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陈二虎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8 19:22:01 字数:15083
襄渝铁路大会战,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从施工连队不断传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又一座隧道打通了,一座大桥的桥墩立起来了……
1971年7月一天,修理营突然发现了一种“怪病”。
这个“怪病”,是营部卫生室马医生发现的。她看到连队很多战士从师部医院拿回来的化验单,转氨酶都偏高。如果转氨酶太高,有可能是患了肝炎,这得马上住院治疗。可是,这些战士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也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马医生翻阅了大量的医学资料,也没有找到答案。
马医生三个月前才从师医院调来。原在师医院当内科医生,二十六七岁,上海人,娃娃脸,大眼睛,皮肤白皙,典型的南方姑娘。马医生模样儿很好看。可不知为什么一直没结婚。有认识她的人说:马医生的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她的眼眶子很高,老想找一个有学问的男朋友。但是部队里大部分年轻干部,都是从战士提拔起来的,文化水平不高,搞施工还可以,如果要舞文弄墨,就差点劲了。原来师政治部宣传科有一个吕干事,瘦高个子,白净净面孔,戴一副眼镜,会写会画,是师部有名的笔杆子。马医生和他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相处得很不错。马医生还给吕干事织了一件漂亮的咖啡色毛衣,是那种叫“勘探网”的,里外双层。当时部队里那些女战士还不会织,都来找马医生学。吕干事穿在身上,还一脸的自豪。可是,眼看他们快要结婚了,吕干事突然不愿意了。马医生问他为什么不愿意,他也不说。两人就分手了。但分手不久,吕干事和师后勤部的一位副部长的女儿结了婚。这件事对马医生打击挺大。爱情的创伤是最难治愈,想起来那颗受伤的心就隐隐地作疼。后来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懒得去见面,所以就拖到二十六七了。马医生是想换一下环境,师医院人多口杂,烦死人了。她便主动要求来修理营。这儿工作和生活比师医院艰苦,但少了那些闲言碎语,心里清静多了。可是修理营一些战士也“损”,马医生没来多久,就给她起了一个绰号,背后里都叫她“老姑娘”。马医生对工作很负责任,对战士们很好,看病格外认真。但她单独工作的经验不丰富,遇到病号多了,就手忙脚乱,不知道从何处抓起了。
修理营发现了这种“怪病”,就使马医生束手无策了。刚开始才发现两三个战士,还代表不了什么。后来,这个“怪病”连连出现,机修连、汽修连、制配连和枪械所都发现了。她统计了一下,全营有三十多个人。这种情况肯定不是偶然的,马医生就感觉问题非常严重了,马上报告了赵营长。
营长赵铁锤一听,立刻抓起电话,叫总机转师部卫生科。卫生科的孙科长是他的老战友,也是老乡。总机给他转过去了,赵营长就急急地说:是老孙嘛,你没听出我是谁吗?我是赵铁锤。
孙科长说:铁锤,你找我有事吗?
赵营长说:废话!没事,我找你干吗?我说,你快点来我这里看看,我这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发生流行病了。修理营有一年发生过一次流行病,师医院的医生和卫生员都来了一大群,又是煮中药汤,又是打针,又是全营四处喷来苏水消毒,控制了一个多月,才把疫情全部消灭了。所以赵营长害怕这个“流行病”,也学会“流行病”这个医学术语了。
孙科长说:你把话说明白,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懂。
赵营长说:是这样的啊,卫生所的马医生告诉我,她发现连队有很多战士们的转氨酶都偏高。转氨酶偏高是怎么回事啊?这是不是肝炎大流行啊?还是又出现了一种什么新的怪病呢?
孙科长一听,也大吃一惊,忙说:赵铁锤,还真有这种事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啊。这样吧,我明天一早就派医务人员过去看看。
赵营长说:什么,明天,伙计!这事还能等明天?你们应该现在就来!
孙科长说:铁锤,你看看表,现在都几点了?
赵营长一看表,是下午五点多了,说:那好,明天中午,我在修理营等你。
第二天中午,孙科长坐着一辆吉普车,行驶了四个小时的路程,来到修理营。孙科长打开车门,下了车,从车上还跳下来了两个女医务人员。一个是师医院传染科的陆主任,一个是师医院卫生员小白。陆主任年纪较大,看样子有四十多岁,瘦长蜡黄的脸庞,嘴角右边有一颗黄豆粒大的黑痦子,说话比较干脆。但她那张瘦长的脸上,好像永远都缺少一根会笑的神经。她和赵营长握手,也是没有一丝的笑容。小白和陆主任就恰恰相反了,白白净净的脸庞,亮亮的眼睛,见人就瞪着一双大眼笑,显得天真活泼和可爱。她的岁数不大,最多有十八九岁。她跟在陆主任身后,背着一个紫红色的大医疗包,没有戴军帽,两只小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孙科长到来之后,简单地和赵营长打了个招呼,把陆主任和小白向他介绍了一下。马医生是从师医院调来的,他们都熟悉,也就没必要介绍了。然后他们就开始工作了。陆医生好像对业务很精通。她先来到营部卫生所,叫来几个战士,给他们做了检查,又仔细地讯问了一些战士们的睡眠、饮食、工作等方面的情况。然后,她和孙科长、马医生、小白一块,围着那几个连队的营房查看了一圈,还上伙房采集了几瓶水样。
从伙房采集了水样回到营部,孙科长急着要走。他对赵营长说:现在还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我得赶快回去,把水样送去化验。
赵营长说:哪不行,你吃了中午饭再走。
孙科长说:还有四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在路上吃吧。
赵营长说:路上哪有饭店?
