,道门各派的宗主掌门都接到了一份内容相同的千里传讯符。
传讯的内容同样不为人知,但无数的道门弟子纷纷出山入世,却为世人所见。
在道门弟子步履踏入红尘的那一瞬,没有人注意到,市井间忽然多了些陌生而平凡的黑瘦脸孔,江湖中也忽然多了些任侠仗义的刀光剑影,不经意地与世人擦肩而过。
反观那最先放出惊世之言的玄门,却没有分毫动作,表现得十分平静,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寒。
朝堂上,江湖中,市井间,乡野里,无数的人想破了无数的脑袋,却也想不出来结果,更想不明白因果。
但所有的人都明了:“各门都如此毫无顾忌地应对动作,肯定是有一件隐秘且紧急的惊天大事即将发生!”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世人看不透的事物里,永远都包括着历史的真相。
各门之所以如此动作,并不是有件大事即将发生,而是有件大事已经发生。
阆中山崩的当日,九天上的争斗结果依然是平局,四对四的平局,凶灵与元灵交锋以来的第一千三百四十八次平局。
平局后的平静里,萎靡不振的两个团伙各自窃窃私语。
“如此争斗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必须借助俗世的力量,才能把他们重新封印起来。”凤凰提出意见。
“可是,如果借助俗世的力量,就意味着入世,入世的话,势必会给俗世带来新的灾劫,我们以前做的岂不是徒劳无功。”很有逻辑头脑的白虎推理得一个头两个大。
“那怎么办?继续打下去?”麒麟的问题一直很小白。
没有人开口回答,给他答案的是六只大大的白眼。
“就这样纠缠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吶。”凤凰总是在扮演冷静的智者。
“入世!”青龙一语决断。
“为什么?”其他三个同伴一起问道。
“我们不入世的话,他们也会入世,我们没得选择。”青龙语气里满是无奈的懊恼。
“他们入世,你怎么知道的?”麒麟满头雾水。
“笨蛋!他们嚷嚷的那么大声,你还听不到吗!”青龙一声大吼。
“又被他们知道了!你这个破嗓门为什么总那么大!真是颗老鼠屎!”九凤怒不可遏地瞪着穷奇。
穷奇自知理亏,瑟瑟缩缩地不敢吱声。
“唉,你也别怪他了!”梼杌颇为头痛地看着这两个冤家。
“这未尝不是好事。”相柳眯起十八只眼睛,冷静地分析道。
“好好好,老大你赶快说说!”很是感激的穷奇两眼闪动着泪花。
“原本我们就打算偷偷入世去恢复力量,现在让阿牛你说破了,索性光明正大的入世去!”相柳十八只狭长的眼睛里锋芒闪动。
“可是,如今被这个笨牛说破了,他们肯定会百般阻挠我们的。”九凤抖动着九只凤首上的翎毛,提出质疑。
“所以,我们要找个正当的理由去说服他们。”相柳的语气很是轻松得意。
“正当的理由?说服?”另三个同伴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哼!”相柳微微生出几分薄怒,“我们要耍点手段去哄骗他们!这样说就明白了吗?”
“喔——”回答他的是三声长长的尾音。
“好了!青龙!不要再说那些空话了,咱们聊点实在的。”相柳单刀直入地喊起来。
“什么空话,为了苍生,我们绝不会与你们妥协的……”青龙忿忿然发表出他的不满。
“打住!”相柳怒声喝止,“如果你再这么说,那就一拍两散,各凭手段再战!”
“……你说,要聊哪些实在的。”青龙十分干脆地收住正义陈词。
“你们要救那些蝼蚁,我们要吃那些蝼蚁,这就是咱们的分歧吧?”相柳十分不屑地摆明态度。
“按照你们的逻辑,也可以这样理解,其实我们为的是……”青龙很不自觉。
“够了!今天谈话就此结束!”相柳怒气冲顶,九个脑袋上的脸孔都得涨通红。
“别!别介!”青龙呵呵地干笑两声,“你说,你说!”
“你们为什么要救那些蝼蚁,我们为什么要吃那些蝼蚁?这是天性吗?”相柳抛出一个虽然浅显却着实惹人深思的问题。
“不是天性!但却是天理!”不等诸人想透,相柳自己给出了答案。“弱肉强食,本就是生存法则,我如果被更强者吞噬,只能怪自己,怪不得旁人。”
“可是那些蝼蚁不会这样想,所以他们说我们是凶兽,是恶兽。”相柳开始鞭辟入里地分析,“然而在那些蝼蚁之间,他们自己遵循的生存法则,与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吗?”
青龙虽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却没有急着反驳,而是静静地听下去。
“你们四个初生不久就被那群蝼蚁杀死,用秘法将元灵封印在器具里,成为他们弱肉强食的利器,还美其名曰圣灵圣器。如果你们此时能够遵循洪荒法则自由地生存着,想必与我们也是一样的。”相柳十八只眼里满是怨恨和嘲讽,间杂着几丝怜悯,“蝼蚁们总是说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真正不仁的是他们自己才对。即使真的没有我们这些所谓的凶兽存在,这世界也同样会糟糕成一团。”
没有谁吭声,因为大家知道,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已有人祸,何必再加天怒!”青龙荡涤去眼里那几丝脆弱的迷茫,回复清明,“不该存在的,只能消亡。”
“说得好!”相柳蓦地辞严义正起来,“但是即便是消亡,我们也要一个公平的有尊严的死法,而不是和你们,像两窝疯狗一般,在撕咬纠缠中一起消亡。”
“你说吧,究竟想怎么样?”青龙眯起一对深沉如海的眸子。
“我们打个赌。以这天下乱世为棋秤,以江山浮沉为棋子,以万物生死为赌注,让那些蝼蚁自己做评判,胜者存续,败者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