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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岸之海(第四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26 11:56:25      字数:10568

  10
  叶纯子二十几年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拉肚子的经历,她几乎快要虚脱了,晚上几乎就没有时间睡觉,因为她的时间都用在了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为了减少拉肚子,她连饭也不愿意吃了,几天下来,叶纯子整个瘦下来一圈。
  这可急坏了吕建疆,坚持要把叶纯子送到场部的卫生队去看看。叶纯子怎么说也不愿去卫生队。王仲军和付轶炜捧来沙枣,劝叶纯子还是多吃些沙枣,刘新章也说只有沙枣才能救叶纯子于水深火热之中。在几个人的劝导之下,深刻地体验到了拉肚子的厉害的叶纯子也只好抛开最初的意愿,开始勉为其难地吞吃着塔尔拉自产的特色药了。
  叶纯子一直以为她是奔着塔尔拉这个神奇的地方和这个神奇地方的沙枣花来的。现在不但踏上了被一条叫叶尔羌的河抱着的塔尔拉,而且还真真切切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虽然她想这种“生活”应该是短暂的),但她没有见到那充满了诱惑的沙枣花,于是也就在这种对沙枣花的想象和向往中,她对沙枣花产生的最终结果——沙枣有了好奇心。所以当塔尔拉要给所有初来者下马威的第一件事——拉肚子开始发生时,吕建疆就给叶纯子捧来了沙枣,叶纯子爱屋及乌地对这种淡黄外表的沙枣也产生了强烈的美感。可当她很有兴趣地将第一颗沙枣扔进嘴里一嚼,她立马就有种秋天到了,黄叶落了,沙枣被风沙浸泡了的感觉。她强忍着咽进了这颗沙枣,无论吕建疆怎样跟她解释,她都不肯吃第二颗沙枣。
  沙枣像它的名字一样,不仅有沙的那种意象,在牙齿的咀嚼下,也像一堆细沙子,干涩无味,再加又是放了一个冬天的沙枣,干得只剩下了一层淡黄色的皮,包着一堆细沙似的枣肉,没有了水分。叶纯子苦着脸吃着沙枣,感觉着粗糙的沙子,在不停地磨擦着她的牙齿、喉咙,要吞咽下去费了她好大的一番功夫。但吃了沙枣,过了半天,就减少了上厕所的次数,为了不再受那种蹲得腿脚酸麻,头晕目眩的罪,叶纯子坚持着吃沙枣了
  叶纯子刚摆脱了拉肚子,吕建疆就对她说,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塔尔拉,真实的塔尔拉!而这还只是它的一面,它还有更残酷的让你无法想象的一面。趁现在苦水期还没有到,你——还是回攀枝花去吧。
  听到这话,叶纯子的心里忽然欢快了起来,脑海里立刻映出她的家乡攀枝花如画一般的风景。她抬起头看着吕建疆,却看见这张很有棱角的脸上此刻不仅布满了关怀,也隐隐现现地透露着忧伤。
  叶纯子就愣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的欢快从何而来,她为自己才踏进入塔尔拉还没有看清塔尔拉的模样就开始想着逃离而暗暗羞愧。但吕建疆说完这话后脸上复杂的表情却还是让她心中很暖。
  话是这样说了,吕建疆心里却想叶纯子会怎么对待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他内心里非常矛盾,他既希望她能留下,又想着在这样严酷的现实面前还是让她赶快离开。从内心深处他确实舍不得她,可她留下来,在塔尔拉这个恶劣的环境里,他又于心何忍?如果想留下叶纯子,他就必须要离开塔尔拉,如果不能离开塔尔拉,留下叶纯子又能怎样?还不是让叶纯子受这种苦,还不是重复着刘新章、王仲军他们的生活?可是叶纯子又是奔着塔尔拉才来新疆的,如果她一旦知道了他要离开塔尔拉的这个迫切愿意望,她会怎么看他呢?她肯定会很看不起他的!这些搞艺术的人都怪得叫人捉摸不透。
  叶纯子歪着脑袋冲着吕建疆很俏皮地说:“怎么,不欢迎我这个客人了,这么快就想要赶我走呀!”
  吕建疆说:“不,不是这是个意思,看你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了塔尔拉的恶劣环境,怕你吃不消,才……”
  叶纯子说:“我这么大老远跑到塔尔拉来,是想看沙枣花的,现在沙枣花没有看上,就这样回去,我不亏死了?”