孙科长说:没关系,这沿线都是咱们的部队修铁路,我走到那个连队,就在那个连队吃。再说我车上还带着馒头。
赵营长也留不下他,说:那好吧,有空我们再聚。
孙科长笑笑说:等我查清了原因,我再来找你。
孙科长临上车时,又扭过头对陆主任和小白说:你俩先留下吧。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他们这里的环境卫生确实太差。眼下雨季又来到了,细菌繁殖很快。你们先在这里帮着连队搞几天防疫。把营区内外、炊事班、厕所、包括水源,都彻底消毒一遍。
陆主任点点头说:你放心吧!
孙科长和赵营长握了握手,就跳上了吉普车。一溜黑烟,吉普车驶远了。
陆主任和小白还要在修理营搞防疫,必须住下。可是,营部也没有招待所,她两人就被安排到了制配连,在唐班长曾经住过的那间“新房”住下了。
赵营长还不放心,怕郭连长是一个粗人,招待不好陆主任和小白,又打来电话,对郭连长叮嘱道:陆主任和白卫生员住在你们连,她们是客人,你可要给我招待好啊。
郭连长说:是!营长,我知道!
赵营长又说:听说你过去还设置过什么“三八线”,这两个女战士,你可不能对她们无礼。你那张黑脸上要多点笑容,要客气,听到了吗?
郭连长说:赵营长,那都是老皇历了,你还提它干吗?
赵营长说:我不跟你嬉皮笑脸。你给我记住,人家陆主任和小白都爱干净。你告诉炊事班,热水要给我每天保证供应。
郭连长又答道:是!赵营长,我明白了!
修理营发现这个“怪病”后,战士们也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的战士还担心自己也得上这种“怪病”,就跑到卫生室去缠着马医生,非要她开个转诊单,他们好上师医院去做个化验。马医生就耐心地向他们解释:大家都不要紧张,这个病我们很快就能查出原因的。你们也不必个个都上师医院做化验检查,身体没有感到不舒服,检查啥?你们还是回去吧。可是,马医生怎么解释,大家还是不相信。大家都认为这个病,有可能就是肝炎。如果是肝炎,那不就麻烦了吗?这个病不好治,等于要了人的半条命。由于大家都很紧张,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的……
翌日,陆医生和小白早早起了床。吃了饭,战士们都进车间上班了,她两个人换上了白大褂,戴上了白帽子、白口罩和橡胶手套,脚上穿上了长水靴子,背上喷雾器,一副全副武装的架势,就开始先在制配连搞起防疫了。
大巴山的夏天,是特别炎热的。太阳像火一样燃烧着,树叶都烤得无精打采了。
陆主任和小白是在野外工作,头顶着毒毒的太阳。她们的身上、脸上和脚上又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了一小会儿,两个人就汗流浃背了。可是,那种来苏水是有毒的,气体中也含有轻微的毒气,必须穿戴上防护衣和戴上防护口罩,减轻毒气对人体的危害。于是,天虽然很热,她们也要严格按照防护要求工作。陆主任还特别叮嘱小白:你一定要把口罩戴好啊,手不要乱抹眼睛。消毒完了要马上洗脸洗手。
小白好像第一次做这种工作,还不知道怎么配制消毒液。要放多少药?加多少水?都是陆主任告诉她。
陆主任就指导着小白配制消毒液。
在没有消毒之前,陆主任为了不留死角,还细致地制定了消毒步骤和方案。她们决定先从制配连开始消毒。消毒的时候,先消毒营区外。比如伙房周围、猪圈、厕所、营房排水沟和炊事班的水源地。然后再消毒营区内。车间和仓库也在消毒范围内。
制配连的伙房、猪圈和厕所,都是脏兮兮的。陆主任和小白也不知道这些男兵们怎么就这么窝囊,锅台炉灶边堆积了一大堆烂菜叶子,也不打扫。猪圈和厕所更别提了,一群群的蛆蛹蠕动着,苍蝇密密麻麻地乱飞着。那些猪儿不停地挥动着尾巴,一个劲地驱赶着讨厌的苍蝇。加上太阳热烘烘的烘烤,那些粪便都发了酵,臭味熏天。人一走近,都差点儿被熏倒了。有这么多肮脏的地方,还不制造出许多细菌危害战士们的身体吗?小白举着喷头,愤怒地朝那些乱飞的苍蝇喷去,“哗哗哗”地就像从天上掉下沙子,那些苍蝇都落到地上,一会儿就不会动了,地上是黑黑的一片。那些蛆蛹也停止了蠕动。猪圈和厕所被来苏水盖住了臭味,突然感觉干净了许多,气味也变得不是那么很难闻了。
陆主任和小白消毒完营区外,又进入营区内消毒。
两个人先来到二排的营房内。二排一些上夜班的战士还躺在营房里睡大觉,陆主任把这些战士叫起来,赶他们出营房。来苏水的味儿虽然挺难闻,可是那些战士看到两个穿白大褂子的女军人来到营房里,都激动起来,想跟她俩说说话儿。陆主任赶也赶不走他们。他们都站在门口看陆主任和小白。
陈二虎也夹在战士中间。他还不停地问小白:这是什么消毒水,我怎么感觉比汽油味儿还好闻呢?陈二虎也是无话找话说。
小白挺客气地说:你还是别闻这个味儿。闻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头痛。
陈二虎不信,说:别骗我了,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小白说:我真得没骗你,这种消毒水真有毒的。你没看,我们都戴着大口罩吗?
