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折 第2话
作品名称:《红尘》 作者:嘉诚郁雪 发布时间:2013-07-28 21:21:37 字数:4367
第2话 今夜妖星照渭滨
夜幕里,天外一颗光芒生角、刁斗大小的赤红色妖星,拖曳着让人心驰目眩的长尾,自东北流于西南,在空中急速划过——
那颗赤红色妖星坠落之地,是一处寻常得再不能寻常的山岗,寻常的野艾恣意地舒展,寻常的野花静默地开放。如果不是那颗星,这寻常的山岗只会沉寂地卑伏在这苍茫大地;也正因为那颗星,这寻常的山岗注定与平凡无缘。
在星辰坠落的一瞬间,一声仿佛传自深渊里的嘶吼绽放开来,天地为之侧目,风云为之色变,山川为之悸动。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哭响彻这渭水之滨,一个张牙舞爪的魔神躯体闪现出来,挟带着充满暴戾的凶神威压,一团令人窒息的血雾爆散开来,霎那间席卷了这萧索的五丈原。
距离那山岗不足一箭之地的浅水滩旁,一个白冠青衣的苍老道士放下手中的钓竿,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居然是这么个东西!”斜瞟一眼,却见到自己那只正在鱼篓里偷嘴的白鹤深陷于美食的诱惑,脑门上不禁凝起一股无名怒火,扯起钓竿一甩,鱼钩似长了眼般轻巧地钩住篓口竹篾的缝隙,并带着那鱼篓做了个十分漂亮的空翻旋转动作,继而倒扣在泛着细细粼波的水面上。
美餐状态被人搅扰,白鹤愤愤地仰起脖颈来,愤愤地张开翅膀扇了两下,愤愤地张开细长的尖喙鸣叫两声,愤愤地挣动两条纤细的长腿,十分骚包地在这浅滩上跳脚起舞,发泄着相当的不满。
老道士猿猴般矫捷站起来,伸出他那条跛了不知多少年的瘦腿,向悲愤唳舞的某鹤踢去,“傻鸟,就知道傻吃!而且还傻傻地偷吃!当老爷我不知道吗!还敢犟嘴!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运道,再傻叫,老爷我就把你扔给它塞牙缝!傻鸟!”
让傻鸟闭嘴的老道士自己却发出了十倍的聒噪,而由悲愤的傻鸟蜕化为忍受聒噪的呆鸟蓦地短促地惊叫一声,紧接着掉转鸟头,拍扇着翅膀,撒丫子就跑。
老道士微微怔了一下,继而破口大骂:“真没义气啊,你个傻鸟,快背上你老爷我!”一个垫步,跛脚的他已是追到了白鹤背后,腾身一跃,安然跨坐在鹤背之上,手里的钓竿晃荡个不停,聒噪的声音也没有一刻停歇:“你个傻鸟!加快速度,没吃饱饭吗,还是吃的太他奶奶的多了!你那相好的可追来了!”
“孙子才和那家伙是相好的!饭吃不饱不说,逃命的时候还要背上你这个累赘,更要忍受你这个累赘无休止地聒噪,这是怎样的世界吖!我才是他奶奶的倒了八辈子的霉!”疲命飞奔的某鹤心里默默地淌下两行血泪。
那团血雾以惊人的速度追赶着前面闹剧般飞跑的某鹤,以及它背上老神在在兀自喋喋不休的某不良老道士,或许是真的被身后的凶物吓傻,或许是真的没吃饱饭,又或许是背上的那把老骨头太沉重,某鹤忘记了飞翔的本能,只知一味的傻跑,且是沿着某条似有意似无意所选择的线路直直的傻跑。
双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后面的血雾却愣是追不上前面傻跑的傻鸟,一前一后,如两股旋风,扫过这片被秋风掩映的五丈原,遥遥奔向夜色里隐隐绰绰闪现出的一带山坡。
山坡上,有一个青衣羽士,有一个青衣名将,还有一个青衣杀手。
望着一条夜幕里翻腾的直线直插过来,青衣羽士脸色骤变,低声爆开了粗口:“他妈的!这个混蛋老跛子阴我!居然把那煞星引到这边来了!”
眼见青衣羽士面色凝重地掐起手诀,那名震天下的东吴儒帅挑了挑眉头:“妖星坠地,产出的就是这个妖孽么!”
他身后的那个绝世杀手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骨子里透出十二分的狂热与兴奋:“但愿这次的家伙不会像落凤坡的那个白痴九头鸟那么弱!”