  “沙枣花在别的地方也可以看到的,塔尔拉这地方,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你这样说,我还偏偏要呆在这个不是女人呆的地方,等着沙枣花开,我要和塔尔拉较量较量到底谁更厉害呢。”叶纯子这样说时,她的心里已经翻腾开了,这段时间,多亏了吕建疆的照顾,通过这一阵子的接触,她对吕建疆有了一些了解,吕建疆是一个情感非常细腻的人,也很稳重,干什么事都很细心,绝对是一个好男人,这样的男人在当今社会上已经很难找到了。但叶纯子在了解吕建疆的同时,也发现了吕建疆性格的不太稳定,他有时候看上去不急不缓的,听之任之的,好像对世事没有多少感觉了,似乎缺乏积极向上的进取心了,一个年轻人,倒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对生活没有了激情,叫她有点接受不了。当然,叶纯子对吕建疆的内心世界还不是太了解,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或许他是被这种固定的条理性生活规范得没有了脾气,还是他心里一直在酝酿着别的想法,她不得而知。况吕建疆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要了解这样的一个人,需要时间,需要不断的探索。叶纯子突然觉得自己想这些干什么,又不是真已经到了要和他谈对象的地步,她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接着说道,“再说,我觉得这样挺刺激的,现代年轻人不是觉得活的没意思,都在寻找刺激吗,我感到在塔尔拉的这种拉肚子的经历,也有点冒险性质,挺好玩的。我告诉你,不看到沙枣花,我是不会走的!”
  吕建疆无奈地说:“你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那时候在攀枝花,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的,你何必要当真呢?”
  “我就要当真,怎么样?”叶纯子说,“你不知道,我自从听了你的那一通话后,为什么一直给你写信打电话呢,就是一直想着这沙枣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能让你那样不顾一切地驳斥我。”
  那是一年前冬天的时候,吕建疆到攀枝花去接新兵,体检还没有开始时,他闲着去逛,路过一个鲜花店时,便走进去想看看。正看着,他听到一个女声说了句“这康乃馨真香”,吕建疆听着这话,忍不住过去拿过那束康乃馨闻了闻,他没有闻出个“真香”来,便不高兴地说:
  “这花香什么香?简直比不上沙枣花的百分之一,还叫花呢!”
  那个说花香的女孩子就是叶纯子,她一看是个当兵的,脸黑不溜湫的,说话又这么冲,她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哎,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康乃馨没有你的那个什么沙——子花香,就不叫花了?”
  “对不起,”吕建疆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听着你说康乃馨真香,就较上劲了。”
  叶纯子一听,这当兵的有意思,马上就承认错误似的,一脸认真,她好玩的劲头就上来了,便说:“你真好玩,说就说了,谁让你做检讨了?你刚才说的什么沙子……”
  “是沙枣花。”
  “沙枣花,这个花我是第一次听说,它真的比康乃馨香一百倍?没这么玄吧!”
  “沙枣花真的很香,听说比桂花还要香哩。”
  “是不是?有这样的花呀,哪里有沙枣花呢?我倒要见识见识。”
  “塔尔拉就有。”
  “塔尔拉?这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像外国的名字一样,你……”
  “对不起,我话说的方式有点不正确,应该说塔尔拉在新疆,是新疆的一个小地方,我在那儿当兵。”
  新疆的塔尔拉从此以后就在叶纯子的脑子里扎下了根,对那个陌生地方的向往以及对吕建疆描述的绚丽的沙枣花的倾慕,给她生活的贫乏和生命的无聊,还有她灵魂历程的单调都涂上了斑斓的色彩,在她灵魂深处燃烧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渴望,就像在黑暗中一线隐藏起来的光,没有人知道。她当即就和吕建疆相互留了地址和电话,说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去一趟塔尔拉,亲眼看看沙枣花。
  
  当吕建疆告诉刘新章,他准备让叶纯子离开塔尔拉,刘新章几乎是跳了起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冲着吕建疆恨铁不成钢地说:“吕建疆,我说你没毛病吧,我们大家都在给你创造机会,对叶纯子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你居然不使劲去追,还说要让她走,她走了,你还有机会嘛?”