陈二虎确实是看见小白和陆主任都戴着大口罩。但是,那种来苏水的味儿,又确实不叫人感到厌恶,还真想多闻它几下。陈二虎一边闻着,一边还朝小白笑着。小白是能看到陈二虎的笑脸。可是,陈二虎看不见小白的容貌。大白口罩把小白的脸庞遮蔽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不过,陈二虎还是感觉到,小白露出的那一双大眼睛,分明也朝陈二虎微笑了两下。
但是,陆主任一直低着头。她不停地工作,朝着床上床下喷着消毒水。她也一直不搭理那些战士们。
过了一会儿,陆主任看他们还是站在门口不走,就感到非常生气了。她严厉地警告他们说:我已经告诉你们好几遍了,你们怎么还是站在门口不走呢?我再对你们说一遍,你们真的别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情。这种消毒水确实是有毒的,要是喷到你们眼睛里,弄瞎了你们的眼睛,我可是不负责任的。我不是事先没有对你们警告过,你们还是躲远点吧!陆主任想恐吓他们。可他们都不相信。
有的战士还悄悄地议论陆主任,说:这个女军医真凶,你看她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是啊,她不如那个小女兵客气。
可能她是一个军医吧?
没错,我见过师医院那些军医,都像她这样凶恶。也不知道她们回到家,对老头也是这一副面孔吗?那就太悲惨了!
战士们悄悄地议论着,又都“哈哈”的大笑着。
陆主任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但对他们的笑很厌烦。
陈二虎还是尾随着小白。从这边跟到那边,也不出屋,不停地和小白搭话。
陆主任严厉地叫了一声小白:干你的活!别理他们!
小白“嗳”了一声,就没有再搭理陈二虎。
陈二虎再和小白说话,小白就装着没听见。陈二虎便觉得继续再呆在屋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出了屋,和那些战士站在门外。等陆主任和小白消毒完了营房,好进屋。
陆主任和小白默不作声“呲呲呲”的喷着消毒液。床底下堆着战士们的油工作服,脏袜子,臭军鞋。小白狠狠地喷着。好像那上边有许多的细菌。二排的营房很长,住了四个班的战士,有四十多人,床铺排了两排。陆主任和小白将近用了半个小时才消毒完。喷雾器里都没有消毒水了。陆主任对小白说: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她们的军装都湿透了。脸上和头上都冒出汗了。小白早想摘下白口罩,透一口气。她轻轻的捏着口罩的一根绳子,怕手脏了口罩,摘了下来。小白露出了那张青春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明亮的大眼。她转过脸,朝着陈二虎和那几个战士笑了笑。战士们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打从女子民兵连走后,制配连的战士再也没有看到年轻的姑娘了。看到小白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庞,像有一阵凉爽的风儿吹进心里。
陆主任也摘下了口罩,还摘下了白帽子。她拿白帽子扇着风儿。好热,浑身已经汗湿湿的了。陆主任只管自己扇着风,仍不去搭理那些战士,视而不见。陆主任也一直站着,不愿意坐在战士的床上。她也不许小白坐。也不知道陆主任是嫌战士的床上不干净,还是嫌自己的身上有消毒液。她们站了一会儿,休息了十多分钟。然后,她们又背起喷雾器,走出了二排的营房,去配制消毒液。
陆主任还回过头对站在门口的那几个战士说:你们现在还不能进屋。过一会儿,气味没有了,再进去睡觉。
小白跟在陆主任后边,把喷雾器斜背在一边肩上。她调皮地转过脸,朝着陈二虎他们笑了笑。又紧跑两步,追上了陆主任……
陆主任和小白围着制配连消毒了一天,中午都没有休息。下午,战士们下了班,去伙房吃晚饭了,她俩才住了手。她俩都很累了。
陆主任和小白吃完了晚饭,夜幕也降临了。陆主任叫小白先休息,她还要去营部卫生室给孙科长打一个电话,问一下化验结果出来了没有?这几天修理营都人心惶惶的,早点有了结果,也可以让战士们稳下心来。
陆主任来到卫生室。马医生正好在那儿值班。陆主任先给孙科长打电话。她拿起那部老式电话机,摇了老半天,还是摇不过去。修理营的电话要通过037团的总机转到师部总机。037团总机的接线员是一个小女兵,听见陆主任的口气好像很着急,就安慰陆主任:你先别着急,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吧?一会儿接通了,我马上通知你。037团的电话线本来直通师部的,没有特殊情况不会接不通。可能是哪个地方又下大暴雨了,把电话线或者电线杆刮断了。遇到这种情况,总机就得走其他的军线。这就很麻烦了,要排队等着。什么时候能接通,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快了,不用几分钟。慢了,要等上好几个小时。大巴山的电话都特别忙碌,那么多的部队都在黑白加班施工,都在急着打电话;这个连队要水泥钢筋,那个连队要炸药雷管;有的连队出现施工问题,遇到隧道塌方,战士负伤了,需要紧急救援。还有师、团、营的首长们每天要向各个连队调度施工情况,襄渝铁路建设已经进入了高潮,催促他们再加快速度,按期完工。因此,电话总是经常占着线。
马医生给陆主任倒了一杯开水。陆主任和马医生闲聊起来。不过,陆主任从来不跟马医生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知道马医生烦。陆主任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她的性格挺像个男人,不喜欢碎嘴子。陆主任和马医生聊工作,聊修理营出现的这个“怪病”。一边聊着,一边等电话。可是,陆主任和马医生聊着话儿等电话,电话一直没有接过来。
