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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岸之海(第九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28 00:39:14      字数:12242

  23
  沙枣树抽出叶芽的时候,林平安看到被他喂肥的走路都艰难的老母猪肚子大得快拖到地上了,他仔细看了看母猪的乳头,两排共十二个奶头都红得有些发胀了,他思谋着老母猪可能快生猪崽了。林平安每天便注意着老母猪的动静,并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司务长。司务长听了很高兴,来猪圈看了回老母猪,用脚尖轻轻的碰了碰母猪肥大的肚子说,看这架势不下个整窝才怪呢。林平安知道整窝就是十二只奶头下十二只小猪,见司务长这么说,他很高兴地应和着是呀是呀,说不定真是个整窝呢。这样说时,心里盼望着母猪早点生产,最好就生下十二头小猪崽来让他也自豪一下。
  老母猪生小猪那天,刮了一整天的风,虽然没有沙尘蒙在天上了,可那种风还是刮得叫人心里慌慌的乱乱的。
  那天,林平安就格外注意老母猪的动静,一直到晚上睡觉时心里都不踏实,怎么也睡不着,听着屋外呼呼吼叫的风声,他心里慌得历害,就爬起来又到猪圈去看老母猪。林平安打上手电筒一照,老母猪很不安地躺在地上,肚皮一抽一抽地蠕动着,林平安吓坏了,赶紧跳进圈里去摸了摸老母猪的肚子,他感到母猪的肚子抽动得很历害,还一个劲地呻吟着,像生了重病一样,就知道母猪可能要生产了,他不敢离开,一直蹲在猪圈里守候着,等待母猪生产。
  半夜风刮得紧的时候,老母猪开始生产了,也许是小猪崽太肥了,生不出来,老母猪疼得吼叫了起来,尖利的叫声冲进黑暗,似要划破狂风一般。那种惨叫声林平安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被母猪痛苦的样子和尖利的叫声骇得慌了手脚,忙跑回中队去叫司务长。敲了半天司务长的门,他才听到司务长用睡得迷迷糊糊的嗓音问他半夜敲门要干什么?
  林平安急得一头大汗,说可不得了了,老母猪生小猪崽了。
  司务长一听原来是为这事,没好气的在屋子里说,老母猪生个小猪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半夜弄得人慌里慌张的。
  林平安惶惶地说,好像有点不太正常,老母猪生不下来,母猪叫得惨呢。
  司务长说,猪和人生产时一样,疼了都会叫唤的,那是一头生了好几窝的老母猪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林平安心里还是不安,对司务长说,好像没这么简单,它确实生不下来。
  司务长不太高兴了,说生不下来,我能怎么办?我又不会替它接生。这塔尔拉也没有个兽医,半夜三更的,真不是时候。
  过了一阵,司务长又说,这样吧,林平安你先去叫上卫生员,我随后就到。
  林平安心稍安些,却又问,那咋办?
  司务长就说叫卫生员去看一下,他好歹懂点医嘛。
  林平安就去叫卫生员。卫生员很不情愿地爬起来,慢慢地穿了衣服,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自己是给人看病的不是给猪接生的,一边和林平安去猪圈。那时候母猪还在尖叫,全身颤抖着。卫生员就对林平安说不像难产,你把母猪喂得太胖了,生产就困难些,这是常事。说完卫生员就又转回去睡觉了。
  林平安不敢离开,他看地上流了不少血,母猪生产的地方露出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可就是出不来。他看到母猪全身都是水,湿湿地在电筒光下闪亮。母猪痛苦地四蹄在地上拼命蹬着,林平安又急又慌,忙忙乱乱地转了几圈后就蹲下试着用手去拉母猪胯下那黑乎乎的圆东西,却拉不动。母猪痛苦的样子叫他实在看不下去,狠着心把电筒放地上用双手硬往出拉,依然拉不动。母猪不再蹬了,它用一种凄惨的目光看着林平安,凌厉的叫声慢慢就变得弱了,叫声绵长而凄哀,让林平安的心在一阵儿慌乱之后又一阵儿荒凉和怜悯,他的眼中就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母猪死的时候,司务长才来了,那时候天快亮了。
  天亮后,中队里的几位干部都到了猪圈看死母猪,司务长看着全身鼓涨的死母猪,气得直想骂人,但一看林平安沮丧栖惶的样子,叹着气忍住了。
  林平安头低垂着,他咋晚一夜没睡,虽然没有人埋怨他,他心里还是很难受,他觉得很委屈,就对司务长说,司务长,我也不想弄成这样子,可老母猪死了,咱们中队今年完不成养猪任务了。
  司务长连连叹着气说,这就叫丢了孩子也没有套住狼,林平安,我怎么说你呢?你是想把老母猪喂肥,可肥得连小猪崽都生不下来了,硬给活活憋死了,今年肯定完不成上面要求的三个人平均一头猪的任务了,叫谁去生小猪崽呀,你生还是我生?
