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过年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7 20:57:36 字数:15791
这天是2月6日,是1970的春节。连队放了一天假。
大巴山,峰峦跌宕、林海莽莽、峰回路转,曲径通幽,小溪淙淙……无论是那座险峻的山峰都风光旖旎。从制配连后边爬上去,穿越七团崖,有一座石壁上雕刻了17个龙飞凤舞的怪字。这几个怪字谁也不认识,当地人叫“天书”。从“天书”这个地方往上走,要穿“孔子”。“孔子”是由岩石上的一条大裂缝,开凿出的一条石阶古道,只能容一人进出。“孔子”随岩缝拾级而陡上。出“孔子”后,继续前行到了古碑岭。这儿有一座古代石碑,这座山岭也由此而得名。据史料上记载,是南宋淳熙年间公元1147年,为防金人奸细,在这里筑寨门,建哨所,并刻碑于石上。旁边的岩石上还保存了乾隆年间的功德碑一块。然后再往前走,来到三汊河。三汊河这儿有一条全长8500米的人工建造引水渠,都是早年修建的。工程宏大和壮观,引人惊叹。三汊河还建有一座石拱拦河坝将河水截断。拦河坝的上游,荡漾着一池悠悠的清水。水面平静如镜,能把人影照得清清楚楚。清澈的渠水沿着深翠逼人的杉树、桤木树、杨树等树木组成的护渠林,蜿蜒而去。行走约2公里又来到了800步云梯。云梯从天而降,非常陡峭。再走,就到了赵塘河……
过年了。制配连的战士们,有的上长坝买东西,有的就去爬七团崖了。
在制配连山脚下,女子民兵连今天也放了一天假。那些姑娘们比男兵们气派多了。她们个个打扮得就像花儿似的。又像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从连队飞到了公路上。她们见过来一辆军车,又蹦又跳地招手拦车。车停了,她们风趣地朝司机开着玩笑说:好兵哥哥哟,我们要坐你的司机脑壳哦。什么是司机脑壳呢?姑娘们把驾驶室称作司机的脑壳。其实她们要坐驾驶室。但是姑娘们的四川话叫北方的兵哥哥听不懂,北方的兵哥哥就以为她们要坐他们的脑袋上,就笑摆着手说:我的脑袋可不让你们坐哟,你们还是上后边去坐吧。姑娘们就“格格”地笑着说:哪个说是要坐你的脑壳啰?我们要坐司机的脑壳噻!兵哥哥说:你说的司机的脑壳,不就是我的脑壳吗?她们又“格格”地笑了。
她们说笑着,敏捷地爬到了卡车上。
炊事班班长李云玲见姑娘们一群群地都跑出去玩了,她的心也急了。可不是吗,她一大早起床,就打算要上花寨沟去见丈夫。都半个多月没见到那个瓜娃子,心里好想好想啊。昨晚做梦,还梦见瓜娃子了。刚想和他说几句话儿,瓜娃子就扛起风枪钻进了隧道里。瓜娃子好狠心啊,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李云玲醒来后,两眼竟然泪汪汪的。于是,她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原来乱七八糟的头发,洗干净了,梳成了两根又长又粗的大辫子,系上了两根红头绳,像个没过门的大姑娘。那身整天穿在身上粘满油灰的工作服也脱了,换上了结婚时穿的小红花袄。小花袄存在箱子里都有三年了,还是那个瓜娃子给她做的,缎子面料,续的是软软的丝绒,当时是很奢侈的衣物呢,她一直不舍得穿。当李云玲打扮好了自己,才发觉她今天哪儿也不能去。今天是炊事班最忙碌的时刻,她还要领着炊事班的姑娘们杀鸡,煮肉,蒸馒头……女子民兵连晚上也要会餐。李云玲看自己脱不了身,就又换下了小红花袄,放进了箱子里。找人给瓜娃子捎去信,告诉瓜娃子她不能去他们连队过年了,叫瓜娃子上女子民兵连这儿来过年。李云玲不晓得捎信的人,把信捎到了没有?她估计瓜娃子如果收到信了,这会儿也应该来到了……
制配连与女子民兵连的那条“三八线”,今天也解除了警戒。
这是郭连长昨天晚点名时宣布的命令。晚上,制配连与女子民兵连有一个“军民联欢晚会”。这个晚会是黄姑来找郭连长商定的。郭连长心中虽然不太愿意,但考虑到这件事影响到军民关系,又是黄姑主动提出来的,怎么也不好意思回绝她,就笑着答应了。晚会中还有姑娘们表演的节目。一会儿姑娘们要越过那条“三八线”来排练。如果不撤岗,郭连长也不可能一个一个给那些姑娘们发放“通行证”。郭连长就说:算了个球!今天过年就例外了,暂时把这个岗撤了吧。
“三八线”撤了岗,制配连这边就好像变成了“交易市场”。女子民兵连那些打扮得像花一样的姑娘,就两个一伙,五个一群,牵着手,搂着腰,大大方方地越过“三八线”,来到了制配连。她们一拨一拨来了,又一拨一拨来了。这儿没有服务社,也没有交易市场,谁也不晓得她们来干什么?她们在制配连的营房前走来走去,眼睛四下张望着。见到年轻的战士们,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嘻嘻”地抿着嘴直笑。有的还想和战士们打招呼。战士们没敢跟她们说话。郭连长有交代,虽然撤了“三八线”,但是你们脑袋里那根弦,还得给我绷得紧紧的。有郭连长这句话,谁还敢跟那些姑娘们打招呼。都故意把头勾得低低的,像没有看见她们,躲回营房去了。那些姑娘们转了一圈,发现战士们都不敢跟她们说话,又三五一伙地回去了。
唐班长一大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越过郭连长设置的“三八线”,去女子民兵连找黄姑。在头一天晚上,唐班长和钟洪峰说好了,要和钟洪峰去找河南老人上后河钓“上水鱼”。河南老人把钓鱼竿、鱼饵、鱼篓等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今天早上还烤了两个香喷喷的红苕,留给钟洪峰来吃。可是,情况突然有变了。早上跑操的时候,秀云把黄姑的信,悄悄塞进了唐班长手里。黄姑叫唐班长一会儿上女子民兵连来找她。唐班长对钟洪峰说:兵娃子,我还有别的事情了,莫得空陪你耍了。
