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折第7话

　　第7话玄台酾酒酹浮云
　　飒爽的秋风拂过司马仲达火热的心尖，说不尽的轻松惬意。
　　孔明病亡，蜀军溃败，这一切都只能算作添头，让他心思炽热的是《玄台秘典》内记载的那段传说。
　　六百年前，七雄争衡，天下分崩，中州离乱，烽火连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没有人能够遗世独立，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曾经交游立说的百家诸子，全然撕破或恣睢或凉薄或伪善的脸皮，纵横捭阖地尽展所能，趋之若鹜地制霸天下，其中领军人物无疑是儒、道、墨、法四门弟子。
　　儒墨龃龉，道法交锋，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直到一个身携李悝《法经》的卫国人，离开魏都安邑，西入栎阳，三见秦孝公，献三卷帝王术，其曰《帝道》、《王道》、《霸道》。孝公惊为天人，其术逆天悖礼，荒诞诡奇，不敢悉用，只采纳其中一卷《霸道》。
　　秦孝公启用卫鞅初任左庶长，后升大良造，变法图强，踏出了大秦帝国的第一步。
　　相秦十五年，大治。
　　商君卫鞅壮志得酬，高居庙堂，权柄显赫，本该足矣，然而江湖上的一件大事却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天下的命运。
　　
　　秦墨腹【黄享】借“墨者行会”五墨会盟之际，以恩师索卢参留下的禽子令作饵，利诱赵墨沃离、伏杀魏墨厉封，夺得管子令；膺服齐墨祁射，借得胡非子令；威逼第四任钜子楚墨田系归隐，索得随巢子令。
　　至此，“墨门四贤”传下的四枚钜子令全部入秦，腹【黄享】一举成为墨门第五任钜子，天下震动。秦孝公大悦，以其利秦之举，加左更，赐千金，食邑五百户，却被他婉谢拒辞。
　　然而，这位墨门钜子却做出一个异常疯狂的举动来，他不顾唐姑果诸人劝阻，执意将四令合璧，破开祖师墨翟封印，放出来一头上古凶兽——相柳，驱驰以秘法，东搦强魏。
　　魏惠王令上将军庞涓迎敌，庞涓无奈之下，只得私闯鬼谷禁地，打开幽寂之门，放出一头梼杌御敌。
　　此计一出，天下效法。鲁景公恳请儒门大宗正端木俊请出圣人春秋笔，抹去孔林朱批，放出一头穷奇，以卫邦土；周天子显王姬扁却亲赴道门崆峒山，拜求教祖长桑子，斩断广成仙师镇妖石，放出一头九凤，意欲重整乾坤；其他诸侯纷纷启用祖宗秘器，以图自保。
　　一时间群凶肆虐，天地翻覆，阴阳逆乱，鬼物攒生，魔影狰狞，妖氛弥漫。
　　在这样一个中州颠乱的年代，卫鞅萌生了一个惊天的念头。
　　
　　商君卫鞅在秦孝公的鼎力支持下，创立玄门，无论贵贱，广纳弟子，他自任宗主，并尊孝公为玄门圣主。相对《帝道》、《王道》、《霸道》三卷帝王之书，商鞅将机缘巧得的三卷无名功法传下，命之为【玄门策】，从门中遴选天资横溢之人修习。
　　本以为能在这板荡的乱世中做一番大事的商君，与他寄予厚望的玄门，却被两颗璀璨的新星夺去光彩。
　　那是两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一个名曰孟轲，一个唤作庄周。一个是儒门新秀，一个是道门奇葩。一个“善养吾浩然之气，仁者无敌。”一个“乘天地之正，以游无穷。”
　　依循鬼谷仙师的指点，孟轲斩相柳于崤山，除九凤于洛水；庄周杀梼杌于马陵，获穷奇于泰安，并以阴阳门累世珍藏的真龙煞、凤凰翎、白虎牙、麒麟胆分别镇压四兽凶灵，消弭后患。这两个奇资天纵的少年三年平定九州，五年澄清寰宇，战绩斐然，令其余诸子尽皆黯然。
　　一直与儒门抗衡的墨门在此战中被狠狠打压，墨者行会崩解，诸墨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元气大损，钜子腹【黄享】就此匿迹西秦，再不敢出。
　　秦孝公在位二十四年而卒，太子驷继位为惠文君。这位与商鞅夙仇如海的新君屁股刚坐稳宝座就翻起了后账，废除新法，解散玄门，将玄门的第一任宗主车裂于市，并告诫世人“莫如商君反者。”