  林平安心一酸,泪水一下涌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很不走运,或者是自己真的太愚笨,走来走去都遇上些不开心的事,让人看不起。一想到从新兵开始到现在老母猪的死,林平安就无法控制自己,竟哭出声来。
  母猪杀了后,从它肚子里取出的死猪崽也不够一个整窝,一共才七头。
  林平安看着地上的一大堆死猪崽,上去乱踩了一气,骂着都是你们这些死东西害死了老母猪。
  中队开支部会时决定,林平安不再担任饲养员。要把林平安放在哪里,却成了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指导员付轶炜意见让林平安回后勤班在伙房干些杂活算了,中队长王仲军不同意,说林平安需要锻炼,放在炊事班就耽搁了,别看三年兵役时间挺长的,其实一晃就过去了,人家来当兵,都不容易,是想干出点名堂来的,把他摆来弄去的,到头来什么也不像,回去了可怎么交待。
  吕建疆也说道:“这个林平安是得好好考虑,给他锻炼的机会,他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家里就他和他姐两个人了,为了他能当上兵,他姐费了好大的劲,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林平安的姐姐为此都嫁给了村长的儿子,那个村长的儿子是个白痴……不说了。所以,在新兵连分兵时,我把他要到了咱们中队,我个人的意见尽可能地多帮帮他,让他走出心里的阴影,感受到我们部队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又能锻炼他。”
  付轶炜说:“老吕说得对,林平安的家庭情况上次也听你大概说过一些,我们尽可能帮他,可现在他的训练也跟不上,怎么安排他才不伤他的自尊,又能锻炼他呢?”
  王仲军思忖了一阵,说:“要不这样吧,调林平安来中队部,当通讯员吧,我们几个平时也好教教他。还有,这小子不是长得黑吗,也可以衬托一下老吕,叫叶纯子早点对老吕动心思。这可是刘政委交待给我们的硬任务,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能完成的迹象呢。”
  也参加了三中队队务会的政委刘新章颔首点了点头,说:“我也赞成这个意见。部队是锻炼人的地方,但部队也有情,人情、爱情我们都应该鼓励。林平安当兵的背景比较特殊,我们要尽最大可能地帮助他;小吕的爱情嘛,我们也要为他创造机会和条件。”
  刘新章后句话使一直很沉闷的空气变得有些轻松了,吕建疆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付轶炜和吕建疆都同意了这个意见。
  林平安就当上了通讯员。原来的通讯员调去当卫生员了,原来的卫生员因老母猪生产时不尽心照顾,被调到战斗班里去了。
  林平安把被褥搬到了中队部,和中队干部们住在了一起。每天早上起床后也不用去出操,只打扫中队部的卫生,给中队长指导员们准备好洗脸水,甚至挤好牙膏,等收操后干部们洗漱完后,他收拾完这些才抓紧时间洗脸刷牙,然后赶紧去伙房打来几个人的饭菜端回队部。早上时间太紧,林平安刚开始不太适应,这个叫那个唤的,有时碰在了一起,他就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了。
  吕建疆见状,专门和林平安谈了一次。
  吕建疆先询问林平安家给他来信了没有,扯了一些闲话题,才切入正题,说道:“林平安,调你到队部当通讯员,你要多长点眼色,勤快点不会错,但不要盲目,这些琐碎事你要把他理顺了,就不会慌手慌脚了。你其实一点都不笨的,原来训练上的事,中队干部知道真相后,曾批评过三班长,这次当饲养员干得就很不错,老母猪死了,这不能怪你,你尽力了。现在叫你当通讯员,也可以锻炼你,习惯了你就知道了干通讯员也能学到不少知识呢,你一定要认真干,还要干出个出息来,千万不要心理上有什么压力或者其他想法。”
  林平安连连答着“是,是!”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非常感动,副指导员对他一直很不错,尤其是在新兵连结束分兵的时候,没有人要他,是副指导员要了他,但后来他见了吕建疆也说不出感激的话来,不是他嘴笨,而是他不会表达。现在,他想对副指导员表表态,却说不出来。
  吕建疆看着林平安的样子,对他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今后就看你的行动了,我相信你会干好的。
