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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死亡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8 18:10:33      字数:10300

  小雅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和活泼。
  她时常一个人发呆。那时候,她是多么天真烂漫啊。她喜欢这儿的大山,喜欢这儿的原始森林,喜欢这儿的蓝天和白云,喜欢这儿清清的小溪和绿草地,喜欢这儿漫山遍野火红的杜鹃花。傍晚的时刻,她和几个知青姐姐坐在那片绿草地上,她们一边唱歌,一边听着森林里鸟儿“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偶尔会遇上三两只小松鼠,它们在松树枝上跳来跳去;有胆大的小松鼠,还会悄悄地跑到她们的身后,听着她们唱歌……那是多么悠闲自在和无忧无虑的生活啊。然而,这一切好像再不属于她的了。是的,她现在很痛苦,很悲伤,很无奈。她的痛苦、悲伤和无奈,又无法向人们述说……她只因为没有去公社状告吴光辉,是因为吴光辉说的那些话:可是,你还小,你还年轻,要是人家知道了这件事,你,你在这个世上怎么活呢?……小雅就是在这种无奈之中,把痛苦和悲愤的泪水强咽进了肚子里,把所有的悲愤和耻辱用牙齿咬得粉碎。她决定把这件事就烂在心里,对谁也不说。小雅就在这种痛苦和无奈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然而,她的变化并没有逃脱几个知青姐姐和王朝的目光。
  小雅,你是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听不见你的歌声了?
  是啊,你天天在发什么呆呢?想家了吗?
  你有什么事,对我们说啊……
  王朝突然去了一趟万源县县城,买回来一大包猪头肉和汤圆。王朝知道这是小雅最喜欢吃的东西。王朝几乎是徒步走到万源县县城的,因为他没有搭上从达县方向发来的那班像老牛车一样慢的客车。那班客车每天只有一趟,来没有时间,去也没有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得上。他只好走一路,又拦了一路军车。王朝以为小雅身体不好,不高兴,所以去县城买一些好吃的东西让小雅高兴。王朝还想起他对钟洪峰的承诺,他要保护好小雅,当好小雅的哥哥。可是小雅还是没有高兴起来。
  王朝说:你吃啊!
  我不想吃。
  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真的,我一切都好。
  我不信。你的情绪不对。
  是吗?
  是啊!
  小雅说:想听我唱歌吗?我唱一首歌给你听。
  这是小雅写的一首歌曲,歌名叫《让风儿拂过你的脸膛》。小雅就唱起这首歌:
  人们有时候有许多的忧伤
  这时候的心像残缺的月亮
  找一个静静的地方,一个人
  把往事悄悄地回想
  
  打开心房的那扇窗户
  让风儿拂过你的脸膛
  身边没有欢乐,不要苦恼
  风儿伴你度过时光
  
  好多的忧伤随风吹去
  好多的欢乐重现心上
  生活就是这样,春天的花儿
  总会在冬后开放
  
  找一个静静的地方
  把往事悄悄地回想
  明天的路还很长,很长
  喝完这杯烈酒还要去远航
  
  哦,让风儿拂过你的脸膛
  让风儿吹散你的忧伤
  小雅写的这首歌,知青们都会唱。他们经常在黄昏的时候,围坐在水潭边那棵粗大的老香樟树下。大家望着落山的太阳,唱起这首舒缓、忧伤而又奔放的歌。