陆主任上了卫生室,去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屋里就剩下小白一个人了。
小白就提着两个暖壶,跑到炊事班打开水。郭连长都安排好炊事班了,要保证她们的用水。炊事班烧了一大锅开水,派了一个战士在那儿把守着,不允许战士们来打水。小白身上汗湿湿的,又黏糊糊的,再加上喷了一天的消毒水,她很想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儿。女孩子都是特别喜欢干净的。夏天,那些男兵们可以跑到营房边的小溪里去洗澡,可是小白不敢。小溪边没有遮蔽,谁都能看得见。女孩子要找一个没有人能看得见的地方偷偷地洗澡。小白提回了开水,把门儿闩得死死的。热水倒进了脸盆里,伸手摸了一下,不凉不热。她就坐在床边脱衣服,脱下长裤,衬衣,乳罩,裤头,把衣服都扔到了床上……然后,她赤条条地站在屋子中央。小白的全身都很白嫩,确实跟她的“姓”一样,身子白得像白月亮,嫩得像鸡蛋清。那两个小乳房坚韧挺拔,好像两座秀美的小山峰凸在胸前。小白撩起不凉不热的水浇在身上,好舒服呀。原来头发和身上都胶黏胶黏的,汗臭儿难闻死了,现在漫身打了一遍香喷喷的肥皂,又轻柔地搓了搓细嫩的皮肤,清水儿在全身“哗哗”地冲浇了一遍,没有一丝的灰儿,皮肤变得滑溜溜的,感觉真舒服。小白慢慢地洗着,享受着这一份温馨。她还打算洗完了澡,再去提两壶开水,等陆主任回来也洗一个澡……
这时候,是晚上九点钟。已经吹了熄灯号了。陈二虎刚和老兵傅传东交接完岗。傅传东急着回营房睡觉,把冲锋枪交给了陈二虎,却忘了子弹匣子还挂在他的身上。陈二虎又叫住傅传东说:老兵,还有子弹匣子没给我呢。傅传东就笑了笑,说自己真健忘。解下了子弹匣子递给了陈二虎。其实那个子弹匣子是一个摆设,弹匣子里边都是空的,只有一个弹匣子里边有子弹。子弹也不多,只有十发子弹。连长还要求战士晚上站岗在一般情况下子弹不要上堂,小心走了火。傅传东交给陈二虎的这把冲锋枪,也是副班长的。铁道兵是两三个人一杆枪。但是晚上站岗要背上子弹匣子,这是作为一个战士必须这么做的。郭连长查岗看到战士不背子弹匣子,就会生气地说:你这个兵稀稀拉拉的!是怎么当的?连子弹匣子都不背,还像一个兵样吗?陈二虎背上了子弹匣子,就走到了大车间旁边。大车间这个哨位很重要,晚上经常有山上的男民兵和附近农村的农民跑来偷连队的电线、铜料、铁块和汽油。大车间里还有别的东西,像那些机床,也要防止坏人搞破坏。那些机床必须保护好,其实它跟战士们背的武器一样。机床被损坏了,也等于武器被敌人夺去了。
陈二虎来到了大车间旁边。开始也没注意小白住的那间屋。那间屋自从唐班长结婚住过之后,就一直空着,里边黑洞洞的。郭连长说把这间屋锁好,以后留着给来队的家属们当招待所住。陈二虎发现那个屋里有人,是他第二次转过身,突然看见屋里亮着灯。这个灯光给了他启示,使他一下子想起了白天那个年轻的女卫生员。他还不知道她姓白。只记得那个女卫生员长得很可爱。还想起她多次回过头朝他微笑着。那笑很甜蜜,也很醉人。陈二虎这时候就想走过去,趴到窗户上朝里边看一看。当然,他是想看看里边的那个女卫生员在干什么?还想再看一眼她那张漂亮的脸庞。但是他确实不知道女卫生员正在里边洗澡。陈二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户下,那扇破旧的窗户已经被“马猴子”和“小操蛋”用电工刀把里边糊的报纸划开了,从细长的缝隙间,能把里边的一切景物都看得一清二楚。陈二虎的眼睛顺着那条缝儿瞄进去,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吓了一大跳。那颗心突然“呯呯”响得像敲鼓。真的,那鼓声太响了,敲得他心发慌,两条腿不停地颤抖了,发软了。他差点整个身子瘫软下去。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孩子的身子,而且是这么美丽的一个身子。那个白嫩嫩的肩膀,那一对挺拔的鼓鼓的小乳房,还有那润滑和富有弹性的小腹……
陈二虎这一看。竟然收不回目光了。
屋子里的小白,对外边的动静一点也不知道。她还在轻轻地搓揉着两个丰满的乳房,甚至还欢快地欣赏着自己的乳房。那两个乳房是那么饱满,那么朝气蓬勃。这是一个女孩子的骄傲和自豪。小白又轻轻地搓洗着胸脯和小腹,皮肤是那样细嫩光滑和洁白。她洗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洗呀洗呀。她一点也不急着去穿衣服,急着去睡觉。她还在仔细地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陈二虎的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小白的身子。像有一团胶把他的眼睛死死黏在小白的身上了。他不想离去,也根本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就在他如狼似虎地窥视着小屋里小白洗澡的时候……陆主任回来了。
陆主任发现一个人影趴在窗户上。她还不知道这个人趴在窗户上干什么。陆主任走了过去,朝他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
陈二虎吓了一跳。他完全被这大喊声吓得瘫坐在地上,跑也来不及了。随着陆主任的大喊,小白也惊惧了。她迅速地穿上衣服,从屋子里跑出来。小白看了陈二虎一眼,就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小白又羞又气地对陈二虎说:你真下流!可耻!
