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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岸之海(第八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27 23:50:23      字数:10941

  20
  一切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在其有意义的时候,都具有矛盾的性质。刘新章无法想象,在外界的某个角落,在生活的每一处,正如人们所说的,存在着对一切事物的解释,这些解释都能自圆其说。
  但谁也无法说清秋琴为什么还会回到塔尔拉。在塔尔拉许多人的眼中,秋琴既使没有成为喀什人,以她美貌也是可以在那个叫喀什的城市里过得要比在塔尔拉好,可她却还是回来了,宁愿忍受着塔尔拉里许多含义不明的目光和冰冷的语言。回到了塔尔拉的秋琴再没有过热情也再没有过欢笑,甚至连思维都没有了。她不但冷漠着刘新章,也开始对周围的人和事怀着一种仇视的冷漠,她就在这样极度的冷漠中空洞地活着。
  刘新章解释不清自己对秋琴的感情。在秋琴挺着大肚子平静地走回塔尔拉的时候,他的心疼得针刺一样,无论在什么地方,秋琴对他的冷漠都只能更加剧他的疼痛。他想过要用自己的真情重新唤回秋琴对生活的热情,可是秋琴从来就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她的冷漠像一砣铅块,谁也无法打破它。这个时候,刘新章偶尔也会来到根明叔的家里,根明叔的女儿红柳就很乖巧地给他们倒上茶水,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两个男人的对话。
  红柳是从根明叔口中知道刘新章和秋琴有过一段不曾公开的感情的,刘新章来找根明叔聊天,红柳就在旁边静听时,对刘新章与秋琴之间的事情了解更加清楚。她会在送刘新章走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找些轻松的话题和刘新章说,还总能让刘新章不知不觉中忘记自己的苦闷,跟着她的思维转动。也许就是在这样气氛中,刘新章慢慢地对红柳产生了好感。
  万念俱灰的秋琴没有听从任何人的建议就嫁给了段建新。她觉得只能嫁给段建新这样的人。当她认为不必要再把生活当作一件很精致的东西,用心地去料理时,她就像收拾一间旧屋子一样,把自己破烂不堪的梦想和欢乐都捆绑了起来,塞在一个没有人会经过的旮旯里,任凭着这些在她生命中曾经闪耀着动人的光辉,而今她已不再需要或者说不想需要的东西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慢慢地霉化腐烂直至最后让人捂着鼻子扔弃。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想她最后剩下的就只有能给男人当老婆用的女人这惟一的东西了,于是,她把自己也像一件被人扔弃的东西一样随便扔了出去,已是无谓什么样的人来捡拾自己了。段建新娶了秋琴,像秋琴对待自己一样,也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工具,一件任他发泄性欲的工具。从段建新的态度上,他好像倒是给塔尔拉做了一件好事似的,把秋琴这个被别人也被她自己扔弃的一件破烂给收留下了,而且,他给人的感觉,还十分吃亏的呢。
  刘新章没法理解秋琴,她那样做到底是为了证明什么?如果非得那样才算对自己以前的举动作为惩罚的话,或者就算她已把人世间的一切看破了,秋琴也没必要这么做,她犯了一个叫人难以认同的错误。在塔尔拉这片古老而荒凉的土地上,女人失身的确决定了一个女人一生悲哀的命运,可秋琴是为了在生活的浪潮里作为冲浪的角色才失去她美好的少女时代的,刘新章为秋琴找了这么一个解释的理由,只是想叫她认识到冲浪者的痛苦是站在勇敢者的角度上才会碰上暗礁的,翻船当然是常有的事,也是能让人理解的。刘新章不想叫她被这种痛苦长期淹没,在血的腥味里也应该振作起来,站立成失败者不败的形象。当然,这些站立成失败者不败的形象之类的话,是秋琴死后刘新章才这么想的,都已经成了没有用的废话。
  刘新章不知道秋琴的亲爹根明叔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了段建新那样在塔尔拉出了名的无赖。
  但秋琴确实是嫁给了段建新。