  林平安受了鼓舞,多长了个心眼,干活不再盲目了,慢慢就把通讯员的工作理顺了。
  起初,林平安不敢和政委、中队长指导员们坐在一起吃饭,给他们盛好饭后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吃,政委叫他一起来吃,他诚惶诚恐地说等会再吃。政委就说,不用等了,大家在一起吃饭热闹些。林平安还是不敢,中队长就火了:“等什么等?叫你吃就吃,部队就是你家,在家里人人平等,吃个饭还哪来那么多规矩。坐下。吃饭。”
  指导员也说原来的通讯员都是和干部一起吃饭的。林平安这才怯怯地坐下吃了,可他每次都没有吃饱,干部们问他吃饱了没有,他每次都惶惶地答他吃饱了。等到饭后送剩饭菜到伙房时,他才又抓紧时间再吃些。
  干通讯员偷不得懒,好在林平安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干习惯了活,手脚还算麻利,他把队部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桌子椅子的腿都擦得一尘不染,干部们都称赞林平安勤快,这时林平安只会一个劲地憨笑,说不出话来。过后,趁中队长指导员他们去训练场时,就把他们晚上换下的脏衣服全抱去洗了。中队长知道了,叫林平安今后不要再洗衣服,这样不好。林平安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照洗不误,有次中队长有点火了,说你再别干这没名堂的事了,你如果实在没事干了,就多去指导员原来的房子,去和叶纯子说说话,她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的。
  “人家可是个画家呢,今后要做你们的嫂子,你说话时可要注意点。”王仲军对林平安这么一说,林平安反而不敢去叶纯子里了。
  吕建疆就对王仲军说,你这样一说,林平安心里就有障碍了,可不要这样说叶纯子,她也是个普通人。
  王仲军笑呵呵地说,我是说着玩的,小林可能会多想的。不过,我这样说也好,先造影响出去,可以促进你和叶纯子之间关系的发展。
  “我们之间能发展成什么关系呢?”吕建疆摇着头说。
  王仲军说,“你这话说的就有点违心了吧,刚还在帮叶纯子说话呢,这会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什么没有关系?是情侣关系!就算现在不算,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成为情侣关系!”刘新章从外面进来,一听吕建疆底气不足的话,就有点气不打一外来,“吕建疆呵吕建疆,你也太孬了点吧,叶纯子来塔尔拉呆了这么长时间了,人家要对你没有意思,她能呆这么长时间吗?你怎么就不知道拿出一点军人的勇气来,给我积极主动点呢?”
  “是啊老吕,你的进展太慢了,到现在还没一点眉目,我心里都替你急呢,你可得抓紧点。叶纯子可真是一个好姑娘呢。”
  “抓紧个啥呀,人家可是来看沙枣花的,等沙枣花一开过,就会走的。”吕建疆还是一付不紧不慢的样子。
  “你再不要给我提走呀走的事,”刘新章冲着吕建疆说,“人家叶纯子不提出来走,你一个劲地催,好像我们塔尔拉容不下她似的,告诉你吕建疆,你给我好好地攻下她,不然,有你好看的。塔尔拉的人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还能叫塔尔拉的人吗?”
  吕建疆当时没吭气,可心里却说,不管我和叶纯子关系怎样,我都没打算要当塔尔拉人。
  中队长说的话,对林平安影响很大。因为林平安是通讯员,一直和干部们在一起用餐,叶纯子也在队部吃饭,刚开始林平安还偶尔和叶纯子说句话,叫中队长这么一说,他竟然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他再看叶纯子时,总感觉到叶纯子以一个艺术家的派头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总怕自己说错话,惹叶纯子生气,这样一来,林平安一见叶纯子的面,就有种自卑感。副指导员吕建疆见林平安一付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对林平安说,你怕她干什么?她又不是老虎,别听中队长胡说,她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画家也是人,你就把她当做你的姐姐一样看待,不就行了!
  林平安心里一动,说她能像我姐一样吗?
  吕建疆说,叶纯子这个人心底很善良的,她像你姐一样,是个好女子!
