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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岸之海(第六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27 09:02:15      字数:11042

  15
  没有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晃,树枝光秃秃的,丝毫没有要要抽芽的迹象。塔尔拉的春天迟迟不肯降临,就像一个高贵的妇人,把自己隐藏得深不可测,一点儿也不在乎袒露在无尽寂寞中的戈壁是怎样的期冀着她赐予哪怕只是一抹小小的绿,也不理会一直用心祈盼她的那些人在没有春色的春天里是如何灰头灰脸地生活着,更不用说会去顾及这些人无限等待她的心情了。
  叶纯子在盼望沙枣开花的日子里才觉得时间的漫长,无形中有一双大手把她推到了期待的前沿,她有种对美好事物强烈的热爱感。早上起来,她嘴里哼着歌,一边抹着房子里惟一一面固定在墙上的镜子,一边乜斜着眼瞅着镜子里自己晃动的影子。
  到塔尔拉这些日子以来,她才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她不熟知的另一面,那就是什么是纯净!就像这个简单却富有情趣的军营一样,所有的人都把她奉若天使,对她恭恭敬敬,她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百十号人的关注,使她感到有种受宠若惊的自豪感。这几年来,自从她走上社会,没有找到一份正式职业,一门心思想钻研雕塑绘画艺术时,她受到了多方面的压力,同样是搞美术的父母,对她执着要寻求适合自己专业的对口单位的行为却颇为不解,他们认为在现在的社会,雕塑这个行当不够社会化,得不到太多人的欣赏,当然也就不会有好的经济收入。没有一份合适的经济收入,又怎能在这个经济社会里生活得舒适呢。好在不管怎么说,他们多少还能理解年轻的叶纯子对自己理想的追求,也就给予了她一定的去寻求发展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但来自无论是社会还是家庭的对一个好女孩都应该有一个固定工作的评判标准,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现在一下子到了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和这么多同样年轻的,并且是处处充满青春气息和阳刚之气的军人们在一起,她不必顾忌任何人了,她能够恢复她的自我,不为他人所左右了,所有那些世俗的、向外扩展、闪闪发光的和吵杂的东西,在这里都已不存在了。现在,受部队气氛影响,她的内心里,带着一种严肃的感觉,返回她的自我,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心灵内核,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聚集,她感到了自我,而这个自我,是摆脱了羁绊的自我,是自由自在的,是可以认为经历最奇特的冒险一样,当生命沉淀到心灵深处的瞬间,人的本身认为是经验的领域是广袤无限的。她心想,在此之前,她对每个熟悉的人都存有一种猜想,人人都有无限丰富的内心感觉,但现在看来,这个感觉在她身上体现得更加充分了,尤其是到塔尔拉这一个多月来,她认识了除吕建疆以外的军人,像支队政委刘新章、中队长王仲军、指导员付轶炜、老兵阿不都以及后勤班的那些兵们(她去后勤班的时候比较多),还有排长吴一迪,甚至那个平时不吭气的黑黑的小个子新兵林平安,她觉得他们都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有其独特的内心世界和不同一般的个性。初到军营的新奇感稍微淡了一些之后,叶纯子就有了另外一种好奇心,她想了解这些当兵的人,真正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是怎么一种状况,让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在塔尔拉默默的奉献着青春。正是在这样想法的促使下,她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思索一下了,究竟要思索什么,她却说不清楚。
  叶纯子热衷于雕塑和绘画,她在这里找到了一种生命真实的完全不同于以前的艺术感觉,她追求的就是粗犷、豪放的真实,而不是那种虚假的、被粉饰过的细腻。凭着她对艺术的感觉,她的较强的观察能力,她先注意观察了她现在熟悉的这几个人,对每个人大体上都有了个了解,她突然有种感觉,她了解这个人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了解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
  有时,她从吕建疆那里了解他们的个人情况,吕建疆知道这是叶纯子的好奇心使然,便故意逗她说,你了解这些干什么,在塔尔拉所有涉及塔尔拉的人和事,都是秘密。
  叶纯子说,不会是军事秘密吧?
