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之海(第七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27 09:44:02 字数:9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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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刮起来,树叶发芽的时候,新兵该下中队了。
树叶开始落了,老兵该复员了。
一批老兵从塔尔拉走了,一批新兵又到塔尔拉来了。
塔尔拉就像一个码头,迎来了一批批新兵,又送走了一批批老兵……
只要一到秋天,阿不都面对一批批复员兵,他心里总有种站在码头送亲人的惆怅感。虽然阿不都没有见过什么码头,但听从南方入伍的战友们给他一解释,他也认为兵营确像一个码头。为此,每到送复员老兵的时候,阿不都那几天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和他一起入伍的同年兵已被他送走了,剩下他一个真正算作是最老的老兵了,他在荒滩上放羊的时候,有时会有种孤单感。一回到营区,虽然他很少和兵们在一起相处,却有了群体感,那种只属旅人的来而复往的心态就平静了下来。
这种平静往往能维持很长时间,甚至一年,一旦到了老兵又要复员的时候,阿不都心里又动荡不安起来。这一次,他要送走的将是比他晚入伍的兵们,他们在阿不都眼里曾一度是以新兵的形象存在着,现在他们也要离开这个码头了,他这个老兵还要在这个码头坚守多久?
阿不都这几天早早地就把羊群赶回了中队,趁还没有开饭的功夫,在中队营区里走来走去,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最多的时间是去各个班里,和那些即将复员的老兵说上几句话。阿不都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回来后,不是清理羊圈就是梳理那一堆用来给羊过冬的干草。他总能把干草码得像军被一样整齐。今年的干草垛还零乱地堆在羊圈旁边,阿不都从旁边走过,像没看见似的。为此,司务长都提醒过他几次了,说要派些人帮他把干草码起来。阿不都总说不急,等草干透了再说。
秋天的暖风已经把干草里的水份榨得够净了,那些绿里透黄的干草在温热的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温温的香味。阿不都在草堆前走来走去,草的香味跟随着他荡来荡去,他呼吸着阵阵清香,却没有要动手把草码起来的意思。
终于有一天,阿不都突然自发地唤来几个老兵,把干草堆码了起来,像往年一样整齐,用梳子梳过似的。帮阿不都码草的老兵们奇怪,阿不都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干这些活的,他一高一低的瘸着,忙乎出一头汗水也不要别人帮忙,今年阿不都有点反常,他是不是厌倦了放羊?从阿不都对羊群的那份细致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厌倦,夜间的自卫哨发现,阿不都最近比以前更勤快地每晚要到羊圈去几次,一会给羊加些饮水,一会又添些夜草。
阿不都的举动也引起了中队干部的关注。中队长王仲军还没有来得及找阿不都谈最近的情况,阿不都倒来找他了。
我要复员!
阿不都是这样给王仲军说的。
为什么?王仲军一惊,急道:你的伤残批复没有下来之前,中队确定你继续留队服役。
阿不都平淡的说,我不想要评残批复了,这样一年一年的留着,对中队是个负担。
什么负担不负担的,你别动复员的心思了,只要我当一天中队长,就得给你解决了问题才放你走。
阿不都从中队长王仲军无法改变的语气里读出了一种坚定的硬度来,他软了下来。
王仲军趁机对阿不都说,你最近有点反常,如果是复员的事,就趁早打消念头吧,我也知道让你放了两年的羊,很辛苦,等老兵走了,找个新兵换下你吧。
阿不都强硬的说,不叫我走,我还是放羊吧,只是……
你说吧。王仲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阿不都,说,有什么话就说,你一直工作得都很认真,我们都很信任你的。
阿不都就说道,中队长,能不能组织复员的南疆老兵去看一次火车?
