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之海(第三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26 10:57:37 字数:12695
6
塔尔拉最吸引住叶纯子的,还是吕建疆那张很有特色的脸,这张脸首先给他的印象,便是强烈感人的色彩,还有粗犷的脸型,在饱满的肌肉下面,她能看到筋肉在皮下潜伏着的伸张力量,有种内在的普通而又深刻的东西能够给她提供绘画基础的原形,所有这一切都赋予他的表情有一种使人无法忘记的特征。除过吕建疆之外,叶纯子还发现了一些这样的脸。这些脸对学雕塑绘画专业的叶纯子来说,太具有诱惑力了。
如果说叶纯子是好奇心促使着他来到新疆塔尔拉的,那么,最根本的是满足了这种好奇心之后,她静下心来想,还是吕建疆这个人对她充满了诱惑,无论从艺术上,还是从人的本质上,她都有这种感觉。
于是,吕建疆陪着叶纯子转完了塔尔拉的角角落落后,叶纯子就迫不及待地要投入她的艺术创造之中。她告诉吕建疆,先要把他和这些有特点的兵塑成泥塑像,然后,她要画一大批不同于以前的画。
起初吕建疆不同意叶纯子用他当模型,但叶纯子坚持要塑他,并且说,如果他没有可塑感,她就不会对他这么感兴趣了。
这句话一出,吕建疆不敢再拒绝了。他意识这句话的分量,并且懂得他和叶纯子之间可能目前只有这种纽带连接着了,如果这条带子不小心叫自己弄断了,后悔就来不及了。吕建疆便很配合叶纯子,带上几个家伙去找泥塑的黄土。塔尔拉属于荒滩,有些地方的土质还可以,但里面含沙子太多,粘性不大,不适合泥塑用,找来找去跑了好几天,也没有弄到泥塑的材料,没办法,塔尔拉这地方连粘土都找不到。叶纯子有点失望地说用这种沙子多的土凑合着用好了。吕建疆看着叶纯子失望的神情,心里特别内疚,心想着一定要想办法弄点粘土回来,但塔尔拉的土里都含有沙子,到哪里去弄呢?总不能托人从外面往回带土吧。
吕建疆苦思冥想了几天,也没想出能使的招来。其实不仅是吕建疆,三中队的官兵,连支队政委刘新章都在为粘土的事想办法,他甚至想给支队打电话叫人从喀什带些粘土来,但考虑到他一出口,这些就弄大了,到时会有闲话,便和大家一起想办法,就地解决。坐在一起,大家都出了不少主意,可就是没有一个是可行性的办法。吕建疆正愁眉苦脸干着急的时候,一个家伙来给吕建疆说,他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刘新章赶紧问什么办法,咱们先试试再说。家伙说,咱们何不试试用水洗洗沙土呢?
吕建疆一听,觉得新鲜,便问这个家伙怎么洗。
“挖些泥沙用水稀释后,把沙子和水分离开,然后用过面的网漏过滤一遍,把沙子过滤出来,等泥沉淀了,稍干一点不就可以用了?”
“对呀!”吕建疆兴奋地一拍手说,“这办法好,你这个家伙聪明,不像我白长个脑子。这样吧,为了省事,咱们就到叶尔羌河边去洗沙土,沉淀好了再拿回来!”