钟洪峰也看见秀云悄悄往唐班长手里塞了一封信,心里明白了,唐班长要和黄姑去谈爱情了。是啊,谈爱情是大事情,唐班长都二十七八了,还没结婚,大家都替他着急。钓“上水鱼”不算什么大事情,就是玩呗,可不能耽误了唐班长的大事情。钟洪峰催唐班长:你就快去找黄姑吧,别管我了,我去找战友玩。钟洪峰这时候也改变了主意,他不去找河南老人了,他想去找闫挺。
钟洪峰刚到新兵团团部,给妈妈、姐姐和周涛写信,写好信,送到团部,碰上的那个新兵通讯员,就是闫挺。钟洪峰发现他也是一个小兵,还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心里直纳闷儿。当时,钟洪峰也没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就在一个星期前,钟洪峰到营部卫生室去看眼睛,他的沙眼挺严重,拿了一瓶眼药水,往外走,碰上了闫挺。两人都觉得很面熟。闫挺先问他,你不是在新兵团跟着老兵吹号的那个兵吗?钟洪峰笑笑说;是啊,你就是新兵团团部那个通讯员吧?闫挺也笑笑说:是啊!闫挺的家原来也在基本建设工程兵第021支队2006团,也是刘宗伯叔叔接来的。钟洪峰和闫挺的爸爸妈妈都在一个部队,有了这层关系,两人好像一见如故。钟洪峰说:你怎么来修理营了?闫挺说:我在037团汽车连。连长说你们营天天要拉钢材、配件、氧气瓶、粮食什么的,营里就一辆汽车经常趴窝,叫我过来帮半年忙。闫挺还指着停在卫生室门前那辆解放牌翻斗车叫钟洪峰看。那是一辆老破车,没挂车牌,到处碰得坑坑窝窝的,油漆也快掉光了。铁道兵的汽车都这样,在没有公路的大山里奔跑,撞上岩石,掉进沟里。汽车碰出一个大窝,被施工连队放炮砸坏了驾驶室、马槽,只要还能开,不是重大事故,也没有人管。钟洪峰挺羡慕闫挺,才当了几个月的兵,就开始单独驾驶汽车了。他问闫挺:汽车好开吗?闫挺说:不难,两三个小时候就学会了。你想开车吗?抽空我教你吧。钟洪峰高兴地说:真的啊?闫挺也笑笑说:这还不容易,我一教你就会了。钟洪峰更高兴了,说:有空我就来找你学开车。你现在住哪?闫挺说:我住在汽修连里。闫挺的岁数比钟洪峰大一两岁,个子也比钟洪峰高一个头。他是一个瘦长脸,高鼻梁,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小伙子长得挺精神,就是脸上长了许多青春美丽豆,可能没事的时候,他对着汽车的反光镜,老是拿手掐,掐得一个疤痕一个疤痕的。
钟洪峰就跑到汽修连去找闫挺了……
唐班长来到女子民兵连连部,黄姑正坐在床上对着小圆镜子梳头。她用梳子仔细地在额前梳了个刘海。刘海下是一对弯弯的眉儿和一双动人的大眼睛。黄姑正仔细地梳着,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猜出是唐班长来了。军人走路都是“啪达啪达”的,很有力量。黄姑扭回头朝唐班长一笑,匆匆把头梳好,就要和唐班长出门。唐班长却细瞅着黄姑那张脸庞,愣起了神儿。黄姑纳闷儿说:你瓜不兮兮的,(傻里傻气)瞅个啥子哦?你难道不认得我了吗?唐班长眯着眼儿瞅了一会儿,朝黄姑笑着说:从前没得发现,你今天还是好漂亮的哦。黄姑使劲拿眼剜了他一下说:你说啥子话?从前,我长得很丑吗?是不是噻?唐班长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嘴,忙纠正说: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个意思,是说你从前就长得很漂亮,今天就更加漂亮了噻。黄姑又笑瞅了他一眼说:算了算了,你莫骗我了。你就会算坛子,(指开玩笑)说好听的话,咱们快走吧。
黄姑穿了一件绿军装上衣,扎着一条军皮带。本来她的身材就非常丰满,两个乳房鼓鼓的。这会儿把腰儿系紧了,胸脯显得更高,像耸立着两座小山峰。是那样美丽和青春。
唐班长和黄姑两人就顺着营房旁边那条蜿蜒的小路,沿着那条清亮的小溪,爬上了高高的七团崖。七团崖周围只有三两户人家。这儿是高高的山崖。崖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平地,四周是一大片怀抱粗的香樟树和竹林子。一股清亮的泉水从竹林子流淌到崖壁下,竟然形成一个美丽的瀑布。这儿离制配连和女子民兵连都很远了。站在那块红颜色的大石板上,山脚下的制配连、后河、210国道,以及后河对面的那座座山峰……都朦朦胧胧的尽收眼底。
唐班长和黄姑在红颜色的大石板上坐下。两个人悄悄地打量一眼,然后都默默的不说话。
其实,唐班长和黄姑的恋爱,一点也不浪漫。唐班长老是太腼腼腆腆的,谈恋爱也很不主动,就好像黄姑身上长着刺儿。他不敢贴近黄姑身边坐下。有一次,黄姑幽怨地说:你不能离我近点噻。你就像一只胆小的小松鼠,瓜娃子似的。唐班长受到了黄姑的提示,就朝黄姑身边近了一步。黄姑还是不满意,又说:你就不能过来,扯扯我的手,抱一下我,亲亲我吗?瞧你淡瓦瓦的,好平淡无味噻。唐班长再一次受到黄姑的提示,也不瓜兮兮的了。他大起了胆子,把黄姑搂进了怀里。唐班长突然闻到黄姑身上有一股好香的味儿。他说:黄姑,你身上擦得是啥子东西?郎格这么香喷喷的?闻起来好安逸,是雪花膏吗?黄姑摇摇头说:整天在工地里摸爬滚打的,哪个还有工夫擦啥子雪花膏噻?唐班长不相信,又把鼻子凑近黄姑身上闻了闻,黄姑身上还是有一股香味儿。黄姑就笑了,说:你瓜娃子,好瓜兮兮的,这是女人身上的味儿,你都不晓得……
这会儿,两人在红石板上坐了一会儿。黄姑解开外边扎的皮腰带,拎在手上,把头轻轻地倚在唐班长宽厚的肩膀上,突然感叹地说:又要过年了。
唐班长说:是啊,要过年了。你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也是空想。天天施工,又不能回去。
那你想什么呢?