  结婚不久,秋琴就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的出世像秋琴当年自己出世一样,显得非常多余,因为段建新想要的是一个男孩。多余的东西总是会受到人类的排挤。段建新自从秋琴生下这个女孩后,就变得更加恼羞成怒,把他的无赖劲全部使了出来,动不动就对秋琴拳脚相加,打得秋琴常常是遍体鳞伤。
  从那时候开始,塔尔拉一直被狗吠声扰乱的寂静夜晚,就换成了另外一种方式,从段建新家传出的秋琴的惨叫声和压抑不住的哭声,很响亮地代替了狗吠声。
  慢慢地,塔尔拉人对那种声音听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段建新和段建新全家人的鄙视下,生了女孩的秋琴真的成了段建新所说的破烂东西,随时接受丈夫及其家人随便的甩打和辱骂。如果谁无意在段建新全家人面前只要一提到孩子之类的话题,秋琴自然得多受一次毒打。曾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希望并有着远大理想的秋琴被现实生活搓揉成了一个麻木于现状的普通而悲凉的妇女。
  后来,工作十分出色的刘新章当上了三中队的司务长。他被保送到乌鲁木齐轮训了三个月,就被提成了干部。
  提干后,刘新章和根明叔的来往多了起来。他经常去坐在根明叔家的土坑上,听他讲以前在三五九旅的事情时,根明叔的独眼里就有种亮亮的光代替了他忧郁的目光。根明叔盘腿坐着,不时把身上油黑的脏乎乎的羊皮袄用手拉扯拉扯,似乎还想拉扯出当年的威风来,可岁月是个很可怕的纱布,抹来抹去之间,已经把当年英俊年轻的军垦连长变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并且还瞎了一只眼睛。
  往事不堪回首。
  根明叔总有这种无奈感,但他从不这样说,他只是在讲以前的事时,才说句“以前的事呵,已经老得提不成了。”可他提起来,还是那样津津有味,语气里蓄满了怀念感。他喜欢不停地抽着烟,他抽的烟是用旧报纸条卷的莫合烟,这是新疆独有的一种烟丝,劲很大很冲,一般的人抽着受不了,可根明叔却能一支接一支的抽着,并且能吸出“吱吱”的声音,辛辣的白烟不一会儿就能装满屋子里的空间。刘新章他们聊的时间长了,他看着那些辛辣的白烟从根明叔的嘴里缓缓地冒出来,盘旋着绕在他身体的周围,慢慢的浓烟又疏散开融汇在前面的烟雾里,很有一种韵味。在大漠漫长的冬季里,莫合烟燃去了许许多多无聊而寂寞的日子。
  刘新章就是那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生活在那种环境里的人基本上都抽烟,不抽烟,哪些难过的日日夜夜怎么熬过去?那些浸泡在心灵深处的往事又怎么让它走过去?
  刘新章和根明叔坐在土坑上,抽着莫合烟,喝着散装白酒,红柳常给他们拌些咸萝卜丝或者炒盘鸡蛋,他们就着煤油灯,在根明叔的话题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根明叔一般不讲他过去在塔尔拉最辉煌的时光,他似乎是有意要避开什么似的,他只讲些三五九旅在陕北开荒种地和后来解放新疆后又开始种地的一些情景,他讲得很投入。很投入的根明叔把散白酒喝得很有滋味,他常感叹人世间的有些事真是不可思议,他当年当兵想着打仗,却没想到仗没打上,却和种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到哪都是个种地,却种出了一生的悲苦。他还说现在也有这样的日子,能坐在自家的土坑上,平平静静的喝酒,他把过去的经历和在了浓烈的散白酒里,全喝到了肚子里。他再往出倒往事的时候,对于刘新章提问,能断断续续的讲一些衔接不上的章节。
  刘新章一直认为这才是根明叔一个残缺不全的没法拼凑完整的历史版本,最完整的也是他最想了解的原版永远存放在根明叔的肚子里。
  刘新章有时故意提出一些话题,想看看根明叔的反应,可他会很巧妙地避开,却说些不相干的事。他有时喝多了就会干脆什么也不说,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有时可以一坐就是一夜,为此没少受他女儿的埋怨。如果碰上红柳埋怨根明叔时,刘新章就打圆场替根明叔辩护几句。根明叔却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辩解,也不动怒。
  刘新章知道根明叔有时不愿谈关于他个人过去的一些情况,也是对的,谁愿意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呢?