  只要一提到“姐”这个字,林平安心里就会翻腾好长时间,他对这个字以及这个字所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叫他刻骨铭心了,林平安再去看叶纯子时,心态就全变了。
  24  
  叶尔羌河是条季节河。
  沙枣花的香味弥漫在大漠里的这段时光,叶尔羌河正是淡水季节,宽阔的河床被河水扔下,瘦瘦的河水一条线似的弯曲在河床最低洼的地方,这时候的叶尔羌河,看起来根本不像大漠中的河流,而像江南水乡的河流一样,显得温柔无比。
  丛丛红柳站成一排,一堵墙似的隔断了叶尔羌河与大漠,这种天然的生物像一条彩带似的编织了大漠最动人的季节。
  根明叔和舞蹈演员魏芳从大漠中走来,在那样的季节里走出一对那样的男女,大漠的确有了一种不同的色彩。
  那是个日近黄昏的美妙时刻。灿烂的夕阳从叶尔羌河的源头投来温暖宜人的光彩,所有的辉煌在根明叔和舞蹈演员魏芳的身上表现得完美无缺。
  两个男女相拥着站在叶尔羌河畔,四目同时注视着那丛他们曾经熟悉的使他们体味了人生美景的红柳前面的沙土地,两人激动无比,再激动的季节也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刘新章想那时候的他们谁也没把别的事情放在心上,那一刻他们的心里装满的是前一个时期发生在那块柔软的沙土地上忘我的人类生命最美妙的体验,他们都会在心里回味那种美妙的体验中每一个关键的和不关键的细节。那些细节已经刻在了他们心上,回忆起来不那么费力,但很能叫他们回忆出味来。
  刘新章弄不明白根明叔和舞蹈演员魏芳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比起他们的女儿秋琴和那个年轻的男医生两人的动机来,一点都不明朗。当然刘新章从没有把根明叔和舞蹈演员魏芳的动机想象成秋琴和那个年轻男医生那样,那件事使他心里很不安。
  或许是舞蹈演员魏芳看着那块“圣地”先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刘新章这样想象主要是依据了青婆给他讲解这个故事时有些偏颇的语言,他总认为青婆的叙述有点偏颇,因为无儿无女的青婆心里一直装着根明叔。青婆一辈子不嫁人其实原因就在根明叔,她喜欢根明叔当时很多的塔尔拉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偏偏根明叔不可思议地与下放来的而且堕过胎的舞蹈演员魏芳产生感情。她对魏芳的怨恨就十分地明显,但青婆最恨的还是魏芳给根明叔带来的劫难。所以刘新章认为青婆作为一个为了根明叔而埋没了自己情感的女人,在对待这个故事时当然难免会掺杂进自己的偏颇的观点。可奇怪的是对魏芳怨恨的青婆对这个戏子的女儿秋琴却又是十分的偏爱。
  刘新章不想弄清楚当时是谁先提出要重温那丛柳前沙土地上的情节,当然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舞蹈演员魏芳梦醒一般从回味中把自己拉到现实中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了寂静的漠野里流淌的那一线清清的河水比平时要温柔得多,那种环境与她当时的心情再恰当不过了。
  魏芳就提出要融进那线温柔的水里让一切俗世尘埃随水漂去,沾上那线河水的柔情在温馨的氛围里给根明叔奉献上更温柔纯净的躯体,那样更具有日后回味的情趣。
  这些都是刘新章想象的。
  于是,舞蹈演员魏芳就把身上所有的包装累赘一样卸下来挂在了那丛红柳上,压得柔软的红柳弯了腰,她顾不上理会这些,毫不掩饰地在根明叔的目光里迈着轻盈的舞步扭动着舞蹈演员的腰肢走向了河水,或许她还不时回头给根明叔一个妩媚无比的笑容。
  根明叔站在墙一样的红柳丛前给魏芳站岗放哨。
  就这样,青婆说,你根明叔被那个戏子害得真惨。
  没有人烟的大漠黄昏里也能钻出几个人来。
  郭生海郭连长带着几个人似从天上降下来一般,突然就出现在根明叔面前了。
  根明叔看着不远处河水里的舞蹈演员肯定很投入,把周围的一切忘得太干净了。
  最后的结果的确很悲惨,那种场面刘新章实在不忍心描述清楚,他只是凭想象去猜根明叔被那帮人打倒在地,被那帮人打瞎了一只眼睛,是右眼。根明叔听到那帮人嚷嚷他偷看女人洗澡,就被打瞎了右眼。如果当时根明叔要不用手紧紧护住左眼的话,他的左眼肯定也一样会被打瞎的。