  王朝看小雅又高兴了,也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是,不幸的事情还是来到了。小雅忽然发现自己有好长时间没有来例假了。过去例假来得都很准,不会差两三天的。而且每次来例假,肚子都是那么的疼,大颗大颗的汗珠儿挂在她的额头上。她还会撒着娇儿对知青姐姐们说:我今天不能去上山干活了,我的客人又来拜访我了。说完还“格格”地笑着。知青姐姐们也笑着说:好吧,你就在家里呆着,好好地招待你的远方客人吧。可是,这次是怎么回事呢?一直不来例假呢?后来,她又发现自己早晨从床上一起来,就想呕吐。找一个地方悄悄地呕吐一会儿,又觉得好受多了。她起初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毛病了?但是又不像啊,身体还是好好的。忽然,她想起妈妈怀弟弟的时候,也是像她这个样子。妈妈对爸爸说:我可能是有了,都好长时间没来那事了,早晨也开始恶心了。爸爸说:准没错了,你就是怀孕了。妈妈又上医院做了检查,和他们的猜测完全一样……小雅忽然明白了:自己不必再怀疑了,整整一个月了,还没来,就是怀孕了。
  一想到怀孕,小雅浑身打了个冷战。她突然吓得想哭。
  是啊,一开始,小雅真没想到还会发生这一切。她被吴光辉强暴之后,只是感到愤怒和悲怆,只想一刀杀死那个可恶的老狗吴光辉。她还想到了羞辱,想到了死,想永远离开这个可怕的人间。后来,她又想到钟洪峰,想到他是那么喜欢她。她如果离开了这个人间,钟洪峰会多么痛苦啊!她想到了这些,才决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要把那些悲愤和耻辱忘掉,要把那件可耻的事情永远烂在心底。可是,刚刚满十六周岁的小雅,她没有想到竟然会怀孕。
  这怎么办呢?是啊,怎么办啊?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知道,她决不能上公社卫生院去做人工流产。那样做,不就等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大家。那些可怕的嘲笑和歧视的眼光会怎么对待她?她又怎样在这个人间继续活下去……
  然而,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了。小雅都感觉着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好像开始长大了。这使小雅更加焦急和不安,也更加愤怒和狂躁了。她想:我要用皮锤使劲地把那个孩子打下来。于是她像疯了似的挥舞起小拳头,一个劲不停得猛烈击打着自己的肚子。打得肚子“嘭嘭”的响!但这样做还是无济于事。她又爬上高高的岩石上,站在上边猛得跳下去;又爬上高高的岩石,又继续往下跳。可是她来回击打和蹦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还像一个坚强不屈的怪物,死死地附着她的身上。
  小雅实在很无奈了。
  真得没有办法了吗?
  但就在她无奈和失望之中,突然想起了一种药。那是一种很毒的中药,叫巴豆。大巴山漫山遍野都是巴豆树。巴豆树是一种常绿乔木,长得很高,有的能长到十多米高。它在夏季里开花,花儿很小,不容易看到,但是花期很长,能开两三个月。有的巴豆树,上部生着雄花,下部生着雌花,亦有全为雄花者。到了秋季,果实就成熟了。那种倒卵形的果实,长在叶子的中间;成熟后,破开干脆的果壳,可见3室,每室含种子1粒。剥出里边的呈略扁的椭圆形的种子,就是巴豆。
  小雅知道,村里若有人胸膈胀满饮食不消或结干,就上山采摘巴豆治病。大巴山四季里都能采摘到巴豆。巴豆是一种泻药,不能吃多了,最多二三粒,吃多了能死人。小雅想,也许吃巴豆能把那个孩子泻下来吧?
  小雅没有想得太多。她现在就一个心念,她要上山采一些巴豆,把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流掉。
  她悄悄地钻进森林里,不一会儿就采回来了一些巴豆。她把巴豆捣碎了,掺着水喝了下去……
  可是,晚上,小雅忽然感到肚子一阵阵疼痛。好像巴豆在肚子里起了作用,她一趟一趟往厕所里跑。张海霞惊讶地问她:小雅,你怎么了?她摇了摇头说:没事,拉肚子。陈艳说:我这儿有药,你吃一点吧?小雅又摇摇头说:不用,上几趟厕所也许就好了。小雅再去厕所,突然惊慌地发现下身流出很多鲜血。她惊慌了一会儿,又暗暗地高兴起来。她以为是流产成功了,终于把那个可恶的孩子流下来了。她带着欣喜的微笑,忍受着腹部的疼痛,躺在通铺上。然而,她并不知道吃了太多的巴豆,引起了肠胃剧烈的蠕动,也引起了流产和大出血……当张海霞,刘荣荣和陈艳三人惊讶地发现小雅身底下流淌出一大摊鲜血,把床单被褥都染得通红了。小雅已经有气无力了。她们慌张地呼喊着小雅的名字。叫了好几遍,她也不吭声。她们又使劲地晃了晃她,她还是没有动静。她的身体软软的,就像一团棉花。大家忽然感到事情不好,慌忙喊醒了男知青们。他们二话没说,大家轮换背着小雅飞快地往马家公社卫生院奔去。可是,他们走到半路上,小雅就浑身冰凉,闭上了双眼……