王仲军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话?组织去看火车,这话传出去会成大笑话的。
中队长,阿不都认真的说,南疆人大多没有见过火车,现在火车通到喀什了,铁路离咱营区就20多公里,去看看火车也算没有白出来当一回兵。
王仲军打量了一下阿不都,说,阿不都你想家了吧,这火车一叫,谁心里都会动的,这样吧,你当四年兵了,没有回一次家,我批你的假,你回去探家吧。
阿不都说,我是说这些老兵中有些还没有见过火车,我探不探家不重要,他们复员时如果不走喀什,就没有机会见到火车了。
复员走的路线是支队定的。王仲军说,这个我没法更改,但我可以接受你的请求,组织老兵去铁路边看一回火车。
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王仲军说,不过,阿不都,你还是探次家吧,你的这种情况,回去一次看看也好……
王仲军说不下去了,他为自己没能保护好这些小兄弟也没能力催上面尽快批下来伤残证明而自疚。
阿不都站着没吭气。来来回回的在地上走着。
王仲军望着阿不都一高一低晃动的身影,那些从窗口钻进来的秋阳,像金黄色的沙子洒向阿不都的身上,被阿不都一高一低的肩膀撞得四处乱溅,有一些飞进了王仲军眼里。他的眼睛涩涩的,涌起一股股酸水,他强忍着,半天,才说,我命令你探家,明天派人接下你的工作,后天你就走!
阿不都是个听话的兵。
阿不都就收拾东西准备探家了。
兵们听说阿不都要探家了,都跑来看阿不都,有些老兵开他的玩笑说,这么急着回去探家,该不会去相亲吧?
阿不都脸红了,吱吱唔唔的说,没有的事,我只是回家看望父母。
有个知底的老兵说,相亲就相亲,这又不是丢人的事,我们都知道,阿不都你一直和一个叫什么古丽的女孩有来往,给我们讲讲,恋了多少年了。
阿不都急了,你们胡说什么呀,去去去,别妨碍我收拾东西。
老兵们还要取笑,指导员付轶炜来找阿不都,才把一帮老兵轰走了。
付轶炜给阿不都送来一条红色的真丝纱巾,说,你是该回趟家了,把这个带上,回去了送给那个女孩,我听说那个女孩对你挺动心的。
付轶炜的这条丝巾是他托人从巴基斯坦口岸上买来的,非常精致,他很喜爱,曾几次拿出来炫耀过,说要送给他远在北疆的爱人。
阿不都不接。
付轶炜说,叫你带你就带上,说不定能起点作用的,现在女人都懒得理中国货了。
阿不都说,这是你给嫂子买的,我咋能要呢?
她?还有更好的,不需要这条了。付轶炜神情黯然地说。
阿不都早就听说指导员和他爱人闹矛盾,两地分居,那个女人好像有了外遇,具体是什么结果,他不太清楚,但他拒绝接丝巾。
付轶炜火了:拿上!推什么推?哪像个当兵的样子。说到这里,付轶炜语气又软了下来,对阿不都说,你别有想法,腿脚有点毛病,千万不要自卑,好女人多的是,说不定那个古丽是真心喜欢你呢,凭你的人品,她会喜欢你的。
阿不都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心里明白,他和那个阿依古丽一直通着信,却没有建立别的关系,他也曾想过和阿依古丽说些别的,但一直没有好意思写出那些话来,尤其是后来他的脚受伤后,他更不敢想了,只是他有意地在信中提起过这事,他把自己脚受伤编在别人身上写信给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回信还说脚有一点伤残怕什么,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品质,阿依古丽的观点让阿不都感动了好长时间。但这次自己瘸着腿回去,阿依古丽见了,会是怎样的反应呢?阿不都不敢想那种场面,尽管他和阿依古丽之间没有什么承诺,但他想阿依古丽会受不了这个现实的,他毕竟没有告诉过阿依古丽,那个脚受伤残的人就是他自己,他有种欺骗了阿依古丽的感觉。阿不都不再多想,他一直坚持不探家,就是怕自己瘸着回去见亲朋好友,他不知道怎样向他们解释,现在要回去了,心里却坦然多了,迟早要面对他们,怕什么?自己又不是干下丢人的事了。
阿不都就接过了付轶炜的丝巾。
阿不都为了不叫别人送他,一大早起来就一个人提着包走了。他不想叫别人送,一个原因是他不想叫别人去场部借牛车什么的太麻烦了。从营区到公路上有20多公里地,不通车,一般他们都是借场部的牛车当运输工具,很不方便。另一个原因是阿不都心里有一个不想告诉别人的秘密,他想去火车路边,乘火车去喀什,绕道回和田。阿不都一心想坐火车,这在他的经历中,其实在南疆大多数人的经历中,这是个空白,就像许多人一生没乘坐过飞机一样,到死也是个遗憾。