我是在想,我们来大巴山快四个月了。这里比我们想象得还要艰苦。我们连队有很多姑娘,晚上都趴在床上偷偷流眼泪。她们每天都要干十多个小时的活,和男民兵一样放炮、炸石、扛水泥。
是噻,你们比我们的劳动强度大多了。
天不亮就得起床,太阳落山了才收工。吃的都是夹生饭,住的是低矮寒冷的工棚,睡的是通铺,每天还经常有人负伤和牺牲……这段修襄渝铁路的经历,我真的是一生也忘不了啊。黄姑说着,又笑了,不过,我们能参加襄渝铁路大会战,也感到无上光荣啊。
是的,我有好几个战友都牺牲了。想想他们,我心里真难过。
好了,今天是过年,我们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事情吧。
啥子是高兴的事情?
你让我想一想。黄姑真的把眼睛闭上,好像在想事情。过了好长时间,黄姑忽然睁开眼睛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愿意吗?
你都没说啥子事情,我郎格晓得咋回答你。
瓜娃子,我们结婚吧!
唐班长忽然吃了一惊。他说:黄姑,你郎格提起这件事情?你原来不是说过,要等到修通襄渝铁路吗?
黄姑“格格”地笑说:你的脑壳好瓜啊!那是我说着耍的,你还当真?要是等到修通襄渝铁路,我都成老妹子了。我们应该结婚了。过一段时间,我们连队要转场了。
这么快就要走?
桥墩快竣工了。民兵团要调我们去陕西的高滩,抢修那条被损坏的公路。
高滩离豆坪有好几百里地。
是啊,以后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你们什么时候走?
大概六月份左右吧。
结婚我没得啥子意见,我们就定在你走之前吧。
黄姑叫了一声,猛地扑到了唐班长的怀里。唐班长愣了一下,也抱住了她。慌乱中,右手不知怎的捂住了她的一只饱满的乳房。黄姑双臂搂得他更紧了。好奇而又冲动的唐班长终于忍不住,从她的衣襟下把手伸了进去。黄姑“唔唔”地叫着,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两人紧紧地抱了好一阵子,黄姑忽然忧伤地说:可是,我们啥子准备都没得。我们总得有一床新被子,新枕头,新郎和新娘有一身新衣裳噻。
算了,还要啥子准备嘛。找间房子,有一张床,就可以了。我穿一身新军装,也不用买衣裳。
那样也太革命了噻?
唐班长突然认真地说:黄姑,只要你不感到委屈,我就没得啥子意见。
黄姑想了想,笑了。她忽然抬起头,朝着远方望去。那儿有一座座高高的山峰,有一朵洁白的云彩,飘浮在天空上。那个地方可能是黄姑的家乡吧?她是在望着家乡的地方。她望了好长时间,一直没有说话……
炊事班开始杀鸭子了。
那些鸭子也好像知道噩梦就在眼前了。它们在栅栏里惊慌地奔跑着,“呱呱呱”地叫个不停。河滩上也成了制配连炊事班血腥的屠宰场。战士们逮着一只鸭子,把翅膀一别,脖子一扭,一刀下去,鲜血飞溅。鸭子在地上“扑腾”了两下翅膀,凄婉地叫了几声,就一头裁倒在地上。可是,看着那些鸭子悲惨又痛苦地死去,又叫人感到太残忍了。
田司务长腰里系了一条白围裙,一手抓了三四只鸭子,往一口沸水的大铁锅里扔。鸭子被烫得硬绑绑的。他拿大铁钩子把鸭子钩出来,两只手忙碌地捋着鸭毛。
石板上,坐着一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民兵们,就像春天里的高压电线上蹲着一群欢快的小麻雀。她们“格格”地笑着,看着制配连的战士们杀鸭子。那笑声好安逸,好响亮。战士们都禁不住扭过脸儿朝她们望去。田司务长生气地骂那些战士们:一个个龟儿子们!砍脑壳的!你们瓜兮兮的!你们是干活儿?还是看乖妹子哦?我告诉你们,十点钟以前这些鸭子杀不完,你们就莫得想吃到盐水鸭。田司务长凶恶恶地骂了一通,那些战士们还是憋不住要往那些女民兵们的方向看过去。那种异性的诱惑力,无法阻止他们的目光。田司务长也没得办法了,就生气地朝那群女民兵们挥着手说:杀个鸭子有啥子好看的嘛?悬吊吊的!你们一个个还“格格”地笑!笑啥子笑嘛?你们赶快回营房去吧!你们连队大锅里煮的肉快煮烂了,赶快回去打牙祭吧!