有了主意,吕建疆当即就带上几个家伙,到叶尔羌河边挖了个大土坑,引来河水洗泥沙了。几个人一身泥水地干了一天,洗出了一池子混泥汤,吕建疆用手抓着泥汤,手上感觉没有沙子了,心里特别的欣慰。泥塑的材料有了着落,吕建疆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叶纯子。叶纯子一听他们所为,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跟着吕建疆到河边一看那池泥汤,感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时心里就想,这些塔尔拉的兵真是太可爱了,居然会为了她的泥塑,连这样笨拙的方法都能想出来。她用手轻轻撩起泥汤,被稀释的泥水从她的指缝间漏回了泥坑,滴出一片又轻又柔的声音,落在了她的心里,她的心中悄悄沉淀下了一种情感。
又过了几天,河边坑里的泥可以用了,吕建疆和叶纯子等人把泥运了回来,一切听从叶纯子的安排,大家齐动手把泥巴搓成泥条,摆放整齐后,为防止泥条风干,还用塑料纸捂好,给叶纯子准备好了泥塑的前期工作。
叶纯子开始泥塑了。她先打了一个头部的草稿,要给吕建疆塑一个完整的脸部正面像。吕建疆听话地坐在叶纯子面前,按他自己的话说,充当着模具。一旦投入到她喜爱的工作中,叶纯子很快就进入了情况,她的手迅速地抓着泥巴,一大把一大把地往草稿上粘着,显得干练而仔细,看上去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浪费一点泥巴。她一边塑着,一边不停地打量着前面的吕建疆。
吕建疆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那种被人专门注视着的感觉,使他心里有点慌,他本来就是个生性羞涩的人,这会儿更觉得全身不自在了。为了打破这种不自在,吕建疆不时想找些话来说,但他一开口,马上就会受到叶纯子的制止:“别说话,注意保持面部表情,不要有变化!”吕建疆一听,就马上住口了,心里却想我只是当模具又不真是木头人,不让我动还不让我说话,僵在这里的滋味还真不好受呢。可又不能不听叶纯子的指挥,于是,他就目不转精地盯着叶纯子的一双手,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叶纯子抓着泥条的手,就像握着一把手术刀,并且手法惊人的迅速,如一个魔术师在玩魔术一般,有时,会稍稍停顿一下,沾满泥巴的双手叠放起来抱在胸前,观察着吕建疆的面部,再细细审视着作品,思考一阵,一会儿似乎在脑子里又形成了新的决定,马上会下手重新来做。吕建疆看着这一切,心里想着,即使他与她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寻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艺术感觉之后走了,那他也不会怪她的,他会记住她一生的,尤其是她这种专心致志的神情,面对手上的作品,她好像是在苦苦地思索着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却能将这些痛苦化在完成作品的快乐之中,还有她突然间转过头,她观察他的时候,那种出神凝视的眼神,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使他有种自己的灵魂赤条条地呈现在她的眼前的感觉。他的心里这才真的慌了,因为在他内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他想走出塔尔拉!说句实话,塔尔拉的哪一个人没有这个想法呢?可是大家都隐藏着自己的这种想法,没有人会对别人说出自己走出塔尔拉的愿望。所以他把这个想法当成秘密,这个秘密几乎成了他一直奋斗着的目标,因为他从王仲军、付轶炜身上,更重要的是从老塔尔拉兵、政委刘新章身上看到了一种悲凉,一种对生活的无奈的认同。当然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这个想法从未给任何人透露过,因为这只是个想法而已,具体能不能实施,只有天知道。作为边疆建设兵团人的兵代,吕建疆可以吃别人不能吃的苦,但他忍受不了内心的这种压抑。他最早的女朋友就是因为他在塔尔拉的留守,才毅然地离开了他。那个谈了两年恋爱的高中女同学从来没有来过塔尔拉,只是从他的信中断断续续解了塔尔拉的概况,从远距离看了看这个地方,便从此与他毫不相干了,她最后的信中说,他的生命根植在了塔尔拉,可她不想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寂寞,她已经走出了农场,她需要的不应该再是一种原始的生活状态,而应是接近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是那种有舒缓的音乐、闪烁的霓虹,当然更有高耸的楼群、鼎沸的人声的生活。收到信后的吕建疆有整整三天没有开口出一句声,之后走出塔尔拉的念头便固守在他的脑子里。他想如果不能走出塔尔拉,也许自己的最有份量的岁月就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度过了,而且过得无声无息,无情无趣,不管怎样,为了生活的质量,他一定要离开塔尔拉。虽然他对塔尔拉像刘新章一样也充满了感情,但他的感情并不能留住他的心,或者说他的感情纯粹是一种表面化的,就像每个人都会对他所居住过的地方有一种感情一样,完全没有刘新章来的那么真切,那么深厚,那么凝重,他更十分渴望的是塔尔拉外面的文明世界。虽然叶纯子的到来重新给他点燃了情感的明灯,但他从没有想过要放弃离开这里的念头,相反却是更加的强烈,只是他沉着的外表没有将他的秘密泄露出来罢了。
在整个塑像过程中,叶纯子偶尔也会用艺术以外的目光来注视一下吕建疆,只是这么一眼,便又回到了手里的活路上,当然她也注意到了吕建疆关注着她的目光,但她绝不为此分心,埋头把活干完,才说了句:“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不动?”
“你不是不叫我动吗?”吕建疆很好笑地反问了一句。
叶纯子噗哧一声乐了,说:“但我没叫你一直盯着我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转睛地盯着,我很难为情的,你说这样我还怎么干活?”