  小雅死了。
  那个清晨非常的宁静。天空还黑沉沉的,时而有细细的雨丝儿飘洒下来。
  就在这黑沉沉的天空下,男知青们默不作声地抬着小雅的尸体,女知青们跟在后边失声痛哭着,他们缓慢地穿过那片茂密的杉树林,又穿过那片茂密的青竹林,向深山走去……
  村子里的人也跑出来了。吴光辉还装模作样地跟在知青们的身后。吴霞妹流着泪,扯住小雅冰凉的手,好像她不愿意叫小雅离去。
  他们来到了山冈上。
  他们挖了一个很小的土坑,把十六岁的小雅,埋在了山岗上。
  山岗上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知青们埋完了小雅,天才蒙蒙的亮。他们都没有离去,好像他们不舍得离去。他们围坐在小雅的坟头边,轻声地唱起小雅写的那首歌:《让风儿拂过你的脸膛》,歌声痛苦又悲哀地在山谷里回荡着……
  他们用歌声送走了小雅。
  他们在小雅坟前坐了很长时间……
  后来,他们才悲伤地回到了“扎根屋”。然而,就在王朝和女知青们在整理小雅的遗物时,他们突然发现了小雅的日记本。小雅在日记里,详细地记录了吴光辉是怎么强暴她,她是怎样发现自己怀孕了,又怎样上山去采巴豆,采回巴豆捣碎了,吃了流产……小雅的裤子口袋里还有几粒没有吃完的巴豆……他们在那一刻都惊惧了!没有想到吴光辉竟然是一条披着羊皮的恶狼!竟然是那么可恨和无比丑恶!他们突然想起了马姗姗,想起她那张失血的面孔,想起她可怜的悲哀和叹息,想起她在“扎根屋”最后的那些恍恍惚惚的日子,又想起她突然吹响的口琴声,那首很优美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那伴随着口琴声的古怪的笑声和眼泪……他们一切都明白了。
  这时候,王朝竟然疯了。他像一头咆哮的野牛,谁也拉不住他。他从门后抓起一把锋利的砍刀,就要冲出屋去杀死吴光辉这条老狗。
  男知青们都一拥而上把王朝抱住了。
  王朝,你冷静点!你不能去!
  不!不!我要亲手宰了他!给小雅报仇!
  你想没想到,你这样是报不了仇的。这个村子是他的,他们都姓吴。他们怎么会相信你的话呢,你又没有证据,弄不好,他还会叫民兵把你抓起来。
  小雅的日记就是证据!
  是啊,这本证据我们要保存好。但是我们要把这本证据交到县上去,只有他们才能把他抓起来,给小雅报仇啊!
  大家的话,一下子使王朝清醒了。
  他们五个男知青什么话也没说。然而,他们心中好像都达成了一个默契。他们竟然马不停蹄地往县城奔去。
  要给小雅报仇!要给小雅报仇!
  他们都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句话。
  大巴山雨后初晴的早晨,湿漉漉的空气格外清新。云雾飘浮在山腰里,平静得就像是一泓湖水;犬牙交错的天际边,霞光迸射,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山巅上立时被抹成金黄色;云彩格外透明,天空格外湛蓝,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和深邃。随着娇嫩的太阳慢慢地升高,山风挟裹着浓重的雾气扑面而来,平静的云雾变得波涛滚滚。此时的大巴山,显得更加凝重、浑厚和壮观……
  可是,他们谁也无心去欣赏这美丽的风景。他们只顾得匆匆地赶路。他们在那个阴郁的中午赶到了县里,用血泪控告了吴光辉。
  那个晚上,吴光辉被县民兵团的民兵用枪押着,五花大绑地捆到了县城里……
  师政治部要举办一个战士学理论的培训班,学习“矛盾论和辩证法”。要求每个连队抽调一名战士参加,一共培训三天时间。条件挺严格的,必须是连队的学习骨干。培训完了,回到连队,还要当辅导员。辅导战士们学习“矛盾论和辩证法”。郭连长觉得派钟洪峰去最合适。一是钟洪峰平时喜欢学习、看书,文化基础也不错。二是想借这个机会锻炼一下钟洪峰,进一步提高他的政治理论水平。钟洪峰上次因违犯连队纪律受了处分,郭连长找他谈心之后,解除了他的思想包袱,工作和遵守纪律方面都不错,比过去变得更加成熟了。郭连长还征求了刘排长的意见。刘排长说:我同意,就派钟洪峰去吧。