  根明叔在那一刻心里清楚他在当连长时的确得罪过一些人,那些人已经和新连长郭生海合上了拍。
  那时候夕阳肯定正红,接近地平线的红太阳在叶尔羌河源头又大又圆,浮在水面一般,有几只乌鸦在河上空的红色光流连连盘旋着……
  舞蹈演员魏芳最终答应嫁给郭连长时,她已有了身孕,可她已成了郭连长嘴里的肉了,迟早要被郭连长嚼碎咽进肚里。
  郭连长不敢娶魏芳是怕她影响了他的前程,但他又舍不下漂亮的魏芳,他不会让这块可口的肥肉吃到别人肚里,他就想方设法控制着魏芳的命运。
  军垦工作已经出现了最头疼的问题,当时只是响应号召建设边疆把这些人像草籽一样撒在大漠里,恶劣的自然环境满足不了有些地方的吃穿用并不算大事情。关键是这些垦荒的人们都到了或者好多已经过了该有家庭的年龄。严重的缺少女性给许多农场带来了发展不下去的危机,最后通过各种渠道移来的女性少得可怜。男人多了,有时难免会出现一些荒唐的事情。
  青婆其实可以嫁给比根明叔更好的男人,或许会有一个儿孙满堂安逸美满的家庭。但青婆从流浪到塔尔拉填饱饥饿的肚子的那一刻起,心里就装上了接纳她的乔连长,她认为世上只有乔连长一个好男人。
  可根明叔令青婆很伤心。青婆叫什么名字刘新章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她青婆。她没生过孩子却在孤单的生涯里学会了给妇女接生,或者抑着她的永远睡不醒的黑猫给大病小灾的塔尔拉人烧些香灰并且治理好了一些人的病。塔尔拉的第三代人,刘新章不敢说全部,有许多是青婆接生的并且长得都很健壮。以前,青婆是不干接生这些事的,她对女人生孩子产生过刻骨铭心的憎恨。后来她怎么就开始接生了,谁也不知道。
  郭连长几经周折终于和漂亮的舞蹈演员魏芳结了婚。
  青婆说,郭生海为了和那个戏子达到结婚的目的,他把塔尔拉的羊给上面没少送。
  不管怎样,郭连长如愿以偿后,根明叔才可以安静地参加劳动了。刘新章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根明叔某根脆弱的神经,他那时候变得那么脆弱。他就是把尘世间的一切都看破了,也得为生存振作起来,可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瞎了一只眼的根明叔任凭命运的摆布。
  那段时间根明叔是狠挨了郭连长的整治,刘新章猜想,舞蹈演员魏芳竟会屈服于郭连长,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的内容肯定是为了根明叔,不然这个故事不会变得叫人不可思议,因为人整治人的办法有时是很令人心怵的。
  魏芳和郭连长结婚后,四个月就生下了秋琴,秋琴后来的特别举动确实和她妈有些相似,但从根本意义上却有所不同,魏芳或者是为了爱情而陷于生活的悲哀,而她的女儿秋琴则纯粹是为了追求另外一种生活逃离了真挚的爱情。
  25  
  起初,谁也没想到,那个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在监狱大门口徘徊了几天的年轻女人,晚上就住在中队的马厩里。
  那是三中队早已经废弃了的马厩。
  马匹从部队历史上消逝了,马厩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年深日久中队的马厩渐渐破烂下去,门和窗早被扒掉了,四处洞开着,几乎没人记住它的存在了。
  东北女人没经任何人同意,就住了进去。
  是一个新兵最先发现东北女人住在马厩里的。这之前,战士们站在高高的监墙哨楼上执勤时,都拒绝过东北女人想进监狱看她丈夫一眼的请求。
  发现这个东北女人住在中队废弃的马厩里,是极其偶然的。
  一天早上出完操后,一个新兵去上厕所。他刚走到厕所跟前,一只野兔突然从一蓬干枯的骆驼刺后面跳了出来,吓了新兵一跳。野兔还望了新兵一下,转身向不远处的马厩跑去。
  新兵受了突然的惊吓之后,又兴奋了,他想抓住它,就一直追进了那个破旧的马厩,来到马厩里,新兵猛然发现了那个东北女人,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新兵的那一声惊叫,比起床哨声要大得多,也怪异得多。
