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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四合院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7 20:56:58      字数:14052

  那个四合院是一个“吕”字形形状,实际上是两个四合院连在一起。一个是大四合院,一个是小四合院。两个四合院全都是木质结构,采用大巴山的巴山松。房子盖得低矮窄小。窗户也很小,透光不好。房顶上铺着鱼鳞似的黑色小泥瓦片,有的瓦片破碎了,从瓦缝里拱出一簇簇枯黄的茅草。木板门和木窗框上的黑油漆都剥落了。门窗儿一开“吱”地一声响,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嘭嘭”的响声。房屋又陈旧又破烂。两个四合院都有高高的圆廊柱子,长长的过廊。夏天能遮挡阳光,冬天能遮挡雪雨。四合院中间有大天井,铺着黑砖,砖缝里长着滑溜溜的青苔。四边是排水沟。大四合院还有两个东西门的出口,与小四合院也有一条通道。小四合院里有一口水井,用很多青石板砌成一个四方形台子,周围是排水沟,井沿略高。由于使用的时间太久,井沿的青石板都被磨得亮光光的,有的地方被磨得已经凹陷下去,沿口处还磨出一条条深深的沟槽。井里的水,冬暖夏凉,有甜丝丝的味道。小“口”字四合院有十来间房子,都没人住,上着锁。据说原来房子的主人也是修公路负伤的残疾人,他们现在都回了老家去了,东西还放在房子里,可能他们在老家住一段时间还要回来。这个院子便单独住着河南老人自己。老人住的是西屋,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
  钟洪峰和唐班长今天休息,是星期天。早上起了床,吃完饭,两人就来到四合院看望河南老人了。钟洪峰是来向河南老人表示答谢的。他给老人带来了一个小礼物,是他跑到037团服务社,花了几毛钱,买了一包牛奶糖。他想,他的脚多亏了老人给的獾油,要不然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老人佝偻着背,苍老的脸上有很多皱纹,嘴巴瘪瘪的,说话透着风,仍带着浓郁的乡音。老人很和善地把钟洪峰和唐班长迎进了那间又黑又脏的小屋里。
  老人倒上桂花茶,叫唐班长和钟洪峰喝。
  老人做的桂花茶,里边好像泡了几种中草药,茶味香香的,又淡淡的甜。钟洪峰也趁机打量老人住的小屋。
  老人的屋子是里外两间。里间有一张小床,铺着一张黄色的狗皮褥子,被子又脏又黑。墙上糊着报纸,一直糊到顶上。贴了两张发黄的奖状。奖状旁边挂了一个木质镜框,有老人年轻时的几张照片。外间地上放着三个小木凳子,一张油黑黑的小方木桌。桌上摆着一个粗瓷黄茶壶、几个粗瓷大碗、几个蓝花碟子、一把白木筷子和一个烧得黑黑的鼎罐。外间是老人的厨房,在靠墙角边盘了一个地炉子。炉火旺旺的,屋里很温暖,有一股呛人的煤烟味儿。那种地炉子钟洪峰还是第一次见到过,火炉深凹在地下,炉口与地面成水平面,四边铺着长石条子,炉灰要从下边挖出来。炉子不用的时候,盖上掺了少许黄泥的湿煤,就能把火封住了。老人使用这样的地炉子,有一些科学道理,它的通风效果很好,火势也旺。炉子上挂了一个鼎罐,几分钟就烧开一罐水了。还有一个优点,老人坐在小木凳子上就能伸手做饭、炒菜、烧水和烤火,使用起来格外方便。老人从竹筐里拿出一把板栗给钟洪峰和唐班长吃。钟洪峰把板栗放在火里烧,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板栗炸开了,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老人笑了笑,告诉钟洪峰:烧板栗必须先要砍开一个口子,生板栗里边有很多水气,如果没有开口子,里边的气体出不来,就会爆炸的。钟洪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烧板栗吃,不知道有这么多学问。他烧第二个板栗,就有经验了,拿刀砍了一个小口子,板栗烧熟了,也没有爆炸。老人还在火炉子上给他们烤了两个红苕。红苕快烤熟了,满屋子飘着香味。