阿不都步行着,走在石子铺成的简易便道上,四周全是荒滩,有的地方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茅草,这些茅草阿不都再熟悉不过了,他赶着羊群在荒滩上的草丛中穿行了两年,对草的喜爱绝不亚于羊群,只要找到一大片厚密的草滩,阿不都会兴奋地大喊大叫一番,然后按事先编好的班、排划分草地,一声口令下过之后,羊们才能开吃,他对这群训练有素的羊群很满意,他像那些爱护自己弟兄般爱护兵们的班长一样爱护着这些羊群,他带着齐整的羊队,不断在茫茫荒滩上找到新的草地,让羊们吃饱吃好,并且知道选择怎样的好草留下来,秋天收割了运回去,给羊们当做冬天的食料。
阿不都看到路边的草都不太好,可能是有人割过,有草的地方不多,倒是那些无所顾忌的红柳一丛一丛的长了不少,秋天正是红柳花盛开的季节,红柳花不大,米粒一般紫红色的花朵像一串串燃烧的火焰,拥挤在一起,共同怒放在这个即将凋零的季节里,给萧杀的秋天增色不少。荒滩上的秋天因为红柳花的灿然开放,行进速度缓慢得多了,这样的季候比荒滩上的春天丰富多了。惟一叫人神伤的是那些已经开始干枯的茅草,显示着一个季节即将远行,但这并不影响荒滩上的另一番景致高远的秋阳升起来,天气十分温和,黄灿灿的暖阳洒下来,那些枯黄的茅草上像泼了一层金粉,闪闪发光,直耀人的眼目。如果走在这时候的草地上,像走在金色的地毯上,那种柔软和舒适是别的季节没有的,只有这金色的秋天才有这样的景象。
阿不都因为没有羊群跟着,他不用操心羊们吃草,心却有点空落,他已经过惯了每天赶着羊群放牧的生活,对这种轻松自由的行走起初有些不太适应,就像过惯了军营生活的兵们一到外面的世界,看到前面有人走路,不知不觉就倒换了自己的步子,和前面的人走成一样的步伐。阿不都的心里装着中队的羊群,就格外注意周围的草地,20多公里的路程,他整整走了六个多小时,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累,也没有停下歇息过。
直到阿不都看到一个高出荒滩许多的路基横在他的面前,他才停下步子,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就是在自己心里想过无数遍的铁路了,阿不都兴奋的喊叫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跑上路基,他看到了两条坚硬的铁轨平铺在路基中央,向远处伸去,他前后看了看,铁轨长得看不到头,像电视上的一样。
这就是铁路!
阿不都激动地蹲下身子,用手摸着铁轨。铁轨的半边亮得晃眼,另一半却生着锈斑,阿不都心想亮的那边是火车轮子磨擦亮的,他就专注的用手摸着发亮的那面,手指感觉特别光滑。他在铁轨上坐下,凝神望着远处,等待着火车的到来。
等待的时间过得似乎很慢,阿不都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不时的抬腕看看表,离他每天在荒滩上听到火车鸣笛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的心已经开始慌慌地跳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阿不都不断地到路基边上尿尿,他给自己镇静着,心想都当了四年兵了,咋还像个小孩子似的,第一次见个火车也这么紧张,真是没出息。这么想着,心里有点悲哀起来,都快到世纪末了,火车已不是新鲜事物,他这个南疆人却为见个火车这么激动,如果一会火车来了,自己坐上去,还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样子呢?
一个多小时太难熬了,但还是熬了过去。
当阿不都感觉到脚下的铁轨开始震颤时,他看到东面的铁轨尽头已有一个烟头一样的黑点在晃动,在金色的秋阳下,那个黑点像个精灵一样异常明显,并且在不断地生长着,正在逐渐长大。
那是火车!
火车来了!
阿不都惊叫了一声,他兴奋地在铁轨上跳了起来,两眼紧盯着那个越来越大的黑团,那种早已在电视上熟悉了的火车行走声正从远处传来。阿不都不能自己的上蹿下跳,不知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现在的感情。
在秋阳蒸腾下似水汽般飘忽的远处,黑团逐渐长大了,一下子,在阿不都眼前变成高大雄猛的火车头来,那种“哐铛哐铛”的响声像血液一样正渗进阿不都的血管里。阿不都兴奋极了。
突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阿不都冷静了下来。
火车要是不停怎么办?