陆主任也明白了。
陆主任走过去,朝陈二虎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又抓住陈二虎的衣领子,怒不可遏地说:你站起来!跟我上连部!见你的郭连长……
陈二虎“嗵”的一声跪下了。
陈二虎说:别带我上连部!别对连长说!我……我错了,你们饶了我吧!
陆主任的脸色还是铁青铁青的。小白羞涩地转过身子,捂住脸跑进屋里,趴在床上“咿咿”地哭起来……
陈二虎的性质太恶劣。
陈二虎偷看女兵洗澡的事,也一下子在全连传遍了……
郭连长感到很愤怒。也不光郭连长,陈二虎的排长也羞得不敢见人。这件事郭连长不敢向赵营长汇报。可是捂又捂不住。郭连长只好把经过向赵营长说了。赵营长虽然是一个爱兵模范,但是对于士兵做出这样不道德的行为,他是决不迁就的。何况,她们又是师部派来的女医生和卫生员,是专门来帮助修理营搞卫生防疫工作,这件事如果在全师传遍了,赵营长的脸往哪放?会叫他羞得无地自容。赵营长就指示郭连长:简直太不像话了!你们对这个兵要严肃处理!
赵营长的发怒,加上郭连长的气愤,陈二虎知道自己倒霉了。
他也彻底清醒了。
陈二虎现在的日子很难过了。事情发生之后,他就一直躲在营房里不敢出去。他羞于见人。一开始,也许是惊吓和羞愧的缘故,他脑海里还一片空白,还没感到事件的严重性。现在清醒过来之后,自然而然就想起那些事情。他想:一是连队会怎么处分他?是给他一个警告处分呢?还是记大过处分?二是他今后怎么做人呢?他真得丢死了,很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他抬不起头了,谁都不敢看。陆主任、小白、郭连长、刘排长、还有他的战友……他都没脸见他们了。陈二虎也知道,连队要处理他,这是必定无疑的,不抱任何幻想了。上到营长,下到连长,甚至再到排长,还有战士们,都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瞅着他。这种眼光是那么可怕。如果一个人被这种眼光包围着,无疑是掉进了一个必死无疑的漩涡里。陈二虎发觉现在自己是走投无路了。但是,他又想不明白,他真的是可耻下流吗?真的应该被大家所唾弃吗?他在偷看小白洗澡的那一刻,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时候,他完全着了迷,就是觉得小白那个美丽的身体太有吸引力了。白白的身子,圆圆的乳房,润滑的小腹……他的目光怎么也不肯从小白的身体上移走。但就是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一种无法挽回的罪过,像一根致命的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陈二虎铸成了一个大错特错。
陈二虎真想哭。
是的,他真的很想哭。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想哭?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可是,他就是感到心里特别酸楚。
在陈二虎还没有放声嚎哭的时候,他又胡思乱想起来。他想:这时候,哪怕有一个人,狠狠地扇他几记响亮的耳光,之后对他说:我理解你,你也是一时走火入魔。其实你没有那么可耻,没有那么下流……好了,你不要哭了,从床上站起来吧。你该做什么事情还去做什么事情吧,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陈二虎觉得,他现在多么需要有这样的安慰。
陈二虎突然想起了刘排长。他和刘排长的关系很好,刘排长对他也十分照顾。是刘排长第一批让他入了团。刘排长还经常在排会上表扬过他。陈二虎有过很多的自豪。陈二虎也对刘排长很好,叫父亲从老家买了很多好烟寄来,送给了刘排长。刘排长在这件事情上,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陈二虎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刘排长一直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刘排长想的啥。
那天,郭连长把刘排长叫到连部,问刘排长,陈二虎这件事情,你的意见如何?你是打算先找他谈谈?还是不谈了?他的错误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如果不想找他谈,就直接宣布一个处分算了,我们冤枉不了他。
刘排长想了想,说,我还是找他先谈谈吧,要让他彻底认识到错误。给他一个处分是本着治病救人,也要叫他心服口服。刘排长也觉得和陈二虎的关系不错,关键时刻,不能无情无义了。
刘排长把陈二虎从床上叫了起来。领着陈二虎走出了营房。陈二虎羞涩的低着头,一路上没有敢跟战士们打招呼。刘排长带着他来到小溪边,指着一块大石头,叫他坐下。陈二虎打从犯了这个错误后,就一直像一个犯人一样,叫他坐就坐,叫他站就站,神情都木讷讷的。刘排长也觉得陈二虎很可怜,似乎是一夜之间,陈二虎就矮了一大截子,变得人也不像人,鬼也不像鬼了。但是,刘排长瞅着陈二虎,他那双目光却是冷冷的、冰冰的。瞅得陈二虎心里凉飕飕的。刘排长瞅了一会儿,才深叹了一口气说:唉,陈二虎啊,你知道你做的这件丢人的事情,叫我多么伤心啊?你的影响是十分恶劣的,在全营都传遍了。赵营长都生气地拍了桌子。唉,唉,你说我现在还能你对都说些什么好呢?