  那倒不至于。
  只要不是军事秘密,我就想知道,我了解他们,就等于对塔尔拉有了全面的认识,今后提起来,我也好有话说呀!
  你都想到了以后,你是画画的,你还打算写书?
  这倒说不定呢。叶纯子这样说时,觉得自己很有这种可能,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有时受一些场面的感染,会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场面记录下来,肯定很感人。比如这些兵们在一起训练的时候,扯着嗓子比赛着喊口号,吃饭前的那场必不可少的吼歌,都叫她心里痒痒的。这些都刺激她的潜意识——沉睡在流沙似的心灵底层,笨拙而羞怯,一旦受外界的刺激,便会冒上来,犹如一个小孩子突然伸出胳膊,一种冲动,一种启示,使她对部队上的这些人产生了敬仰心理。
  了解这些人,对叶纯子来说,已经不单纯出自于一种好奇了,在她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自从她到塔尔拉后,她觉得这里的一切在冥冥之中似乎与自己有种牵连,这种感觉导致她想走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对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有所了解。她坚信,塔尔拉的每一个人,都很有特点,他们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
  她想知道他们每一个人不平常的故事。
  16  
  在塔尔拉人的眼中,叶尔羌河是条奇特的河,那河水由来自昆仑山腹地的冰山上融化的雪水汇聚而成,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养育了沿途两岸的一切生物,也看尽两岸每一粒沙尘每一缕或清或浊的气息里裹协着的悲喜哀愁的起起伏伏,最后带着它无以言说的思绪转辗而顽强地注入了庞大的罗布泊湖。
  根明叔以前的故事就是在这条奇特的河边划上了句号,开始了一段令人不可思议的新故事的。新故事听起来有些别致却也自然,自然得刘新章从中找不到一丝能够阻挡这个故事往下发展的原因。刘新章也奇怪,为什么他知道根明叔后来在塔尔拉发生的事,就想着怎么阻挡事态往下发展呢?他想着他这个人思想观念还是比较陈旧迂腐,所以才会失去了秋琴这样的好女孩。
  还是回到根明叔的事上来,刘新章想根明叔绝对不是那种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在他前半生的生命历程中,理智总是能够战胜一切的。但刘新章的想法只能是对根明叔笼统的概括,他没法知道根明叔当时和舞蹈演员魏芳产生感情的全过程。当然,男女之间没有感情也可以成为夫妻,关于这一点,在根明叔这一代当年进疆的老军人身上体现得更充分。郭连长有句口头语,就是“什么叫感情?感情就是一男一女睡在一个床上这么简单!”这话听起来简单,如果是了解新疆军垦历史的人,一听到这话,心里总是沉甸甸的。天地万物,阴阳两极,苍茫的荒原在二十万屯垦戊边的将士锄头下,变得服服帖帖,生长出了一片片绿洲,但谁又来抚慰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呢?王震将军当年向湖南,向四川、甘肃、陕西……发出了招收大量女兵的求援信。一批批从内地招来的女兵,经过组织分配,和军垦战士们成为夫妻。这种分配远远满足不了二十万大军的需求,于是,那些成分不好、出身有问题的女子,全部涌向了新疆……
  这样结合起来的夫妻,他们的感情在哪里产生?但大家都和和睦睦的生活了下来,一过就是漫长的一辈子!
