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丧歌哀韵
作品名称:犟河 作者:溪水竹风 发布时间:2013-07-29 20:13:55 字数:6439
强牛参加过不少传统的丧葬活动,但都是礼节性的。对于“待尸歌”唱些什么,过去他确实很少靠近去听过。不知为什么,他内心里对死亡有一种潜意识的恐惧。这次他无法回避,真正从头开始听这“待尸歌”,便感到其中丰富的文化内涵。
孔慕丘的尸体被运回到鄂西城郊区的孔家湾村时,日已落西,西边的天空没有绚丽的晚霞,被乌云罩着。沉重的大棺材架在坚实板凳上横着摆在堂屋中央。孔慕丘的寿衣,也已穿上,因为事先没有准备,现买的,所以并不合身。尸体并没有入棺,平整地放在地上翻过来的棺材盖上,脸上用一张火纸挡着。两个鲜艳的大花圈靠在正面的墙上。
这时候,孔慕丘的同胞弟弟孔慕山来了,孔方管他叫二 爹。孔慕山进门一见棺材盖上的大哥,鼻子一酸说:“哥,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说着就流出了眼泪。想先上去 烧些纸钱,却不见孝盆。便叫起来:“小方,你们怎么搞的, 怎么没给你爹烧‘倒头纸’?”
孔方说:“二爹,我们回来就一直没闲着,还没顾上。”
孔慕山说:“人一落气,就该马上烧的。”
孔方说:“我爹是在医院断的气。”
孔慕山说:“那人一运回来就要烧这倒头纸。”
孔方没有争辩,便找来一个黑色瓦盆,称了三斤六两火 纸。掏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放在火纸上拍打几下。然后, 跪在孔慕丘的尸体旁。将火纸一张一张地分开放在瓦盆上烧 起来。
孔慕山看‘倒头纸’烧着,就问:“小方,你妈呢?
孔方说:“在里屋,我大姐陪着。”
孔慕山没有再吱声,便来到里屋。孔云先看见了孔慕山, 忙起身说:“二爹,你老来了,请坐。”
这时候,蔡梅已经没有哭了。听孔云说这话,便也站起 来,说:“他二爹,坐吧。”
孔慕山坐了下来说:“我刚从地里回来,听说这事,真 不敢相信,怎么说走就走了,咱哥得的是啥急症?”
蔡梅说:“是脑......什么血。”
孔云接过话说:“是脑溢血。”
孔慕山说:“喔,这病我听说过,猛的一发,不是死就 是瘫,厉害球的很,咋偏偏叫我大哥遇上,也真是的,刚刚 从村长的位子上下来,人就......”孔慕山说着叹了一口气。
蔡梅听了,一阵心酸,便又哭泣起来。孔云也跟着抽泣。 孔慕山便站起来,声音低沉地说:“嫂子,人走了,哭不回 来,你要当心身体。小云,照顾好你妈,我出去看看。”
蔡梅哭着说:“他二爹,你哥这事,还劳你多费心。孩 子们在外工作,都不懂农村规矩,你要多指点才是。”
孔慕山说:“嫂子,你放心,出不了啥岔子。”
这时三斤六两火纸也烧完。孔方见孔慕山过来就问:“二爹,还咋办?”
孔慕山说:“等会儿,就把这纸灰包成小包,记住,按你爹的年龄要包六十三包,不能多,也不能少。然后,做一个小枕头,把它们缝进 去,这是你爹一辈子的落头。”
此时,棺材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两盘“供香馍”,三个祭菜碗和一盏香炉。紧靠着棺材,摆着灵牌。孔慕山心 想,小方这孩子还真不错,灵堂布置的象那回事,不知道, 灵牌上写的对不对。便凑上前去看,却见上面没有写字,便问孔方。
孔方说:“我的字怎么拿得出手,等强哥回来写。”
孔慕山就问:“强子到哪儿去了?”