那些女民兵们,还是“格格格”地笑个不停。她们知道那个胖乎乎的司务长老兵是想赶她们走,却又一个个都蹲在那儿不走。其实,她们一半是来看杀鸭子,一半是来看那些年轻的战士们……
女子民兵连的伙房就安在小河边上。此刻,女子民兵连炊事班的烟筒也冒起了一缕缕淡淡的炊烟。淡淡的炊烟在阴郁的天空上打着旋儿。有一朵朵洁白的、细细的雪花,从天空上轻轻地飘落下来。没一丝的响声,是那么的静寂。雪花飘落到地上,一眨眼工夫就不见踪影了。随着炊烟的飘荡,一般很浓的肉香味儿从女子民兵连的伙房飘到了河滩上。闻着这肉香的味儿,人们的心里忽然感到很温暖。
这个时候,李云玲的丈夫赶了五六里山路,来到了女子民兵连。他浑身冒着热汗,黑棉袄也脱了下来。
李云玲的丈夫跑到了炊事班,把李云玲从里边喊了出来。
炊事班的那些姑娘们都瞅着李云玲和她的丈夫,捂住嘴偷笑。姑娘们的笑中,含着好几层意思。
李云玲瞅着那些姑娘们的笑,知道她们都不怀好意。李云玲又扭过头对着丈夫说:瓜娃子,你来了。瞧你跑得一脸汗水哦。你先到我的宿舍里坐一会儿,找一个地方抽袋烟。我现在忙得很哟,莫得时间陪你。
丈夫笑笑说:你找个地方,我们坐一坐噻,就坐一会儿。
李云玲瞅着男人火辣辣的眼睛,猜出他想干什么。她忙摇摇头说:现在要不得,等到晚上好吗?大家要等着吃饭噻。
丈夫又哀求说:就坐一小会儿噻。
李云玲还是摇摇头说:一小会儿也要不得。
丈夫就耷拉起脑壳,耸着肩膀,很失望地走到小溪边上。他独自一人坐在石板上,抽着烟。看着制配连的战士杀鸭子。
那些鸭子很快就杀完了。
郭连长来到了炊事班,围上了围裙,要亲自下厨,给战士们做盐水鸭。盐水鸭是南京有名的特产,据说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正宗的盐水鸭,做出来是皮色玉白油润,鸭肉微红鲜嫩,皮肥骨香,异常鲜美。可是,郭连长是湖北人,他哪会做什么盐水鸭啊。他有一次上南京出差,吃了一回盐水鸭,那味道让他久久难忘。所以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盐水鸭子了。也不晓得,他是从哪儿弄来一本发黄的老菜谱,竟然指手画脚地指挥着炊事班的战士们照着菜谱如何如何炮制盐水鸭。他还胸有成竹地对炊事班的战士们说:你们听我的没有错,就按照菜谱上说的方法,第一步,把锅里的水烧热,放入盐巴、花椒、八角、五香粉,将50克热盐从翅窝下刀口处填入鸭腹,晃匀。用25克热盐擦遍鸭身,再用25克热盐巴从颈的刀口和鸭嘴塞入鸭颈。然后,将鸭子放入缸盆内腌制一个半小时,取出来后,再放入清卤(清水2000克、盐巴125克、葱姜各15克、八角5只,微火烧开,使盐巴溶化,捞出葱、姜、八角,倒入腌鸭的血卤,烧至70度,用纱布过滤干净,冷却即成)缸内浸渍4小时左右(夏季2小时)。第二步,锅中加清水2000克,旺火烧沸,放入姜块、葱结各10克、八角5只和香醋,将鸭腿朝上、头朝下放入锅中,盖上锅盖,焖烧20分钟,待四周起水泡时揭起锅盖、提起鸭腿,将鸭腹中的汤汁沥出。接着再把鸭子放入汤中,使腹中灌满汤汁。第三步,此反复三四次后,再将鸭子放入锅中,盖上锅盖,焖约20分钟,取出沥去汤汁,冷却即成,食用时改刀装盘。
田司务长站在一旁,听完郭连长读完那一长串菜谱做法,把眉头一皱说:郭连长,菜谱上介绍的那个盐水鸭,需要各种各样的大料,咱们从哪弄这些料子来?还有那么复杂的一道道工序,我看这个盐水鸭根本做不成。
郭连长开始也没觉得这么复杂。他读完菜谱,也晕了头。郭连长问司务长:你说怎么办呢?能不能想一个简化办法,节省那些工序?