“原来你也怕别人盯着你呀?”吕建疆说,“我这个模具,不但要被你盯得很难受,还要木偶一样僵着难受,这样吧,看在你是个姑娘的份上,我这双份的难受与你一份的难受算是扯平了。”
说着话,叶纯子的作品已经初步完成了,招呼吕建疆过来看。吕建疆上前好奇地看了看,发现这叶纯子还真是有本事,用一团泥巴就把自己的脸部塑出来了,并且塑得挺像回事,打眼一看,还真像自己呢。
“怎么样?”叶纯子问道:“气质上有什么欠缺的,我再修。”
吕建疆说:“你塑得不错,挺像我的。”
“光是像吗?”
“我这种没有欣赏水准的人,只能看个像与不像了。”
“气质上呢?”
“看上去比我深刻得多,我要是有这么深刻就好了。”
“那么就说不像你了?”叶纯子接着吕建疆刚才的话头说,“看来我塑得不是很成功。”
“没有!”吕建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塑得很成功。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雕塑过程,今天看到你在这么短时间里,完成得这么生动,真是很有感慨的。”
“感慨什么?”叶纯子追问道。
“我们离艺术越来越近了!”
“其实,我们本身就离艺术不远,到处都是艺术,可以信手拈来。”
“生活是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7
今年的新兵林平安,是吕建疆带到塔尔拉三中队来的。
那天分兵时,林平安站在队列里,看着一个个新兵被点到名字后,拎上所有的家当出列站在指定位置上。林平安就把搓板一样的胸部硬硬地挺着,等候点自己的名字,他心里很慌,等到身边零零碎碎只剩下几个新兵时,林平安心里真急了。刚开始,他还不信昨天排长说的会没有人要他这样的兵,他想这是部队,不是生产队,不会像生产队那样原来干活都分着等级。林平安想,他不就是比别人笨点,一直到新兵连结束走队列还同手同脚吗,这似乎不影响他在别的训练项目上会有好的成绩,比如投弹,还有射击,他可是得了良好以上成绩的。可排长经常说他笨,笨得像只猪,倒是班长挺同情他的,说农村人出来当兵不容易,一下子从一个无知的青年成为军人,换了一种生活和生存方式,这中间有个反差,这个反差得有个适应过程。
班长一直都很照顾林平安,林平安也一直把班长当成兄长一样看待。但到了新兵连结束快分兵时,林平安见许多排长班长到处挑选军事素质好的兵,却没有一个人过来问过他,他便主动找班长说:“班长,你对我最好了,我跟你去吧。”
班长却对林平安抱歉地一笑,说:“我也想带上你到我们中队,可这样不行,我带你回去,中队长准得给我一个处分。”
林平安听班长这么一说,心一下子空落落的,他就有一种被人抛弃的心酸感。尽管班长好心好意地还对他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但他一个人还是跑到营房后面的荒滩上偷偷地哭了一场。哭过后,他就去直接找指导员吕建疆。他想着去找吕建疆说说自己的苦恼。吕建疆听了林平安的一番诉说后说,这是部队,到了部队你受过三个月的军事训练,并且授了衔,是一名军人了。你是军人你还担心什么?
林平安听吕建疆这么一说,心里就踏实了,心想自己已经是一名军人了,不能再小孩子气了,今后得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首先不能动不动就哭了。
可到了现在分新兵的时候,身边的新兵都快分完了,怎么一直听不到点自己的名字呢?林平安虽然直直地站着,心里却翻腾得历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呢?难道真叫排长说中了,自己没有人要了?指导员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么说的吧?他这样想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新兵连后面的荒滩一样无边无际,没有一点真实得能够让人抒发一下情感的东西。这时他有点后悔不该来当兵,但他不来当兵,他姐绝对不允许,他父母去世得早,他惟一的亲人就是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了,他姐把他拉扯成人,为了弟弟能有点出息,她做牛做马都愿意,因为林平安是他姐的惟一希望。林平安也想着走出他生活了20年的山村到外面来闯一番天下的,他姐为他选择了当兵到部队,他们都认为只有部队才是个最能闯出天下,能够出息的地方了。谁知林平安还没有开始闯,就陷入了这样的孤单无助的境地中。他临当兵走时,他姐还认为弟弟终于可以出息了,让他买上点心到处串亲戚荣耀哩,他姐绝对不会想到弟弟来到部队迈出的第一步竟然是这样的尴尬情形,她要是知道弟弟现在的这种状况,会怎样想呢?她肯定是伤心欲绝。
林平安一想到他姐,泪水忍不住就涌了出来,他的目光透过薄薄的泪帘望出去,越过了所有的身体,看到操场上那排挺拔的白杨树,他的身板就软了。站在冬季的冷气候里,他深深感到背上的被包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得让他的心有点支撑不住了。
就在林平安感到自己就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有人在他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四下望了望,发现长长的队列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空荡荡的操场中央站着指导员吕建疆,吕建疆踹了林平安一脚后,笑骂道:“林平安,你的耳朵叫驴毛塞了?叫了几声都听不到。”
林平安听到喊他的名字,慌忙答了声“到”,跑步出了已经不存在的队列。刚跑了几步看到新兵们已经分成一个个小队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个队列里去才对,就急急地站住,抬手扶了有点歪的帽子,掩饰自己的慌乱。
这时,一股漠风从操场走过,卷起一片白色的尘土漫过操场和操场上的每个人。林平安看着灰朦朦的的人影,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那股风尘发呆。
吕建疆提着林平安一网袋脸盆、牙具等物什跟上来对林平安说:“林平安,你往什么地方跑?”