  根明叔可能不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堕落,也许他一直就没有把自己当做是建设塔尔拉的功臣,当年脱下军装开始军垦生涯,是国家政策决定的事,他带领生产连队开垦塔尔拉是理所当然的。在情感上,他是一个男人,魏芳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与魏芳的关系也是自然而然的。
  你根明叔丢了连长还不回头。青婆说,他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可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是被那个狐狸精戏子给迷住了,谁也救不出他来,只有他自己救自己,但他一点都不醒悟。
  21  
  叶纯子在风沙来到之前,准备撑开画夹,画几幅画。到塔尔拉的这段时间,她塑了几件作品,几乎没有打开过画夹,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有是新鲜而奇特的,她想了解一切,想弄清这里的每一个人在塔尔拉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所抱的任何态度。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她越来越觉得,塔尔拉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非常感人的往事,一说到往事,她马上想到自己到塔尔拉后的一切所见所闻还没有记录下来,如果今后回想起来,没有一个可以称为纪念的文字或者画面来帮助自己回忆这些,她早已不写日记了,自从她喜欢上画画后,她把所有的所思所想都用画来表达了。现在,她便想到静下来用画来记录下塔尔拉的人和事。
  面对画布,画什么呢?她想画的要表达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要画起来,却无从下手了。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值得一画,值得她记录下来,作为今后永久性的怀念。与这些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叶纯子不难看出,这些看似平静的生活在塔尔拉这个比较特殊的环境里的当代军人们,他们的内心里其实是很丰富的,只是自然环境控制住了他们的心,他们在自然的造就下,他们感受到自然界的事物和事件似乎与他们关系不太大,他们只感到不可名状的孤独和寂寞,经受一年四季的变幻。风沙迷茫的春天来临了,没有鲜花和温暖的阳光,但他们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仿佛不停降临的时光,都会出现崭新的叫人向往的陌生风景。因为所有的风景在没有看到之前,都是美丽的,充满了神奇诱惑,给人以无穷的遐想。
  她想应该从这里着手。因为绘画艺术是一种富于想象的创作形式,是创作者的心灵突破,更是创作者用画笔来揭示生活的复杂从而淘洗出人物的复杂。
  这应该是叶纯子找到的一个切入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一切艺术的主题和目的都存在于个体与总体的平衡之中,似乎崇高的因素,即艺术方面的重要因素,使艺术的天平保持均衡的因素。从根本上看,这些年轻的士兵们,当他们转向新的自然的时候,与过去的事物相比,他们已经适应了永恒的事物,与暂时有根据的事物想比,他们更喜欢具有最深刻的规律性的东西。
  这就是军人。
  能够在任何自然环境的控制下,造就出一个个非常刚强的男人,他们无法说服自然,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的任务便是把握自然,使自己千方百计深入到自然的伟大联系中去。与这些看似孤独的人们在一起,叶纯子自己都觉得已经接近了自然,也在把握自然了。这或许就是最独特的人生价值,从这里产生的艺术就成了一种媒介,在这种媒介里,人与风景,形象与世界走到一起来了。叶纯子感觉到,自己已经与他们并肩生活在一起了,虽然他们之间还不是太了解,但他们似乎已在高尚的诤言性真理当中一样联结在一起了,相互依存,相互补充,成为绘画一样本质的那种完美统一体了。
  叶纯子一直还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画家,但作为一个对艺术有感悟力的人,意味着能够通过绘画这种形式表达自己的认识。这似乎并不困难,这些想法源于她自己的内心,从她的心里生长出来,并由此出发逐渐地听信和理解了这些和她几乎同龄的年轻人,她的这种心声和他们是共同的,是大家心里共有的,虽然谁都不曾说过的。因为在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中,她同他们一起都在不断的创造着伟大的、不绝于耳的、回荡不停的人生惯例,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最关心的东西加进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个人精神上不同于其他的人,当他表达自己的认识时,自己却消失了,如同雨点落入大海里一般。可叶纯子不想这样,既然自己不顾一切地来到了塔尔拉,她就要把自己在塔尔拉的一切想法全要记载下来,作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珍藏在自己笔下的画布上。
  她想先把自己画出来,不是自画像的那种,而是她自从来到塔尔拉的另一个形象。这个形象里包含了她太多太多的想法和认识。这些想法和认识是用文字表达不出来的,只有通过画笔,在画布上用色彩绘出此刻她心灵的形状来。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叶纯子反复试了几次,也无法选定一个看上去像她自己的姿势,现在的她。到了塔尔拉的她。经受了一番塔尔拉残酷自然环境侵袭的她。
  对着镜子,她发现她的面孔和身形看上去有了很大的变化,到底变化在那里,她说不清楚,她只发现她的自身实实在在线条分明,但她却无从下笔。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给自己画过自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她决定还是不直接开始为好,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画了一幅自己肢体舒展坐在椅子中的铅笔画。这幅画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糟,那不均衡的比例仿佛是刻意的顽皮之举,而那种舒展的胳膊和拉长的颈部正表达着令人快意的质朴。她从她的本意出发,她也算从自己的头脑里抠出了一个影像的轮廓了。
  她来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调和着各种颜色。她不再去看画上自己的轮廓,也不去关注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她一心一意的只是想调出适合自己心境的色彩。
  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色彩?