田司务长想了想说:有啥子好办法?我看你还是莫做啥子盐水鸭子了。咱们就按照咱们的菜谱,先用花椒八角盐巴啥子的把鸭子盐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放到加了大料的锅里煮。煮熟了,每个战士一只,保险也好吃。
郭连长高兴地给了田司务长一拳说:狗日的!怪不得叫你当司务长!看来你天生就是一个厨师料。好,今天就照你的方法做。
郭连长又叫来通讯员,叫他通知各排,定在四点钟开饭。早点吃完饭了,好和女子民兵连搞军民联欢。
郭连长把一切都交代完了,看着这个年过得一个喜庆的样子,心里很高兴。是啊,当一个连长真不容易啊,光这二百多战士,这么大的一个大家庭,够他操心的。前几天老婆还写信来问他:父母和孩子都想你了,这个年你能回来团圆吗?他还没给老婆写回信。他想就是写回信,也是一个字“不”。郭连长老婆是县城修配厂的工人。1960年经媒人介绍的。那年郭连长是一个排长。媒人告诉郭连长,那个长得挺俊的姑娘叫莫爱军。郭连长后来和莫爱军结婚了,就跟她开玩笑说:我说老婆,你得把名字改一下。老婆没听懂他的意思,说:我的名字很好听,莫爱军,为啥要改呢?郭连长说:是啊,莫爱军啊,莫爱军,就是莫要爱军人啊!老婆生气地说:你的名字叫郭天飞,你就是想着往天上飞,没想到往家里飞啊!郭连长笑了说,也是啊,咱两个人的名字都不好。咱们以后有了儿子,一定要给儿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不久,老婆生孩子了,真是一个儿子。写信问郭天飞:给儿子起个啥名字呢?郭连长回了信:叫郭军。还解释了一番,我姓郭,取我郭姓,你名字后边有一个军,取你一个军,合起来就是郭军。晓得吧,这是咱俩爱情的结晶啊。没想到老婆立即来了信:不好,难听死了!什么郭军?国军!国军都被共军打败了。郭连长仔细一想,可不是吗?又马上重新想名字。可是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就请刘技术员帮助参谋。刘技术顺口说了一个:郭铁兵。把郭连长高兴坏了,直拍大腿说;嘿嘿!就叫郭铁兵,咱们是铁道兵,儿子是郭铁兵。还是马克思理论高!刘技术员生气地说:去去!帮你取了一个好名字,你还讥笑我。
郭连长心想:郭铁兵今年九岁了吧……
四点钟,连队准时开饭了。
在开饭之前,郭连长发表了一场简单的祝酒词。他说:又过年了。咱们又长一岁了。奶奶的!我当了十四年兵,在连队过了十三个年。当兵就是这样,由不得自己。过年也没法子回家和爹妈老婆儿女团聚,大家也要想通它,谁叫咱们出来当兵的。当了兵,咱们就不喊冤,啥苦啥累,咱们都能受。咱们今天就自娱自乐。来!我祝福大家新年愉快!工作顺利!早日修通襄渝铁路!干了这杯酒!
郭连长一番讲话,战士们听得心情激动。有的新兵鼻子一酸,还止不住流出了眼泪。战士们纷纷举起军用口缸,互相碰杯。饭厅里好一派热闹。
钟洪峰这是来老连队后进行的第三次会餐。第一次是连队迎接新兵到来,第二次是过元旦,今天是过新年了。钟洪峰对这样的会餐,总是念念不忘。
战士们吃完了饭,联欢晚会就要开始了。
黄姑带着女子民兵连的战士们,早来到制配连的饭厅里。她们坐在左边。制配连的战士坐在右边。郭连长今天晚上也放松了警惕性,他似乎感到这样的气氛还是挺温馨的。
联欢晚会的会场布置得有模有样。木工班和电工班的战士在饭厅里挂上几串彩灯。彩色灯泡是现制作的,刷上了各种颜色的油漆。文书在红纸上写了“军民春晚联欢会”七个黑体大字,贴在了墙上。那个大饭厅原是炼铁厂留下的旧厂房,早已经没有门窗了,西北风从四面八方“呼呼”地吹进来。但是经过战士们的一番“打扮”,就变得喜气洋洋了。
晚会上,战士们和女民兵们都表演了自己的节目。女子民兵连出了好几个节目,那些姑娘们的歌唱得很好听。黄姑唱了一个四川地方戏,是川剧《红灯记》选段,李铁梅唱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黄姑专门扎了一根大辫子,又粗又长,在屁股后边一甩一甩的。她说了一句“奶奶,你听我说……那声音,是那样清脆、响亮。战士们都一个劲地鼓掌。边鼓掌,边扭过头朝唐班长看。有的战士起哄叫唐班长上台唱李玉和,还有几个战士起来拉他。唐班长被大家拉急了,说:个老子的,叫我上台演个胡司令还行,李玉和演不了。那你就演胡司令吧!战士们又说。唐班长吓得马上直摆手说:啥子也不会演,就会听。战士们哈哈笑过之后。接下来,秀云唱了一首四川民歌《黄杨扁担》,女子民兵连的姑娘们又组织了大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不爱红妆爱武装》;轮到制配连战士上台表演了,一排组织了大合唱《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二、三、四排也是大合唱《打靶归来》、《学习雷锋好榜样》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郭连长和刘技术员上台演唱了一段湖北民歌《龙船调》,郭连长装扮成姑娘,在脸上涂抹了一些红墨水。刘技术员装扮成捎公,在头上裹了一个白毛巾,手里还拿了一把铁锨当摇橹。两人一唱一和,滑稽的表演,逗得战士们把肚子都笑疼了。十班也出了一个节目,轮到钟洪峰上台表演,他唱起小时候经常唱的那首歌《北京的金山上》: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
多么慈祥