  吴一迪带完早操刚进队部,就听到了那声尖厉的惊叫。他不知出什么事了,抓上帽子循声冲到了马厩里。他看到呆站在马厩里的新兵,一脸的惊奇。
  吴一迪后来总忘不掉那天早上马厩里的情景:那个东北女人从马槽的灰尘里慢慢地坐了起来,根本不顾别人的目光,不慌不忙地从马槽滑到地上,很平静地站在那里。
  东北女人端庄秀丽,落落大方,有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和高挑的身材。
  兵们都闻声跑来了。王仲军和付轶炜、吕建疆也先后跑来了。
  当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吴一迪发现,中队长和指导员的脸上都阴着。
  东北女人是犯人的亲属,她住在中队的马厩里,尽管是个废弃不用的马厩,总是不妥的。
  东北女人站在众人的目光里,两手缓缓抬起,轻轻地像托住一个珍贵的物品一般,托住了自己的肚子。
  大家这才发现,她是个怀有身孕的女人。
  吴一迪的目光慌了。他发现王仲军和付轶炜,还有在场的兵们目光都慌了。大家的目光都被东北女人隆起的肚子和她的镇静给击碎了。
  东北女人一直静静地望着大家默默地走出马厩,没说一句话。
  清晨的漠风从这里经过时,被一群兵与一个大肚子女人对视的这一幕惊得不敢出声,悄悄地拖着尾巴走了。
  东北女人的存在,给中队出了个难题。
  为此,中队专门召开了一次队务会,研究怎么处理东北女人住马厩的事。
  在队务会上,大家都不提赶走东北女人的话,谁都不忍心自己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可又想不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来。
  王仲军抽着莫合烟说,大家都谈谈看,别呆坐着。
  付轶炜说,得想法叫她走,不然咱不好交待,她可是犯人的亲属。
  吕建疆说,怎么样才能让她走又不伤害到她,她同时又是个孕妇。
  王仲军扫了大家一眼说,问题就在这里,她要不是犯人的亲属,住了也就住了,反正那马厩咱又不用了。
  付轶炜说,可她是女人,住在营房旁边,对部队管理有影响。
  吕建疆说,这也是事实,这样吧,咱们还是先了解一下东北女人到底想干啥,了解清楚了,就好想办法了。
  几个班长说,东北女人想探监,她丈夫在里面。
  付轶炜问,她丈夫犯的什么罪?
  都说不知道。
  王仲军扔掉烟头说,管他犯啥罪,咱们给这个女人通融一下,让她见到丈夫,早走人就成。
  付轶炜说,这样妥不妥?
  王仲军说,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付轶炜就不说话了。
  王仲军对吴一迪说,吴排长,咱俩这就去管教科联系一下这事。
  吴一迪跟着王仲军来到监狱管教科,说明情况后,管教科同意东北女人探监。可管教去监号提东北女人的丈夫时,她丈夫死活不愿见她,他说这个女人不是他妻子。
  王仲军进去劝了一阵,犯人死活不出来,气得王仲军真想上去踹他几脚,又怕犯错误,打骂体罚犯人是要背处分的。王仲军只好咬着牙忍住了。
  回到中队,大家又想不出办法来。王仲军抽了两支烟后,说,只有当面找东北女人说明情况,劝她离开了。说完这话,王仲军就望着付轶炜。
  很明显,做这类工作,指导员当仁不让,只好由付轶炜出面了。
  付轶炜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那好吧,我和吴排长一起去和她谈吧。
  吴一迪又跟上付轶炜来到马厩里,见东北女人正坐在马槽里发呆。
  付轶炜望着东北女人,试了几次,不知怎样开口谈才好,就看着吴一迪。吴一迪也觉得这事不好说。
  最终,还是付轶炜开口说,我们已向管教科说了你想探监的事。
  东北女人颤动了一下,眼睛亮了。
  付轶炜说,管教科同意你去探望你的丈夫,可他不愿见你。
  东北女人的目光“刷”地暗了,随即,两串泪珠从她的眼睛里冲了出来。不一会儿,她的抽泣声响彻了寂静的马厩。
  付轶炜望着吴一迪,不知所措的样子。
  东北女人哭了好长时间,终于停止了抽泣,才哽咽着说,我只想见他一面,乞求他见我一面,我想告诉他,我等着他,还有孩子!
  付轶炜抓住时机说,可他不想见你。
  东北女人又抽泣了一阵,才说,我等他!