  画布等待着她去涂抹!好象前面未曾见过的生活,等待着她去生活一样。
  她的手开始发抖了。对她来说,原本很简单的一幅自画像,却变得一点都不简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第一笔颜料终于染上了画布,颜料滴淌而下,像一串串厚重的泪水,在自己身体的轮廓上流淌着,流淌着……
  这就是她对塔尔拉最初的认识?!
  她将画笔投入画布,把脸埋在手掌中。她感觉到从窗户挤进来的阳光碰撞到她的身体上,轻轻地落在了画布上的自己,这个自己此刻发出那种神秘的熠熠光泽,这不仅来自画面上生动的接触点,还表明在光和画面之间,在它们结合点之间,这里或者那里总有一种纽带,把她和现实连接了起来,阳光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填充物,它把事物本身引到了艺术中去,促使形态的边缘在颜色与身体的空隙面前越发清晰和光滑,保持了它们的圆润,画布像水果一样吸收着光,并不间断地、悄悄地溢出一种纯净而浓郁的芬芳来。
  叶纯子冲着阳光睁大眼睛,想让太阳晒着她的眼睑。然后,她闭上双眼。蓝色的斑点和黄色的火花在眼前跳动着,像一池静水被投石激起的波纹那样不断向外扩散。她感觉到阳光的亲切来。
  她突然有一种想法,想着这个画布上正在创造的自己,在阳光的呵护下,已经生长起来,像一株正在抽穗的庄稼,变得成熟了。
  这当然是到了塔尔拉以后,她才变得有这种想法了。
  有天,吕建疆在看叶纯子画画,她画不下去了,突然有种想和他好好交谈的想法,自从她来到塔尔拉后,她心里的位置越来越多地让吕建疆占领着,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能够冲破世俗的目光来到这塔尔拉,并不仅仅是因为塔尔拉的吸引,一个地方无论它有着怎样的历史,无论这历史又是怎样的浑厚凝重,也是很难让一个姑娘能够有不顾一切的决心走进去,何况塔尔拉还是这样的遥远和偏僻,对叶纯子又是如此的陌生。艺术的吸引当然也是一种理由,可却显得牵强和做作。不管对外人是以怎样的藉口,叶纯子心里明白,她的勇气究竟来源于哪儿,在塔尔拉与吕建疆相处以来,沉积在心中的情感已越来越浓厚,尤其是这阵子她白天晚上的想见到他,想每时每刻都与他在一起。她没法再控制自己这种越来越强烈的念头,她想自己经陷入了对吕建疆的朦胧情感之中了。对此,她没有后悔的感觉,因为,在她心中,吕建疆是一个成熟而富有魅力的男人。按当下女孩子的说法,就叫他很有男人味。
  她停下手中的画笔,对吕建疆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与我之间有种共通的东西,是极为重要的!”