陈二虎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刘排长又继续地说:陈二虎啊,说起来,我们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从新兵连到老连队,我都觉得你是一个不错的兵。我还经常想着,你如果好好地干,以后提你当一个副班长。你文化也不低,脑瓜子也不笨,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办到。可是你……
这时候,陈二虎的眼睛里开始流眼泪了。他感觉刘排长虽然是在批评他,但这些话儿都是发自肺腑的,都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使他感觉心里暖和和的。
可是,刘排长说着说着,也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愤怒起来,忽然话锋一转,说:陈二虎啊,我真没有想到……你,你怎么就会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情来?你说说,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你这个脑壳子里是不是整天都装着乌七八糟、低级下流的东西?是不是啊?如果不是,你,你怎么能去偷看人家女战士洗澡呢?人家还是一个小姑娘啊!小白卫生员说你可耻下流,郭连长说你可耻下流,赵营长说你可耻下流,我越想越觉得,你,你确实是可耻下流啊!甚至可耻下流到了极点!你这么做,连,连我都没脸见人了……
陈二虎的脑袋“轰”的一下子炸了。
他的脑袋在“炸”过之后,整个人就像一根木头了,没有了知觉,麻木了好长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连刘排长后来又对他说,我告诉你,你要有一个思想准备,这件事因为影响极坏,连队准备给你一个处分。你不要想不通,这都是你自己自找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无法帮你的忙。你回去考虑一下,以后怎么重新做人,怎么,怎么……陈二虎都没有听见。陈二虎觉得刘排长再说那些话,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如何做人,如何抬起头来,如何当一个好兵,如何明白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做错了事情不知道改正,如果知道改正错误了,还是一个好同志嘛……但是他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是刘排长对他的真正看法,也就是刘排长对他的态度。别人都可以说陈二虎可耻下流,陈二虎卑鄙透顶。但是,但是刘排长他,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不应该这样认为陈二虎。他们的关系确实不错,这个时候只有刘排长还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然而,刘排长没有理解他的心情,也没有想到陈二虎需要刘排长有这样的理解。刘排长就是这样认为陈二虎的,他怎么样认为就怎么样说,他就是一个直性子人,不会拐弯抹角,压不住火气。他还感觉这样说是对陈二虎负责任。可是,这些话,最后就像一颗威力非常强大的炸弹,炸得陈二虎粉身碎骨了。陈二虎这会儿好像感觉他的心灵被炸弹炸得稀巴烂了,自尊心得到了彻底的毁灭。他真是羞辱难忍,悔恨交加……
那天晚上,陈二虎突然疯了。
陈二虎先是趴在床上,盖着被子“呜呜”的号啕大哭。战士们都吓坏了。班长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你别哭了,错了就错了吧,把心放宽点,谁也没有另眼看你。他还是不听,还是号啕大哭。但他哭了一会儿,又“哈哈”地大笑。边笑边把被子、衣服、鞋子都扔得满地都是。还高声地喊着:处分我吧!枪毙我吧!我是一个可耻下流的人!我有罪,罪该万死!有人说陈二虎疯了,有人说快把他送医院。陈二虎朝他们生气地说:我没有疯!没有疯!你们才疯了!
陈二虎闹了一会儿,又平静了,然后又睡觉了。
半夜里,战士们突然听到了一声枪响,很脆的声音,是从车间那个方向传来的。
谁也没注意到,陈二虎是怎么偷走了班长的那把冲锋枪。他只从那个子弹匣子里取出了一粒子弹,开枪自杀了。
陈二虎自杀后,郭连长被通报批评,刘排长受了一个处分。郭连长和刘排长都感到心里很难受。都自责自己政治思想工作没有做到家,才发生了战士自杀事件。连队还是给陈二虎家里拍了一份加急电报。陈二虎的父亲陈光芒说什么也不来,母亲没有出过远门,陈二虎的姐姐背着一个黄挎包,代表她的父母从老家赶来。
连队已经把陈二虎草草埋在营房后的山冈上。
钟洪峰那天下午跟着刘排长和九班的班长、副班长,还有十班的唐班长等几个老兵,挖好了一个小坑,把陈二虎埋了进去。埋完了陈二虎,天就快黑了。刘排长挥着手,叫大家赶快下山。钟洪峰又瞅了一眼那个小坟包,忽然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他不知道怎么的,不光想着跟陈二虎是新兵战友,还想着人一生真的要好好约束自己。那些致命的错误,能把一个人彻底毁掉。
陈二虎的姐姐几天后来到陈二虎坟墓前。坟上都长出了青草。姐姐趴在坟上,哭得死去活来……
修理营发生的这场“怪病”,也一直没有查出原因。
孙科长带回去的水样,送到有关部门化验过了。有关专家发现水里边含有一种放射性的矿物质。这种矿物质对人体是有害的。专家们就怀疑一些战士的转氨酶偏高,可能因喝了含有这种矿物质的水有关。但是,他们只认为有这个可能性,到底还是不是这种矿物质引起的,一时又下不了这个结论。可是,他们从别的方面又查不出其他的原因,后来就建议修理营先改善一下水源地。赵营长就请示师部派钻探队过来,给每个连队打了一口深水井。取了水样化验,基本符合标准。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些转氨酶偏高的战士,没有治疗,上师部医院去化验,转氨酶又正常了。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这个“怪病”不用治疗,自己就会好了。他们也不再是人心惶惶了。他们还好像发生了一个秘密,都凑在一块儿议论起营房后边的那座大山。
有的战士说:那座大山里头,肯定有含放射性元素的矿藏。
还有的战士说:怪不得要修这条襄渝铁路,如果没有铁路,这些矿藏怎么运出去呢?
