谖之翼（四）

第一次见张驰，他穿黑色的西装。简短而清爽的头发。手指漂亮得不像话。声音温和，与巴格的冷酷决然不同。脸上始终带着淡定而谦卑的笑容。
茹月说，“这是大学张教授的儿子，也曾是熙妍的大学学长。刚从国外进修回来。这几个月，会让他当你的家庭老师，把你忘了的事回顾一遍。”
“张公子，你好。最近怕要麻烦你了。”
“他恍了恍神，看着茹月，满是不解。”
“妍儿这几年出了些意外，记忆方面有些缺失了，我知道在学校时候，这么任性的妍儿也只听你的话，才希望你能有些帮助。”
“好，我会尽力的。那从今天开始吧。我想带她出去可以么？”
“当然，能让她想起一些事就好，至少，要让她明白她就是郑熙妍。”
“可以让珍儿一起吗？子言问陌生的老师。”
他望向茹月。“我怕她在会影响你学长的教学。为什么定要珍儿一起呢？”
“我只认得珍儿啊。”
茹月犹豫不作答。
“就让珍儿一起吧，不碍事。我对学妹现在完全是个陌生人，两个人反而拘谨了。”
“那好，让珍儿一起，帮着照顾我也放心。”
子言感激地望着他，他温和地笑开。
他开车带她去海边。一路与她讲起在学校的点滴。比如与某某老师在课堂吵架，把讨厌男生的书包直接从六楼窗户给扔出去，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对了，雅惠有印象吗？邱雅惠。”
子言摇摇头。“没有。很重要的人吗？”
他轻轻笑起来。“或许对你不是那么重要。”
“雅惠姐，我听太太提过。”
子方朝后坐转过头。“是谁？”
“好像是小姐的同学。可惜那么漂亮的小姐，没嫁对人。”
子言方想知道怎么回事，张驰大声叫道。“熙妍，到了，这儿以前咱们常来。”
三个人一起下了车。朝海边走过去。海风静静地吹过来，带着咸咸的味道。不远处有个木制的小屋。张驰让珍儿把车里的红酒拿到屋里。让子言坐在他旁边。他望着潮来潮往说。“几年前，你在这里说，你喜欢我。”
子言脸腾地一下红了。
“你弄错了，我不是熙妍，我是子言罢了。”
他突然大笑起来。“在我印象中，熙妍小学妹从来没有脸红过啊，聪明过人，加之家境优越，强势得很。”
“她原来是那样的一个人，岂不是很是遭人讨厌？”
“她对我很好。至于别人，大至也不会有人去讨厌她。很多人都向往她的生活，非要说的话，只能说某些人会妒忌她，但妒忌追根到底不是讨厌，顶多也就是羡慕的变相升级。”
子言仔细听他讲话，他的声音很好听，干净而明朗。
她们并排躺在沙滩上，淡淡的阳光照在脸上，洋洋洒洒，让人庸懒。珍儿走过来，坐在子言旁边。静静地听着他说着那些往事。
那年清晨，因为路上塞车，导致她迟到。在学校大门口，她一个劲地责备司机。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司机大叔一直点头赔不是。她却依然不依不饶，非要扣他一个月薪水。他刚好从另一个海滨城市比赛回来。他站在她面前，笑笑，递给她一个贝壳做的帆船。“把这个送给你，不要再责备他了，你应该向市长投诉道路交通而不是为难他。”她斜眼看他一眼，清清秀秀的男生，戴着眼镜，斯文至极。她接过他手里的船，仔细看着，不放过任可一个细节，仿佛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件稀事珍宝。他嘘一口气，算是灭了她的火，却不想，她突然啪地一声把整个船扔在地上，头发一甩往教室走去，“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男孩愣在那里，慢慢蹲下去，把贝壳和海螺一个一个捡起来。加快脚步赶在她前面，拦住她，“你扔掉的不仅是我的礼物，还有你郑家小姐的修养和整个郑家的颜面。我是大二的张驰，学生会主席。不想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来找我然后来个欲加之罪。”
她果然来找他，却是带来了个一模一样的帆船。你盛气凌人地说。“我摔坏的东西我还就是。”
从此，他们竟成了朋友。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教授家的文弱书生。
她开始慢慢变得不那么骄纵，开始想要去顺从别人的想法。那时她很快乐。他们经常来海边，在这间小屋里，他教她功课，却每每被她揍得半死。她喜欢敲他的头，然后甜甜地叫他呆子。
他说起那些过往的时候，子言总感觉那里面藏着忧伤。很深很深的忧伤，就如巴格。
不知道什么时候，子言听着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星空满天。张驰的外套放在她身上，飞起些许的细沙。珍儿与张驰聊着什么，轻轻笑了起来。她也坐起来。“对不起，老师，我好像睡着了。”
珍儿过来，收拾掉她头上的沙，“笑着说，小姐确是睡觉了呢，梦里还叫着小姐，小姐。”
她觉得很过意不去，低头小声说，“那些听起来与我无关，当然，事实上也如此，其实我很努力地在背着，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今天一点都想不起来，太太恐怕要失望了。”
珍儿拍拍她的背，“说，没事的，小姐。慢慢来，慢慢地就想起来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知道你是郑熙妍就是了。”
“珍儿，你还是不信么？”
“我信不信不重要，小姐，重要的是，太太需要你。她很疼爱你的。你若执意要走，她只怕是受不住了。”