  “是什么?”吕建疆预感到了什么,他终于等到叶纯子向他开启心灵的大门了,他明白了叶纯子话里包含的意思,他心里一阵激动,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他的心间,终于,他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感情了,他快晕过去了,但他却控制住自己起伏不定的心跳,故意问道。
  “我也说不太明白,是那种心心交融的东西,这个意思你应该是明白的!到塔尔拉之后的这一段时间,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吕建疆怎么能不明白呢,自从那次偶尔的相遇,到今天她不远千里地来找他,就可以看出她对他的态度来,只是,缘于他们之间的巨大差距,他一直不敢承认,不管刘新章、王仲军他们怎样的鼓动、掇合,他都鼓不起向前迈步的勇气,他觉得叶纯子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孩,她美丽高雅、有才华,父母都是画家,又来自秀美而且充满了现代文明气息的城市。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军人,父母是兵团人,说白了其实也就是部队建制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没有显赫的家境,又身处偏僻、地理环境艰险的塔尔拉,这里除了叶纯子暂时感兴趣的一群兵外,再没有任何她能想要拥有的东西。无论从哪一方面,他吕建疆都是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的。吕建疆渴望这份感情,真正降临了,他却不敢承担这份感情,所以当刘新章等人都推着他往前走的时候,他自己却还要无意识地往后退两步,他想不论是叶纯子还是他都应该有一个思考的空间,太苍促了反而没有了回旋的余地,让双方都觉得不适应。可现在,叶纯子似乎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态度,一时之间,他却不知该怎么说好了。他只是突然间感觉到自己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似的一下子踏实了,自己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么?可等到了,却不知该怎么表达。他沉默了。
  吕建疆的沉默使叶纯子有些难堪,心里有种失落感,原以为她的话,会从吕建疆那儿得到反应,可是她等到的却是他的沉默。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叶纯子顿了顿,亮亮的目光掠过吕建疆的额头,落到画夹上时目光已经黯淡了下来。见吕建疆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叶纯子便拿起画笔,又开始做画了。其实她心里很慌乱还很沮丧,哪有心思画画呢?只不过是拿着画笔在画布上随意地点了几下,以此来掩饰自己失落的神态而已。
  吕建疆见叶纯子忙忙乱乱地拿起画笔又开始画画了,便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沉默很不妥当,很容易伤害了她,可他又不知道样向叶纯子解释,现在这种情况说什么才好呢?吱唔了半天,搓的手掌都红了才蹦出了这么一句:“我、我这个人嘴拙,不会说话。”
  叶纯子被吕建疆的这句话击得差点掉了手中的画笔,仅这么一句,就表明了他的全部心思,她怎么能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呢?虽然俩人从来不点破,但她知道他的想法,从他的目光里,还有他平时为叶纯子做的每一件事上。从塔尔拉每个人对她的态度上、神情上,还有含含糊糊的言语上,谁都把她视为吕建疆的女朋友呢,只是碍着她是个大姑娘,谁也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包括吕建疆本人,他心里想的嘴上却不敢说,这可能就是这些军人的特征吧,平时看起来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一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一旦碰上这样敏感的情感问题,就扭捏得不敢说话了,尤其是吕建疆,现在性格内向得叫人不可理喻,她曾背地里向付轶炜打听过吕建疆的过去,付轶炜告诉她吕建疆以前不是这样的,也很活泼,遇事有些急躁,现在却成了这样,整天闷声不响的,像个小老头似的。唉,付轶炜叹了口气,又说道,也难怪,这塔尔拉挺磨人的,什么样的人到了这里,时间长了,也会变的。从内心里讲,叶纯子其实还很赞赏像吕建疆这种心地质朴而又有内涵的男人,他们虽然把感情埋藏得很深,可是那份感情却是真挚和诚恳的。只有那些轻浮的人才把所有好听的话都挂在嘴边,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不假思索就可以吐出来,这些表象看似浪漫美丽,实际上就如同漂浮在空中五颜六色的肥皂泡,一钱不值不说,而且不待戳自己就破了。叶纯子更感觉到吕建疆这种男性的魅力,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一下子充满了甜蜜感,心想,这个人虽说木讷了些,却一点也不傻呢。心里是这样想着,却不表露出来一丝一毫,她很矜持地笑了笑,算是答复了吕建疆,手中的画笔又开始动了。其实她内心的慌乱并没有平复,画笔根本找不到该着墨的点。但她还是装作很认真地画着。