  “可塔尔拉的条件这么糟糕,她一个年轻又文弱的姑娘,能受得住吗,我也不能为了自己就这样自私地不顾她的感受呀!”吕建疆嘟囔起来。
  刘新章想想也是这个理,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叶纯子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那人家叶纯子怎么说,她愿意不愿意留下来?”他急急地问。
  “叶纯子还是想看沙枣花,可是……”
  “你别给我可是了,只是叶纯子愿意留,我们绝不能说走的话,不然,显得我们这当主人的多不够意思。至于拉肚子嘛,咱们还是想办法尽力去替她解决。”一听叶纯子还是愿意留,刘新章立马眉笑眼开起来,在吕建疆眼里,那神情倒一点也不像是个政委。
  只要人在,吕建疆就有戏。刘新章信心十足。
  11
  开始训练了。每年新兵下来都要搞一次时间比较长的训练,这种训练叫做新老兵磨合期训练。
  先是训练队列,这是最基础的训练科目。林平安一听到“队列”这两个字,心里就先慌了。
  三班长早就注意上林平安了,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病?
  林平安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直到三班长下了齐步走的口令后,才发现林平安走齐步是同手同脚。因为在班队列里,一个人走的步子有问题,是很明显的。
  在一列整齐的队伍中,忽然别别扭扭地挤进一个同手同脚的来,三班长首先的反应是恼得差点要笑出来,后又恨不得走上去在林平安的腿上狠狠踹上一脚,想了想又忍住了,却说林平安你还真是有病呵,新兵连训练了三个月,连木头都会齐步走了,怎么你还是同手同脚走队列,看样子还真是病得不轻呢。
  三班长这样说着,下了口令叫全班停住,给林平安下了出列的口令。
  林平安跑步出了队列。
  “第九名,听口令,齐步走。”三班长命令道。
  第九名是林平安在队列里的位置号。
  林平安迈开步子,一个人同手同脚地走着队列。全班人站在边上看着,老兵们轰然大笑起来。这一笑,影响到了操场上别班的训练,别班的人就都停下看热闹,林平安就走得更机械了,他觉到整人操场上的人都看表演似的在看着他,无论他怎么走,走到哪个位置,他的浑身上下都贴满了眼睛。他的心里更慌乱了,并且有股酸酸的东西直往上涌,他想控制住自己脆弱的感情,努力走好,可是越想走好,越是走不好,他怎么努力也是迈左脚摆出去的是左手,迈右脚摆出去的是右手。而且他觉得这样走还比较自然,就像别人走队列左脚右手,右脚左手一样自然。干嘛非要我左手右脚,右手左脚地出?我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嘛。他心里恨恨地说。要他走成正确的步子也实在太难了。
  三班长看着林平安同手同脚像牵线木偶一样走队列累得满头大汗,又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当着操场上那么多人的面,对林平安说,林平安你没救了,你还是一个人到操场角去练吧,别在这影响了全中队的训练。
  林平安默默地走到了操场角,从训练的地方到操场角,就这么几步路,他却走得非常沉重,几乎每迈出一步,都要消耗他好大的气力。好不容易挪到了操场角上,他的衬衣被汗水洇得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咬着牙,一步一动地练习着走队列。
  三班长又开始指挥着三班的训练,别班的班长一看,也都从愣神中反应过来,开始训练了,操场上“一、二、三、四”的喊声震天价响了起来。
  收操后三班长问林平安是谁把他接来的,那个人眼睛可能有问题。
  林平安说了去他们那里接兵的干部名字,三班长没听说过这个人,对林平安说:“你可能是别的支队接来的,人家不要你,把你换给我们了,怎么搞的,你就恰好来到我们三中队了,怪事。”
  新兵杨树明对班长说:“报告班长,他是没有人要了,指导员只好带到咱连来了。”