  钟洪峰和唐班长吃着香喷喷的板栗和红苕,听着老人摆龙阵。老人说,他会讲《说岳全传》、《兴唐传》、《三侠五义》、《七侠五义》等很多古代故事。因为岳飞是河南汤阴人,老人又很崇拜岳飞。老人还知道大巴山里很多植物和动物的名字。有木质非常坚硬的大巴山水青杠,有火烧不灭、水浸不入的楠香树,有岩青杠、小叶青杠、马醉木、桦木、华山松、巴山松、大叶杨、铁杉等多种珍贵树木和花朵如碗口大的盛开各种艳丽颜色的杜鹃树;有猕猴、金猫、金钱豹、黑熊、穿山甲、大灵猫、林麝、水獭、狼、明鬃羊、娃娃鸡、赤狐、大鲵、獾等上百种动物。老人还讲冬天的时候,他是怎么上后河去钓鱼……其实,后河里的鱼很多。有一个个大深潭,那是发洪水冲出的一个个深水湾。在这些深潭里有鲫鱼、五彩鱼、鲇鱼、乌棒等。在岸边的泥沙里,还有很多的小蚌壳。有的小蚌壳在泥里张着口子,是在呼吸空气。还有很多螃蟹,它们一般在晚上悄悄爬出来觅食。在一些有石缝的地方仔细查看,能发现周围有螃蟹爬过的脚印。找一个铁丝弯成钩子,伸进石缝里,就能钩出一只大螃蟹来。有的石洞里还能听到里边有“吧嗒吧嗒”的响声,那是鲇鱼和乌棒鱼因缺水而挣扎发出的声音。后河有时会在洪水暴发之后又突然降低水位,那些鲇鱼和乌棒鱼来不及从洞里游出来,就被关在洞里了。但是,在冬天,大部分的鱼是不觅食了。它们有的趴在水底下一动不动,有的钻进石缝和水草中睡大觉。这个时候,在那些深水潭里就根本钓不上鱼了。但是有一种鱼,它特别贪吃,既是冬天也不休眠,像一个好几天没吃东西的饿死鬼。如果从天空飞过一只小昆虫,它能从水面上一跃而起,一口将小昆虫吞进大嘴里。这种鱼长不大,长到了一窄来长,就不长了。浑身雪白透明的,嘴很大,还有细细的牙,鱼鳞很细,在太阳底下闪着亮晶晶的银光。老人说,冬天就到后河上钓这种鱼。这种鱼喜欢游到湍急的水流中,甚至是逆水而上,所以叫它上水鱼。钓上水鱼不用浮漂,线上拴一根红鸡毛,好看线的落点,钩子上挂着饵食,最好是肥胖的冬蛆,抹上一点猪大油,钓钩是顺水漂流,只要感觉到钓竿稍一颤,就立即起竿,十有八九满载收获。钓上水鱼必须得有高超的垂钓技术。如果不会钓鱼,白赔了一缸鱼食,也钓不上一条鱼。冬天在后河上钓上水鱼,一天能钓一大桶。拿回家盐上,晒干。在火炉子上烤得金黄,可香了,是很好的下酒菜。老人一天要喝三四两酒,大巴山酿造的包谷酒,度数挺高。喝上三两酒,浑身发热,像火一样燃烧,也不感觉寒冷了。老人是公路上的退休职工,每月能领到三十多元的退休金。他生活很俭朴,吃五谷杂粮,又经常上后河钓鱼,上山上背柴禾,老人的身体很好。
  可是,老人很不愿意提及过去的往事。只要一提起,他的眼睛就湿润了。
  钟洪峰自然很想知道老人是怎么从河南来到大巴山的。这里是一个很遥远、偏僻的地方。按照老人的年龄计算,他来的时候,还是民国初期。那个时候,荒凉的大巴山根本没有公路。到了解放后,大巴山的紫阳县等好多地方还不通公路……然而,老人的往事是很辛酸的。民国十四年(1925年),他才二十岁,年轻力壮。他爹是一个骡马贩子,贩了一辈子骡马。后来老了,跑不动了,置了几十亩薄地,开始守家业了。他爹把贩骡马的营生交给了他。他的家比较殷实,在方圆几十里算得上一个大户人家了。一天,他爹给了他一个背褡,里边装着干粮和银元,叫他上漯河牵几匹牲畜回来。交代他一路上要晚出早归,莫要跟陌生人搭腔,小心土匪和兵痞。还叫他早早回来好办婚事。他爹已给他找了一个媳妇,是邻村一个富户的女儿。那姑娘双眼皮儿,细皮嫩肉,模样儿叫人欢喜。他也是心急火燎想快快办完事,回来好跟姑娘完婚。搂着一个含苞欲放的女人,过一个安然无事的日子。当时,漯河有一个很大的骡马市场。从内蒙、新疆、东北等地的骡马贩子都云集这里。他从南阳到漯河要走两三天,一路像飞似地匆匆赶去。挑选了几头壮而健的牲畜,又匆匆往回赶。他过了方城县,离家不远了。想着迈着大步,不用一日便到家,心情激动万分。他看看日头还挂在当空,走得又急又渴,便拴了牲畜,倚着一棵大树吃点干粮,喝口水,歇一会儿。但就在这个时候,迎面尘土黄烟地过来一群斜挎着枪,歪戴着帽子的兵痞,不容分说,抢了牲畜,把他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拖着就走。他吓得都尿了一裤裆,也没敢和他们说理,那枪就顶在后脑瓜上,屁股上还挨了好几脚,疼得直咧嘴巴,就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他的骡马被他们杀吃了。这群兵痞一直把他从河南带到湖北,叫他给他们做饭。后来军阀混战,又在河南、湖北、湖南来回打了几年仗。在一天晚上,他又突然被一群士兵赶上一辆破汽车,拉到了四川和湖北的搭界处去修一条公路。这条公路是从湖北通往四川唯一的通道。公路沿着陡峭的大巴山盘旋。汽车一过,卷起阵阵的黄土。当官的怕他们晚上偷跑了,白天用枪顶着他们放炮炸山修公路,晚上把他们的衣服裤子都抢去了……后来,老人在大巴山里一会儿被他们用枪押着去修公路,一会儿又赶着下井挖煤矿,吃尽了人间之苦。到了1949年,全国解放了。老人开始打听家人的消息。但是,他的家人没有一个活着。日本鬼子在他的老家制造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老人孩子一个不剩都杀死了,村里没有一个人逃脱了那场可怕的噩梦。老人再也没有回河南南阳老家,就留在了大巴山。直到退休。老人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遇上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姑娘……那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这样伴随他四十多年过去了。他现在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花甲老人了。他一直试图把那些心酸的往事彻底从记忆中忘掉……