  可根明叔不是那种随便的男人,在他作为塔尔拉的开垦人之一,曾有一段光荣的历史,而且当时又是塔尔拉的连长,在本身就少有女人的塔尔拉,还是有一些女人喜欢他或者说崇敬他,(比如说当时也可以说得上漂亮的青婆)可根明叔从来没为此动过心,更没有因此就占上一些男人都喜欢占的便宜。他的生活、性格就和他的外表一样严肃。这可能就是刘新章在通过接触和从很多人口中了解了根明叔以后有点特别偏向他的缘故。刘新章总认为根明叔做一件什么事肯定有他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却不是他们这些旁人所能理会的。可根明一个老军垦战士,又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在故事中出现问题呢?以根明叔的性格能解释得通就是他作为连长出于同情,能给魏芳一个不受他人欺负的生存环境,而魏芳则出于感激来报答根明叔。根明叔应该是一个有立场的军垦战士,不会轻易地和漂亮的舞蹈演员发生在叶尔羌河畔红柳丛中人类原始生活那一幕的。
  可根明叔确实和魏芳很自然地组织了一次人生情趣的演练。
  秋琴就是他们那次演练的结果。
  后来发生的一切,对这个故事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自然得在青婆没有给刘新章讲完这个故事的结尾,他就已经猜到了结局:
  舞蹈演员魏芳最终并没有和根明叔结婚,她没有犹豫就答应嫁给新提升为连长的郭生海。那时候,塔尔拉垦区的新主人郭连长非常惊讶,他没想到漂亮的魏芳那么痛快就答应嫁给他,他被一下子扑来的幸福吓得竟没有胆量娶这个北京的舞蹈演员了。舞蹈演员魏芳和郭生海结了婚,并且生下了秋琴,还有后来的秋生,所以秋琴也就很自然的跟上郭连长姓了郭而没姓上乔,所以秋琴说她是北京人而不是随名义上的父亲成为祖籍陕西榆林人。
  根明叔的故事在这里出现了一些难读的艰涩。他最后又一次不可思议的娶了一个从四川来新疆的女人成了一家人,这个女人为根明叔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后来成了刘新章妻子的红柳。
  根明叔和魏芳的事是被塔尔拉赶牛车拉水的郭生海发现并告发的。那时候,郭生海还不是连长。
  那天是个好天气,郭生海把特大的木桶装满水后,任牛悠闲地在叶尔羌河边啃吃着杂草,他爬上河堤躲到一丛红柳的荫凉里躺下想消受一下自由自在的乐趣。但自在人也有自在人的苦闷,他已经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没有一个女人给他缝缝补补常被牛车磨烂的衣裳。
  郭生海躺在柔软的沙地上,望着蓝蓝的天空飘荡的几丝白云,脑子里装满了幻想。他的幻想有些离奇,可该是那个年龄的男人幻想的事,他那时候想得最多的莫过于塔尔拉仅有的那几个女人。
  正在幻想中的郭生海被一阵奇怪的他那时候还幻想不出来的声音惊醒,但他的感官绝对是男人最敏感的。所以他呼地从沙地上像触了电似的蹦了起来,那种速度叫他终生难忘。他蹦起来后,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失态,便像狗一样四足着地觅着那种诱人的声音向前爬去。
  他看到了一个叫他绝对大吃一惊,能使他全身颤抖的场面。那个场面使郭生海的心生生地疼痛了起来,他感到了什么叫痛苦的折磨,他被折磨得像动物一样差点失控。那天在叶尔羌河边,郭生海像打开了一本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很奇特的书一样,很痛苦地读了那个情景,他认为他读到的是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的一幕。
  因为自己的连长正在红柳丛下享受人类最美妙的乐趣,而且是和最漂亮的舞蹈演员魏芳。
  郭生海从来没敢想过那种场面中会有自己,那个女人的身世使他不敢往这方面想。他也曾经是一名很骄傲的三五九旅的军人,虽然已经脱下了军装,他还牢记着三五九旅的许多不敢违犯的光荣传统。
  但舞蹈演员魏芳是个女人,并且是个漂亮的来自北京的女人。她现在和身为连长的乔根明光着身子,在红柳丛下享受着人生的最大乐趣。乔根明可是个生产连的连长呵!
  郭生海怎能忍受得了?