  三班长把他的粗眉毛扬了扬,说:“怪不得呢,就说咱中队今年分了十六个新兵,怎么来了十七个,原来还有一个搭配的拖油瓶呢。”
  林平安心里酸楚得历害,脸涨得通红,终于憋不住了,对班长说:“班长,这是部队,我也是军人哩,一个列兵,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三班长两眼盯着林平安涨得红红的脸,说:“你还军人呢?军人有训练三个月连个正步走都不会的吗?你呀,丢军人的脸去吧。把你分到我们三班,三班可倒大霉了。”
  林平安低着头不再吭气,心里恨自己不争气,连走路都走不好。又后悔不该来当兵,就算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也比在这里受别人奚落嘲笑要好得多,可是他抵不住他姐的威力。他姐为了他能当兵出来闯世界,把什么都搭上了,他不能不当兵呵,可现在……
  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心想闯世界肯定不容易,可好男儿哪能有不闯就有好世界的?不为自己,也得为苦命的姐姐着想呀!他擦干了眼泪,他想他应该做个好男儿,他不能让姐姐的希望变成失望。
  为了改变自己同手同脚走队列,林平安决心要狠下一番苦力,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个缺陷纠正过来。新兵周胜利也帮着给林平安想办法,晚上在月光下用背包带绑住林平安的胳膊和腿,林平安在前面走,周胜利在后面拉着背包带,林平安迈左脚时,周胜利就拉住他的左手,不让左手摆出,迈右脚时就拉住右手。几个新兵也一块过来帮忙,前前后后拉着林平安每天晚上练习。
  大漠的月夜特别明亮,映照得寂静的操场更加空旷,林平安就在如练的月色中刻苦地练习着。春季的夜里还是冰凉刺骨,但几个新兵没有一个抱怨的,他们都十分勤恳地帮助着林平安。在几个新兵的指点和帮助下,林平安同手同脚的毛病终于有了改变。再训练队列时,三班长点了林平安的名字后,叫他到操场角去继续一个人操练。林平安十分平静地说:“班长,我已不再是同手同脚了。”
  三班长不相信,说:“你在新兵连训练了三个多月,都没有改掉同手同脚,下中队才一个多礼拜,就能改了?”
  林平安站在队列里目视远方不吭气,脸上却是一副很自信的样子。
  三班长说:“那你给我走走看看。”
  林平安就出列走齐步。刚开始走的几步还蛮像回事,但走了几步后又恢复了同手同脚。林平安努力着想使自己再走出正确步伐,可手忙脚乱了一阵,终于还是失败了,他仍然是同手同脚,惹得老兵们轰笑不已。
  三班长走过去没好气地对林平安说:“你出什么洋相?还嫌不够丢人?到一边去吧。”
  新兵周胜利替林平安打抱不平,打了声报告,说:“班长,林平安的同手同脚是纠正过来了,我们给他手脚上绑上背包带试过。”
  三班长看了看周胜利,想了想说,那你拿背包带来试试。
  周胜利拿来背包带,给林平安绑上手脚后,他走起来不用在后面拉着背包带也能走出左脚右手,右脚左手像模像样的正步来。可一解开背包带,就像被拽拉着的弹簧,一放手立刻又弹了回去,林平安又成同手同脚了。
  三班长哭笑不得地挥了挥手,说:“林平安,你真是绝了,如果是阅兵你还能绑个背包带吗?”
  林平安脸红得像西红柿一样。
  三班长说:“林平安,你还是去操场角慢慢慢练吧,别在这妨碍了大家训练。”
  林平安再也忍不住了,他觉得班长用这种口气说话,太轻视他了,于是气呼呼地对班长说道:“班长,我是笨点,但你也不能小瞧人。我投弹就可以投50米。”
  三班长用眼角瞧了瞧瘦小的林平安,说:“就你?”
  林平安的头抬得高高的:“不信?咱试试!”
  第二节课训练时,三班长给排长讲了声,就带着三班到营房后面的荒滩上训练投弹。一开始,三班长就让林平安先投弹。
  林平安脱掉衣服,甩到干枯的骆驼刺上,抡了几下胳膊活动了一下,抓起一个训练弹,没有助跑,站在原地就投了出去。
  弹落在了55米的标竿处,但没有落到投弹地线内。林平安又投了两颗,都超过了50米,却都落在了地线外。
  三班长摇了摇头,说:“你投弹远倒是挺远的,可就是没有投到地线内,也只能算废的。林平安,这下你不会再逞能了吧?”