林平安从吕建疆手中接过自己的网袋,小声叫道:“指导员,我……”
吕建疆说:“你去我们三中队了。”
林平安一听,愣了愣,随即一股热热的东西从心底涌了上来,硬从眼眶里发泄了出来,他当时真真感觉到了自己的双眼在冬季的寒流里冒着热气。他当时想对指导员说句什么,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吕建疆看着林平安的样子,笑了笑,说:“快去那面集合,我们要上车了。”
林平安就跟着吕建疆到了三中队。
林平安分到了三班,同时分到三班的新兵还有周胜利和杨树明。一个班里有三个新兵,林平安就觉得不会孤单了,要不然老兵太多,只一个新兵的话,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兵们相处,想说句新兵的傻话也没个人听呢。
三班长是甘肃人,说话鼻音很重,分完新兵后队列一解散,就开了个班务会,他对三个新兵今后的工作提出了许多要求。
林平安把班长的这些要求同新兵连作了比较,他发现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班长讲完后问大家有什么不明白的时候,林平安就提了出来。他问班长怎么每天只训练半天?新兵连每天都是全天训练的。
三班长愣了一下,以前从没有出现过新兵一来就发言的,并且发现这个脸膛黑乎乎的新兵提了这么一个傻问题,就把眼一瞪:
“这里不是新兵连,你如果觉得训练太少,可以再回新兵连去。”
林平安就不敢吭气了。新兵连的生活他算是领教过了,每天早上起床号响之前,就得提前起来整理内务,不然被子就叠不成豆腐块,拿不上内务卫生流动红旗,还得挨班长的训。一到起床号吹响,出操、洗漱、吃饭、训练,就连成一条线了,根本没有空闲的时间,现在每天要空上半天不训练,他在心理上一下子却接受不了,忍不住就问了,没想到问的方式有问题,惹班长生气了,林平安心里不是个滋味,心想着以后说话一定要注意。
新兵到中队后休息一天,熟悉中队的情况。
林平安趴在床铺上,给他姐写信,他在信中没写自己直到新兵连结束了,走队列还同手同脚,只写他已经分到了连队,是新兵连的指导员把他要到三中队的,他没写当时分兵时的情形,他怕姐为他难为情。在信中他还写了一些中队比新兵连怎么怎么好的话,反正是一切都好,告诉他姐不要操心他。最后他给他姐写了些问候的话,为了显示出自己已经是军人和以前不一样了,说等发了津贴费,就寄回去给姐买件好衣服穿。
林平安写字慢,等他把信写完,新兵周胜利已经把全班老兵们的床单都洗完了。杨树明也搬运了够烧一个礼拜的煤(塔尔拉的三月晚上还得生炉子),还把那两个不太大的窗户玻璃擦得很明净。林平安找了找也没有可干的活了,心想着班里共三个新兵就他一人没有干活,怕老兵们对他印象不好,到处找活干,最后实在找不到,就从每个老兵的床下面找出他们的胶鞋来,用凉水洗了。林平安洗完胶鞋时,手冻得都麻木了,搓了半天,放到肚子上暖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有些知觉了。不管怎么说,他也算干了活了,他心里才觉得踏实些。
第二天早上出早操时,问题就出来了,三班除三个新兵外,其他老兵全穿着笨重的大头鞋,因为胶鞋没有干。全中队的队列里不但有种沉闷的脚步声,而且步伐不整齐,影响了早操内容,收操的时候,中队长在队列前点名批评了三班。
解散后,三班长吊着个脸,回到班里就开始训林平安,说林平安看上去除过脸黑点外,一点都不傻,怎么干下了这等傻事,成心让三班在会中队面前丢脸!