孔方说:“到郭家湾请乐鼓队,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锣鼓声响,强牛领着乐鼓队进了孔家大院,来到灵堂前。
整个灵堂被美丽的花圈和围观的人群包围着,孔家的人都忙碌着,此时也顾不上哭丧,人群中还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似乎看不出悲哀的气氛。婚嫁为红,丧葬为白,当地把婚嫁 丧葬统称为“红白喜事”。在喧闹之中,强牛写好了灵牌。这灵牌是用红纸做的,有两掌宽,两尺高。下面用一叠捆扎 的火纸支撑着,如同一块微缩纪念碑。字是竖写的,正中央写着:“民故先考孔公(讳)慕丘大人之灵位。”,左边写:“金童相随”,右边写:“玉女引路”。
吃过晚饭,孔家灵堂就响起了锣鼓声,在锣鼓声中,孔慕丘的尸体被缓缓地放进了棺材。但棺材并没有完全封死。锣鼓声一阵紧过一阵,喇叭声逐渐悲凄起来。围观的人群不再骚动,都知道要唱“待尸歌”。
唱“待尸歌”是鄂西丧葬的一种传统习俗。由丧家专门请来歌郎,在出殡前的每天晚上围着棺材边走边唱,通宵达旦。 据传说,这种习俗源于三国时诸葛亮病死祁山,为防止司马懿趁机进攻,诸葛亮留下遗嘱,他死后三日内不许发丧,为迷惑司马懿,每天晚上,军营内要灯火通明,充满欢歌笑语,后来便演变成了一种习俗。还有一说是,人死后三天三夜魂魄不能自控。通过唱“待尸歌”有三个目的,一是招魂,据 说还真有人死了三天后又活过来的;二是超渡亡灵希望死者 有个好的归宿;三是追忆亡者恩泽寄托生者哀思。
唱“待尸歌”首先要起歌头,开歌路。要有一个嗓音好 的人先唱《起丧歌》。今晚的《起丧歌》自然由郭大头老人 起唱。锣鼓喇叭吹奏一阵之后,郭大头喝了口糖茶水润了润 嗓子,便唱起来:
叫我说来我就说,金杯银盏把酒喝。
后园牡丹花千层,得罪列位我前行。
脚踏黄土头顶天,得罪列位我占先。
头顶青天脚踏丧,一起得罪众歌郎。
一根竹竿软溜溜,孝家请我开歌路。
歌头不是容易起,未曾开口汗长流。
汗长流来流长汗,没开歌路也枉然。
歌声抑扬顿挫,婉转悲切,震撼人心。随后,声调有所变化的继续往下唱: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郎来到此,擂震三寸鼓。
金打鼓儿把锣筛,盘里端出历史来。
孝子上前双膝跪,奉请歌郎把路开。
每唱一段。中间有锣鼓伴奏。就这样边敲边唱地进行着。这时孝男孝女就跪在亡者灵位前一张一张的烧着火纸。
强牛参加过不少传统的丧葬活动,但都是礼节性的。对于“待尸歌”唱些什么,过去他确实很少靠近去听过。不知为什么,他内心里对死亡有一种潜意识的恐惧。这次他无法 回避,真正从头开始听这“待尸歌”,便感到其中丰富的文化内涵。
于是,他忙打开“采访机”——一台袖珍录音机,放在郭大头的身边。郭大头明白强牛的意思,对他微微点点头,接着往下唱:
打开天堂地,满烧一炉香。
歌郎都请坐,听我开歌场。
前有什么人出世?后有什么人为君?
前有三皇出世,后有五帝为君。
三皇出世年多久?五帝为君几百春?