这是个现实问题。阿不都一回到现实里,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看到电视上的人都是从火车站上的火车,这里没有设车站,怎么办?阿不都要坐火车去喀什,他要回去探家的。
火车的轮廓已经明显的出现在阿不都的目光里了,他急了,冒出了一头的汗水。阿不都头懵了,他以前可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他一心只想坐火车了,至于怎么坐,他可真没想过。
现在怎么办?
火车奔驰的吼叫声越来越大了,这种声音逼迫着阿不都急速跳跃的神经,就在火车越来越逼近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个念头:招手挡!
阿不都认为这个念头不错,他更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他很庄严地举起手,用一种很缓慢的动作挥舞着手,他感觉这个动作很像电视中看到的领导亲切地向人们致意的动作,自己就很满意。可随着远处火车越驰越近,那从铁轨传出来的沉闷的声响铛声响刺激得他大脑极度兴奋起来,他再也顾不得动作好不好看了,将行李往肩上一挎,一边跳起来一边举起双手疯了一般向火车挥舞着。他想他的这种举动更会引起火车司机的注意,他认为之后火车会像汽车一样在他面前停下来,他可以从容不迫地走上火车,坐在上面,然后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风景,一直坐到喀什。
火车越来越近了,脚下的土地簌簌地颤动了起来,他的身子也在颤动着,心更是随着铁轨隆隆作响起来。阿不都已经十分清楚地看到了火车头后面一长串爬虫一样墨绿色的车箱。他背着行李跳到路基边上,使劲地舞动着手。
那种哐铛声怒吼着向阿不都冲来,一股黑色的劲风猛地扑到阿不都身上,他差点被它推倒,他倒退了两步。
乌黑的火车头呼啸着从阿不都的面前一闪而过,车轮和钢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震得阿不都头都木了。
阿不都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竟然就这样发生了,火车从他的面前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飞奔了过去,他甚至都看到了每节车厢里旅客的身影,有的还向他挥了挥手。阿不都望着一闪而过的车厢,他的双手还举着,那种叫做悲凉的东西爬满了他的心头,从没有过的巨大失落感像一个八磅的铁锤击在他的身上,使他差点背过气去,他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对火车的美好想象一下子全成了粉末,那些粉沫随风飘浮在秋天的空气里。
他失望极了,一声尖利的鸣叫声骤然响起。这声响彻晴空的叫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秋天劈开,那种延长的汽笛声在秋天的空旷里冲来撞去,一下子就撞在了阿不都的身上、心上、头脑里。
阿不都醒了,这声汽笛告诉他:这就是火车!
阿不都听到秋天的空气被火车的尖叫劈开后落在地上的响声,然后又往一起弥合的滋滋啦啦的吸引声,他的心一下子也给吸引住了,正和秋天弥合着。他理解了火车,火车有他的规律,不然咋叫火车,就像秋天叫做秋天一样,当兵的有当兵的纪律一样,它有一定的规律,并且在这些规律中才有它的一定道理,才不会出现混乱。阿不都当了四年兵,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火车在阿不都的心目中又神圣了起来。
那声汽笛传到遥远的荒滩上,跌落下来,消失了,阿不都望着远去的火车又变成黑黑的一团,那种哐铛声在逐渐减弱的时候,阿不都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指导员送给他的那条红丝巾,向远去的黑点使劲的挥舞着,向他心目中仍然神圣的火车致意!他在心里默念着:我看到火车了。我终于看到火车了!
泪水模糊了阿不都的视线,他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他才收回丝巾,捧在手里,泪水滴到了红丝巾上,洇湿了两个黑红的斑点,像两个又大又圆的眼睛。阿不都看着红丝巾上的湿点,像看到了阿依古丽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正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的心里一热,心想:我该和阿依古丽把关系挑明了!