  林平安垂下了头,捡回了训练弹,也不穿上衣服,走到离大家有点远的地方,立下,目光很空洞地朝大家看着。寒冷的漠风不动声息地在人群中来来往往,也在他干瘦的肌体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全身冰凉却感觉不到一点冷意。
  旁边一个老兵看着林平安孤零零伫立的身影,有点不忍心,对三班长说:“林平安要再练练,今后会投准的,班长……”
  三班长不再吭气了。
  老兵对林平安说:“快穿上衣服吧,别感冒了。”
  林平安鼻子里酸酸的。
  12
  刘新章认识根明叔后,他才发现根明叔是一个心里沉甸甸的人。他不像郭连长那样轻视刘新章这个和平年代的军人,但他似乎更多地沉浸在他自己的经历中,他有时说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话来,而且说完了便不吭声,却勾起了刘新章对他极大的好奇心。他瞎了的那只眼睛告诉刘新章他的人生经历中一定有一段很值得去了解的故事。他花白的头发也告诉刘新章,关于他的故事一定很耐读。
  就在刘新章对根明叔发生了兴趣,想方设法要打开根明叔这本故事书的时候,秋琴认识了农场场部新分配来的一位年轻的男医生。这个年轻的男医生对塔尔拉很不屑一顾,来了没几天就到处扬言,自己有后台,来塔尔拉只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在这个鬼地方呆不了几天,就会离开的。他的这种狂妄劲传遍了塔尔拉,大家都有点瞧不起他,不仅因为他的狂妄,还有他把塔尔拉说成是鬼地方。在美丽的叶尔羌河怀中的塔尔拉怎么能是鬼地方呢?这样的说法引起塔尔拉人的共愤,但漂亮的秋琴却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对这个年轻的男医生产生了好感。
  刘新章还不知道秋琴别的想法,一个劲地把话题往根明叔身上扯的时候,秋琴每次都用各种方式避开了刘新章想知道的话题,她只说对塔尔拉的人你最好是远远地去看,不要老想着去了解,包括她在内。秋琴这样对刘新章说时,他静静地看着她美丽的大眼睛,秋琴却把目光慌慌地躲开了。
  这时候,三中队的司务长开始怀疑刘新章和驻地的姑娘有不正常的交往,怕他出问题,还跟踪了他几次,司务长发现刘新章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和秋琴有拉拉扯扯的关系,便放弃了跟踪,过后却对刘新章说过,秋琴是个很不错的女孩。
  其实司务长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他感觉很不错的女孩秋琴这时已在刘新章的心里扎下了根,占据了他心中最神圣的领地。
  但刘新章一直不知道,秋琴的心已飞出了塔尔拉,她认为塔尔拉是个浅潭,根本盛不下她的青春和美丽,塔尔拉留不住她,她迟早是要飞出这个地方的。当她的心里开始有了刘新章的爱情的时候,还沉浸在这份爱情的喜悦中,还没有想到要离开塔尔拉,但这时候那个医生却来了,她和所有塔尔拉人一样不喜欢他的狂妄,但他的狂妄却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会去到喀什。喀什是秋琴心目中很繁华的城市,秋琴在书中就已经领略到繁华的含义,她渴望能拥有那种与塔尔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这种渴望使秋琴意识到了自己的青春和美丽有了与以往不同的含义了,这种渴望让秋琴把自己作为赌注押在了走出遥远、荒凉的塔尔拉,迈向生活新内容的路子上了。
  当然,秋琴当时也知道她在刘新章心目中的位置,同时她也明白,以刘新章的能力,是无法使她走出塔尔拉。秋琴只看到了眼前的事实,她没有穿透时光的能力,也确实,当时的刘新章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士,他非但没有让秋琴走出塔尔拉的能力,而且他的爱情能不能合适地留在塔尔拉都是个问题。至于以后,秋琴没有想,刘新章也无法预知。
  秋琴很快就从塔尔拉消失了,这叫绝对沉浸在爱情中的刘新章一下子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秋琴确实走出塔尔拉了,传说她要到很远的喀什市去定居,今后会成为喀什人。喀什市对塔尔拉人来说,是一个得抬起头仰望的城市。秋琴能去喀什,当然是场部那个年轻的男医生调到喀什去了,刘新章在中队呆的时间长,只是抽空才能去看秋琴,就一直还蒙在鼓里,只知道那阵子每次去看秋琴,秋琴都会在医生那里,好像病比较多,他很关切地询问她时,她又说自己没什么。那时候的秋琴看刘新章时,眼神总是愣愣的,刘新章以为她干多了活,打不起精神,并没有太在意,却没有想到是她已经和那个医生好上了。医生带上秋琴很自然地走了。
  当秋琴离开刘新章跟着那个牛皮哄哄的男医生到喀什去了之后,刘新章心里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使他倍受折磨的时候,他独自又去了趟叶尔羌河畔,走到河对岸,当他把塔尔拉甩在身后时,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一些事儿,他也想到了根明叔,想到他和魏芳发生在叶尔羌河边上的事情,他只感觉到作为一个人,活生生的人被一条河水映照出一副伤心的面孔,是很难受的,因为这河水映出了一个被外面遗忘的世界,这就是塔尔拉的悲哀,它像一个被随便丢弃在洪荒中的一片树叶,在茫茫荒原上挣扎着,扭屈着,就留下了一些悲悲切切的故事,像这河水一样永不停息地流淌着…
  起风了。
  该到起风的时候了。沿河两岸的红柳佝偻着身子,在这面没有光泽的河水上投下了慌乱的影子。起风时,这些红柳枝便发出一阵沙沙声,河水翻腾着流过时它们也会跟着流下几串眼泪。
  这条河使刘新章默默无言,他找不到可以倾诉心曲的人,他向谁去倾诉?