“当年落凤坡一役,我天师府折了一十七位祭酒,却还是没能抢到凤凰翎,下次遇到同等状况,一定要隐忍,切莫再让他人占得渔翁之利。”师君临终前的遗恨早已经写入祖训,也一直回荡在张昭宗耳边。
他知道,为了今天的真龙煞,天师府已经隐忍了整整二十年,这一次,没有了雄才盖世的刘先主,没有了青梅煮酒的曹丞相,没有了智计如海的诸葛亮,没有了算无遗策的贾文和,没有了神威飞将军锦马超,没有了勇猛无俦的赵子龙,没有了锦帆游侠甘兴覇,没有了高深莫测的翠岩道人,没有了玄门三宗的宿怨仇雠,还有谁能破坏这积蓄良久的谋划?纵使还有那眇一目跛一足的乌角先生和那个行踪如鹤的琅琊真人两个同出道门的老怪物,天师府也自有公则、公仁两位师君应付。
然而当他看到军中的司马主帅与辛军师皱眉低语的情状,他心里油然生出几许不安。而当他集中耳力,隐约捕捉到了“三供奉”几个字,这股不安的情绪便再也按捺不住,如原野里的野草,肆意滋长起来。
“张道兄,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平日里相熟的功曹荀霬关切地低声询问。
面对这位大都督乘龙快婿的关切好意,张昭宗挤出一个十分僵硬的苦笑,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半字。而让他更为警惕的是,这位荀氏宗族内走得与玄门最近的子弟,关切的表情下隐藏着淡淡的矜傲与嘲讽。
转过头看向这营帐内另一位出身儒门的陈司空爱子,那陈泰的脸上除了平静还是平静,根本看不出丝毫端倪。
此刻,负手肃立,关注对面蜀营多时的白面将军郭淮突然沉声说道:“那个人出动了!”
未等疑惑的诸将开口询问,一道无匹的剑光自蜀营内电射而出,挟着无边的惨厉的浩荡剑气,如一道长虹冲霄而起,转瞬消失于天际。
浓烈的血雾发散出暴戾的凶煞,不离不弃地紧紧缀在一路疯跑的某鹤屁股后面,朝这处地势平缓的土坡直扑过来。
凌厉的气息仿佛早已侵染进夜幕,一个异常狰狞的魔影若隐若现,而在它前方这几个渺小的蝼蚁却摆出了让它无比恼怒的挑衅姿态。
某鹤经过剧烈的负重疯跑,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将腰臀甩得愈加风骚。
颠簸在那风骚腰臀之上的跛腿独眼老道士却惫赖地跷起二郎腿,依然没有闭上他那张聒噪了一路的讨嫌的臭嘴。
土坡上,那个手攥地理图的江左名将只是将地理图攥得更紧了几分。
而满脸温和笑容的青衣儒生只是缓缓向前迈了六步,将自己的位置与被保护的人做了一个调换,却依然没改变三步的距离。
而那个如劲松般挺立在秋风中的青衣羽士最让它不顺眼,而目及那结成怪异印诀的一双手,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在它心底蔓延开来。
“‘大罗天诀’——苍龙缚!”一股凛冽的气息骤然降临,血雾中的魔影只感觉自己的躯体蓦地重了十倍,追击的速度直线下降,躯体却因为庞大的惯性向前方扑倒。
“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躯干狠狠地砸在土坡前的尘埃中,众人脚下的大地随之抖了三抖,那魔影摔倒处扬起一片烟尘,伴着秋风,逐渐弥散在夜色里。
一声振聋发聩的愤怒嘶吼,伴着咻咻嘶嘶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异喘息声,送入山坡前每个人的耳朵里。一条十余丈长、腰带十围的九头怪蟒显现出来,除了正中央的独角蛇头上的独眼是紧闭的之外,左右八个蛇头上的每双怪眸都透射出残忍的凶光,宛如十六盏血色灯笼悬挂在夜色之中;在承受了九个蛇头的粗大脖颈之下,是布满厚厚鳞甲的粗长腰身,腰腹两侧那两只粗壮的巨爪此刻却反扭着关节,以一种怪异无比的姿势深陷在裹着草根气息的泥土里;它那条粗大的巨尾发泄着无穷的愤懑与痛苦,在尘埃中扑腾翻滚。
“九婴!”看着眼前这凶兽,众人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与之相关的那些传说。
“混蛋老跛子,还磨蹭什么呢,我这苍龙缚可支持不了多少时间!”青衣羽士有些愠怒。
“嘿嘿!”老跛子依然不慌不忙地溜下白鹤的后背,“人都说香饵钓金鳌,看老爷我今天如何钓这相好的!”猿臂轻舒,夜幕中,也看不清荡起多少竿影,一阵刺耳的迸裂声从钓竿上发出。下一瞬,尖锐的破空之声刮动诸人耳膜,钓竿宛如一杆尖利的长枪,挟着无穷的生猛刺去,“扑”、“扑”两响,轻巧地将九婴最左侧的两个狞舞的蛇头穿成了糖葫芦。