  郭连长把钟洪峰叫到连部,拍着他肩膀说:小钟,明天上师部参加战士培训班,一定要好好学。回来还要当老师,这可是一个很艰巨的政治任务啊。
  钟洪峰说:是,郭连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
  钟洪峰那天晚上又没有睡着觉。从那次犯了错误以后,他把那个教训牢牢记在心里。郭连长、唐班长经常和他谈心,使他渐渐地认识到,光凭着愿望做一个好战士不行,还要在挫折面前不弯腰,在成绩面前不骄傲。每时每刻用铁的纪律约束自己,经得起大风大浪的考验,才会成长为钢铁战士。
  第二天一早,钟洪峰背上了背包,正好吴江和连队的仓库保管员要上师后勤仓库去拉材料。钟洪峰就坐上吴江开的那辆破嘎斯车,上师部了。
  08师师部住在万源县城的“夹皮沟”,这个名字是战士们给它起的。因为那个地方,三面环山,中间一条河谷,很像夹皮沟。河谷里有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小溪旁边有一条弯弯曲曲又坑坑洼洼的土路,这条路是进师部的唯一通道。师部高高矮矮的活动房屋坐落在河谷两边的山坡上。晚上,山坡上灯火通明,像一座不夜城。08师子弟小学也离师部不远,有二三里路。那儿有一座正在建设中的万源县火车站。担负火车站施工的是08师土方机械营。他们都是大型机械,有推土机、铲运机、装载机。这些大机械力量无比,把原来那个小山包快推平了。晚上这些大机械的灯光,把四周的旷野照得雪亮。越过万源县火车站,再往前走几百米,有一面山坡,像梯田似的一排排平房坐落在山坡上,那里就是08师子弟小学。钟洪峰还在心里想,上一次,跟着吴老兵上师部后勤仓库拉钢锭,本来想到师部和子弟小学去看一眼,由于时间关系没能去成。这次,在师部学习三天时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刘宗伯叔叔。再到子弟小学,看看小时候的老师和同学们。
  钟洪峰来到师部,才十一点钟。吴江这次开得车比上次快多了。负责签到登记的是师政治部宣传科的一个年轻干事。胖乎乎的,一张圆脸儿,一对眯缝的小眼睛,笑眯眯的模样,长得挺滑稽,口袋上还插了两支钢笔。他先向钟洪峰介绍自己姓张,然后问钟洪峰是哪个连队的。在登记册上记下钟洪峰的名字,把钟洪峰安排在师部招待所住。钟洪峰接到的通知,上面写的是叫战士们带背包,这会儿也用不着了。钟洪峰报完到后,问张干事:上午还有事吗?张干事笑眯眯地说:还有很多连队的战士上午赶不来,上午主要是报到时间。下午两点举行培训班开学典礼,师政治部主任讲话,然后正式上课。你如果有什么事情,上午可以抓紧办一下。钟洪峰一看时间很宽松,就想去司令部找刘宗伯叔叔。又向张干事打听:司令部在哪个山坡上办公?张干事问他:你要找谁?钟洪峰说,找刘宗伯叔叔。张干事笑笑说,他早调到038团当团长了。钟洪峰一听,感到有些失望了。就低着头走出招待所。他没有想到,刚走到招待所门口,竟然碰上一个人,是王国栋连长。
  钟洪峰惊喜地叫道:王连长!
  王连长也认出他,说:是钟洪峰啊!
  两个人就紧紧握着手。
  钟洪峰和王连长从新兵连分别后,这是第一次见面。钟洪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王连长,突然想起自己在新兵团哭鼻子和王连长学狗叫那件事。这叫钟洪峰感到有点奇怪,可能是这位慈爱敦厚的胶东老兵,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王连长是昨天早上来师部的,听传达一个中央文件。这是师部要求的,连以上干部都得参加。文件不长,昨天上午用了半个多小时就传达完了。一些连长连队工作忙,没吃午饭,都急着返回连队了。王连长下午没有走,上师医院化验了一个血常规,今天早上又上师医院拍了一个片子。医生看完片子和血常规化验单,又叫他马上来医院住院。王连长对医生摇了摇头说,现在还没时间住,你给开点药俺带着,等俺打通红籽树隧道吧。王连长就拿了几瓶药,匆匆赶回招待所,想吃了中午饭,马上回连队。
  王连长笑着打量着钟洪峰说:小家伙,比在新兵连长高了。对了,现在还哭鼻子吧?