  忍受不了的郭生海当然要盘算他的主意,他要让乔根明的快活变成痛苦。
  先是根明叔被推下了连长的位置,他身为连长和一个出身不好的女人并且是当过舞蹈演员的女人有不正当关系,当时肯定容不下他再当连长了。塔尔拉的开拓者乔根明结束了他的统治地位,为此,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知道他的做法已经违背了一个连长的原则。他当时和舞蹈演员魏芳在叶尔羌河畔演绎人生原始戏剧的时候,他是否想到了这一点?根据根明叔一惯的态度,刘新章想着根明叔是想到了不太理想的后果,可他坚持那样做了。他为什么不顾后果,刘新章就想能有这样的结果的产生,对根明叔而言,只能是他的心中对漂亮的魏芳生发了人类最美好的感情——爱。就像他对秋琴一样,他只是个战士,可他对秋琴产生爱情时却是那样的自然。
  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青婆说。青婆的说法里总有她自己的一大套理由,她说自古戏子都有是无情无义的,不然为啥要把演戏的人叫做戏子呢?不过,每个人的一生不都是在演戏吗!
  青婆给刘新章讲这个细节时,省略了不少内容,因为青婆当时也不在场。
  那是个沙枣花飘香的季节,有风从塔克拉玛干一路干燥的走来,走到塔尔拉时,风湿润了许多,并且掺杂了浓浓的沙枣花的馨香。
  沙枣花是一种奇特的花,它的花香得有点过份,所以有时也会香得醉人,它醉了人可是很难清醒的。在这样季节,掺杂了沙枣花香的漠风,在塔尔拉盘旋了好久,这种叫人沉醉能激动的风,使身处大漠的人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想法。
  17  
  阿不都是个上进心很强的老兵。在他的腿没受伤以前,在同年度兵中,他的军事素质是数一数二的。
  阿不都的腿受伤,纯属偶然。一切都与那个声音有关。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阿不都的心被那声尖利的鸣叫刺激得一颤一颤的,像高悬在树顶的叶子在风中飘浮着,没有踏实感。
  那时候,已过了仲秋,温暖的秋阳把厚厚的热情铺洒下来,把荒原都捂得热热的。阿不都走在这个荒滩上,踩在柔软的阳光里,能听到鞋子与阳光磨擦发出轻微的“噗哧”声,被踩得乱溅的阳光,像一团团金黄色的蜜蜂,轰地飞了起来,绕着阿不都的身子,飘来飘去的晃个不停。阿不都被一层层热热的暖流包裹着,他的心会在热流里慢慢升起来,像是有一股被太阳烘烤出的蒸气,升上晴空,向远处流去。
  他的心追随着那个声音的余韵,已飞到了远处,正向遥远的喀什靠近。
  因为那个声音在南疆大地上的出现,并且那个声音是奔喀什去的,喀什在阿不都心目中,就变得异常神圣。
  以前,喀什对阿不都来说,只是一个和塔尔拉一样的名字,在他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重的份量。他虽然没有去过喀什,但他能想象得出,除过宽一些的街道、用水泥构筑的冷冰冰的高楼和嘈杂、拥挤不堪的人群、车流,喀什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阿不都当兵前一直生活在和田。和田比喀什更遥远,但阿不都一点都不觉得和田就比喀什差。可能是他生在和田长在和田,更偏爱和田的缘故,他对兵们一提到喀什的那种向往的神情,常表现出不屑一顾。他在心里一直想着,单就和田市中心矗立的那尊雕像:一个扛着砍土曼(锄头)的老农民,阿不都就觉得和田非同一般。在诸多城市中,会有哪个城市会在市中心树立起一尊农民的雕像呢?城市人总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而对辛勤耕耘、为他们提供粮食的农民,却总想着要和他们分割得越清楚越好,又怎么会让一生都与土地分割不开的农民来作为城市的标志?说到底,除了和田的人具有“吃水不忘挖井人”的纯粹情感,更是和田这个边远城市不媚俗的别具一格。