大巴山确实是一个大宝藏,这儿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有锰、铅、锌、硫、铁、煤、金、银、铜、铝、石灰石、水晶石等。
钟洪峰已是当了一年多的老兵了。平面磨床、外圆磨床、内圆磨床,操作这些磨床的技术他都掌握了。他还带了一个新兵,当师傅了。他带的那个新兵是贵州六盘水一个农村苗娃。姓龙,叫龙三哥,十八岁。龙三哥从小没有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是谁。他没上过几年学。脑子不是很灵活。到老连队都半年多了,钟洪峰教他学量具,他老是厘米毫米分米分不清。钟洪峰也很有耐心,画了一张图,把毫米分米厘米标在图上,叫他每天早上起来背。龙三哥还有一个古怪的毛病,晚上睡觉不会翻身。别人翻身,一转就过去了。他不行,要爬起来,再翻身。龙三哥挨着钟洪峰睡。他一爬起来,就把钟洪峰吵醒了。刚开始钟洪峰还没在意,以为龙三哥就喜欢这样翻身。后来过了大半年,看龙三哥一直是这个样子,就觉得古怪了。那天钟洪峰把龙三哥不会翻身的事告诉了唐班长。唐班长不信。晚上,唐班长有意不睡觉,看看龙三哥到底是咋翻身。第一天晚上等到半夜,龙三哥也没有翻身。唐班长困的不行了,就睡着了。第二天晚上,唐班长又等着看,果然发现龙三哥是坐起来,然后再翻到另一面睡。龙三哥身边的那一个老兵很早就发现了,只是没说。大家都觉得奇怪,龙三哥睡觉怎么不会翻身呢?
有一天开班务会。开着一半,唐班长问龙三哥:你晚上翻身,为什么要坐起来,才能翻身呢?
龙三哥有些紧张。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唐班长要批评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唐班长说:你别害怕。我想告诉你,翻身不用坐起来,往那边一转就行了。
龙三哥这才明白,说:我翻不过来,只能坐起来翻。
龙三哥也说不出为什么不会翻身。
过了几天,副班长黄承德从外边跑回来,忽然神神秘秘地问大家:你们知道龙三哥为什么不会翻身吗?
唐班长说: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董富顺也说:班副,到底是因为什么?
黄承德笑笑说:听说咱们修理营今年分来的贵州苗兵有好几个都不会翻身。我上营部,彭副营长和他们正说这件事呢。有人发现这个问题,来报告彭副营长。彭副营长说,这些苗兵,在家里都是睡火塘。你们没有见过火塘是什么样子吧,在屋子中间挖一个四方坑,点着一堆篝火,就是火塘。彭副营长说:他们在家都是一家人围着火塘边,地上铺着松树枝,身上盖着一条手工织的披肩,头枕着另一个人的屁股睡觉。他们想翻身,就要坐起来翻。可能时间长了,养成这种习惯了,所以不会翻身了。
唐班长摇着头说:没得道理噻,连娃娃都会翻身哟,这是人的本能,你莫瞎说了!
董富顺也摇着头。
黄承德急了说:你们不信,就去问彭副营长。也不是我瞎说的。
大家又“哈哈”笑起来。
不过,龙三哥也不像大家说的那么笨,他很快就学会翻身了。钟洪峰教龙三哥学开平面磨床。但钟洪峰总是不放心。开磨床要小心谨慎,进尺寸时千万不能进多了,会把砂轮打破。钟洪峰时常叮嘱龙三哥:少进尺寸,要注意安全!
龙三哥就乖乖地点点头……
到了九月,修理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班长唐大春突然离开了部队。他不是退伍回家,是要出国了。修理营才给了四个名额,给了制配连两个,他就被选中了。他是作为中国政府选派的中方铁路建设工程人员,奔赴坦桑尼亚去修建“坦赞”铁路。
唐班长要出国啦!——这个消息叫大家惊喜万分。
很多没有被选上的老兵都羡慕死了。因为出国跟退伍不一样。退伍得回农村,出国就是当工人了。和唐班长一块被选中的还有一排的吴班长。吴班长也高兴坏了,两个老兵都如愿以偿。
那天下午,郭连长拿着两瓶五粮液和一包成都透镜牛肉干,来到了十班。十班副班长黄承德正在班里举行小型宴会,欢送唐班长明天早上启程。大家围坐在地上,也没有桌子,铺了几张报纸,把一盘盘菜放在报纸上。菜也太简单了,从炊事班打来的压缩萝卜煮盐肉、辣椒炒压缩茄子和一瓶南京产的猪肉罐头。因为不过年不过节的,连队不允许战士们喝酒,大家就一人一杯白开水代酒。正要举杯碰杯,郭连长送酒来了,大家都欢叫起来。
郭连长笑着朝战士们说:今天破例了,庆祝唐司令出国,每人倒半杯。
董富顺就赶忙站起来倒酒。
闻着酒香味儿,战士们更加兴奋了。刚才黄承德还叫大家喝白开水,一点也提不起情绪来。看来这酒是好东西,酒能使人高兴。
郭连长举起口缸说:来!喝吧!喝吧!为唐班长出国干杯!