  钟洪峰不好意思地说:王连长,我现在不哭鼻子了。
  王连长摇摇头说:俺不信。不过,哭鼻子,也不是什么坏事啊。你想想,人都是有感情的,哪能不哭鼻子啊。人如果不会哭鼻子了,就是没有感情的低级动物了。
  钟洪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钟洪峰看到王连长气色很不好。脸紫黑紫黑的,说话时还不停地咳嗽。咳嗽时,就转过头,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捂住嘴。钟洪峰不知道王连长有严重的矽肺病。钟洪峰又向王连长打听了吕文化和朱庆福的情况,知道他们都挺好。王连长也问了钟洪峰一些连队情况。两人聊了一会儿,招待所开饭了,两人就分了手。
  王连长吃完饭后,又遇见钟洪峰,对他说:有空上一连来玩啊。
  钟洪峰说:好,有空一定去。
  王连长和钟洪峰握了握手,就搭上师部一辆往达县方向去的军车走了。
  钟洪峰也不知道怎么了,瞅着王连长宽厚的背影,眼圈又红了。
  下午,是在师部的小礼堂里,举行开学典礼和授课。
  作报告的首长,是师政治部主任。首长先讲了为什么要举办这个培训班和为什么要学习“矛盾论”和“辩证法”的重要意义。接着又说,在百忙之中,把你们抽来师部参加三天理论培训班,你们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要好好地学习,要真正把实质的东西领会透。你们回去还要当辅导员,又是他们的老师……他讲话很干脆,简单扼要,讲了十来分钟,就讲完话了。讲完话后首长就走了。然后,还是那个分管登记的张干事,开始给每个战士发了一本《学习矛盾论和辩证法的参考纲要》。发完书,就开始上课了。
  给他们上课的老师,竟然是一个女战士。叫徐小英,有二十一二岁,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她普通话讲得很标准,讲课的时候还眉飞色舞的做动作,吸引着一礼堂的战士都静静地听。钟洪峰更喜欢听她讲课:什么是矛盾论啊,学习矛盾论首先为了解决那些问题啊。她又讲了辩证法三大规律,它们是对立统一规律、量变质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这些过去感到很抽象的名词,经过她的解说,就很好理解了。
  钟洪峰越听越觉得有味儿,还做了一大本笔记。
  参加这次培训班的战士有一百多人。小礼堂都坐得满满的人。如果全师各连队的战士都来了,要比现在还多。可能这个培训班还要举办好几批,因为这个礼堂一下子也无法容纳那么多人。
  战士们每次听完课,吃了饭,回到招待所休息,大家都七嘴八舌议论那个女战士。
  她说话真好听,长得也漂亮。
  这样的培训班,办上一年,我也愿意。
  你们还革命战士,都想些啥啊,一脑子坏水。
  吴光辉被押到县城后,很快就被判了死刑。沙坪村的知青们都拍手叫好,还放了鞭炮。可他们又想起了小雅,都伤心地流了泪。远在重庆的小雅的爸爸和妈妈,还有在达县当兵的姐姐,也得知吴光辉被枪毙的消息。妈妈打从小雅死后,心里一直很难过,大病了一场。现在把吴光辉枪毙了,他们感到了一些安慰。
  那一天,王朝采了一大把野花,来到了小雅的坟前。
  他把那束野花放在小雅的坟头上。然后,他在坟前坐下。他告诉小雅:狗日的吴光辉被枪毙了!给你报仇雪恨了!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他又说:小雅,我明天也要走了,以后这里就你一个人了。如果,你感到孤独,告诉我一声,我会来看你的。他在小雅的坟边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又默默地瞅了一会儿周围的那些山和森林。那些山和森林还是静悄悄。后来,他慢慢地站起身,离开了山冈,回到了“扎根屋”。他把小雅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打了一个包。也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打了一个包。他做完这些事情后,就和大家坐在一块儿喝酒。他们喝了一个晚上酒。男知青和女知青都一块喝。大家喝了很多,好像都喝醉了。喝完酒又抱在一块儿哭。哭一会儿,又唱起小雅写的那首歌:
  人们有时候有许多的忧伤
  这时候的心像残缺的月亮
  找一个静静的地方,一个人
  把往事悄悄地回想
  
  打开心房的那扇窗户
  让风儿拂过你的脸膛
  身边没有欢乐,不要苦恼
  风儿伴你度过时光
  好多的忧伤随风吹去
  好多的欢乐重现心上
  生活就是这样,春天的花儿
  总会在冬后开放
  
  找一个静静的地方
  把往事悄悄地回想
  明天的路还很长,很长
  喝完这杯烈酒还要去远航
  
  哦,让风儿拂过你的脸膛
  让风儿吹散你的忧伤
  第二天一早,王朝和知青们挥手告别。他要回重庆去了,要去当兵了。
  王朝背着两个大行李包来到了万源县县城。他现在的心情,和刚下乡来时的心情,简直是两重天。那时候,他是欢乐的,激动的,好奇的。然而此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忧伤的、徘徊的。曾经有许多美好的幻想,在这一刻都变得是那么不美好了。沙坪村给他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给他的创伤太惨痛了。他似乎一生也难把这个记忆忘却。
  王朝先来到县城邮电所,把小雅的日记本寄给了钟洪峰。在那个日记本里,还夹着王朝写的一封信。王朝是含着痛苦的眼泪写的:钟洪峰,我的好哥们,我对不起你。我,我没有把小雅照顾好。你狠狠地骂我!狠狠地打我吧!