令人心悸的凄厉婴啼奏响,它根本想象不到自己那比精钢还要坚硬的鳞甲如同纸糊的一样被人穿透,腥臭的鲜血在疼痛的扭动中喷洒出来。
然而,还没有等它适应痛楚,更生猛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在陆逊身前三步远温玉般的男子突然动了,而且动得无比迅捷,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柄剑来,那剑,薄如蝉翼,冰如寒霜,利如疾电,迅如雷霆,只是轻轻一抹,九婴右侧的三个蛇头立刻变成了滚地葫芦。
只不过,这一剑过后,那男子温文的笑容消逝得无影无踪,脸颊与双唇也霎时褪去了血色,泛起一片破败的青白。显然,这一剑并非如表面上这般利落而光鲜、轻松且快意。
空中飞溅着漫天血雨,腥臭刺鼻,那九婴凶兽被成功重创,却也被成功激怒。原本悬在夜色里的十六盏血色灯笼熄灭了大半,剩下的小半由于剧痛而更加暴躁狂乱地扭摆出凌乱的轨迹。
琅琊真人于吉的大罗天诀缚法却在此时失去了效力,九婴那粗大的蛇躯感受到了一息时间的失重滋味,失去了巨大束缚力的妖身一下子腾空而起,却也在同一时间发起了凌厉无匹的反击。
主首旁剩余的三颗蛇头全部张开巨口,每张血盆大口的中心是一条翻卷着的被上下两颚密排的锋利毒牙拱卫着的长长红信,一股股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毒液却从那一颗颗狰狞的中空獠牙中喷射出来,交织成一帘恐怖的噩梦。
遥望向南郑的方向,张卫竟是无语凝噎,他深知这辈子八成再也不能回故土看上一眼,所以只能借这次机会,在这距离汉中最近的渭水边上追思一下当初过往。
“逝者如斯夫,”看着兄长那满头华发和那龙钟老态,张傀忍不住宽慰他一句,却又对兄长老朽的恋旧思乡情绪颇不以为然,“天道有常,人道维艰,二哥,切莫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
“噫——”张卫并没有就此收回目光,却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三弟,即便一切顺利,二十年前我们拿不到凤凰翎,二十年后我们同样拿不到真龙煞。”
“为什么?我们天师府可不是当初那个窝在汉中一隅的鬼道了!”张傀皱起了一双同样被岁月染白了的霜眉质问道。
“正是因为当初的五斗米道变成了今天的天师府,而且是陛下御敕的天师府!”张卫嘴角露出淡淡的自嘲。
“陛下……”张傀却适时地煞住了声,拧起了眉尖。
张虚清与宗族里的其他兄弟们一样,对前方两位叔祖充满了敬畏。自从系师羽化后,天师府内有四个人承袭了师君的尊号,一个是同样承袭了教祖之位的大伯,一个是执掌外府事务的四叔,还有两个便是早已归隐于邺城内府颐养天年的公则、公仁两位叔祖。
每个宗族子弟都是由这两个传授道业的叔祖调教出来的,从小烙在心里的阴影,不管经历多少年都无法抹掉,那是深刻入骨髓中的敬畏。张虚清每闭上眼睛,都忍不住眼角抽搐,历历在目的往事让他心悸不已。
张虚清与其他人又有些不同,因为他从小就对宗族内所传的道法武功术业不感兴趣,反而对那位汉初远祖传下来的《太公兵法》情有独钟。
在这个道业传宗的家族内,他就是个异类,是个被人打压、排挤、蔑视的叛逆。
然而今天,他却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在曾经狠狠修理自己的两位叔祖师君面前挺直腰板,因为这个全宗门隐忍二十年后志在必得的,夺取真龙煞的伏龙之计完全都是他一手谋划策定,而此次行动的一应事务都归他一手节制调度,包括他从小敬畏的那两位师君大人都要听命于他的调派。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内府还是外府的决定,也不愿意去探知超出自己权限之外的内幕,毕竟好奇心能杀死猫,他还不想像猫儿一样稀里糊涂地死去。然而只要他想及那个做出如此决断的人,便会感受一股寒意爬满脊背:“在权谋面前,什么阴谋阳谋,不过是小打小闹;什么道法兵法,全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