天留日月妇留君,人留儿女草留根。
天留日月轮轮转,妇留真君等善人。
孔夫子留下文章,老君爷制下乾坤。
亲戚都到,坐下商量。
阴阳先生请几个,和尚道士请几双。
与亡人做开通之路,与亡人做上山道场。
阴寿赐凶,死见阎王。
只说亡人长命百岁,谁知他寿也不长。
儿女们哭得昏天暗地,亲朋们悲得愁断肝肠。
孝男孝女们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围观的人群中也发出了哭声。强牛鼻子也有些酸酸的,便提了两个空水瓶到厨房打开水,迎面正好遇上临时请来的厨子。
“强老师,正有事要找呢。”那厨子接过暖瓶说:“今天买的菜怕是不够,还有很多东西要赶快去买。”
强牛递上一根香烟说:“周师傅,照我给说的场面和席面,需要那些东西,请你给开个清单,我连夜让人去买。”
周师傅嘿嘿一笑说:“不怕强老师笑话,我只会做饭, 斗大的字识不了几担,咋球写。我说你给记下来。”
“那行。”强牛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和采访本。周师傅便将所需东西一一报了出来,还真不少。
带皮肥肉80斤,纯瘦肉30斤,豆腐2板(50斤),大白菜100斤,萝卜80斤,葱、蒜各20斤,味精、五香粉、糊椒粉各2大袋,酱油、醋各5瓶,豆芽20斤,青辣椒20斤,干辣椒2斤,黄瓜20斤,芹菜20斤,土豆40斤,白酒4件,啤酒10件,大米100斤,面粉100斤,面条40斤,菜油50斤,香油5斤......
强牛拿着单子,便差人摸黑去购。这才提着水瓶重新来 到灵堂。这时候,“起丧歌”已接近尾声。录音机磁带的一面也用完了。强牛轻轻过去换了一面。顺便把每个乐鼓手的杯子重新倒满茶水。此时,起丧歌声调也到了最悲凄的地方。
亡人死的真伤情啊,随我进入头道门。
进了孝家头层门,一对金狮把守门。
一个威风凛凛,一个冷峻盛人。
借问金狮来自何处,金狮答曰:
玉皇大帝差我给亡人守灵。
亡者死的真伤情啊,随我进入二道门。
进了孝家二层门,影壁墙上画麒麟。
左边画上梧桐树,右边再画栗竹林。
梧桐树上凤凰叫,栗竹林里麻雀行。
亡人死的真伤情啊,随我进入三道门。
进了孝家三层门,各种名花两边分。
名花虽然人人爱,孝家切莫把花损。
亡者去世冷冷清清,见花名他如见先人。
亡人死的真伤情啊,随我进入四道门。
进了孝家四层门,东仓西库两边分。
东仓黄金装满斗,西库银子过秤称。
蟒袍玉带紧随身,后辈儿孙在朝庭。
亡人死的真伤情啊,随我进入五道门。
进了孝家五层门,黑漆棺材堂前停。
歌郎鼓手便追问,堂前停的是何人?
孝子下跪哭而答,堂前停的是生身父亲。
歌郎鼓手又追问,亡人得病因何不救?
孝子答曰:救过在先!
东南山上挖药草,西南山上挖药引。
药引药草挖断桩,难救亡者见阎王。
药引药草挖断根,难救亡者见阎君。
药引药草挖断苗,难救亡者归阴曹。
很长一段唱过之后,锣鼓声停了一会儿,歌郎便念出几句唱白:
传谕传谕:孝男孝女,自亡者死后,高官少做,烈马少骑,色衣少穿,红花少戴;自等三年守孝期满,高官兴做,烈马兴骑,色衣兴穿,红花兴戴。
然后,便是收尾一段:
头上缠着白布手巾,身上穿着麻布衣裳。
脚上穿着龙须草鞋,手里拿着苦竹短杖。
来到丧前双膝扎跪,奉请各位来帮起丧。
左手起丧丧也动,右手起丧丧也行。
四大天王镇住宅,八大金刚托出门。
一气抬到卧龙岗,孝子跪拜请阴阳。
白鹤先生来看地,九天仙女下罗盘。
看地看了八八六十四向,亡人葬哪也安康。
看地看了八八六十四穴,亡人葬哪也安全。
葬在龙头出贵子,葬在龙尾出娘娘。
葬在左边出阁老,葬在右边出宰相。
若是葬在龙身上,状元榜眼探花郎。
到此,“起丧歌”唱完。孝男孝女们这才互相搀扶着起 来,他们的双膝都跪麻木了,好半天才能缓过劲来。