“熙妍，你不要急，我会慢慢帮你的。虽然你的性格，甚至是眼神都变了，但是我还是能认出你，确定你就是郑熙妍，你要相信我。他握着她的手。我们在一起那么多日子，你刚才的笑容，我记得很清楚。那次你也是在这里，躺在我怀里睡着了，醒来时，就这样恬淡地笑着。抛弃了身上所附带的一切，很美。”
子言不再争辩。如何去争辩呢。就算再努力，也不可与身边所有的人为敌。有时候睡觉前，她甚至会想，或许是她弄错了，小姐根本不存在，只是她的一个梦而已么。而她真实的身份就如他们所说，是郑熙妍？

到家时，吕离刚从出租车下来，望着大而漂亮的房子深深叹息。司机帮他放下所有的行李便绝尘而去了。
“吕离。”子言站在他后面，大声叫着。
“他吓一跳，回过头。原来是少数民族归来的熙妍啊？你家小姐找到了么？”他不怀好意的笑笑。
“一定是会找到的。到时候你们便都会相信我了。”子言嘟着嘴。路灯下的她们，那样瘦弱，像是一缕轻风便可以将他们折断。
“他们让我搬过来了。从此咱们窝一个屋檐下了。”他把一个小小的包放在子言手中。“所以，帮帮忙吧，除去亲戚关系，也算是室友了，为表示友好，先卖卖苦力。”
子言马上接住往家里走。珍儿跑上来，“小姐，我来吧。”
“那里不是还有么？大家一起，他拿不了那么多。”珍儿站在那里不动。“被太太看到了，该骂我了。”
“赶紧去拿那些，到门口我就放下，你再拿进去就好了。平时不是很聪明么，这会儿笨得很。”子言朝她眨眨眼睛。她又想起，那时，与小姐做了多少淘汽的事，都让她找借口骗过了族长。
吕离在她旁边，高过她一个头，他抬头看她，“漫不经心的说。有时间我陪你去找小姐。若当真有那么个人，我倒是非常非常想见。”
子言把包一下扔到地上，拍起手，“终于有人相信我了。”
“小姐，小心点啊，我那点值钱的东西都放那包里了。”
子言摸摸头，忙把包捡起来。偷偷傻笑起来。有人相信她了，相信她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相信有小姐的存在。她吐了口气，好久没这样舒畅了，她想，要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已都要弄不清自已是谁了。
吕离回过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过是欺骗自已相信你，相信真有你们家小姐在而已。事实上，我自已都觉得荒唐。”他摇摇头，他太想念那个人了，画里的那个女人。
“即使是这样，我也很高兴。至少你期望那样一个事实。不像其他人那样排斥。”她笑得很开心，仿佛回到了花族那些开心的日子，或许她只是觉得，她终是可以回到那个熟悉的家中的。不用去面对这么多奇怪的事，奇怪的人，奇怪的地方。
郑凯泽亲自接过吕离手中的行李箱。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舍得搬过来了。”
他点点头，生疏地点头。从子言拿的那个小包里，拿出一个漂亮的盒子。“伯母，这个送给你。我在一个民间艺人手里拿到的苏绣，很是精致。希望你能喜欢。”
茹月打开盒子，站起来，“费心了，离儿。很漂亮，像这样精致的手工的苏绣不多了。对了，我让丽嫂给你收拾了房间。丽嫂要走了，你该跟也说声谢谢。我去看过了，房间收拾得很不错，听说你喜欢画画，泽凯把房间里喜欢的画也拿到你房间了。”
“谢谢。我先把东西拿上去。”
“珍儿，你去帮帮忙。”
茹月把子言拉到身边。“今天怎么样，妍儿。”
“今天又与珍儿出去了？”郑泽凯坐在对面。看着画展的册子。
“我让张驰带她出去的。看能不能让她想起些什么。”
他收起请柬。坐直了些。
“看了些什么？“
“看海了。然后…….”她原本想说根本什么也记不得。但看到茹月期待的眼神，吞下了刚要出来的话。
“想起一点点，与他的相识，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印象。”
茹月舒了一大口气，“我就知道，一定能想起些什么的。泽凯，你改天去张教授家拜访拜访，一来，你们好久没见了，二来，也谢谢张驰。”
“好。”他笑着答到。“这些事我知道要怎么做，你身体不好，不要操太多的心，熙妍的事，总归会想起来的。”
茹月点点头，把子言的手握得更紧了，好像，她一松手，她刚想起的一切便又全忘了。
“您身体又不好了么。”
“自从三年前，你没了消息，她就一直精神恍惚。我就担心她会崩溃，幸好，你回来了，她才渐渐好了起来。”郑泽凯站起来，抚着她的肩。“我先上去，看看吕离，你陪陪你妈。”
“好。”
她与茹月讲起，今天听到的事情。刚说起张驰，不想，他便打来电话。他与茹月聊得很开心。子言接过电话，他只说，“想不想来的事情不急，你不必一个字一个字去背着，那样累着，反而更不好。时间长了，总就能记起来了，事情顺其自然了才好。”
子言说，“我没有背啊。我也在等顺其自然了，说不定哪天睡觉醒来，你们就都醒了。”
他笑起来，说，“刚杜伯母说你想起了不少，都是我今天跟你说过的，莫不是背的？”
“说不定真是我想起来了。”
“那样当然就更好，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明天，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早上我来接你。”
子言看看茹月，想着，吕离这两天可能也没时间陪她去找小姐，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