  钟洪峰和唐班长静静地听着老人讲着这些往事。
  在四合院里,除了河南老人,还有那个瞎子,也是一个古怪又神秘的男人。
  瞎子和那个断了一条左腿的男人都住在大“口”字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有二十来间房子。制配连一排借住了五间房子。瞎子和断了一条左腿的男人住了六间。还有一些房子像小“口”字四合院里的那些空房子一样,门是锁着的,主人回老家了。瞎子和断了一条左腿的男人都是大巴山人。瞎子有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七岁男孩子。那个男孩子的眼睛大大的,眼珠子像两个通明的黑玻璃球。瞎子高兴的时候就把男孩子扛在他宽厚的肩上。男孩子的名字叫豆豆。瞎子说:豆豆!快来骑大马!老子驮你出去耍噻!……瞎子的婆娘非常年轻。她大概有三十岁左右,比瞎子年轻二十多岁。瞎子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她体态丰腴,乳房肥大。冬天喜欢穿一件带黑圆点的粉红色小碎花褂子,颜色格外鲜亮。那个瞎子和断了一条左腿的男人是左右邻居。断了一条左腿的男人和老婆年纪相仿,都已四十来岁了。他们有一个女儿,十四五岁。女儿开始发育了,胸脯上隆起了两个像核桃般大的小乳房。她在县城读中学,住校,很少回家。瞎子和断了一条左腿的男人都领退休金。
  在每个月的月末那几天,有一个四十来岁的高个子黑脸男人,背着一个军队发的旧黄挎包,从万源县城搭客车过来。他是县公路站上的一个会计,专门负责给瞎子、断腿男人和河南老人送退休金。高个黑脸男人嘴上老叼着一根劣质香烟,好像是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烟”。他的牙齿和手指头都熏得黄黄的,还镶了两颗金牙齿。那排黄牙齿并不难看,因为黑脸男人像个县城的小干部。只是那一只手格外引人注目,瞎子的婆娘老是喜欢盯着黑脸男人的手指头看个不够。还抓过黑脸男人的手好奇地说:你一天要抽几包烟?郎个把手指头熏得这么黄噻?黑脸男人瞧瞧瞎子不在跟前,在瞎子的婆娘脸上轻轻地掐了一把,感觉瞎子的婆娘的脸蛋儿又滑润又嫩嫩的。瞎子的婆娘便假装生气地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打了一下。打完之后,回头瞅瞅没有人,又“格格”地笑着说:你这个龟儿子好下流哦!黑脸男人挨了骂还笑着说:怕啥子怕?瞎子莫长眼睛,看不见噻。瞎子老婆说:他狗日的鬼精灵得很哦,啥子东西不晓得噻?他莫得眼睛,耳朵啥子的都听得清楚噻。黑脸男人说:我就不信他那么凶哦?瞎子的婆娘说:你是莫得看到他噻。你如果看到他了,也晓得他凶得很哦。黑脸男人和瞎子的婆娘打闹了一阵子,瞎子的婆娘才把钱仔细地装好,等瞎子回来。黑脸男人便又上断腿男人家和河南老人家。他都是挨家挨户给他们送退休金。一共就三户人家,一袋烟工夫就全部送完了。黑脸男人送完退休金,如果看看时间还早,就跑到210国道上等客车,回县城。从达县发来的那班客车每天就一班,但是从来不按时间到站,没晚没早的,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开过来。210国道已经被铁道兵的军车和四川、陕西、山东、湖北来支援修铁路的车队跑得好烂了。沿路还经常发生泥石流和堵车,有时候一堵大半天,堵上好几公里,急得那些赶路的司机一起把汽车喇叭摁得山响,十几里外都能听得见。可是摁也没得用,公路窄得只能一辆辆车通过。通不过车的地方,就把那辆碍事的“趴窝”的汽车推到路边沟底下。黑脸男人十有九次等不到车,又悻悻地回来了,在四合院住上一宿。他有时住在瞎子的家里,和豆豆睡一张床。有时住在断腿男人家里。断腿男人家里宽敞,有一张女儿原来睡的空床。但他从来不住在河南老人家,河南老人只有一张小床,被子脏兮兮的,他睡起来不安逸。第二天早上,黑脸男人在他们家里吃了早饭,就搭车回县城了。