  但那个声音是奔着喀什去的,这一点阿不都起初一点也想不通,想不通也没有办法。阿不都对那个声音的向往由来已久,他像所有南疆人一样,对那声浑厚的鸣叫所牵引出的联想,已超出了久居大漠的人们的主观情感。因为能发出震撼大地叫声的火车,对没有见过火车的南疆人来说,实在是太神奇也太神圣了。
  那个声音突然有一天在南疆大地上出现,勾动了许多人的心弦,尤其是像阿不都这样没亲眼见过火车的青年人。在阿不都的心目中,火车是一个非常神秘的物体,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火车,他就非常激动,他认为火车是最伟大的交通工具,乘坐的那些人就更了不起,穿着新潮,打扮入时,他从来没敢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见到真正的火车,就别说在上面坐了。所以自从听说火车要通到喀什了,阿不都特别激动,秋天刚开始的时候,他第一次在荒滩上听到火车的鸣叫时,就由于这声鸣叫而兴奋得全身颤抖。过后,阿不都把这当做特大新闻,给兵们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讲了不知有多少遍,那些同样没有见过火车的南疆兵像他一样激动的坐立不安,几个人天天晚上围着中队的那台电视机,等待着能看到火车出现的画面。电视只能收到一个频道,有火车出现的画面还不是经常有,有时候他们一直等到要熄灯了也没见着火车,才十分遗憾地熄灯作息。他们渴望看到火车的情形,叫那些坐过火车的内地兵不知嘲笑了多少回。
  但阿不都一点也没有放弃对火车的期望,那种浑厚的鸣叫声更加重了火车的神秘感。阿不都一个人在荒滩上的时候,总是想着坐上火车是什么感觉呢?那和坐上汽车的感觉会不会相似?
  阿不都的工作比较特殊,他放牧着中队的一群羊。这个工作看起来非常简单,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带上中午吃的干粮,中午回不来,就吃点干粮垫垫肚子。他赶着一群羊到荒滩上去放牧,太阳西斜时,羊吃饱了,阿不都也饿了,就赶着羊群回来。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只有到冬天的时候,荒滩上没有羊吃的草了,阿不都才呆在中队里,依然是伺候着羊,将秋天储存的干草,一抱一抱地运到羊圈。待到一大堆干草垛被他抱完了,春天也就开始了。说是春天,其实已到了初夏,天气骤然热了,荒滩上的草根冒了尖,还没让人喘出一口气,就已经长得一片绿毡子似的。阿不都又赶上羊群,去荒滩放牧了。
  这样循环往复的工作,阿不都一干就是两年。两年来,和阿不都一起入伍的战友,有的当了班长,有的上了军校成了预备军官,有的复员回去已经结婚生子,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但阿不都还在中队一如既往地放着这群羊,他的生活秩序像条令条例似的,一点都没有变。惟有一点变化的是他的军衔从上等兵升到了下士,从下士又升到了中士。升到中士就再没有升上去,因为他没有班长职务,虽然是第四年老兵了,阿不都把中士这道门槛一直没有跨过去。再没有变得好像还有中士放牧的羊群,两年来,羊群还是这么大一堆,看起来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的样子,别人不太注意,只有阿不都一个人心里最清楚,一年中母羊生了多少羊羔,每逢节假日中队要宰杀几只老羊改善了伙食,阿不都掌握着生杀大权,都有记载的。每年到年终总结时,司务长总会在队务会上提出,给阿不都授予嘉奖,原由只有一个:实在。
  阿不都放牧了两年羊,不光与他实在的工作作风有关,更重要的是阿不都一条腿有点问题,阿不都的腿是他当兵第二年的秋天受的伤。受伤的原因很简单,为迎接年终支队的军事考核,中队组织了几对倒功配套对打,阿不都那时候还是个上等兵,但他的军事动作在同年兵中出类拔萃,如果不出那次意外的话,阿不都后来当个战斗班的班长没有一点问题,中队干部有意识把阿不都当苗子培养,他的班长就选中了他,和他配对练习对打。阿不都和班长的配套对打动作相当精彩,是全中队最好的一对,他们每天利用两个课时都到离中队很远的荒滩上去训练,荒滩上有干枯的牧草,摔在地上也不怕伤着。他们将高难度动作练得相当精彩了。