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成长
翻身农奴斗志昂扬
建设社会主义的新西藏
颂歌献给毛主席
颂歌献给中国共产党
哎巴扎嘿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
多么慈祥
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哎巴扎嘿
那天晚上,李云玲和丈夫没有去参加联欢晚会。
黄姑领着女子民兵连的姑娘们刚离开工棚,还没有走到制配连。李云玲的丈夫就等不急了,他扯起嗓子说:李云玲,你莫要刷锅刷碗了好吗?你这个瓜妹子还要叫我等到好久吗?李云玲说:看你猫儿爪急的!急啥子急嘛?我的事情还没得全部做完了噻!李云玲是一个细心的女人,伙房全是用竹子席子和油毛毡搭架的,她要检查一下姑娘们把炉火压灭没有。伙房里堆着几百斤面粉、油和压缩菜,要是失了火,就不好办了。丈夫又火急火燎地喊她:鬼扯火!(指不可理解,毫无意义的话或事)雀雀都硬得上天了,你还在磨磨蹭蹭……李云玲听着丈夫这一句话,憋不住笑了。她说:瓜娃子,你莫要急噻!快了哦!快了哦!你这么大声地吆喝着,让别个听到了,多不好意思噻!丈夫说:听见个锤子哦!人都走得莫得影了,就剩你我两个人了,鬼才听得见我们说话!李云玲匆匆做完事,就和丈夫跑到工棚里。也没有开灯,趁着“黑咕隆洞”的黑棚子,钻进了冰冷的被窝里。虽然寒冷的风儿吹透了工棚,但李云玲和丈夫都没有觉得冷。丈夫迫不及待地拥抱着李云玲,两只大手也火急火燎地去抓李云玲的乳房。李云玲的乳房软软的,抓在手里好安逸。也抓得李云玲好难受。李云玲像一头小羊羔,在丈夫怀里拱来拱去的。两个人就像两团烈火,互相熊熊燃烧着……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之后——年就过完了。
是啊,年过得也快,刚是正月初一,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过了正月十五,年就算彻底地送走了。
制配连没有等到过正月十五,他们初二就上班了。喜悦的节日变得平静了,繁忙的工作又来到了。
这时候,部队到了机械设备大修的季节。施工连队有很多机械设备都损坏了。像空气压缩机、风钻、电瓶车、翻斗车;汽车营和土方机械营也有大批的汽车、装载机、推土机、铲运机等等需要大修,都运到了修理营。机修连和汽修连把需要大修的设备拆开了,有一些零部件需要制配连加工。机修连和汽修连又给磨床班送来一大堆空气压缩机气门片、缸盖、缸套、活塞销等。十班还是分成两个小组,日夜不停地加工这些机械零部件。
一天下午,钟洪峰刚和董富顺交接完白班,披着油渍麻花的破棉袄往营房走去。唐班长站在十班的营房门口,扯着破嗓子喊他:兵娃子!你快点回十班!你有两个同学跑来看你了!
钟洪峰感到一头雾水。他想,这个地方没有自己的同学,会是谁来看自己呢?他匆匆地跑回班里。一看,惊喜住了。竟然是王朝和小雅。
王朝和小雅怎么来了呢?
钟洪峰又激动又高兴,都不知道和小雅、王朝说什么好了。水也忘了给他们倒,也忘了问他们是怎么来到制配连。还是唐班长一句话提醒了他。
唐班长说:你这个瓜娃子,看他们两个人一脸的尘土,莫不是一路风尘走来的。你快点给他们倒杯开水,暖和一下身子噻。
钟洪峰忙给小雅和王朝倒水。
小雅和王朝坐下后。小雅好奇地打量着十班的营房。这是一幢铁皮房子,很小,也是排着大通铺,和她们“扎根屋”一样。那一排军被都叠得整整齐齐,床单雪白雪白的,军挎包和水壶也一条线挂在墙上。在门后边的枪架上,排放着五杆枪,有两杆冲锋枪,三杆半自动步枪。小雅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和钟洪峰说话。钟洪峰看见小雅穿了一件黄色女式军棉衣,是抗美援朝时发给志愿军的苏式军服,棉衣上扎了一条条竖线。这件棉衣很紧身,把小雅的曲线都显露出来。小雅两只乳房显得很饱满,那张白净的脸庞,显得更有朝气。
钟洪峰问小雅:你两人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回沙坪村?
小雅说:是啊,过完春节了,回沙坪村。汽车正好路过你们修理营,我和王朝商量了一下,先下车来看你,我们就来了。
钟洪峰和小雅说话的时候,王朝从提包里拿出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有糖果、怪味胡豆和牛肉干。朝钟洪峰说:这些好吃的东西都是捎给你的。说着,又抓出一包牛肉干,扔给了坐在旁边的唐班长。
唐班长“呵呵”地笑着说:谢谢你啦!
谢什么?见面分一半,这是我们知青的规矩。王朝说。
小雅也低头拉开提包。可她的手刚触到那件紫红色的毛衣,抬头瞅见唐班长和王朝在看她,手又从提包里抽了出来。
钟洪峰和王朝、小雅坐了一会儿。钟洪峰忽然想起一件事,王朝和小雅晚上住哪?修理营没有招待所,制配连都是男兵营房。如果光王朝一个人,也好办了,和他挤在一起睡就行了。可是小雅呢,她没有地方住啊。
王朝见钟洪峰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就问他:钟洪峰,你在想什么?
钟洪峰说:你们今天晚上住哪啊?
王朝和小雅当时都没想过这件事,光想着下车来看他了。现在回万源县城,已经没有客车了,必须要在钟洪峰这儿住一晚上。
王朝说:是啊,你们这儿连个招待所和旅店都没有。看来今天晚上,我和小雅得住露天地了。
小雅惊叫道:那可怎么办?