  三天培训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最后那天,张干事给每人发了一张考试卷。大家考完了试,成绩都不错,培训班就宣布结束了。第二天早上,战士们要搭车回连队了。有的战士还没有忘记去和那个女战士握手道别。他们说,徐老师,我们要走了。回去后,如果遇到不懂的地方,还要回来找你啊。
  徐小英笑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一边学,一边讲。
  钟洪峰吃完早饭,没有急着走。他打算中午再搭车回连队。他还想去子弟小学看看老师和同学们……
  他背上了背包,离开了师部招待所,向子弟小学走去。
  跨过那座正在修建的火车站,爬上那个小山坡,前边就快到子弟小学了。
  其实,有很多的人,都不知道铁道兵的孩子们是怎么生活的。那是1961年夏天,钟洪峰跟着爸爸妈妈住在浙江三天门。那是一个小村庄。山上有一个劳改农场。那些犯人都很老实。也有很多有本事的犯人。有一个犯人会变魔术,随便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能一下子变没有了。还有一个犯人是大力士,敢叫部队的大卡车从他的肚子上碾过去。能和吉普车拔河,吉普车使劲开足马力也拔不过他。这些犯人都是配属08师修铁路的。那个地方附近没有学校,钟洪峰就在08师子弟小学上学。一个大眼睛姑娘领着他走进教室。那个姑娘姓魏,钟洪峰叫她魏老师。1964年春天,部队进入云南修成昆铁路。爸爸妈妈提前走了。魏老师带着这群学生,跟着后续部队坐上了闷罐车。孩子们晚上就在闷罐车里睡觉,白天听老师讲课。魏老师在车厢上挂了一块小黑板。有一天,火车到了一个小车站,停了下来。这里有一个兵站。兵站上的炊事员抬来了两大桶大米饭和两大盆猪肉炖萝卜,孩子们跟着魏老师下了闷罐车,排着长队打菜打饭。前边闷罐车里坐着一些孩子的妈妈。过了一会儿,那些妈妈跑来看孩子,看上一眼,又走了。那边的战士们吃完了饭,马上爬上闷罐车。钟洪峰记得有一个同学,叫陈民。是一个很老实的高鼻梁的男孩子,十三岁了。魏老师总是领着他。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布鞋,妈妈给他做的。可能那双布鞋做的太大了,跑起来“啪哒啪哒”的响。魏老师是安徽人,喜欢喝桂花茶。她也有鼻炎,经常用鼻炎水洗鼻子。那天晚上,火车正在行进中。陈民偷喝了魏老师的鼻炎水,以为是一杯桂花茶。半夜,他感觉肚子有点疼,想拉肚子。火车没有到站,也不能停下来。把魏老师急坏了,上哪儿去给他找药吃呀。魏老师一边给他揉着肚子,一边说:你也馋死了!那个洗鼻子水也能喝吗?
  钟洪峰一边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子弟小学。
  钟洪峰想打听魏老师。太巧了,他看见坐在办公桌边上的那个戴眼镜的妇女,就是魏老师。魏老师已经不是姑娘了。
  钟洪峰轻轻地叫了一声:魏老师。
  魏老师愣住了,没有认出他是谁。
  他又对魏老师说:我是钟洪峰。
  魏老师的记忆真好,立时就想起他了。
  魏老师惊奇地说:你不是跟着爸爸妈妈上重庆了?什么时候又当兵了?