  吕建疆望着专注画画的叶纯子,此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了。他想,难道这就是他和叶纯子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吗?他的心有点慌慌乱乱麻麻木木的了。
  22  
  风沙一停,像是演完了一场冗长的历史剧,扯去了那片肮脏的破帷幕,天地之间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天就慢慢地蓝了,遥远得没有了边际,被风沙吵闹得烦躁的心里一下子又空荡荡的了。
  天气却陡地闷热了起来,像突然加温了的锅炉,空气中有了一团一团的气浪,像浩瀚的海面上的波涛,一波又一波的向塔尔拉涌来。塔尔拉被推上了飘浮不定的浪尖。
  被风沙挟持走了的太阳又回到了天上,继续着它永远也完成不了的使命。久违了的红太阳突然从东边的戈壁滩上一升起,能叫人产生出一种新鲜感来,倍觉亲切,同时,也觉出了灼人的热量,在火红的太阳光线里,可以看到一丝丝的热气,正弯弯曲曲地向天空升腾着。
  塔尔拉的夏天,在一夜之间就这样突然降临了。
  光秃秃的沙枣树,在一夜之间也突然绿了。嫩黄色的叶芽一钻出来,先是像刚出世的小婴儿的拳头,紧紧的攥着向这个世界宣誓似的,世界无声地接纳了它之后,才舒展开来,把生命的希望全展示在人们面前。只过了一天,所有的沙枣树就全绿了。
  这晚来的绿色,给没有春天的塔尔拉人注入了无限生机。
  风沙一停,当务之急,是播种。三中队有几亩菜地,在苦水来到塔尔拉之前,必须把菜种上,把地浇一遍透水。不然等苦水一到,用苦水浇的菜地,菜种子不发芽,就会耽搁了一年的菜。
  中队开过队务会后,按各排各班分工,全力以赴,开始种菜。
  老兵阿不都是种菜的行家。他的伤残待遇一直没有批下来,后来却被批准转成了士官,中队不再安排他放羊了,让他当了后勤班的班长。阿不都当了后勤班长后,除过把后勤班的各项工作抓好外,他还请教了塔尔拉的一些老军垦,根据他们的经验,自己边实验边摸索,竟捣鼓出了不少种菜的小门道,在塔尔拉什么季节,种什么菜,他总结出了一整套新的经验。
  每年到这种时候,阿不都就成了种菜工作的总指挥,连中队长指导员都听他的,在菜地里,阿不都是绝对的权威人物。连阿不都自己也说,一到种菜的时候,自己就当了一回中队长,所有关于种菜的问题,全由阿不都一个人说了算,这是中队长在军人大会上宣布的。
  阿不都不善于口头表达,他的汉语口语水平相当标准,所有汉语能表达的东西,其实他都会,唯一的缺憾就是他不怎么认识汉字,因为他当兵前上的是维语学校,说的汉话基本上是自学的,但他平时不爱说话,就很难看出他这个维吾尔族人的风趣和幽默来。
  排长吴一迪对阿不都的印象不错,不光是他三月份来塔尔拉时阿不都赶着牛车去接的他,自从他知道了阿不都因训练受伤的前因后果后,对他的执着和痴迷而心生敬意,后来的这些日子里,通过接触,他还发现阿不都为人十分实诚,这下又见阿不都在种菜方面的特长,就对阿不都更加敬重了。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的确很突然,吴一迪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却伤害了阿不都。
  其实一切都是无意的。
  菜快种完的时候,吴一迪那天突然发现,阿不都除养了一条黑狗外,还养了两只雪白的鸭子。吴一迪到塔尔拉后,正赶上风沙期,一直没有到勤杂班饲养家禽的地方去看看,这回种菜时,他才发现了那两只鸭子。
  来自水乡的吴一迪对鸭子自然有着特殊的感情,他的家里就养着一大群鸭子。在荒凉的塔尔拉见到鸭子,吴一迪的眼睛立即发亮了,感到特别亲切。这个地方养鸭子,能算个奇迹了。
  吴一迪将两只鸭子赶出了圈,一直赶到了菜地旁边的涝坝边上。
  这是一个蓄浇地水的大涝坝。吴一迪想把鸭子轰到水里去,看看鸭子戏水的情景,温一回水乡的旧梦。
  两只鸭子在涝坝边上,扑棱着翅膀就是不下水,也不叫唤,急得吴一迪一边叫着一边往水里赶,可鸭子就是不往水里跳,弄得吴一迪一头的汗。最后,他招呼几个正在地头休息的兵们,一起硬把两只鸭子赶下了水。
  “我就不信,哪有鸭子见了水不下去的。一会儿,等它们适应了,想赶上来恐怕都难。”吴一迪看着鸭子下水了,才舒出一口气很自信地对兵们说道。
  两只鸭子像两个滚圆的雪团,跳进了有些浑浊的水中,在水里沉下去,又浮上来,挣扎扑腾闹了一阵之后,突然间就像两团白雪一样化在了水里,融进了浑浊的水中。
  顷刻间,两只鸭子又漂了起来,浮在水面上,死了。
  鸭子被水淹死了。
  吴一迪和兵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们一直以为鸭子是在戏水呢。
  在他们愣怔的当儿,闻讯赶来的阿不都已冲了过来,衣服也没有来得及脱下,“扑通”一声跳进了涝坝里。
  冰凉的涝坝水溅了吴一迪他们一身,但谁也没有去擦脸上往下滴的水滴,只是目光呆呆地望着在水里扑腾着捞鸭子的阿不都。
  鸭子终于被阿不都捞上来了,阿不都浑身湿淋淋的抱着两只死掉的鸭子,目光呆痴,既不动,也不说话。鸭子在阿不都呈暗绿的警服映衬下,白晃晃地刺眼,刺得吴一迪的两眼生疼,他想上去接过阿不都手上的死鸭子,看看阿不都脸上的表情,就收回了手,不知所措地站着发愣。
  这时,指导员付轶炜走了过来,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也愣了一下,望着水淋淋的阿不都,又看看一群发傻的兵们,说:“死了就算了,交给伙房加个菜吧。”
  阿不都手里提着两只死鸭子,没吭气。
  中队长王仲军过来说:“日怪了,淹死了鸭子,传出去都成了奇闻,不笑掉南方人的大牙才怪呢。塔尔拉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什么怪事都会发生。我看算了,还是挖个坑埋了吧,谁吃得下?”