  秋琴离开塔尔拉之前,刘新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她脸上写满了特别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刘新章看了心里特别不舒服,但秋琴一点都不在乎他的表情,只是她的目光躲来躲去的,但还是告诉了刘新章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关于她的身世。
  “你知道吗?”秋琴是这样对刘新章说的,“乔根明是我的亲爹!”
  刘新章当然不知道,傻愣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
  秋琴说:“从现在开始,你就知道了。
  当时的刘新章也不知道,秋琴是根明叔的女儿,对他又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他和红柳结婚,才想这冥冥之中的安排是这样的巧妙,似乎就是要让他怎么也躲不开秋琴。但秋琴是根明叔的女儿,让刘新章确实很惊讶,塔尔拉的事情复杂的让他绕不过弯来。刘新章对此一点都沉不住气,总想找个人证实一下。当然,去找根明叔是不可能得到证实的。
  事情有时就这么巧,刘新章有机会又认识了塔尔拉的另一个人物,这个人就是青婆。青婆让他知道了发生在根明叔身上的故事,一段令人不可思议的故事,也正是有了这个故事的铺垫,也才有了秋琴更浓重的悲剧色彩,和刘新章对这段初恋的无法忘怀。
  青婆作为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老人,一直是驻地部队学雷锋活动的对象。刘新章他们给青婆打柴禾、挑水、扫院子,他们也就成了典型。
  青婆也不知道怎样就认定了刘新章就是那个和秋琴在一起放羊的后生,她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她说,只有他才是秋琴真正该喜欢的人,可惜秋琴却很冒昧地放弃了他。
  刘新章没有向青婆提问关于秋琴和根明叔关于郭连长和秋琴妈的事,青婆面对他时,却十分自然地把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旧事掏了出来,摆放在了刘新章的面前。她给刘新章讲那些的时候,拍醒了与她相伴的那只黑猫,黑猫不情愿地离开她怀里时看了看陌生的刘新章。刘新章就像黑猫听青婆诵经一般听着塔尔拉的故事。
  正是这段故事才铸成了刘新章心中的塔尔拉。
  青婆说,秋琴的妈是个戏子。戏子你知道吗?
  刘新章说知道,戏子是唱戏的。
  青婆说,秋琴的妈不是唱戏的戏子。
  刘新章不明白不唱戏的戏子怎么会叫戏子?
  青婆说,秋琴的妈是个跳舞的戏子,不唱,从头到尾不唱一个字,只跳舞。
  刘新章说,那是舞蹈演员,不叫戏子。
  青婆说,反正都一样,她跳舞也是给人看的,唱戏也是给人看的。都是演戏的。
  秋琴的妈魏芳是个舞蹈演员。
  舞蹈演员魏芳没有结婚肚子就大了,就从北京被遣送到新疆,分来分去最后被发配到了塔尔拉。
  舞蹈演员魏芳没有生下肚里的孩子,去了趟医院做了流产,全身就轻松了。她单身一人来到了塔尔拉。
  秋琴就像她妈一样。青婆说,她是说她们母女长相一样。
  这个刘新章不难想象出来。长得漂亮的女人不论是干什么在什么场合,都会成为人们关注和议论的中心。
  但是漂亮的舞蹈演员魏芳在塔尔拉却陷入了荒野般的寂寞和孤立无援的境地。并不是塔尔拉的人对美丽的女人熟视无睹,而是魏芳的名声使得没人敢去接触她,怕沾染上无法洗却的毒素。
  戏子总归是戏子,她的演戏手段绝对高明。青婆说,那个戏子很快就勾引上了一表人才的乔根明连长。
  你根明叔也是一时糊涂了,被那个戏子勾去了魂。青婆这样说。
  塔尔拉的第一任连长是乔根明。塔尔拉就是根明叔带领大家一手开垦出来的。
  根明叔是响当当的连长,曾因带头在大漠里开辟出一块名叫“军息林”的胡杨林,为已故的军垦战士建造了一个安静浓绿的西天乐土而被当时的军垦战线树立为先进典型。可这个先进典型却栽倒在下放来的舞蹈演员魏芳手里。当时,把有问题的舞蹈演员魏芳分到根明叔的连里改造,上面肯定考虑到根明叔是个政治、思想上都过得硬的连长,可这个政治、思想过得硬的连长在对待爱情这件事上像许多普通人一样,没有硬过去,完全软了。