林平安被训得两眼湿湿的,心里特别委屈,自己本想做点好事的,谁知坏了全班的名誉,他的心里就很难受,任班长训着,他却没有解释一句。
8
那时候,因为有了秋琴的缘故,刘新章喜欢上了每日在荒滩上放羊的日子,他和秋琴在荒滩上嬉戏,随意交谈的情景成了他那一段记忆中最温馨的片段。
刘新章是在和秋琴的感情日益加深的时候认识根明叔的。
第一次见到根明叔,是在一个只有春风却不见春天景象的日子里。
那时候,刘新章不再放羊,已调到后勤班当了班长。那天他和战友们赶着牛车去很远的荒漠里打柴禾,荒漠里有很多土沙包,里面全是柴禾,无论刨开哪个土沙包都可以刨出很多梭梭和红柳根。在干燥的荒野里,他们把秃山包刨得面目全非。在尘土飞扬中们很卖力地挖出了一大堆梭梭和红柳根,装满了几牛车后,他们都已经成了土人了。赶着牛车往回走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迷路了。
迷路的经历,那种无可奈何极其焦急的心态,别人肯定无法体会到。荒漠里似乎有一种被压抑的混乱空气,一种被压制着的阴谋就要爆发似的。仿佛有种要爆炸的东西需要十分细微的细节安排,某种细微而又全无准备、完全不可预见的东西。这种带有幻想状态的既允许人们置身于一个未知的事件之中又要叫人们像先知一样保持冷静,在这种状态中那尚未可知的小小细节开始模糊而又执著地往一起凝聚,形成怪异的晶体一样的颗粒,像冬天窗户玻璃上结的霜,那些霜样的晶体显得那么怪诞,彻底得无拘无束,一个劲地在刘新章他们的脑子里扩散,然而客观存在着的命运却要由最严酷的自然法则操纵,而他们此时的心态也是一样,他们要服从一些不可抗拒的规律,要服从自然界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向的支配。这是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实质越真实,越实在,近在咫尺,看得见也摸得着,刘新章他们面前希望的现实就似乎变得越微妙、越不可捉摸,他们越来越固定不变,而他们眼前的景物却以同样的程度越来越膨胀。他们的紧张状态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刘新章想他当时有那么一点点的悲观,在极短的一刹那间,因为他体验到了那种超出身体之外的东西。他完全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幻觉,在这转瞬即逝的近乎于永恒中他突然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自有它的道理,都是顺理成章的真理。
同时,刘新章也想到过,有些朝思暮想的奇迹有时也会发生。
那他们出来的时候,有点刮风,但有阳光,但到后来,风刮得大了,就不见一丝阳光了,天地间一片浑浊,根本辩不清东西南北,他们瞎转着都快失去信心时,就只好趴在牛车的柴禾上,任牛拉着车自由的在荒漠上行走,它把他们拉到哪算哪。他们绝望地想着各种解除困境的办法,比如观察土沙包的四面,如果白的一面就认为是太阳晒得多的一面,应该是南面,可走了一阵,感觉越走越离塔尔拉远了,又折回来。折腾了半天,一切计谋和设想都是徒劳。
最后还是牛把他们带出了迷途。牛拉着柴禾和他们来到了一条河边上。
这就是叶尔羌河。充满了宁静和富态的诱惑。
刘新章他们很奇怪,在茫茫洪荒里有这么一条河,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条河叫叶尔羌河,是塔尔拉赖以生存的河流,河流拐弯的地方离塔尔拉他们居住的地方并不远,可刘新章却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达的叶尔羌河地段离他们已有30多公里的距离。历经了迷路找不着方向的焦急和恐慌后,一看到这条走得平平静静的河流,就像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他们狂躁的心一样,他们一下子就踏实了。当时他们什么也不顾,都来了精神,大吼大叫着,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向叶尔羌河扑去,把脸埋在河水里,趴在那里大喝了一大通后,才发现河水并不清净,有些地方的浑浊得还不如他们营区里的涝坝水清亮。但那时候顾不了这么多,能够走出那漫无边际的荒漠,见到这样一条河流的庆幸心情是够激动的了。
就在他们在河边毫无顾忌地激动欢呼的时候,刘新章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河边上坐着一位沉静的老人。老人凝望着无声无息流淌的河水发着愣,这一群穿着警服的年轻战士的欢呼和雀跃,一点也没有让他受到影响,他视他们就像他面前流过去的河水一样,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出现。
后来才知道这个老人就是根明叔。根明叔是第一批走进塔尔拉的军垦战士,并且从此以后,刘新章和他有了丝丝缕缕的联系。
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位沉静而孤独的老人叫刘新章吃了一惊,因为他的一只眼睛是瞎的。他觉察到了刘新章在注意他,偏过头用一只好眼睛正视刘新章的时候,他感觉了阴冷的风从他的心头上流过。但他没有心悸。刘新章还没有到那种被他吓走的地步,可他那时候心跳得特别快。他没有想过这个独眼人的出现,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意味着什么,他只想既然有河流有了人,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刘新章壮着胆子走过去向根明叔询问这是什么地方?