  那个瞎子是非常鬼精灵的。豆坪寺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坡坡坎坎的,没有一条平坦的路好走。他在坡坡坎坎的道路上行走的时候,用竹竿在脚下扫几扫,就知道前边有没有沟,有没有高坡,有没有大石头。他走得四平八稳,不会被石头碰倒,也不会掉进沟里。那根竹竿就是他的眼睛。如果在四合院里行走,瞎子就不用竹竿寻路了。出门抬脚踩哪块砖头,往哪儿拐弯到了第几个门口,甚至跨门槛儿,下石阶,过沟渠都行走如飞。瞎子聪明的耳朵也能从乱七八糟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中辨别出是熟人,还是生人。哪怕是很轻微的如从房屋顶上掉下一滴灰尘的声音,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瞎子听动静的时候,经常是这个样子——突然停下脚,把脑壳偏到一旁,干瘪得像两个黑洞的眼睛四处张望着,躲在某一个阴暗处一动不动,听很长的时间。有时候,生人猛得看到他这个样子,会吓一大跳。他就像一个特务,让人感觉他又阴险,又可怕。有一些小孩子还会经常被他这个可怕的样子吓哭。大人就说:莫要怕,他是一个瞎子,他啥子也看不见。瞎子的心也是很毒的,谁如果惹了他不高兴了,他会突然拿起手中的竹竿,“嗖”地朝你扫去,保险很准确地打到你的腿脚上。细竹竿抽打在腿脚上是很疼的,有时候能疼得人掉眼泪。瞎子的婆娘也很烦人,人长得不高,却是一个大嗓门的女人,从来不会细声细语的说话。有时天还没亮,她就在这个四合院里大声吆喝着:豆豆!豆豆!瞎子!瞎子!快把马桶倒了!瞎子的婆娘爱干净,不喜欢老把马桶放在屋里。可是别人还没有醒,听不得她这样大声的吆喝,把好梦都惊醒了。瞎子的婆娘还有一个古怪脾气,她喊男人从来不喊他的名字,在人前人后就喊他瞎子。瞎子听了很恼火,本来是一个伤痛,婆娘还专门往伤痛上撒盐巴。瞎子也狠狠地骂她:我日你的先人板板!哪个叫你喊我瞎子哦?我日你个先人板板!我是你的老公!瞎子狠,把她的先人都骂了。瞎子的婆娘还是不听,还照常喊他:瞎子!瞎子!你就是瞎子噻!瞎子的婆娘是有意发泄她的不满。她是被瞎子提了五斤肉,四瓶酒,一条烟和二百元钱,跟她爹做的交易,换来给瞎子做婆娘的。瞎子有钱,月月有退休金,买通了她的爹。她给瞎子当婆娘就老是觉得很委屈。瞎子都五十多了,除了有退休金,别的什么也没有。那根枪也不坚挺了。晚上瞎子的婆娘想的时候,使劲地骂瞎子:你真是一头不中用的骡子!瞎子的婆娘真想拿一把砍刀把瞎子那根不中用的破枪砍掉。留着不中用的枪,又放不响,叫瞎子的婆娘看着烦心。
  瞎子在这个四合院住了多年。四合院刚建好后,他就住进来了。瞎子很古怪,很少和人们来往。他的疑心也很重,老是怀疑他的婆娘和黑脸男人有奸情。当黑脸男人每个月来给他们送退休金时,瞎子经常会悄悄地从某个角落出现,突然站在他的婆娘和黑脸男人的身后。黑脸男人和瞎子的婆娘就特别紧张,他们都不知道瞎子是怎么嗅出味儿的?黑脸男人和瞎子的婆娘曾经趁瞎子不在家的时候,有过两三次偷情。瞎子的怀疑也不是空想而来的,也是有根有据的,就是一直没有抓住他们。他们起初都以为瞎子是看不见的,偷情的时候也就大大方方的上床。黑脸男人把瞎子的婆娘摁倒在床上,就把她的衣服全部扒光了。瞎子的婆娘开始还有些担忧地说:别!别脱得太光!他要是回来了,穿都穿不急!黑脸男人说:你怕啥子?他看不见的。就是他回来了,我们当着他的面,他也看不见的。黑脸男人非常自信。但是他们有一次偷情,瞎子突然回来了。瞎子的脚步踩在青石板地上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响声。他一进屋,脸色就变了,他说:这个屋子里头有一股子啥子味道?好像是两具尸体腐烂变质的味道?瞎子是一语双关。瞎子的婆娘已经穿好了衣服,黑脸男人也从床上下了地。他们越琢磨越觉得瞎子的话中有话,两人脸色都苍白了。不过,瞎子对自己的感觉还不敢完全证实,所以最后那天他还是放过了黑脸男人和他的婆娘。而当黑脸男人和瞎子的婆娘打算进行又一次偷情时,却栽到瞎子的手里了。瞎子非常狡猾,他在床上抹了一种白色的树汁。那是大巴山里的一种树淌出的液体,那种树用刀割破树皮,像乳汁一样的白色树汁就汩汩地流淌出来。瞎子算好了黑脸男人一会儿要来送退休金,他把白色的树汁抹在白色的床单上,只是一小片,因为是白颜色的,和床单的颜色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来。瞎子抹好树汁,就躲到外边去了。他要给黑脸男人和他的婆娘留出偷情的时间,让他们看到他不在家,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丑恶的事情。黑脸男人很按时来送退休金。他看瞎子不在家,就又从从容容地把瞎子的婆娘摁倒在床上。这一次瞎子的婆娘有些害怕,说:算了吧,瞎子可能有所觉察了。他也可能没有走远。我心里害怕死了。黑脸男人说:上次可能是一个偶然,他如果真觉察出来,为什么还能放我走呢?瞎子的婆娘想想,黑脸男人说的也有道理。瞎子是一个心毒手辣的男人,他真得觉察出来,肯定不会放黑脸男人走的。他会狠狠地打断黑脸男人的腿,叫他爬着滚出这个屋子。瞎子的婆娘就顺从了黑脸男人的要求,脱得光光的上了床。瞎子的婆娘那白色的肉体和肥胖的乳房,像闪电在黑脸男人眼前一亮,黑脸男人就打算扑过去。可是瞎子的婆娘往床上一躺,忽然惊惧地大叫一声:不好!我们被瞎子害苦啦!——