那年,阿不都被火车抛在荒滩后,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不少道理。回家后,他大着胆子去找了阿依古丽,第一句话就说了那个脚受了伤的人就是他本人,有种看阿依古丽怎么办的劲头。阿依古丽并没有嫌弃阿不都的脚受了伤,并且对阿不都的这个勇敢劲很敬佩,阿依古丽从小对当兵的就很崇拜,见阿不都当了几年兵,就有了当兵的那种性格,就表明了自己这么几年一直在等待他的心迹,两人把话挑明,便建立了恋爱关系。在阿不都探家期间,两家人给他们举行了定婚仪式。
19
风沙是突然间降临塔尔拉的。
那天,排长吴一迪正带着战士们在操场上走队列,干净如洗的晴空上,春阳在一片“一二三四”的喊叫声中,将缓缓的暖流抖落下来,披满吴一迪一身,他使出浑身的解数,将百十号人的步伐指挥得像一个似的。每下一个口令,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份舒坦。他觉得仰头望着红彤彤的太阳,用耳朵捕捉着“嚓嚓”的脚步声,他能在这种“嚓嚓”声中闭着眼睛分辨出哪个声音是左脚发出的,哪个是右脚发出的,因为左脚是起步一般落地时发出的声音总是重些,右脚是跟步总是小心翼翼的落地就稍微轻些,指挥队列时间长了就能分辨出这其间的轻重微妙来,所以他凭着感觉就能准确地发出口令,这种指挥方式,简直是一种享受。
吴一迪正沉浸在这种享受中,这时,风沙就刮来了。
先是一阵“轰隆隆”似闷雷一般的吼声响起,接着,就看到不远处一大片浑黄不清的像帷幕一样的尘雾挂满了半个天际。这帷幕像用手扯着,以惊人的速度,霎时间就遮住了暖暖的春阳,直直地冲了过来。能听到吵杂的吼叫声,似千军万马在咆哮着迎面扑了过来,其气势威猛无比,锐不可挡。
吴一迪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那道帷幕已经“刷”地压了下来,将他和兵们盖了个严严实实。
队列里一致的步伐就“轰”地一声乱了,有人喊了一声:“沙暴来了!”
却没有一个人跑出队列。
这就是兵!
在沙暴压过来时,只是乱了阵脚,没有听到口令,决不乱跑的。
吴一迪心生感动。
狂风挟着沙石,“噼噼叭叭”地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干疼。
吴一迪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下了“解散”的口令。
兵们这才“哄”地一下散了。这时候几步之内,只能看到一片黄色的人影在晃动,根本分辨不清谁是谁了。
塔尔拉的风沙期实实在在地降临了。
从荒原深处刮来的风沙,将塔尔拉罩了个严严实实,白天晚上天地间全是浑黄一片,呼呼的风声,搅得人心生烦躁。最让人难以忍耐的,是每天要吃不少的沙尘,即使不张嘴,嘴里也像吃了沙枣似的,牙碜。房子的门和窗用褥子捂着,屋子里照样落一层沙尘,有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儿。睡一晚上起来,鼻子、嗓子眼里全是沙土,干涩又疼痛。人睡着了,一呼吸,还不知吃了多少沙尘呢。
吴一迪因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狂劣的风沙期,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浑黄的风沙,耳朵里灌满了风的吼叫声,心里就特别烦,他坐立不安,出出进进,没有一个能叫人清净的去处,他就一个劲的抽烟,用抽烟来消磨难熬的时间。烟抽多了,一屋子的烟雾,烟味和着沙尘的土腥味,使指导员付轶炜不断的咳嗽着,弄得吴一迪也不好意思抽烟了,但又熬不住,摸摸索索过一会又点着烟抽上了。
付轶炜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定,只要呆在屋子里,就不停地来回走动着,有时坐下来,想写点什么东西的样子,可只写上几个字,就撕掉了。撕了又重写,写了又撕,看得吴一迪在屋子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就到各班去转了一圈,然后叫上带班员,一块去哨楼上查哨。
风沙期开始时,政委刘新章就告诫王仲军和付轶炜,许多新兵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风沙,在风沙期间,一定要增加看守力量,加强戒备,保证工作不出一点差错。
中队长王仲军就对吴一迪说,从现在起一直到风沙停止,查哨都得两个人,尤其是上到高高的监狱的大墙上,一定要俩人牵着一根背包带才能上去,以防万一。
当时吴一迪不知轻重地问了一句,能有这么严重吗?
王仲军看了吴一迪一眼说,你还不了解塔尔拉的风沙。
吴一迪在风沙里上到监狱大墙上去查哨,风沙啸叫着向他扑来,冲得他站立不稳,别说移步了,每动一步,腿都在打颤,要走过没有遮拦的长长监墙,到达哨楼里,实在太艰难了。他还是抓住了带班员递过来的背包带,两人牵着,才算查了一轮哨。
从哨楼上下来,吴一迪问带班员,换哨时,哨兵也得这样互相牵着上下哨楼吗?