强牛了录音机对郭大头说:“老爷子,辛苦了,你老先喝口茶,歇一歇,我让厨房上菜,每人喝碗黄酒提一提神,现在才深夜十二点,后半夜还有得熬。”
郭大头说:“这歌头一开就好办了,下面可以轮着唱,那些散词小段,乐队每个人都能唱。”强牛见郭大头杯中的茶水已经很淡了,便给重新泡上一杯浓茶。这才又到厨房去安排上菜的事。
这是一顿简便的“夜宵”,只安排几个简单的下酒菜,酒席就摆在紧靠棺材的方桌上。乐鼓队的几个人由强牛一个人陪着用大碗喝着黄酒,边喝边聊着,彼此间不时的开些玩笑引来一阵阵笑声。围观的人中有一部分熬不住困的,便睡觉去了,还有一部分爱凑热闹的,也被他们的玩笑逗得直乐,让人感到象是在闹洞房,而不是在吊丧。
第二碗黄酒刚斟上,裴聪报完丧回来了,强牛忙起身与他打招呼。
孔方在里屋整理东西,听见外面说话,知道是裴聪来了,便迎了出来,一边掏烟,一边说:“裴哥,今晚辛苦你了。”
强牛说:“聪子,跑了一晚上的车,怕是早颠饿了吧,正好,喝碗黄酒,解困又解乏。”
裴聪没有客气,就和强牛一起入席,没等席上的人说话,先主动补喝了一碗。大家又聊逗着,喝干第二碗,就没再劝酒。每人吃了一碗酸菜面条,便撤了席。
锣鼓再次敲响,孝男孝女们慌忙又跪在灵前,燃起火纸和冥钱。
强牛走过去轻声对孔云、孔方和孔雀说:“已过后半夜了,明早开始亲戚邻居都来时有咱们忙的,不能都这样熬着,只要有人随时烧纸就行。我看,你们都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小方也给聪子安排个地方,明天少不了用他的车,这 里由我一人陪着。让石哥也休息,他白天吐了酒,一熬夜更难受。”孔雀就说:“要不是喝酒,咱爹也不会突然......”没等孔雀往下说完,强牛便阻拦住话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孔雀瞪了强牛一眼,没再说话。孔方便说:“我也陪着,大姐,二姐你们去睡吧。”孔云说:“也行,我们先 睡,等会儿换你们。”姊妹俩便一起进了母亲蔡梅的房屋。
屋里灯亮着,只见蔡梅侧着身子和衣躺着。孔云正脱外套,却发现母亲闭着的眼角仍挂着泪水,顿时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孔云突然流泪把孔雀给愣住了,她茫然地望着大姐。孔云没有说话,指了指蔡梅的脸,孔雀这才明白原因。一阵悲哀之情从心中发出,泪水在眼眶内直滚。孔雀掏出手绢,并没有擦自己的眼睛,而是,轻轻地想擦干母亲的泪水。但是,刚擦完又有,一连擦了三遍仍然如此。
其实,蔡梅根本没有睡着,此时此刻,她想忍住眼泪,不想让儿女们跟着悲哀,想让她们安心地睡上一会儿。但是,她却无法忍住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强烈悲伤。和自己朝夕相伴,共同走过四十多年的老伴,就这样啥也没有说走了,不再回来了。出门时,两人有说有笑陪伴而行。回家时,却是一生一死两个世界,怎能让人不悲伤。蔡梅越想忍却越是忍不住,竟抽泣起来。姐妹俩这才知道母亲没有睡着。想说句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她们和母亲的心情一样,难以言表,毕竟死的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一个家庭,失去父亲就象倒了顶梁柱。尽管姐妹俩都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小家。但是,没有父 亲顶梁支撑的“娘家”,她们又怎能有今天的一切,从她们记事开始,父亲就象一座山,一座可以完全不用顾虑的靠山;一棵大树,一棵为她们避风挡雨遮荫的大树。既使在她们出嫁以后,也仍然不时感到离不开这座山、这棵树。可是,转眼间,如同发生地震,山崩了、树倒了,崩得那么快倒得那么急,你眼睁睁地看着想要去扶想要拯救却已经晚了,一切都来不急了......母女三人无言以对,只有以泪洗面。只是外面的锣鼓声掩盖了她们的哭声。