  瞎子已一个箭步跨进屋里,动作非常敏捷和利索,迅速地把屋门反锁。右手握一把砍刀,左手用竹竿指着黑脸男人,冷冷笑说:你说吧!你是想上县城见你们的革委会主任,还是砍掉你的一只耳朵?这两条路任你选一个!黑脸男人不信瞎子真得长了眼睛,什么都能看见,他口齿牙硬地说:瞎子!狗日的瞎子你莫要胡来!老子没日你婆娘!你凶啥子哦?瞎子却不慌不忙地说:我日你先人板板!你还真是一根硬鸡八哦!好的,好的,老子不和你多说,你去摸摸我婆娘背上的树胶干了吗?她当着你的面脱得光光的,你们要做啥子嘛?瞎子说完还“嘿嘿”冷笑两声。黑脸男人“嗵”的一声跪在瞎子面前,打着自己的嘴巴,求瞎子饶恕他。瞎子却咬了咬牙齿,举起了砍刀,一刀狠狠地下去,又快又准,黑脸男人半个耳朵没了。瞎子把砍刀往地上一扔说:滚!老子不想看到你!……黑脸男人捂住受伤的耳朵,鲜血从指缝间流淌一脖子,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屋……
  那天晚上,瞎子又开始修理他的婆娘了。他修理他的婆娘很有方法,叫他的婆娘脱得光溜溜的,一件衣服也不让她穿。把他婆娘的两只手用一条细麻绳反绑住,拉起来,吊在了房顶上,两只脚尖刚刚能踮到地上。本来,瞎子的婆娘是可以反抗的,或是跑出去。可大概由于做了亏心的事情,觉得应该受惩罚,就任那个瞎男人反吊起来了。低着头,撅着硕大的嫩嫩的屁股。瞎子用一棍细长柔软的竹条子,专门抽他婆娘的腿肚子和雪白肥嫩的腹部。瞎子一边狠狠地抽打,一边凶狠狠地问:你给老子说!你还敢不敢了?抽一下,那婆娘就杀猪般地尖叫了一声。瞎子的婆娘彻底地服气了,哀求地说:瞎子!不敢了!你莫打我了!你要把我打死了!
  他的婆娘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四合院。断腿男人和他的婆娘跑来使劲地砸门,“嘭嘭嘭”的——瞎子硬是不开。
  半夜,瞎子的婆娘从屋里跑出来,跳井了。瞎子也站在井台边,急得手舞足蹈。他大声喊他婆娘的名字:春花!春花……
  她没有淹死,被制配连一排的战士救上来了。
  瞎子的婆娘打出了那件事后,有一个多星期,羞得没敢出屋。她还要过日子,不能老躲藏在屋里。后来她鼓起了勇气羞羞涩涩地出了屋。但白天她不敢走大路,溜着墙根走。夜晚碰见人了,也不敢抬起脸,老是把头勾着。那个四合院里再也听不见她大声吆喝:豆豆!豆豆!——瞎子!瞎子!——把马桶拿出去倒了!
  那个四十来岁的黑脸男人,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换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来送退休金。那个姑娘不爱多说话,看见瞎子,总是多瞅他几眼,又马上躲开他。
  四合院里又安静起来。不久,断腿男人的女儿从县城学校回来了。她发育得更加成熟了。乳房再不是小小的核桃,已经高高的隆起,像两个圆圆的小馒头。她看见四合院里住着那么多年轻的战士,就捧着一本书,坐在廊檐下看。断腿男人的婆娘出来喊她:你冷不冷噢?外边都下雪了!她说:雪景多好看啊!断腿男人的婆娘说:雪景有啥子好看的?大巴山年年都下雪,你还没有看够吗?她说:雪与雪不同,今年的雪格外洁白哦。
  断腿婆娘就不喊她,回屋去了。
  断腿男人对婆娘说:瞎子的婆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断腿婆娘说:你管那么多做啥子嘛……
  钟洪峰和唐班长从四合院河南老人那儿回来后。钟洪峰上炊事班打了一壶开水,回来后就不见唐班长了。唐班长的腿跑得也真快。钟洪峰估计他可能又去找黄姑了。本来唐班长今天早上就想去找黄姑的,是钟洪峰硬缠着唐班长,要上河南老人那儿去看看他。唐班长有几个星期没去黄姑那儿了。黄姑不像唐班长,还能有一个休息的时间。女子民兵连几乎没有休息日,连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要上工地干活。大桥的桥墩一旦浇筑起来,就不能停下来。有一次,唐班长领着钟洪峰上黄姑工地上看了一下,那场景十分壮观。光桥墩就一大排,一座座高高的桥墩从60米的深崖下耸立起来。战士们和女民兵们戴着柳条帽,穿着水靴,爬上高高的脚手架上。有往上运水泥的,有在浇筑的,水泥搅拌机和震动棒“轰轰隆隆”的响着。战士们和女民兵们都浑身一身水,一身泥。黄姑的工作忙,也就没有时间和唐班长谈恋爱。可是,尽管黄姑没有时间,唐班长还是往女子民兵连跑。十次有九次找不到黄姑,又灰心丧气地跑回来。