  钟洪峰说:我是1969年10月当的兵,我在修理营。
  魏老师高兴地说:真想不到,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
  钟洪峰说:原来我们班的同学还有在校的吗?
  魏老师说:对了,陈民和你一个班的吧?
  钟洪峰说;是啊。
  魏老师又高兴地说:你等着,我去把他喊来。
  不一会儿,魏老师和陈民一起走进了办公室,没想到陈民还认识钟洪峰。
  陈民看到钟洪峰穿着一身绿军装,羡慕地说:你真好,都当兵了,我还在学校上学哩。
  钟洪峰说:陈民,你还记得喝魏老师鼻炎水的事吗?
  陈民笑笑说:都啥时候的事了,你还没忘记啊。
  钟洪峰在魏老师家吃的饭。魏老师给他做了一大碗红烧肉,还炒了一盘鸡蛋,煮的大米饭,叫钟洪峰使劲吃。钟洪峰吃着饭,魏老师在一旁打量着他。魏老师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魏老师已经有孩子了。她有一个女儿,八岁了,上一年级。她的丈夫在师司令部军务科当副科长。子弟小学现在都有初中班和高中班了。钟洪峰那年上一年级,这个子弟小学刚成立。
  钟洪峰在魏老师家吃完饭。魏老师说:连队放了假,再来我这里玩啊!钟洪峰答应着,眼睛差点潮湿了。他马上转过了身,就背上背包,跑到210国道上拦了一辆军车,往连队返了。
  钟洪峰是下午三点,回到了班里。一进屋,唐班长就高兴地吆喝着:我们的理论辅导员回来了!
  董富顺说:钟洪峰,矛盾论和辩证法是什么意思?快说说给我们听听。
  黄承德说:董富顺,你连这个都不懂啊?我来给你讲吧。
  董富顺说:班副,那你就说吧,是啥意思呢?
  黄承德笑笑说:太简单了,你晓得矛吗?矛是古代人使用的一种兵器。你晓得盾吗?盾也是古代人使用的一种兵器。我打个比方,你拿着矛,我拿着盾。你拿矛刺我,我拿盾挡你,这就叫矛盾。呵,晓得了吧?
  大家都笑了。钟洪峰也笑了。
  那天下午,钟洪峰收到了王朝从万源县县城寄来小雅的日记本。
  小雅死的消息,竟然像一个可怕的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真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想: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这不可能!小雅怎么会死?决不会死的啊!可是,理智又清醒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王朝不会对他开这样的玩笑,小雅的日记本也不会对他开这样的玩笑。但是,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事情?那个吴光辉为什么会这么丑恶和可耻?为什么?为什么啊?
  钟洪峰欲哭无泪。
  他想抽烟,问董富顺:你有烟吗?给我一包。
  董富顺说:钟洪峰,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钟洪峰说:你别问了!有就给我一包。
  董富顺给了钟洪峰一包烟,还有一盒火柴
  钟洪峰又对唐班长说:我想请一会儿假,到小溪边坐一会儿。
  唐班长说,你去吧。
  钟洪峰一个人来到那个小溪边。坐在那块曾经和小雅坐过的大石头上……
  大巴山的夜,已渐渐的黑了。天空上的星星很稀疏。高高的山峰黑压压的。溪水在“哗哗”地流淌着。钟洪峰点燃了一根烟,又点燃了一根烟。在夜色中,能看到一颗红色的火苗一直在闪耀着。唐班长和十班战士们,都悄悄地注视着那一闪一闪的火苗。
  黄承德问唐班长:他又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唐班长说:不晓得。
  要不要过去看他一下?
  不要!
  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不会!
  那他为什么那么痛苦呢?
  你莫问我好吗?我和你一样不清楚!
  董富顺突然看见钟洪峰忘在床头上的那封信,说:唐班长,钟洪峰的信。
  黄承德拿起信,看了一眼,说:小雅死了。
  唐班长惊惧地说:……什么?她怎么死的?
  黄承德把信递给唐班长说:你自己看吧……
  钟洪峰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好长时间,把一盒烟全抽完了。
  小雅的笑容却一直在他眼前闪现着,许许多多和小雅从小到大的往事,都一幕一幕涌现出他的脑海里。他想着,想着……感觉胸口窝太堵了,似乎堵得他都喘不上气来。
  后来,他终于用双手捂住脸,大声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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