灵堂里一个鼓手,一个锣手,围着棺材一边转着敲着,一边唱着:
太阳西起往东落,听我唱个颠倒歌。
天上打雷没有响,地上石头滚上坡。
江里骆驼会下蛋,山上鲤鱼搭成窝。
腊月酷热直流汗,六月暴冷打哆嗦。
姐在房中头梳手,门外口袋把驴驮。
众人被这一段颠三倒四的唱词逗的一阵大笑,这一笑气 氛活跃起来,大家睡意全消。
倒口词儿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
我从弟弟门前过,看见弟弟摇外婆。
满天月亮一颗星,十万将军一个兵。
从来不说颠倒话,聋子听见笑盈盈。
又是一阵大笑,整个灵堂全然没有了悲哀的气氛。失去亲人谁人不悲呢,但是,人死不能复活,悲痛哭泣是对亡者 尽孝心的最后一次表现。不能让亡者寂寞而去,用锣鼓声为亡者开道,香火冥纸为亡者超渡,用歌声告慰亡者逝去的灵 魂、化解生者悲痛之情。这需要有一种恰当的方式。而“打待尸”这种鄂西城古老传统的丧葬仪式正好达到了这个效果。大概正是该习俗广泛的被鄂西汉族农村乃至鄂西土家族普遍接受的原因所在。如果再摒弃其中掺杂的少部分带有明显封建迷信色彩的东西,其中的文化内涵和民俗价值是不可低估的。强牛正这样想着,又一位歌郎唱起歌声: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强牛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是古代著名戏剧《西厢记》中 “长亭送别”一折里的唱词吗?他抬头看看唱歌人,是乐鼓队的,大约四十多岁,普普通通的农民装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强牛就想,或许他碰巧就知道这几句呢,再往下听听:
下西风黄叶纷飞,
染寒烟衰草萋迷。
酒席上斜签着坐的,
蹙愁眉死临侵地。
强牛听出,虽然仍是“长亭送别”中的词,但中间却跳过了几段。
笑吟吟一处来,
哭啼啼独自归。
淋漓襟袖啼红泪,
比司马青衫更湿。
强牛听出其中的“门道”。《长亭送别》是《两厢记》第四本中的第三折。崔母发觉女儿已同张生暗自结合,即逼迫张生立刻进京应考,这折戏就是写一对恋人离别时依依不舍的情景。曲文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熔抒情、写景、叙事于一炉,它是《西厢记》的精华部分。而这位歌郎,借用其中的词,把情人之间的长亭送别,巧妙的“剪辑”成了亲人间的生死诀别。显示出歌郎较强的文化基础,这是强牛没有料到的。
青山隔送行,
疏林不做美,
淡烟暮霭相遮蔽。
夕阳古道无人语,
禾黍秋风听马嘶。
虽然眼底人千里,
且尽生前酒一杯。
未饮心先醉,
眼中流血,
心里成灰。
这段词唱完,又自然将灵堂的气氛变得低沉下来。
再换一位歌郎唱道:
公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强牛更吃一惊,因为这位歌郎唱的竟是元朝商景兰的《悼亡》一诗。正在惊异时,又听歌郎继续唱道:
昔闻生别离,不言死别离。
无论生与死,我身独当之。
北风吹枯桑,日夜为我悲。
上视沧浪天,下无黄口儿。
人生不如死,父母泣相持。
黄鸟各东西,秋草亦参差。
予生何所为?死亦何所辞!
白日有如此,我心徒自知。
强牛听出是元朝方维仪的《死别离》,便心中感叹道:鄂西城农民中确实卧龙藏虎,不乏有文化之人。灵堂里“悲欢交替”的气氛,被众歌郎巧妙地控制着,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