  有一次,在温暖的秋阳下,阿不都和班长练得正起劲时,一声高亢的鸣叫声从远处骤然冲来。那是火车的鸣叫声,据说是通往喀什的铁路正在试车。阿不都和班长的对打正进行到要紧处,阿不都被那期待已久的声音惊得分了神,在班长跳起来飞腿踢向阿不都时,阿不都应该一个连环腿躲过侧扑在地,但那个声音使他忘记了他正在进行的连惯动作,他一愣神,右腿踢出,左腿慢了下来,被班长一脚踢中,阿不都当即跌倒在地,抱着左腿卷成了一团。
  阿不都的左脚骨错位,稍有骨折,塔尔拉没有治疗骨科的条件,送到五十公里外的巴楚县医院,接上骨后,虽说是轻微骨折,但阿不都的左脚从此以后就开始有点瘸了。为此,阿不都哭了几天,他的班长也因此受了处分,被免去了班长职务,下到炊事班烧火,年底就复员了。
  阿不都以后参加训练就不方便了,走队列显然和大家走不成一个步伐,其它的倒没什么大碍。中队考虑阿不都受伤是在训练时,就给他申报伤残待遇,却一直没有批下来,阿不都在中队闲了几个月,一瘸一拐地在伙房出出进进地帮忙,大家都不让他帮,他想帮他的老班长烧火,老班长死活不肯。阿不都闲不住,就要求去放羊。
  这一放,就放了两年。阿不都服役期满,上报的伤残待遇还没有批下来,中队干部就留阿不都继续服役,等待批复。阿不都又留了一年,继续放羊。
  阿不都对那个声音的敏感,就是从他受伤的那一刻开始的。只要那个声音一出现,阿不都心里就慌了,起初受伤后,他对那个声音曾经充满了恐惧和仇恨。慢慢时间一长,阿不都就不再恐惧和仇恨了。相反,他对那个声音以及对火车的向往比以前更加强烈,甚至产生了想拜谒那个声音的渴望,其实他想通过那个声音的引导,一心想去亲眼看看能发出那个鸣叫声的火车。
  这成了阿不都两年来最大的愿望。他的伤残待遇一年又一年地没有批复下来,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了。
  阿不都在荒滩上放羊,一个人独处时间长了,慢慢地他变得沉默寡言,他的想法和愿望一直压在心底,他认为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那个对他抱有愧疚的老班长。
  中队的所有人都认为阿不都整天沉闷着早出晚归,脾性越来越古怪,是他受伤后心里难受所致,加上伤残待遇一直批不下来,阿不都心理上不平衡,所以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问过什么。
  其实,阿不都心里的想法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除过放羊,他心里最不愿到操场上去,怕看到操场上兵们走队列、练倒功、配套对打,他的心里非常复杂,对自己昔日过硬的军事动作和梦想当个班长的前景破灭后,他也曾一度在心里恨过老班长,但仔细想想,不能怪老班长,只能怪自己分了神,确切点说,是火车发出的那声鸣叫使他受了伤,怪不得别人。但他总不甘心,有一段时间,他一个人偷偷地在夜里起来锻炼单、双杠,使自己的体质能够保持在良好的状态。但他怎么锻炼,受伤的左脚已不能够使他成为一个训练尖子了,当然,班长的梦想一直就是个梦想了。为此,他偷偷一个人哭过几回,哭过了,心里也就想通了。
  阿不都是在一次无意中发现,他是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实现自己当班长,实施自己的指挥才能的。那是阿不都刚接手放羊不久的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放牧的一群羊可以任凭他随意指挥,他叫它们走就走,叫停就停。这个发现叫阿不都兴奋了好长时间。
  于是,阿不都就开始训练他的羊群。