唐班长忽然笑笑说:大家莫急噻,我有一个好办法,你们今晚上可以住037团团部的招待所。那个所长是我的老乡,不光有地方住,吃饭也不用花钱。
钟洪峰、王朝和小雅一听,都高兴起来。
唐班长说:那就莫坐了。快开饭了,我带你们去吧。
王朝和小雅在037团团部招待所住下了。吃完了饭,天已全黑了下来。唐班长先回去了。王朝说困了,想睡一会儿觉。
钟洪峰和小雅出了屋。
037团团部和制配连就隔着一条小溪。站在小溪这边,就能看清那边。那条清清的溪水“哗哗”地流淌着。河谷里有很多的大石头,是发洪水时从山上冲下来的。有的石头都和房屋那么大。可以想象洪水的力量是多么强大无比。
钟洪峰和小雅出了屋,来到小溪边。选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两个人坐下了。制配连的两只大水银灯,也把小溪这边照得雪亮一片。
小雅挨得钟洪峰很近,几乎贴在钟洪峰身边。钟洪峰也没有躲闪。
小雅忽然像变戏法似的从一个纸包里拿出一件紫红色的毛衣,叫钟洪峰穿上试一试。
钟洪峰接过毛衣说:你是什么时候给我织的?
小雅笑笑说:你真笨。上次你不是问我,我没告诉你嘛。
钟洪峰也想起来了,说:我知道了,你叫我站起身,就是看我有多高。原来你是偷偷给我织毛衣啊。
小雅说:快别说了,脱了棉衣,穿上试试。本来在你们班里,我想叫你试的。看见你们班长在,我没好意思拿出来。
钟洪峰脱下棉袄,突然感到好冷。风确实是刺骨的。他连忙把毛衣套在身上。小雅的眼光真准,毛衣织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钟洪峰穿着太合体了。小雅又轻轻地帮钟洪峰扯了扯毛衣袖子,又理了理领口,那动作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对待儿女。钟洪峰一阵激动,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小雅的手。这是他第一次紧紧地抓住小雅的手,也是第一次抓住一个女孩子的手。忽然觉得小雅颤抖了一下。小雅总归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比钟洪峰发育得还早,丰腴的肉体里已经储蓄了充足的爱和向往。她顺势就拥进了钟洪峰的怀中。钟洪峰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小雅会这么做。想轻轻地推开她,又怕伤了小雅的心,就木讷地让小雅拥在他的怀里。他们的耳畔边,响彻着“哗哗”的流水声。那声音非常温柔,听起来真美。溪水缓缓地从身边的大石头旁流淌过去。夜色静悄悄的。大巴山的夜总是这般神奇和寂静。
小雅在钟洪峰的怀抱里滞留的时间也不长,可能只有半分钟时间,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坐直了身。小雅叫钟洪峰快把棉衣穿上,别冻着了。钟洪峰要脱掉毛衣。小雅又笑笑说:别脱了,穿在里边吧。
钟洪峰穿好棉衣。突然看见陈二虎“嘻嘻”笑着朝他们这边走来。钟洪峰有点奇怪,陈二虎这么晚了还跑到小溪边来干什么?其实,站在制配连的营房边上,小溪这边的一切景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钟洪峰怀疑陈二虎是不是看到他和小雅坐在小溪边,专门跑过来看的?钟洪峰还感到恐慌,刚才小雅拥进他怀抱里的那一幕,是不是也被陈二虎看见了?但是,陈二虎快走到钟洪峰跟前,朝他们笑了笑。又车转身回营房了。
钟洪峰和小雅坐了一会儿,就把小雅送回了招待所。
第二天早上,钟洪峰帮小雅和王朝拦了一辆铁道兵的大卡车。三个人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了。钟洪峰还大声朝小雅喊:别忘了!到了沙坪村,马上给我来信啊!小雅说:钟洪峰,你放心吧。我和王朝一路,有王朝的照顾,不会有什么事的。钟洪峰又对王朝说:王朝,小雅就交给你了。拜托了!王朝笑了笑说:哥们,没问题。有我在,就有小雅在。王朝和小雅坐车要先到万源县县城,在那儿再搭便车上白河区,然后步行三十里山路,才能到沙坪村。
钟洪峰送走了王朝和小雅。回到了班里,心里忽然觉得空空荡荡的,很不是滋味。他真想找个地方偷偷地大哭一场。他正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床头上发呆。突然,九班的一个战士匆匆跑来喊他:钟洪峰,刘排长找你有事,叫你快点过去!钟洪峰一愣,刘排长找我有什么事呢?在新兵连时,钟洪峰和刘排长就很少说话。刘排长这个人倒是很不错,老资格的排长了,唐班长和他是一年的兵,他没有架子,平时和大家在一起,都是“嘻嘻哈哈”的。因为是老资格的排长,也敢替战士们说话。但是,钟洪峰知道他爱贪战士的小便宜,光抽战士的烟。钟洪峰就对刘排长这一点很看不惯。钟洪峰不会抽烟,平时和刘排长也说不上话。来到老连队后,刘排长住在陈二虎他们班里。钟洪峰很少上陈二虎班。平时见到刘排长,都是“嘿嘿”一笑,刘排长也朝他“嘿嘿”一笑,钟洪峰就低头走过去了。
这会儿,钟洪峰来到九班,却突然发现刘排长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一副很严肃的样子。钟洪峰还从没有见过刘排长有这么严肃的时候。心里直纳闷儿:刘排长和谁生气呢?刘排长见钟洪峰进来了,就叫他坐下。他就在刘排长对面床铺上坐下了。
刘排长先瞅了钟洪峰一眼,没急着说话。可能他在考虑话应该怎么说好。思忖了一会儿,才说:钟洪峰,你昨晚上哪去了?