带班员说,那当然了,这都是指导员想出的办法,在风沙期,得像个盲人似的,相互牵着上哨。
看来只有这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王仲军有天却对吴一迪说,也有人不愿这样牵着背包带上哨楼的,结果他是从监墙上爬进了哨楼里。
吴一迪说,这个人又何必呢。
王仲军说,他只是想创新,不想用别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但他失败了。
蠢。吴一迪随口说道,经验都是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总结出来的,怎么能改变呢。
王仲军不动声色地望着吴一迪说,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吴一迪摇了摇头,说,这么蠢的人肯定早复员回家种地去了。
王仲军淡淡地说,这个人就是我!
吴一迪的脸“刷”的就红了。
王仲军并没有计较吴一迪的话,接着说,我们都生活在经验里,从吃喝拉撒睡,都有了经验的框框,人活得越来越懒惰了,根本不去思考新的方式,慢慢地,人的思维就麻木了。
吴一迪觉得中队长的话很有道理,心想着,自己一定要在塔尔拉干一番事业,看能否在现有条件下,做一些些创新。他首先注意上了这阵子刮得很历害的风了。
吴一迪观察风沙的动向,渐渐就掌握了风沙的规律。塔尔拉的风沙的确像兵们说的那样,刮三天东南风,稍做停歇,再刮三天西北风,将刮到东南面的沙尘,又送回西北面来,然后再刮一整天旋风,把风沙送上天,将刚有点淡薄的天空染黄后,又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以前的闹剧。吴一迪掌握了这些规律后,就带着兵们根据风向每天早上顺风出操,如遇上旋风,就叫兵们在房子里整理内务,倒也没误了日常工作。
王仲军见吴一迪的这一大套做法,很欣赏,有天对付轶炜说:“吴一迪这小子像我当年一样,一点化就通,是个带兵的好料子,这阵子,家伙们也叫他带得活蹦乱跳的,在风沙期里还这么有活力,真是难得。”
付轶炜说:“小吴是个好苗子,一般的年轻干部到了塔尔拉就泄气了,他却精神不减,劲头大增。”
王仲军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只是别像我这样变着变着就变懒了。塔尔拉这个地方,磨人的锐气啊。”
风沙像一片大得没有边沿的砂布,很有耐心地打磨着塔尔拉。在嘶嘶啦啦的打磨声中,风沙期持续了一个半月时间。这是最难熬的一个半月,对初来乍到的吴一迪来说,比别人更多了一份烦躁。
付轶炜这几天见吴一迪闷闷不乐的样子,只知闷着头抽烟,忍不住就问,吴排长,你是不是谈了对象,人家嫌你分到塔尔拉,闹吹呢?看你这个闷闷的样子,又没成家,我以为会少了份烦心事的。
吴一迪说,我还没有谈对象呢。
这样也省心。付轶炜叹着气说。
吴一迪不解的望着付轶炜,心想付轶炜肯定遇到烦心事了,看着他最近心神不定的样子,吴一迪几次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走到屋外,昏黄的天空使人更压抑了,不时有风卷着沙尘扑过来,眯了眼睛。他又退了回屋子里,无奈地点上一支烟后,说:“塔尔拉的春天就这样当冬天过了?”
付轶炜说:“不这样过,还能咋过?”
这时,王仲军进来了,接上说了句:“塔尔拉的春天,不就更别致了吗?”
吴一迪给王仲军递烟过去。
王仲军摆了摆手,说了声“抽这烟没劲”,就掏出报纸条,往上倒了些莫合烟沫来,他两手将纸条一折,左手捏了,右手抓住一头一拧,一支烟就卷好了,放到唇边湿了唾沫,用手捏粘住了,将拧过的这头伸到嘴边,两齿一咬,“咯嘣”一声,咬掉了硬纸头,吐了,用嘴噙了烟,打火点着,猛吸一口。烟头的报纸竟起了火苗,只着了一下就熄灭了,再不起火。王仲军就一口一口的喷吐着白白的烟雾,辛辣的莫合烟味顿时盖住了吴一迪的香烟味,把整个房子的空间都填满了。
吴一迪看了王仲军卷莫合烟的全过程,手就痒了,也想卷一支。他向王仲军要了报纸条,倒上烟沫,两手运动起来,却怎么着也卷不起来。
王仲军在一边也不指点,只说了句,吴排长,你还不是塔尔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