根明叔用那只独眼冷冷地看了看刘新章一身被尘土弄得不成样子的军装,没有回答他。
刘新章从根明叔的目光里读懂了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土不拉叽的样子,着实对不起这身军装,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把军装拉了拉,其实是拉不平整的。
但根明叔再看刘新章时,却开口说话了。他说这是叶尔羌河。
刘新章说这是叶尔羌河,这怎么可能?他从一些老兵的口中听说过这么一条河,得知这条河是一条伟大得穿过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河流。他没有想到这样一条伟大的河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在他曾经的想象中,叶尔羌河雄伟的能与天山相比,他以为自己要见到这河还不知要经过多少时间呢,可居然就在这里他见到了这条河流,这么轻易,她与他的想象想去甚远,这么安静,这么丰腴,叫他有点难以置信。
它怎么可能就是叶尔羌河。刘新章的语气犹犹豫豫的。
可这就是叶尔羌河。根明叔语气坚定的再不容刘新章有疑。
刘新章没有被他们迷路后走出这么远感叹,反而一下子对身边这条在心目中神圣位置上存放了很久的河肃然起敬。他认真打量着眼前的这条河,河床很宽,河水在荒漠上平平的摊开,像一条宽阔柔和的布平铺在大漠上,把蛮荒的大漠切成两半,叶尔羌河流经的全是荒凉的漠野,给大漠深处的生灵注入了一线生机,包括塔尔拉所有吃用的水,全是从这条河里引过去的,它在大漠人心目中占有神圣位置。眼前的叶尔羌河水的气势把河堤比喻得异常弱小,河水似乎不受河堤的阻拦,铺到那里算流到了那里,不存在与大漠有明显的界限,一切都是永恒和整体。刘新章看着眼前的事实,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自己猝不及防的时候见到在他心仪已久的叶尔羌河,它以这姿态一下子窜出来,在他的思维里就再跳不出来。
这就是叶尔羌河,它的伟大之处就是这样不经意的存在于大漠人的心里。
根明叔问刘新章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刘新章说他们打柴禾,刮风后就迷路了。
根明叔说,幸亏你们还有牛,是牛把你们带出了迷途,牛是很有灵性的。
这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后来在塔尔拉再见到他时,刘新章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乔根明,那时候开始刘新章就叫他根明叔了。
当时在叶尔羌河畔,根明叔告诉刘新章他们塔尔拉离这条河其实不算太远,也就是三十多公里的路程。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在新疆根本不算远,按新疆人的说法,几步路的事。
后来刘新章问根明叔,听说从叶尔羌河往塔尔拉引水,要流经上百公里远的距离。根明叔告诉他,引水要从上游河床高处开渠,所以要远些,这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天在叶尔羌河边,根明叔给他们随手指了一下,叫他们顺着这条路走,就可以回到塔尔拉。
根明叔指的是一条并不能算作路的路。这在荒漠上也是很正常的事,荒漠上到处都可以是路。
刘新章只是奇怪根明叔也知道塔尔拉。
根明叔对他很奇怪地笑了笑,说他就是塔尔拉的人。
不经意间认识了叶尔羌河,这使刘新章的心里多了一份对塔尔拉的柔情。回到中队后,刘新章在老兵的指点下,专门去了一趟距离塔尔最近的叶尔羌河段。那时叶尔羌河,像哺乳期的羔羊,是那样的丰腴柔和,充满了诱惑。刘新章坐在河畔,听河水轻轻向前走动的声音,看着河水清清奔流着的快乐在面前一闪一闪。他感觉到河水温热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柔柔地抚摸着他年轻而单纯的心。当然这时的他,心里盛满了对秋琴美好的爱情。
9
给三中队新分来的排长,叫吴一迪。吴一迪到塔尔拉的时候,新兵刚下中队没几天。