钟洪峰一愣,刘排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说:昨晚上我的同学来看我,我们在小溪边坐了一会儿。
刘排长“嗯”了一声,又点点头说:我再问你,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钟洪峰说:是女同学。
刘排长又“嗯”了一声,但他“嗯”过之后,那张脸突然变得更加严肃起来。别看刘排长平时和大家”嘻嘻哈哈“的,但到了应该严肃的时候,他比谁都严肃。他说:钟洪峰,我今天找你来,就为这件事情的。不过,你还算很诚实,我怎么问你,你就怎么回答我了。但是,你仔细地想过没有,你今年才十五岁吧,这个年龄还不到谈恋爱的时候,你就开始谈恋爱。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对啊?
因为郭连长经常批评刘排长:你做战士的政治思想工作,总没耐心,说话又粗,往往适得其反。所以刘排长这会儿就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说话要和气,慢慢地讲道理,别伤了钟洪峰的自尊心。
钟洪峰又愣住了,但也明白了刘排长找他的真正意思了。可他感到很委屈,就说:刘排长,你误会了,我们没有谈恋爱,我们是……
本来刘排长想说完这句话,就想叫钟洪峰回去了。因为话说到这个份上,钟洪峰也应该听明白了。再说钟洪峰虽然小小的年龄就谈恋爱,也没犯什么大错误。可是,他看到钟洪峰不但不承认错误,还狡辩说自己不是谈恋爱。他又最见不得新兵不听他的话,那个爱冲动发火的老毛病,就犯了。
他打断钟洪峰的话,说:你说什么,没谈恋爱?都,都有人告诉我了!你……你还和那个女同学……都,都抱在了一起。我问你,是有这事吧,这抱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如,如果你们不是谈恋爱,又,又是……刘排长本来想说是耍流氓吗?但他觉得这句话不能说,又改成:你这是违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军营,不是电影院,你知道吧!乱弹琴!真不像话!
刘排长连珠炮似的把钟洪峰批评了一顿。
钟洪峰就觉得更加冤屈了。想解释一下,又无法向周排长解释清楚,也生气地说:我们是好同学!这怎么能算违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我没有违犯!
刘排长就更恼了,说:钟洪峰,男女都抱在一起了,你还没有错?你到底有没有错,自己回去想吧!想明白了,写一份思想检查,明天一早交给我。
钟洪峰不明白,因为这件事,还要写检查。他也有一个倔脾气,认为自己没有错,天王老子也不怕。于是,顶撞了刘排长一句:这个检查,我坚决不写!
刘排长说:这个检查,你必须写!
钟洪峰又说:我就不写!
刘排长说:你试试看!你要不写,我就在排会上点名批评你!
钟洪峰说:你批评吧!
钟洪峰说完话,也没理睬刘排长,转身就走了。
刘排长还没见过这样的新兵蛋子,竟然敢不听他的话,还给他一个下不了台。想了想,钟洪峰是高干子弟,可能没把他这个小排长看在眼里。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要是换成别的战士,我才不管。我是看着你父亲原来是我们师的老首长,才为你好,多说你几句的。真没想到,一番好心劝告你,反不领我的情,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了!唉,钟洪峰啊……刘排长是火来得急,又去得快。他抽完了一根烟,气又消了。刘排长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对钟洪峰说要在排会上点名批评他。他又骂了自己一句:我这个熊脾气,啥时能改了!
钟洪峰回到班里,坐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脸都涨红了。
唐班长感到奇怪,这个兵娃子是不是和谁打架了?要是没打架,怎么会一脸怒气呢?就问钟洪峰:你气鼓鼓的,是为得啥子事情吗?钟洪峰也不吭声。唐班长又说:你说话噻,平时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小麻雀,今天你郎个就没得话说了?钟洪峰说:唐班长,有件事情,我想不通。唐班长说:你莫急,是啥子事情想不通哦?把话慢慢说来我听嘛。钟洪峰就把他和刘排长刚才发生的争吵,一五一十地说给唐班长听了。唐班长一听,也火了,说:这个龟儿子刘排长!郎个这么悬吊吊的?没得调查就乱发言。老子找他去!唐班长话没说完,人就像一阵风似的出了屋。他找到了刘排长,把钟洪峰和小雅之间的关系说给他听。刘排长还是坚持他的意见,认为钟洪峰小小的年纪就谈恋爱,这样做是不对的。而且对他今后的成长也不利,应该严肃批评他,决不许可他这么做。唐班长就为钟洪峰申辩,说他们绝不是谈恋爱,那是一种同学友谊,不能和恋爱混淆一起,你晓得吗?还生气地骂刘排长:我日你个仙人板板的!你十八九岁就找了婆娘,你郎格不说说你自己呢?因为唐班长和刘排长是一年的兵,谁对谁都不服气。唐班长有时上了火,还不尿刘排长这一壶。刘排长被唐班长臭骂了一顿,虽然十分恼火,不过他们过去吵惯了,也不在意了。再加上刚才刘排长把气消完了,这会儿也不想和唐班长吵,就说:好了,好了,这事也过去了,你就别说了。我也是一番好意,希望钟洪峰能成长为一名好战士。唐班长说:这事真就这么算了吗?刘排长说:看你这个啰嗦劲,我不是说算了吗?唐班长又说:还叫钟洪峰写检查吗?刘排长说:这事你看着办吧。唐班长又说:还在排会上点名批评他吗?刘排长就骂了唐班长一句:你这个四川锤子!你还有完没完了?
钟洪峰觉得奇怪,他和小雅坐在小溪边的大石头上,只有陈二虎看见了,别人都没有看见。那么,刘排长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陈二虎汇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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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洪峰听着布谷鸟的叫声,又想起小雅,她们是不是也开始播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