　　玄门云流星散，亡命六国。
　　星移斗转，商君罹难百年间，东出的玄门弟子逐渐衍化成本、异、正、奇四宗，并分别以自己的帝王之术登上庙堂。
　　本宗在齐，异宗在楚，奇宗在魏，正宗在赵，四宗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匡世之主，渐生龃龉，分道扬彪，乃至反目成仇。
　　然而，玄门四宗悉心培养出来的四位匡世公子，竟全部栽倒在权柄面前！平原君窃名误国，信陵君见谗罹难，孟尝君空守门客三千，春申君头断棘门之外。强秦的铁蹄更是一举踏破了玄门四宗沥血百年编织的幻梦，那个深得商君遗泽的秦王一展雄才伟略，用王道富国强兵，用霸道横扫六合，用帝道兼并天下。
　　这位深识【玄门策】其中三昧的千古第一君，悍然地向那些份属同门的人们扬起了屠刀。凡与玄门有瓜葛者，坑之！凡有以玄术惑民者，坑之！凡有言及帝王之术者，坑之！凡有以古非今者，坑之！凡有擅立私学者，坑之！凡有以文乱法者，坑之！凡有记叙玄门人物、事迹、道业、功法之书，尽皆收之，毁之，焚之！
　　那一次，被清洗的不仅仅只是玄门四宗，数十家诸子流派人间蒸发，无数珍藏典籍付诸一炬，数不尽的六国秘器毁于一旦。
　　阴阳门那传世的四件镇妖之器，赫然在内。

　　轻翻铁腕，白骨如山倾。负责做这件事情的是丞相李斯，当这位身兼儒、法两家之长的荀卿高足，忠实地履蹑始皇帝之命，不以为然地砸碎那四件镇器之时，蓦然，天降异象，众生惊怖，苍云蔽日，雷霆震怒，八道纠缠不休的金光黑气直冲九霄。
　　他惴惴不安地上报秦始皇，那位君临天下的玄门帝君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点头以示知晓。这件事就此被岁月湮没，尘封起来，直到随秦始皇第四次东巡琅琊之时，李斯与一个自称安期生的老人相逢道左。
　　“李丞相死期近矣！”那老者语出惊人，“丞相私毁国器，放纵凶灵，必招天谴，难逃腰斩之难。”
　　李斯心下虽是一惊，脸上却置若罔闻。
　　老人忽然哈哈一笑，转身就走，竟不再多言半句。
　　这下李斯却慌了神，连声呼唤：“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老朽此来，只有一句相劝，种恶因，收恶果，天理昭然。”撇下这几句话来，那老人便倏地不见。
　　“请先生教我！”李斯大吼一声，却从梦中惊醒过来。
　　全身的冷汗渐渐在风中沥干，李斯才回过神来，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那老人的警示言犹在耳，他不得不做出一个荒诞而无稽的决定，向皇帝陛下再禀其事。
　　此刻的秦始皇正沉浸在射杀巨鱼的满足感中，惬意地背负双手，雄视大海。听罢李斯担忧的禀奏，他只是稍稍皱了下眉头，淡淡地说道：“天行有常，万物不悖。走脱的凶灵自有圣灵镇压。再说，我中州万里江山，我大秦万代基业，如果没几个像样点的对手，岂不是无聊无趣得很？”
　　正如他说的那样，“天行有常，万物不悖。”这一刻大放豪言的他，非但没有实现长生的奢望，反而在两个月后猝死沙丘，无聊且无趣地归葬骊山地宫。
　　前后不到十年，他的中州沃土尽属他人，他的大秦伟业二世而终，而他的对手，依旧在冥冥中纠缠不休。
　
　　雄秦殒落，西楚败亡，大汉立鼎。
　　劫后余生的先秦诸子们，如雨天后丛林里的蘑菇，从各个潮湿阴暗的树根下钻出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根本没来得及喘匀，一双大手生生攫住他们细细的脖颈，无情地将之连根拔出，只留下儒门这朵美味的珍馐悉心培养起来。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无数的豪门弟子拜入儒门，无数的儒门弟子登入庙堂，至此，仁者爱人的儒门俨然变为中州士族之门，与天下寒门愈行愈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长生之术的光环之下，道门宛若一只风中的纸鸢，起伏翻转，忽高忽低，若即若离。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墨者们依然没有被岁月与劫难磨去锋锐的棱角，他们有一宗归老林泉下，守候孤寂；有一宗隐遁市井间，闭门治学；还有一宗仗剑红尘中，尚义任侠！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玄门四宗几历灾劫之后，摒弃前嫌地走到了一起，他们循着儒门的足迹，在豪门与寒门的夹缝间，小心翼翼地插足，慢慢地落脚，缓缓地攀登。
　　
　　大风起于青苹之末。
　　初始元年，时人誉为“周公在世”的王莽摄天子政事，权倾朝野。这令出身玄门本宗，靠外戚身份发迹的王氏家族终于迎来了千载良机。在玄门其他三宗的助力之下，本宗宗主王莽代汉建新，改国号为“新”，改长安为常安，建元为始建国元年，大赦天下。
　　“狐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本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慑于玄门那“不法古，不循今”的严酷理念，“万物皆为所用”的狠厉手段，王莽做出了与两百年前那位始皇帝同样的选择，血刃再次斩向昔日的同门。
　　玄门正、异、奇三宗遭到了王莽新朝凌厉而决绝的清剿，几近殆亡。
　　王莽却照葫芦画瓢地学起了董仲舒，大力提倡儒术治国，推行仁爱天下，以周礼改制，兴致勃勃地法起了尧舜先王。然而这一通不切实际的胡改乱改弄得天下民怨沸腾，更招来了天下儒生的集体唾骂，谓之“以《周礼》误国者也”。