从喀什坐公共汽车,到进入塔尔拉的路口下来,上士阿不都早已经等在那里了。从通汽车的公路到塔尔拉还有二十四公里,这段路程没有通车辆,三中队派老兵阿不都赶着牛车来接吴一迪。
坐了八个多小时的汽车,又转乘牛车,吴一迪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已是阳春三月了,灿烂的晴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风。太阳懒懒地照在人身上,能感觉到春天的温暖了,戈壁滩上却没有一丁点儿春的气息,一切都是褐黑色的宁静。这种宁静压抑而空洞,拉车的老牛偶尔弄出一点响声,也显得极不真实。牛车走在平坦的石子路上,像一只不慌不忙的蜗牛,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上蠕动着。起先,吴一迪对牛车的速度有些性急,但望着牛车走过的石子路上,竟然连一点浮动的尘土都没有,只有牛蹄子踢踏碎石子的细碎声音和牛车快要散架子似的杂响声,单调地冲击着的他的身心,慢慢地,他就有了随遇而安的无柰感,心里也就慢慢地平静了。
赶车的阿不都是维族人,不善言语,除过刚见面自我介绍自己名叫阿不都,是专门来接吴排长的外,再没多说一句话。他坐在牛车前面,手里扬着一根红柳枝,一声不吭,只是专心地赶着牛车。吴一迪看着阿不都认真的样子,心想其实在这样空旷的戈壁滩上赶车,根本不必这么用心,何况又是老黄牛拉的车,完全可以任它自己走的。
吴一迪想打破沉寂,掏出烟来递一支过去。阿不都没有接却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吴一迪以为他不会抽烟,便自顾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这时,却见阿不都从身上摸出一个铁盒子和几张报纸条来,对着吴一迪晃了晃说:“吴排长,你抽莫盒烟吗?我们塔尔拉的人都抽这个,劲足!”
吴一迪听说过莫盒烟的历害,摆摆手谢绝了。
阿不都就卷了一支莫盒烟,点上火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
吴一迪抽了一支烟后,靠在自己的行李上,就有点犯困了。他的脑子接受了牛车慢悠悠的现实之后,没有繁杂的思绪在脑子在乱撞了,有种淡然一切的心态,任牛车像摇摇晃晃的一叶小舟,在海洋一般的荒原上慢慢地游动着。
吴一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吴一迪是被阿不都叫醒的。牛车终于将他们摇晃到了塔尔拉。吴一迪睁开眼一看,几排土坯房竖在眼前,墙皮脱落了不少,露出了干裂的土坯,门和窗子上还挂着厚厚的棉褥子。显然,这里还没有一丝春天的气息。
吴一迪忙跳下牛车,还没有顾上扶一下头上的帽子,就听到阿不都对他说:“吴排长,这是指导员。”
吴一迪赶紧转过身,对一个瘦瘦的高个子上尉行了个军礼:“指导员,我是吴一迪,前来三中队报到。”
指导员付轶炜还过礼后,抓住吴一迪的的手,说:“吴排长,欢迎你到三中队来工作,今后咱们就在一起共事了。”
吴一迪正想说几句客气话,指导员却说:“看,中队长来接你了。”
吴一迪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粗壮结实的上尉已经走到了面前。他迎上去,给中队长行了个军礼。中队长却没有还礼,招了一下手,就握住了吴一迪的手,平淡地说了句:“你来了。来了就好。”
吴一迪笑了笑,心中有点纳闷,他和中队长是第一次见面,给他敬礼,他咋不还礼?中队长头上还带着帽子呢。按新条令规定不戴帽子在营区也可以行举手礼,指导员没戴帽子都给他还了礼,中队长戴着帽子却不还礼,是不是他不欢迎自己来?
吴一迪正想着,几个战士已过来从牛车上搬下了他的行李。阿不都一边招呼着兵们,一边问把吴排长的行李搬到哪里。
吴一迪这才注意到老兵阿不都走路的时候,腿有点瘸。在路口阿不都接上他的时候,因为急急忙忙地搬行李而没有注意到阿不都的腿有点问题。他愣了愣,想问一下阿不都,又觉不妥,便对阿不都说:“我的行李就搬到班里吧,排长应该住在班里。”
中队长王仲军却说:“搬到中队部去,你住队部。正规啥呀?”