干杯!一只只口缸都碰得“呯呯”响!
大家一边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边喝酒干杯。突然,董富顺竟然举着口缸“呜呜”地哭了起来。
黄承德纳闷儿地瞅了他一眼,说:董富顺,今天是大家喜庆的日子,你突然哭什么呢?嗯?
董富顺朝大家瞅了一眼,又抹了一把泪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感觉心里好难过,就想哭。唉,唐班长走了,还不知道哪天大家都要分手了。
郭连长忽然笑了起来说:董富顺啊,铁打得营盘,流水的兵。咱们迟早都要分手啊。
黄承德也笑笑说:从来都没有不散的宴席嘛。这点你还不懂啊?
唐班长心里很激动,含着泪花说:董富顺,我出国后,还给你们来信,我永远还是铁道兵。
董富顺说:是啊,郭连长,唐班长,黄班长,你们说的这个道理我都懂。但是,唐班长走了,我这心里就是酸溜溜的……
钟洪峰也感到鼻子酸了。
有时候,战友之间的感情,无法用一两句话说得清楚。
这天晚上,钟洪峰被这浓郁的情感所包围了,竟然一晚上没有睡着觉。他先从新兵连想起,想当兵刚到新兵团,去新兵连打饭,碗盘不符,王连长没有打给他饭菜,竟然伤心地哭鼻子。后来王连长端来一大盆饭菜,学狗叫逗他乐。又想起那次丢枪事件,挨了全班战士的批评,对他触动很大。晚上紧急集合,背包都跑散了,是吕文化帮他打好背包,又帮他背回来。在那个四合院里站岗,那几个妇女面孔苍白、眼睛无神……他又想到老连队,跟唐班长学开平面磨床。参加大会战,把脚烫伤了,是唐班长上四合院找那个河南老人要来一瓶獾油,治好了烧伤。师部报道组干事来采访,把他的照片刊登在《铁道兵报》上。又想起第一次入团没入上,心里有情绪,没请假外出,严重违犯了连队纪律,受了处分,想不通,压了床板。郭连长找他谈心,帮他解开了心里的疙瘩。又想起吕文化、朱庆福和陈二虎,这些都是他的新兵战友。想到陈二虎的自杀,让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又想起郭连长、唐班长、刘技术员、刘排长、黄承德、董富顺……这些老连长、老技术员、老排长、老班长和老兵们,在政治上、生活上对他的关心。他又想起了小雅,这是他最伤心的往事,她是一个多么朝气蓬勃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转眼之间就从人间消失了?他一直保存着小雅从下乡到死之前,给他写来的所有信件和王朝寄来的那个日记本。钟洪峰一直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多少次想上沙坪村去看看小雅,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小雅埋在什么地方?每年的清明,有没有人去看看她?为她烧柱香,烧一刀纸呢?她一个人呆在那个地方,感到凄凉孤独吧?一定要找个机会去看看小雅……
这天晚上,唐班长结婚时住的那间小屋,又亮了灯。
黄姑请了一个假,从陕西高滩翻山越岭跑来看唐班长。唐班长这次出国,要在国外呆上三年。
唐班长搂着黄姑说:这一次,我可是要飞到好远的地方去了。我都没想到,这一生还能出国。
黄姑说: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好不放心呀。黄姑说着,流了眼泪。
唐班长给黄姑擦着眼泪说:莫哭,就三年。一转眼间,我就回国了。
黄姑又笑了:去吧,你是代表我们国家去的,一定要为祖国争光啊。
我晓得。
瓜娃子,上次没有种下娃娃,这会,给我种下个娃娃吧。
唐班长点了点头……
天亮了,军号又吹响了。大巴山的朝霞格外的鲜艳,把营房照得金黄黄的一片。
唐班长和吴班长要告别制配连,告别修理营了。
两个人背上了背包,和战友们一个个地握着手。
唐班长,别忘了我们呀!到了国外,就给我们来信啊!
要的,要的!唐班长笑眯眯的。黄姑帮着他提着网兜。
唐班长和吴班长没有发现,营长赵铁锤和副营长彭长海也从营部赶了过来。
唐班长和吴班长跑上前去,给赵营长和彭副营长敬了一个军礼。
赵营长和彭副营长和他俩人握了手,又说:你们一路走好啊!
唐班长和吴班长齐声说:是,赵营长!彭副营长!
他们走了几步,又扭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大巴山。
……
唐班长坐汽车去了重庆,又从重庆坐火车到了北京。在北京学习了三个月,每人发了一身新西服,一个黑色皮箱,就坐了飞机飞到了坦桑尼亚。唐班长走后,副班长黄承德当了班长,钟洪峰第二批入了团。1971年9月13日,国家还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林彪逃亡了,飞机坠毁在温都尔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