　　与天下席卷的狂澜不同，道门内却是暗潮汹涌。
　　汉武帝以降，广成仙师所传的崆峒山道统逐步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元始天尊开辟的昆仑山道场已然湮没为传说；东皇太一传下的终南山道统不复当年老子出关的荣耀；轩辕黄帝留下的天都山道统也不再是庄子纵横时的翘楚；列御寇所创的王屋山道统虽因出了位智圣东方朔而中兴一时；风头最劲的却是头顶着长生不老光环的东海三仙道统。
　　从秦皇到汉武，再到今日的簒汉权臣，所有坐过那位置的人都对长生有一股强烈的渴望，数不清的求仙使者络绎不绝地奔走于京洛与东海之间，数不清的方士巨狡借着长生之名成就富贵荣华，数不清的鲜血染红了天子震怒的丹樨玉阶，却没有一个皇帝能够长生不死。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更何况是长生？
　　没有人见过传闻中的东海三仙，想必那三位仙人也不屑沾染红尘。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在东海，有一位靖波侯，世居芝罘已达十七世；在东海，有一所道观，福泽琅琊已逾三百年；在东海，有一艘仙槎，客如蓬莱已历五个甲子；在东海，有一尾巨鱼，遨游北海已有三十个轮回……在东海，有三座神山，仙人居之。
　　那些出身东海门下，在红尘中滚爬历练的方士、术士、道士们，都以自己有一段东海仙缘为荣为傲，其中有传自安丘先生的，有传自方壶上人的，还有传自瀛洲梦姥的。
　　这些被世情打磨得通透练达的道门弟子们，不遗余力地将世俗的丰腴回馈给自己的师门以换取更大的利益，促使这支弟子最驳杂的道门分支迅速地滋养壮大起来，远超同侪。
　　有人，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纠葛，有倾轧，有争斗。一股极不安分的暗潮在道门内蔓延，并在绿林赤眉这两团熊熊战火点燃中州的时刻，激烈地喷发出来。
　　细浪间的纠缠搏杀在反莽大潮中并不起眼，却分外残酷激烈。在终南、王屋、天都三家道统联力的打压之下，东海道门奋起反扑，悍然发动逆袭。
　　东海第十七代靖波侯百里横波约战终南青华真君叶苍梧于泰山之巅，破浪戟火拼太一剑，大战三日三夜，直杀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最终落得两败俱伤之局。
　　琅琊宫主苍澜真人穆玄设伏诱杀王屋山九灵子皇化于芒砀山中，自己却也被天都掌门绝洞子李修掩杀在皇藏峪内。
　　同一时间的琅琊宫外，天都门下的朱翼仙子却香消玉殒在东海龙女敖妙音的落伽杖下。
　　无数的道门弟子填入这场漩涡，道门三派七位真人联袂怒闯东海，却有四人折在了那茫茫碧波之间；而被人杀到门前的东海道门更是惨不堪言，琅琊宫中两位长老陨落，靖波侯府化为焦土废墟，只有东海龙宫以地势之利而得幸免。
　　鏖战三个月，海水都泛起刺目的猩红，双方不得不相互妥协，就此休战。
　　此番同室操戈之后，各派全都元气大伤，再无余力左右天下大势。

　　新莽地皇四年，绿林军攻入长安，王莽被出身玄门正宗的杜吴击杀于未央宫的渐台之上，这个由玄门本宗呕心沥血开辟的新莽王朝只存在了十五年便寿终正寝。
　　与内斗不断的道门、游离于尘世边缘的墨门和亲善士族的儒门不同，历尽阴谋与背叛的玄门三宗施行了铁血手段，借大势发动了疯狂的复仇，直接将本宗从玄门内抹去。
　　更始二年，更始帝刘玄移都长安，开始腐化堕落，屠戮功臣将领，走上灭亡之路。
　　更始三年正月，赤眉军攻入长安，绞死刘玄，绿林军溃亡。
　　同年，光武帝刘秀称帝于鄗，继而定都洛阳，催动铜马军征伐天下。玄门正宗袁氏、异宗夏侯氏、奇宗司马氏伺机而动，将根须深深植入了大汉王朝的土壤中。
　　光武中兴，四海平定，冥冥中纠缠的凶灵与圣灵以一个惊世骇俗的方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