  他先将羊群按大小排成三路纵队,起初,羊不习惯,阿不都就按班长在操场上的口令一遍又遍地训斥,碰上实在不听话的,他用红柳枝上去吓唬,却不真打。条令条例上规定不能动手打人和体罚,羊虽不是兵,但阿不都严格按条令条例规定训练着这群羊。他用正确的口令,不厌其烦地训练羊只,三个月的训练下来,羊群已经能够排着队列在荒滩上行进和停止了。阿不都嘹亮地下达口令指挥着排列整齐的羊群,并且每天收操后返回时,他还要在羊群队列前作一番讲评,就像中队每天训练完毕讲评一样,都很正规。他给每个羊起了名字,这些名字大多都是他以前的同学和朋友的名字,他把这些名字硬叫每个羊接受了,这样讲评时才能指名道姓的表扬这个,批评那个。
  羊群训练得像一群兵那么听话,阿不都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用得意的目光扫着眼前的羊阵,羊阵由63只羊组成,足够两个排的兵力。就是说,阿不都已经指挥着两个排的兵力了,权力够大了,这样的兵力,比一些中队还要多。阿不都心里非常自豪,他不光是一个班长,一个排长,他完全是一个中队长了。尤其是在中队和荒滩往返的路上,阿不都走在队列侧面带着羊队,他看着羊们整齐的步伐,不时喊上几声“一二一”的口令,心里舒坦极了,惟一有点遗憾的是这些羊不能像兵们那样扯着喉咙吼几声“一二三四”过过瘾。但不时从羊队里发出羊的叫声,也叫阿不都心里够激动的,他也曾试过,想叫羊同时发出一种叫声,但都失败了。
  每次,只有他早上到羊圈去往出放羊时,羊们发出的那种叫声,能使他心里充满甜蜜和温馨。
  在能够放牧的日子里,阿不都的心里就很充实,他把羊群带到草最好的荒滩上,实施完他的一整套训练后,让羊群解散,拣草厚的地方吃个饱。他自己在荒滩上走来走去,也不找个地方坐下歇息,俨然一个监督的领导,不时说说这个又说说那个,遇到那个羊吃饱了卧下了,他走过去,用手摸摸羊的肚子,还要劝上几句再叫吃点,羊就起身再吃几口草。阿不都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一只只羊,日子在他的目光里变得不再漫长。一晃,两年的时光就悄悄地不见了。
  在荒滩上,每到接近中午的时候,那个声音出现之前,阿不都的心就跳得快了,有种等待的慌乱,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总是在原地站定,凝神静气地倾听远处,期待着那个声音降临。这时,羊们被主人的举动所吸引,也都停下啃草,把头抬起来,静静的望着阿不都,直到火车的鸣笛声响过,羊才像听到命令似的,释然地埋下头吃起草来。羊们的这种做法叫阿不都很感动,有几次,他都把自己对火车的向往和南疆人对火车的陌生讲给羊们听,虽然羊们听不懂他讲些什么,但凭它们专注的神情,阿不都认为羊们听懂了他说的话,并且理解了他的意思。
  曾经有一阵子,阿不都从那些出差探家回来的兵们那里得知,喀什已经通上客车了,以前过往的都有是货车。阿不都听了这些,心里就更慌了,那种想看到火车的愿望更加强烈了。其实,阿不都放羊的荒滩离火车路并不算太远,二十多公里,这在新疆根本就不算路,几步的距离而已,他出去放羊也很自由,他完全可以赶着羊去一趟铁路边,看一回火车的,但阿不都没有这么做。他不愿违犯纪律,更不愿耽搁了羊们吃草,他也不能把羊们扔在荒滩上自己一个人去看火车,按说这荒滩上几乎没有人烟,以他训练出来的羊们,也不会乱跑的,但阿不都始终没有这么做,他更明白自己的职责。
  进入中秋以后,即将复员的老兵们开始议论复员的问题了。阿不都晚上回到中队后,偶然遇上老兵们一堆一堆地议论,他也过去听上几句,老兵对阿不都说你不用听,你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又不复员。阿不都想想也是,自己的伤残待遇批复没有下来,中队肯定不让他走的,他就对老兵们说,他想听听今年老兵复员怎么走,老兵们说,咋走也是中队长说了算,不过咋走还不是个走,只要能回家就行。
  阿不都说这怎么走很重要。他就去问中队长。王仲军对阿不都说,支队早订下了计划,内地的兵在巴楚集中,然后乘火车返回内地,本地的兵在巴楚集中后,分头回家。
  阿不都急问,和田的复员兵怎么走?