  唐班长还没有回来,营房里只有钟洪峰一个人了。他感觉有些困,晚上还要上夜班。洗了脚,刚准备躺下,忽然听到连部通讯员隔着营房喊他:钟洪峰!快点出来,有你的信!他一听,又有了精神头。跑出屋,从通讯员手里接过信。一看就知道是小雅写来的,赶忙拆开信看,一口气竟然读了三遍。小雅信中写道:钟洪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的文化学校已经收了十五个娃子了。女娃子也跑来读书了。有一个男娃子,都十五岁了,很意思,他一边上课,一边打草鞋。那天我对他说,你这样学习可不行啊!要么就好好学习,要么就好好打草鞋。一心不可二用噻。他说,他爸爸叫他打草鞋的,他爸爸还对他说,一天要打够三双草鞋,才叫他来上学。现在又来了四个女娃子,都十二三岁了。有的女娃子还背着弟弟妹妹来上学。弟弟妹妹有时候不高兴了,就“哇哇”的大哭,搞得我们连课都上不成了。我又宣布了一条纪律,以后哪个娃子再背着弟弟妹妹来上学,就叫他们回家。那些女娃子都不敢再把弟弟妹妹背来了。吴光辉跑了几趟公社,还是没有要来课本。吴光辉说公社那个管教育的领导已经答应了,过几天要上县城去看看。不过,他说不晓得跑到县城里,能不能订到课本。因为我们不是他们承认的学校,不在计划中。但不管这些了,我们还是先办着再说。王朝抱回的那条小狗,长大了不少,天天跟着男知青上山。男知青们训练它站立,握手,逮猎物。那条小狗好可爱哦。这里农活也不是很忙,庄稼种上后,也不施肥,随便它长。有的地方播下种子,也收不到粮食,秧苗儿都长得赖巴巴的。对了,我上次好像告诉过你,我们住的下边有一个深水潭,里边有好多鱼。还是王朝发现的。他和我要了一根针,做了一个钓鱼钩,钓了好多鱼拿回来。可是我一口不敢吃,一想起那个老蹩怪,我就害怕。这些鱼是不是那个老鳖怪的儿子们呢?吃了它的儿子,他还能不生气吗?那些男知青们都说我瞎想,哪来的老鳖怪?不吃白不吃。他们都吃得可香了,都没有放一点油,是清水煮的。我们分的油早吃完了。过两天要去买猪大油。他们还会喝酒了。一边吃鱼,一边喝酒。那一次,王朝都喝醉了,半夜从通铺上爬起来跑到坝子上唱歌。我们还以为他发疯病了。拉也拉不回他。一拉他,他就生气。还说莫要拉我好吗?我没有喝醉酒,没有。这大山里多么安静啊,唱首歌多安逸。你听,我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着,久久回荡着哟……他还说没喝醉。哦,不写了,娃子们都站在外边喊我了,我还要去给娃子们上课了。对了,豆坪寺离沙坪村很远,有一百多里路。这里的路很不好走,都是高山和峡谷。你千万莫来看我。好了,好了,我走啰。小雅。
  钟洪峰又看了第四遍,才小心地把信折叠好,放进了军装口袋里。这时候,他已经没有睡意了,心中像翻起了阵阵欢乐的浪花,久久难易平静下来。他就从床上爬起来,走出营房,来到小溪旁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
  钟洪峰坐在岩石上,瞅着脚下清亮的溪水,突然想起小时候唱的一首歌,他就轻轻地唱着: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
  
  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
  妈妈却穿着破烂的烂衣裳,
  她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皮长袍,
  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
  
  经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
  妈妈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
  钟洪峰唱着这支歌,不由得想起了童年的那些往事——那时候,爸爸妈妈在云南修成昆铁路,他被送到了楚雄08师子弟小学上学。他和很多孩子都住在学校里,大孩子和小孩子住在一个大屋里,也睡通铺,有老师和阿姨照顾他们。他们每到过六一儿童节时,学校组织歌咏晚会,有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女孩子,叫黄平平,就站在队伍前挥舞着小胳膊指挥他们唱这首歌。他们唱着唱着,就会想起好久不见的爸爸妈妈。一张张小脸蛋上,都挂着晶莹的泪水。
  楚雄是一个自治州。很小。有一条条木板楼连着木板楼的窄街道。街上铺着石板路,石板都磨得很光滑。还有古老的石拱廊桥。桥头上立着一对石狮子,瞪着大眼,张着大嘴,嘴里含着一颗石圆球。孩子们都惊奇那颗圆球是怎么放进去的。那些弯弯曲曲的街道,每走上几步就能遇上一个小吃摊。摊子上有好多好吃的东西,过桥米线、奶渣、盐梨、拐枣、酸角、胡豆、油炸臭豆腐。还有挂着大招牌的大饭店,上边写着云南的名吃菜谱:鸡肉烂饭、包烧鲜鱼、坛子鸡、鸡棕、菠萝紫米饭、黄蚂蚁蛋、糯米血肠、米灌肠、彝族坨坨肉、丽江-豆焖饭、鸡豆凉粉、腌螺蛳、喜洲粑粑、大理白豆腐鱼、大理砂锅鱼、白族土八碗、大理酸辣鱼、大理雕梅、炖梅……孩子们手头里没有钱。爸爸妈妈给的零花钱都交到阿姨手里保管。云南的东西是按公斤卖。阿姨分给他们每人两三毛钱,能买很多的酸角和拐枣。阿姨对他们管得太严了,除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带他们上楚雄州澡堂洗澡,上电影院看电影,平时不准他们走出那个农展馆的大院子。那个农展馆大院就是铁道兵08师的师部。