  这话说得坚定无比。
  付轶炜咽了口唾沫,说,可这也不是个办法呀。
  不管怎样,我都要等到他!还是一脸的决绝。
  付轶炜和吴一迪说不服东北女人,茸拉着脸灰灰地回来。
  几个人就你看我我看你地对望起来,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劝服东北女人离开。
  如果她不是有身孕就好了。付轶炜闷闷地说,每次想说一些重一点的话都不敢,就怕动了她的胎气。
  吕建疆忽地眼睛亮了起来,要不让叶纯子先跟她接触接触,看看能不能从她那儿了解一些情况,找到帮她解决问题的办法。再说女性和女性之间也好说话。
  几个人几乎同拍了一下大腿,对呀,放着现成的解决问题的人不用,太浪费了。
  可让叶纯子参与中队事务好不好?吕建疆站起来要走,又立下来,犹豫地说。
  哎呀,这又不是机密的东西,是去请人家解决问题,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王仲军大手一挥,就将吕建疆推出了中队部的门。
  叶纯子来到了马厩。
  东北女人一见有个姑娘进来,立马就警惕了起来,她立起身来,用手捧着肚子说,你不用劝我,我怎么样都不会走的。
  叶纯子就笑了,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这儿看看。我听那些兵们说到你,就很好奇,想来见见你。看你的样子,快生了吧?住在这儿条件这么差,这对你胎儿多有影响啊。
  东北女人一听这话,眼泪就刷地下来了,姑娘,我也知道,我住这儿,既给部队造成不好的影响,也对胎儿不好,可是我还是要呆在这儿,等我丈夫,我要亲口告诉他,我怀的是他的孩子。说到这儿,东北女人抹了一把泪,看了看正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的叶纯子,痛苦不堪地摇了摇头,又说道,到了这种地步,我就给你们说说我和丈夫之间发生的事吧,也不怕你笑话。当初我和我丈夫结婚过得挺好的,但婚姻这种事真叫人说不清楚,时间一长,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减弱了,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们结婚两年后的一天,正在我觉得两人生活在一起没意思的时候,我的一个男同学强走进了我的生活,强一出现就与众不同,他一点都不顾忌我已是结过婚的女人,像别人说的那样已经成了残花败柳,他对我特别呵护,一下子就引吸了我,这对我来说是新鲜的,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承诺,但我们很快就有了那种不正常的关系,这在现在的社会上是普遍现象。有了这种关系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从医院检查的情况来推算,应该是我丈夫的孩子,我惊慌了,不知怎么办,当时想着打掉肚子里的胎儿,可到医院打胎手续是很难办的,私人那里我又不敢去,就想着干脆和强断绝那种关系,给我丈夫生下孩子。可强已经缠上我了,我掩饰着躲来躲去,反而把强给惹怒了,为了和我在一起,他采取强硬措施,经常跟踪我,在暗处强迫我跟他走,我不从,他就动手打我,我告诉了他我怀孕的事,他更不放过我,硬逼着我到私人诊所去打胎,我不愿意,他就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强的折磨,就向我的丈夫坦白了我的不轨行为,并且说了强对我的折磨,希望他保护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丈夫是个暴脾气,一听就跳动了起来,只说了一句等完了再和我算帐,就去找强算帐了,其实他也没有想杀害强,只是警告他别再缠我折磨我了,可他和强吵了起来,后来就动起手来,他失手就把强打死了……是我害了我的丈夫,他都是为了我不再受强的纠缠,才失手杀的人。是我对不住他,他不愿见我,是我罪有应得。我只是想来看他一下,告诉他我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是他的……
  叶纯子听得可以说是有些目瞪口呆,她的生活的简单使她对人生理解得很单纯。她没想到人的婚姻与爱情有时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出现和表达的。她的心为此而沉重的几乎不堪重负,她不敢往下说什么,她更不敢用艺术的目光去欣赏那个孕育生命的隆起的母体了。她除了对东北女人说一些劝慰的话之外,能做的就是落荒而逃。
  听完叶纯子转述的东北女人的故事,王仲军等人都沉默不语。吕建疆看着叶纯子那受惊的表情,很是心疼,他挪到了叶纯子的旁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没事吧?叶纯子摇了摇头。看到这一切,王仲军和付轶炜互相看了一眼,会心地一笑,但随即又收拢了眉头。
  能不能让她和我一起住?许久,叶纯子才小心奕奕地问。看得出,她说这话时用了多大的勇气,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去面对这样一个有着复杂经历的女人。
  可她是犯人的亲属,上面有明文规定,部队不能和犯人亲属来往的。你又不是住在部队外面。吕建疆对叶纯子说,再说,像这样伤风败俗不忠于自己丈夫的女人,自己干下了对不起丈夫的事,还把丈夫扯进去,成了一个杀人犯,这种坏女人,你不要去理她。
  叶纯子惊呀地看着吕建疆,她不明白一直不善于言辞的吕建疆,今天在这个东北女人的事上为什么说了这么多,并且最后的话都是用恶狠狠的语气说的。她望着吕建疆好长时间,直望得吕建疆不好意思了,才用异样的声调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说得这样狠呢?这个女人现在多不容易,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呢。
  吕建疆自知言语过重了,但他一下子很难扭转自己的说法,便无所谓地说,我怎么说狠了,本来就是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现在来想赢得自己丈夫的同情,晚了!再说,我们这是部队,她现在是犯人家属,如果住在我们中队,到时上面查起来,我们都得受牵连。
  叶纯子听着吕建疆更进一步的说法,心里一下子生起了吕建疆的气来,竟气愤地说,原来你是怕受牵连呀,怪不得你今天变得不正常了呢,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心地善良,为人真诚的男人呢,算我看错你了!