  中队长王仲军很认真地说,阿不都你今年还不能复员,这你知道的,你问这些干什么?
  阿不都说,我只想知道和田的复员兵走不走喀什。
  王仲军笑了,说怎么会走喀什呢,绕一个大弯子太远了,到时从巴楚走莎车的路就走了,也近得多。
  阿不都心里沉甸甸地说,这么着他们就坐不上火车了。
  王仲军说,肯定坐不上,和田没有通上火车,怎么坐,往哪儿坐?再说,火车有什么好坐的,像在房子搬个凳了一坐的感觉一样,只不过就是火车能走,房子不会动。
  阿不都有点失落,虽然不是自己失去了见火车的机会,但他替别的南疆兵心里难受。对坐过火车的人来说,坐火车确实没有什么意思,不但没有意思,咣咣铛铛的还十分累人。
  可对这些从没见过火车的南疆兵来说,失去这次机会,今后还会不会见到火车呢?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几天都不舒服,心想着也不知国家是怎么考虑的,铁路能一下子修到喀什,怎么就不能再往前修一段,修到和田,让和田的人和去和田的人也坐一坐火车?
  阿不都在荒滩上给羊们讲了自己的苦闷和想法,羊们无动于衷地列队站在他的面前,他讲了老半天,也没有见有哪一只羊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替他出一个主意,羊毕竟是羊,他和羊没有共通的语言,根本不可能交流,可对着这群羊把自己心中的所思所虑这样讲了一番,心里就像一条被掏掉了积攒的於泥的小渠,水流得还是舒畅了些。但只要听到火车的鸣笛声远远地传来时,他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颤一颤地难受。
  阿不都跟在羊群后面,那些突起的沙包和一些孤独的红柳丛,就像秋天的背景一样贴在他的面前,在这个背景的后面,他听到秋风在红柳梢制造出的一种悠长的哨音,带着秋天的遗憾从他心尖轻轻划过,他的心颤抖着在秋风中飘来荡去的,仿佛漂到了遥远的和田,他看到走在和田街上同样披挂着阳光的人身上,总是缺少一些现代生活的实质内容,文明的脚步已无处不在了,和田的父老乡亲,你们离文明还有多远?
  阿不都的眼睛模糊了。他的目光被秋风燃起的烟尘阻隔在生活的这面,这面永远是南疆荒芜干枯的秋天,所有一切变得异常淡黄,地上的荒草在由绿转黄的过程中,水份已经减少,有些已经枯干的草叶在风中轻飘飘的,只要是在秋天的景象里,天一下子就显得高远了不少。
  所以一到秋天,人们就变得异常惆怅。
  阿不都踩着秋天阳光的碎片,他的脚下一高一低的全是秋天留下的永久性的纪念,这些纪念会叫他怀念一生,他不会有半点抱怨。阿不都已经遗忘了过去时的伤痛,他在牧羊的两年时光里,通过自己的努力,对羊群的训练已经感知到了一个士兵一生的荣耀和自豪。阿不都知足了。他在心里谋划着在这个秋天应该有些新的想法了,是什么想法他还没有头绪,如果在他的这个想法思谋成熟后,惟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在此之前去一趟喀什,乘座一次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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