到了六月天,铁丝网外边稻田里的青蛙“刮刮”地叫个不停,他们就无心睡觉了。一个个悄悄地溜出了宿舍,躲过大门口站岗的战士,从铁丝网的隙缝间钻了出去。“哧啦”一声响,有一个孩子的新衣服挂破了一个大口子。怕阿姨看见,回来就藏在床底下,再也不敢拿出来穿。楚雄彝族十月年,是彝族同胞最热闹的节日。一群群彝族同胞身着漂亮的民族盛装,带上月琴、三弦、二胡,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赶到农展馆院外的广场上,举行篝火晚会。阿姨把他们锁在屋子里,从门口出不去。他们就想办法,用几根背包带系在一起,拴在窗户上,从楼上滑下来。一个、两个、三个……那天晚上屋子里的孩子都跑光了。回来的时候,小同学爬不上楼,大同学发扬了共产主义精神,用肩膀当人梯……大家都知道,如果这时候有一个掉队的,就会出现告密者,明天大家都要挨训了。钟洪峰又想起有一次他患了急性肠胃炎,半夜小车班的司机和阿姨把他送到162医院。由于脱水严重,医生给他挂吊瓶。穿白大褂的护士捏着那个尖尖的针头刚要往他的血管里扎,他突然哭了。这是他第一次挂吊瓶,不知道疼不疼,心里害怕极了。第二天早上,他觉得肚子很饿。可是那个讨厌的小护士只给他一碗牛奶和一小块面包吃。说他要喝流汁,不能吃得太多。他又想起邻居家的那个小姐姐,那年她有十三了,长得很漂亮,歌唱得很好。铁道兵文工团下来演出,非要带她走。她岁数太小了,爸爸妈妈没舍得让她走。铁道兵08师040团住在大旧庄。那个地方缺水,到了冬天要到井里淘水吃。小姐姐放寒假回来,就帮妈妈去挑水。有一天,水井干了,她抓住井壁溜到井底下去淘水,一不小心踩滑了脚,摔倒井底下,把右脚骨摔折了。当时医院医疗水平很差,手术没有做好,留下了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妈妈很伤心,逢人就说:当时让文工团把这孩子带走,也不会出这码子事了。钟洪峰又想起学校来了一个彝族孩子,是个孤儿。他矮小的个子,瘦瘦的脸庞,有一对大眼睛。来到学校的那天,他好像对一切都感到陌生,那一双大眼睛老是四处张望着。叔叔阿姨给他买了新衣裳,还给他买了一双很漂亮的新皮鞋。他从小没有穿过鞋,穿鞋很不习惯。一见没人,就把鞋脱了,扔在教室里,打着两只赤脚满院子乱跑。老师喊他把鞋子穿上,他就穿上。老师一转身,他又把鞋子脱了。大家真拿他没有办法。钟洪峰还想起那年清明节跟着老师上烈士陵园扫墓,在隧道口前看到了一座座的坟茔。他们都是为修建成昆铁路牺牲的铁道兵战士。后来老师告诉孩子们,在整个成昆铁路沿线上,有1000多座这样的坟茔。钟洪峰还记得,那座烈士陵园外边的田野上,盛开着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有一群群蝴蝶飞来飞去。孩子们都采了一大把金黄色的油菜花,放在每一座墓碑前……
  钟洪峰忽然觉得他的童年很有意思,有那么多叫他无法忘怀的往事。而童年又是那么短暂,一转眼就过去了……
  吃了晚饭,钟洪峰又去上夜班了。
  现在十班工作很忙,分成了两个小组。唐班长带领着一个小组,上夜班。副班长黄承德带领着一个小组,上白班。上一个星期班再倒过来。机修连送来一大堆柴油机的缸盖和气缸套。汽修连也送来了一大堆曲轴和活塞销。钟洪峰现在能单独上床子,操作得还很熟练。钟洪峰掌握得很快,唐班长也很骄傲。他逢人就说:这个新兵娃子,脑壳子就是好使,人家五六个月还学不会,他十来天就不要我这个师傅了。
  是啊,严师出高徒嘛!
  那还用说,“唐司令”就是不一般……
  大家都夸唐班长教得好,唐班长被夸得抿着嘴笑。
  钟洪峰听到这些夸奖,心里也很高兴。平面磨床操作起来并不复杂,在机床类,是最好学的。只要把需要加工的工件放到工作台面上,设好加工数据,打上制动就行了。有句话说:磨工,磨工,就是磨洋工。有一些零部件需要二三十分钟才能加工好,可以找把铁椅子,在边上坐一会儿。也可以拿出姐姐寄给他的《磨床技术》看一看。
  钟洪峰现在在磨一件推土机缸盖。缸盖是铸铁铸造的,有七八十公分长。缸盖不平,发动机“呲呲”地漏气,推土机马力达不到,光“轰轰”叫唤,就是推不动土了。把这些不平的缸盖磨平,就能使用了。那些旧活塞销、气缸套、曲轴也是磨小后,送到电镀车间镀上一层铬,再按照图纸要求加工成合格品。其实制配连主要是为汽修连和机修连服务。
  唐班长一般不上床子。董富顺不在时,他得兼着材料员,比如领棉纱、冷却油、砂纸、砂轮什么的;还要把加工好的工件及时送到成品库,送检验员验收。唐班长做完这些事,就跑到一排去找二班的吴班长吹牛。他们是老乡。都超期服役多年了,但是连队一直不让他们退伍,都是作为连队的技术老兵,留下来的。他们知道,这都是暂时的,不可能在部队干一辈子,早晚也要回家。唐班长去找吴班长吹牛,谈论的主要话题,还是退伍的事情。
  吴班长说:唐司令,咱们都超期服役好几年了。你说咱们这个兵还要继续当下去吗?再当就成爷爷了,回家抱孙子都抱不动了,还能帮老婆种那三亩地吗?