指导员付轶炜也说:“就是,我也是这个意见。大家住在一起也热乎。”
付轶炜的房间让给叶纯子住了,他搬到队部住了几天,觉得几个人住在一起,说说话,热热闹闹的,时间也过得快些。
几人进到中队部,吴一迪忙掏出烟来,先递给中队长王仲军一支。王仲军接了,当着吴一迪的面,掐掉了过滤嘴,将短了一截的烟含在嘴上,点上了火。
吴一迪怔了怔,见王仲军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接着给付轶炜递烟。付轶炜推让着不接,吴一迪以为指导员在跟他客气,就连着让。这时王仲军开口说,别给他了,浪费。付轶炜笑了笑说,我真不抽烟的。吴一迪就自顾点上一支“红塔山”,轻吸了一口说,这塔尔拉真够远的,走了一整天。
王仲军接过来说:“塔尔拉比你想象的差远了吧?”
吴一迪忙说:“没有,没有,我临来时,刘政委已经给我介绍过了,我的思想上已经接受塔尔拉了。就是我没有想到都到三月底了,这里怎么还没有一点春天的样子。喀什的杏花都开遍了。”
王仲军粗着嗓门说了句,那是喀什!就没有了下文。却掀开厚厚的门帘,喊来了通信员,给吴一迪打洗脸水来。
付轶炜见吴一迪有点尴尬,打了圆场,说:“这不,塔尔拉的门和窗上还挂着褥子当门帘呢。塔尔拉没有春天,就是有,也是风沙满天,都呆在屋子里,我们就当着冬天过了。”
吴一迪还是第一次听说把春天当成冬天过的,临来时,支队政委刘新章给他介绍塔尔拉的情况时,可没讲这些内容,刘新章只是对他说,塔尔拉是个能叫人一生一世怀念的地方,特别能锻炼人的意志,我就是从那里干出来的,好好干吧。刘新章这样说时,一脸的庄重,并且还轻轻地拍了拍吴一迪的肩膀,当时令吴一迪还很感动。从第一眼看到塔尔拉时,吴一迪就意识到,他想象中的塔尔拉,和现实是有很大的距离。但无论现实多么叫人不可思议,吴一迪还是能够接受的,他在心里仍对塔尔拉的春天抱有一丝幻想。春天就是春天,怎么能当做冬天过呢?
当阿不都给吴一迪送来一包沙枣时,他一脸茫然地说:“我不喜欢吃这东西!”
阿不都憨憨地笑了笑,说:“收下吧,这可是塔尔拉的宝贝,会有用的。”
“塔尔的宝贝?它有什么用?”
“等你吃了塔尔拉的水,开始拉肚子时,吃沙枣比吃药还管用。”阿不都说。
吴一迪一脸疑惑:“还有这道理?”
阿不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真正感受到肚子不适,开始拉肚子,是吴一迪到塔尔拉的第二天中午,他吃了两顿用塔尔拉的水做的饭后。先是肚子像饿了时一样“咕咕”地乱叫,接着肚子里就翻腾开了,整个肚子像一口烧开水的锅,水沸腾着喷出一串串气泡,顶得锅盖啪啪作响,沸水要溢出来一样紧迫。
吴一迪急忙跑到厕所,拉出一股水来,肚子舒服了些。刚回到队部,还没有坐下,肚子又闹腾开了,忙又往厕所跑。蹲了几次,他的腿都蹲麻了,赶紧找自己带来治拉肚子的药片吃。
付轶炜见了,笑了笑说:“吴排长开始放‘水枪’了,到塔尔拉,这一关就像考试一样,谁也躲不掉的,你还是收起你的药片吧,不顶用。这是塔具有尔拉特色的拉肚子,得用塔尔拉的方法治疗。还是吃沙枣吧,我这里有。”
吴一迪捂着肚子说:“非吃沙枣不行?”
“不行!”付轶炜坚决地说。
吴一迪摇了摇头,说:“这就怪了。”
付轶炜说:“见多了就不怪了。这也是塔尔拉人总结出来的一条真理——沙枣治拉肚子!”
吴一迪摇着头说:“可我真的不爱吃这东西,跟嚼沙子似的。”
“这没办法。”付轶炜说着,就要给吴一迪拿沙枣。
吴一迪忙拦住付轶炜说:“指导员,不用你拿了,我这里有,是阿不都送来的。”
说到这里,吴一迪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阿不都瘸着的腿,就问付轶炜:“指导员,这个阿不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腿好像有点问题。”
付轶炜叹了口气:“他的腿受过伤。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说到这里,付轶炜发现吴一迪脸上的痛苦表情,便转了话头对吴一迪说:“你还是先去厕所释放吧一下吧,什么事也急不过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