  说完,叶纯子狠狠地瞪了吕建疆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吕建疆没想到叶纯子会这样,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惊愕得半天没回过神来,过了好久,他才对付轶炜说,指导员,我这样说有错吗,她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嘛……
  付轶炜拍了拍吕建疆的肩膀,说,老吕,你说的是没错,可小叶也是女人呀,女人同情女人,那个东北女人落魄成这样子,小叶站的角度和咱们不一样,她也不懂咱们的规定,不要和她计较,怪只怪那个东北女人不应该住在咱们的马厩里。付轶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思忖了一阵,又说,我再去给那个东北女人说说,叫她赶快离开这里,别给我们添麻烦。说完,就叫上吴一迪又去马厩了。
  付轶炜走进马厩直截了当地对东北女人说,你和你丈夫之间的事,我们管不了,现在你在这里等着也不是个事,要等,你回家去等。
  东北女人看了看付轶炜一眼,低下头,不说话了。
  付轶炜又说,你听明白了吗?要等回家去等。
  女人仍不说话。
  付轶炜态度强硬地说,你得想法离开这里。你要知道,我们这是部队。你住在这里,是让我们违纪的。
  东北女人从马槽里站起来,双手搂着大肚子,低声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她抬起头目光坚决地说,我只能在这里等。
  付轶炜望了望她的大肚子,这个没办法掩盖的现实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的心又软了,这样愣站了好长时间,见东北女人再不吭气,他又无计可施,就叫上吴一迪走了。
  后来,付轶炜又叫后勤班长阿不都去催东北女人离开。
  “马厩是你后勤班的,还是你去劝她尽快走吧。”付轶炜这样对阿不都说。
  阿不都只好勉为其难地去劝了几次,都没有劝走。付轶炜再没到马厩里去过,只说,这么件简单的事还就成了头疼事了。
  王仲军说,这个女人不一般。
  阿不都探询似地说,这塔尔拉还有没有能住人的地方?
  付轶炜扫了一眼阿不都。阿不都忙说,我没别的意思。
  王仲军卷了一支莫合烟,抽了一大口,慢慢吐出白烟后,才说,摊上这事,头疼。
  “把咱的人看紧吧。政委走得也真不是时候。”过了会儿,王仲军又说了这么一句。新兵下连队已经一个月了,中队工作也趋于稳定,结束了蹲点的刘新章,几天前就离开塔尔拉回到支队去了。
  付轶炜也没法明确表态,就说,这不是个办法。
  可又说不出个办法来。过了会,付轶炜又搓着手说道,这个女人给咱们惹下麻烦了,不光要叫我们违犯纪律,还给副指导员和叶纯子的关系设下了障碍,唉,这事弄的,叫人咋办呢?
  这段时间,吴一迪发现,兵们的情绪有了些变化。首先是训练场上喊“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比平时大了,再就是平时嬉闹时大声骂人的脏话少了。随即上厕所的人多了,虽然苦水期还没到,吴一迪也没见过苦水期上厕所的阵容,但他可以想象得到,苦水期上厕所的人数不会比现在多多少。兵们现在上厕所时,都看似无意其实是有意地向不远处的马厩那边瞟几眼,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一个破败不堪的马厩罢了。从兵们慌乱的眼神里,吴一迪一下子能看到他们的内心,因为他和兵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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