  吴一迪像听到赦令似的,赶紧上菜地里拿来一把砍土曼,在离涝坝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挖了个坑,轻声问阿不都,埋这里行吗?
  阿不都没吭气,走过去将两只鸭子轻轻地放进坑里,用手抓着沙土,慢慢地埋了鸭子。
  吴一迪等阿不都埋好鸭子后,轻声对阿不都说:“实在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阿不都看了看吴一迪,仍没有吭气,两眼却湿了。他要过砍土曼,从旁边刨些沙土,在埋鸭子的地方,堆了个坟丘。
  大家都望着坟丘,没一个人说话。
  后来,还是中队长王仲军告诉吴一迪,这两只鸭子是阿不都去年探家时,他的对象送给他的。阿不都的对象听他把塔尔拉说成是一块美丽富饶的绿洲,有水有草,还有鲜花,像他的家乡那样美好,就买了两只毛绒绒的小鸭子送给他,让他带到塔尔拉养着的。
  得知这两只鸭子的来历后,吴一迪用拳头直擂自己的脑门。他内疚死了,痛恨自己的所为,然而这一切又是无法挽回的。塔尔拉没有鸭子,就是有,能代替阿不都那两只鸭子么?吴一迪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可又没办法弥补。他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那几天,他老是神思恍惚,打不起精神来,特别怕见到阿不都。阿不都越是不言语,他就越难受。
  最终,吴一迪去找了一次阿不都。他想给阿不都赔罪,他不愿一直沉溺于自责之中不能自拔,这样会影响他的工作。
  阿不都表现得非常宽厚,默默地抽着莫合烟,轻声说了句“算了,排长。塔尔拉本不该有鸭子的。”
  吴一迪一听,眼泪就涌了出来。他的心更沉重,更压抑了。
  中队长王仲军见吴一迪整天发呆的样子,就对他说,别沉得太久了,实在憋得受不了,就面对戈壁滩,吼几声去。
  吴一迪真到营房后面的戈壁滩上,吸了几口气,放开喉咙,吼了几声。他的底气显然不太足,吼声还算嘹亮,却嘶哑而虚空。只在戈壁滩上抖动了一下,就消失了,连一点回音都没有。吴一迪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觉得胸口憋闷得更历害,全身都因了这种憋闷而颤抖着,他此时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这时,中队长王仲军跟了过来,望了望吴一迪痛苦不堪的样子,摇了摇头,说了句“要这样吼”,王仲军伸长脖子“嗷——嗬——嗬”地吼了几声。王仲军的吼声像从地洞里钻出来似的,沉闷而浊重,简直是一种嚎叫了,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回荡了好久好久。
  吴一迪学着中队长的样子,也伸长了脖子试着又吼了几声。他把身上的劲全使上了,脖子上暴出了青筋,额头上都憋出了一层细汗,却没有吼叫出中队长的那种气势来,可这样吼过之后,心里还觉得有点憋闷,但能感到一丝身心疲惫后的畅快了,他索性往戈壁滩上一坐,喘了会儿粗气,一直望着中队长卷了两支莫合烟抽完了,他才爬起来,说,队长,我——却说不出下文。
  中队长王仲军望着吴一迪,半响,才笑了笑,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叶纯子听说这件事,心头一沉,鸭子竟然被淹死,这大概也只有在塔尔拉才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里的自然环境的恶劣,由此也可知一二了。
  在这样的地方,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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