  后来发生的一些故事,与舞蹈演员魏芳的到来是分不开的。
  长得像她妈一样漂亮的秋琴,也像她妈一样未婚先孕,半年后,秋琴就挺着大肚子从那个繁华的喀什市回到了偏僻的塔尔拉。
  塔尔拉人开始不明白秋琴出去半年后为什么就这么回来了,并且是和肚里的孩子一块儿回来的。
  秋琴却没有生下肚里的孩子,不知不觉中人们发现秋琴鼓着的肚子就突然之间塌了下去,恢复成以前模样的秋琴没有要离开塔尔拉的样子,反而又出入在塔尔拉的角角落落,好像遥远的喀什市对她只是风起时的一个记忆,风走后就带走了这个记忆,而与她再没一点关系。
  在秋琴挺着大肚子回到塔尔拉后,刘新章曾经去找过秋琴。他很想了解秋琴离开塔尔拉半年来的生活情况,问她今后的打算,因为秋琴毕竟是第一个占据他心灵圣地的女孩。
  刘新章的出现遭到了秋琴非常冷漠地对待。他见到秋琴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给正在喝酒的郭连长炒菜。郭连长身上过早地穿上了那件到处冒着黑乎乎棉絮的军棉衣,蹲在土炕上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喝着酒。
  刘新章喊了声秋琴,秋琴愣了愣,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为她爹炒菜。她的冷漠让刘新章心中狠狠地痛了一下,但他并没有介意,秋琴的这种态度是他意料之中的,谁会在倒霉的时候面对从前喜欢的人呢。倒是郭连长叫刘新章上炕去陪他喝几盅。郭连长又会开始对刘新章这个当代军人的嘲笑,他的话题永远也不会有新的意义,但他却能说得很有味道,比起酒来,更能叫他舒心,他需要这种有味道的话题当做下酒菜。
  刘新章没理会郭连长。
  他凑过去向秋琴问了个好。
  秋琴把菜炒得很有声响,炒菜炒出的声响淹没了刘新章的话。
  刘新章往下就不知道该怎样说了。他就默默地站在秋琴的旁边,看着她专心致志炒菜炒得热火朝天的样子。秋琴的脸还是和她走出塔尔拉之前一样的光鲜和生动,可是却没有了灿烂,她的眼神茸拉着,瞅也不瞅刘新章一眼。虽然外表上的秋琴没有一丝败落的样子,可她的沉默使刘新章无法平静下来,他知道秋琴是在替自己垒一层坚硬的外壳,他想帮她,可是他又怎样去帮助她呢?自他们放羊相识到秋琴在他心里占据了重要位置,他就再也无法把她排出他的心。尽管后来秋琴对这份没有公开的爱情的背叛深深地伤透了刘新章的心,可他也没有怨过她,恨过她,相反,在心里他还十分理解秋琴的举动,对于有文化又漂亮且心高气傲的秋琴来说,塔尔拉确实太简陋太狭小了,热爱生活的秋琴,她需要有一个广阔的天地任她的想象飞翔,而他既没有能力给她这么一个世界,又无法预知自己的将来会怎样,他只能默默地为秋琴祝福。可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已经展翅飞了出去的秋琴竟然又会回来,而且回来得是如此狼狈如此苍桑却又是如此的平静。他想秋琴是个很难让人琢磨透的人,但无论怎样她依旧还是他心目中的那个秋琴。
  可秋琴却一点也不领他的情。
  默默无语伫立了许久,秋琴的菜也炒完了,她还是不看刘新章一眼,转过身又去洗刷东西了。直到最后刘新章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秋琴才忽然停下来,对他笑了笑,说了一句,所有的都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连碎片都没有。
  刘新章的心像被刀片划了一下,半天也没有止住这痛。
  自此以后,秋琴直到嫁给塔尔拉出了名的段建新,不论刘新章什么时候找她,她也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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