  唐班长说:不当咋办?部队又不叫走。
  吴班长说:不行的话,我就打申请退伍报告,反正明年我要命不想干了。
  唐班长说:算了,还是听从组织安排吧。组织不叫你走,咱们也不能压床板呀,那样像啥子话?
  吴班长笑笑说:压床板的事,咱是坚决不会做的。咱起码还是个共产党员吧。
  两人聊了一会儿退伍的事,吴班长打趣地说:喂,唐司令,大家都关心你和黄姑的事情,你们两个现在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能不能透露一点。比如,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搂在一起亲嘴呢?
  唐班长说:去去去!你小子就流氓。
  吴班长说:这叫啥子流氓哦?我和我婆娘就是亲嘴才定下终身的。她开始还不愿意跟我,让我抱起来亲了两口,她就非要嫁给我了。说嘴都让你亲了,你敢不要我。
  唐班长“哈哈”笑说:你那个婆娘也真傻。亲个嘴,又不少什么。
  吴班长说:嘿嘿,唐司令,我看你一定亲了黄姑。
  唐玉长忙摆手说:莫瞎说!我和黄姑可是一板一眼的。别说亲嘴,连手都没拉过。
  吴班长说:你说这话,哪有人信呢?
  唐班长说:骗你是小狗。
  吴班长说:都有战士看见了,有一天你和黄姑两个人躲在小树林,抱在一起,没把嘴皮子啃破吧?
  唐班长脸红了,说;他一定看错了人。
  吴班长笑笑说:那人看错谁也看不错你。还有黄姑,她头上包着一块红帕子,那颜色可鲜亮了。我说的没错吧?
  唐班长忽然站起身,说:不和你说了。我要回班里去看看了。
  吴班长说:看看!看看!一说到关键之处,你就要走……
  唐班长说;啥子关键处?是我懒得跟你说。
  唐班长就走了。
  吴班长瞅着唐班长的背影,还“格格”地笑个不停。
  唐班长回到班里,看见钟洪峰趴在铁椅子上睡觉了。磨床还自己开动着。唐班长拿起一把小铁锤“叮当叮当”地敲着一根钢管。敲了几下,就把钟洪峰敲醒了。
  钟洪峰揉着惺忪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朝唐班长笑了笑。
  唐班长说:你要小心点,一会儿连长就跑来查班了。
  郭连长每天后半夜要跑来查班。后半夜是战士们最困的时候,也是战士们最容易打瞌睡的时候。郭连长就是担心战士们打瞌睡,发生事故。有一次,一排有一个车工,干着活儿,就打起了瞌睡。好危险,脑壳差一点儿就撞在飞旋的卡盘上。如果不是他猛地打了一个机灵醒了,头就真的撞上了,他那半边脸恐怕也就没有了。
  唐班长正和钟洪峰说着话,郭连长果然来到车间查班了。钟洪峰心里说:我的妈呀,还真悬啊!如果唐班长晚一分钟把自己叫醒,就被郭连长碰上了。
  郭连长从车间这头走到那头。看到没有战士们打瞌睡,就没有久留,向班长们叮嘱晚上要注意安全,又去别的车间了。
  郭连长一走,唐班长说:你要是困得不行,就去睡一会儿吧。反正郭连长不会再来了。
  钟洪峰揉揉眼睛说:不睡了,觉都被吓跑了。
  唐班长估计了一下时间,可能有两点多钟了。他们上到三点就下班。
  唐班长说:兵娃子,擦床子吧,快到下班时间了。
  钟洪峰一边擦床子,一边问唐班长:唐班长,白天你打算做什么?
  唐班长说:还没想好。
  钟洪峰笑笑说:唐班长,你还要去找黄姑吧?
  唐班长说:她比我还忙,我哪找得到她。
  钟洪峰说:要不,明天我们再上四合院,找河南老人,和他一块去钓上水鱼。
  唐班长说:不睡觉啦?
  钟洪峰说:睡到中午吃了饭,再去。
  唐班长说:好吧,好吧。
  钟洪峰怕唐班长失言,又追了一句:一言为定啊。
  唐班长说:要的,一言为定。
  夜静悄悄的,天空上没有一颗星星。能看到后河对岸铁路建设工地上,一片片灯光闪耀着。施工连队的战士们还在忙着打隧道、修建桥墩……时而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放炮声。
  下了班,往回走时。唐班长说:兵娃子,快过年了。你想不想家?
  钟洪峰摇头说:不想。
  唐班长说:你说心里话噻。
  钟洪峰想了想说:想。
  其实,钟洪峰还是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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