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大会战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5 17:37:32 字数:15138
连队就要搞大会战了。
这天下午,连队召开了动员大会。郭连长把军帽戴正了,又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然后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我们铁08师已经在襄渝铁路线上打响了攻坚战役,全线最长的5333米大巴山隧道也全面掘进了,前方施工连队正急需大量的钢拱架和钢模板。师营首长命令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加工出钢拱架和钢模板,支援我们的施工连队……
晚上,钟洪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唐班长睡得“呼呼噜噜”的,他却悄悄地把唐班长从梦乡中捅醒问:唐班长,什么是大会战?……唐班长眯缝着眼咕噜了一句:大会战嘛……就是要搞一次大的突击性战斗……说完又睡了。钟洪峰又把他捅醒了问:还有呢……什么是钢拱架和钢模板呢?唐班长翻过身,这会儿他是彻底没有睡意了,瞪着眼睛瞅着钟洪峰说:你这个龟儿子!你还让不让老子睡觉啦?钟洪峰朝他笑了笑说:唐班长,你莫生气噻,人家不明白,不问你,问谁呢?谁叫你是我的班长啊。唐班长说:好好好,我不睡了,你这个兵娃娃,还蛮有理噻!接着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告诉你吧,钢拱架的用途很大,掘进隧道离不开它,特别是那些地质结构比较复杂,又经常容易塌方的隧道,用它做加固工程,防止隧道塌方和砸伤人。钟洪峰又问:那个钢模板呢?它又有什么用处呢?唐班长说:钢模板铺在钢拱架上边,与钢拱架同样重要,都起着支撑的作用。钟洪峰又说;那么说,我们这次任务非常艰巨了。唐班长说:好了,好了,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天都快亮了,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第二天,大会战正式开始了。
大会战的人马,都是从各排抽调来的。钟洪峰和陈二虎也被抽调来参加大会战。连里把参加大会战的战士编入了突击队。三排是电气焊、热处理和喷漆,加工钢拱架主要以他们为主。三排长被任命为突击队副队长,突击队队长是连部的刘技术员。
刘技术员,名字叫刘克思。1957年入伍,湖北红安县人,大个子,黑脸,有三十来岁,长了一只鹰勾鼻子。他那个鹰勾鼻子很好看,特别当他和战士抬杠时,鼻子会翘得老高,这时候再看刘技术员,真像一只秃鹰。因为他的名字和第一国际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伟大导师马克思只差一字,战士们背后都叫他“马克思”。他都三十来岁,还没有对象。这次搞大会战,技术指导和施工步骤,都由刘技术员总指挥。刘技术员是连队培养的土生土长的技术员,只是一个高中生,没受过高等教育,属于自学成才的。可是他技术上确实有一套,再复杂的机械工艺,到了他手里都能玩得转。有一年,郭连长回家探亲,还是托人走后门从工厂里买了一块三十块钱的山城手表。(那时候连队里带手表的人不多,除了指导员是城市兵,家里条件好,原来就有一块手表外,其它人都没有)可是,郭连长买回这块手表,回到连队后,没带几天就不跑了,疼得郭连长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刘技术员朝郭连长说:你把手表拿我看看,我给你修修。郭连长瞅他一眼说:你快去一边子吧!你连手表都没带过,还会修手表,别给我胡摆弄得更坏了。等我下次回去探亲,上手表店修理吧。刘技术员笑笑说:没准我真能修好呢。郭连长还是不叫他修。但是有一天晚上,刘技术员从郭连长枕头底下偷走了那块手表,找一个地方躲着大卸八块。一边拆,一边研究是哪的毛病。他发现原来是固定发条的一颗小螺丝钉松了。他用螺丝刀上紧后,手表“滴答滴答”地走开了。刘技术员修好手表又偷偷放回郭连长枕头底下。有一天郭连长突然发现手表竟然“起死回生”了,觉得很奇怪,问刘技术员:我的手表是你修好的吗?刘技术员笑了笑,说出了实情……钢拱架的加工工艺,这在技术上不算多么复杂。但有一个大困难,就是制配连没有专门加工钢拱架的大型加工设备。要把一根长四五米的钢轨弯成半圆弧形,还要保证在钢轨弯曲时不出现扭曲变形,这个技术很难掌握。刘技术员想出了一个土办法,用厚钢板制作了一个很大的半圆弧形的模具,有五六米长,三米多宽,把烧红的钢轨续进模具里,采用大型减速机做动力,使钢轨能在模具中挤压成型。但是在这个挤压过程中,必须有两个人站在模具台上插钢钎。钢轨上钻有两个圆孔,头上一个,中间一个,钢钎要先插进第一个孔,钢轨挤压到中间时,正好能插第二个孔。这确实是一个土办法,然而这个土办法减轻了杠杆的拉力,又保证钢轨不变形。但是,插钢钎要眼快手快,如果动作慢了,钢轨冷却了,就挤压不动了。还必须注意安全,别被来回移动的杠杆挤着腿,还要小心别让钢轨烫伤脚和手。
刘技术员觉得钟洪峰和陈二虎两人灵巧敏捷,就把插钢钎的工作交给他俩了。
可是,第一天,大会战很不顺利。大家总是配合不好,从炽烈的烘炉里抬出钢轨,不是续不进模具里,就是抬到半空中钢轨便从抬杠上滑掉下来了。大巴山的冬天又太冷了,北风从身后呼呼地吹来,面前又是高温烘烤,感觉手和脸上的皮都要烤炸了。
在模具旁边,废弃的产品堆了一地。
刘技术员嘴上骂开了:狗日的!咱这是有劲没地方使啊!
郭连长也焦急地围着模具打转转。
正好炊事班的战士抬着一个大保温桶姜汤来慰问大会战的战士们,吴班长还没走到工地前,大老远就向战士们吆喝着:战友们!快来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哟!——
郭连长本来有一股无名之火没找到地方出,却冲着吴班长来了:你吆喝个啥?没长眼睛吗?大家都在发愁,你把姜汤桶抬到一边去!
郭连长是一个急性子人,一遇到难题,喜欢发火,这是他老也改不掉的老毛病。原来马春光指导员没去军校学习之前,经常提醒他,老郭,你那个急躁的脾气,真应该好好的改一改了。别一遇到问题,就发火。以后遇到问题,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诸葛亮会,靠大家的智慧,保险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可是,江山难改,本性难移。过了一段时间,郭连长又把指导员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了。
吴班长是好心,反挨了郭连长一顿训,觉得很委屈。把姜汤桶往地上一放,就一声不吭地蹲在墙根下抽起了闷烟。
刘技术员瞅着吴班长拉得老长的驴脸,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为吴班长打抱不平说:郭连长,你真是逮不着兔子剥狗吃!这事能怪吴班长吗?这都怪我考虑的不周全,没想到钢轨烧得通红了,战士们下不了手。摸不敢摸,抓不敢抓,不好往模具里续。你要是有气,就朝我发好了。
郭连长也发觉自己错了,忽然笑笑说:好,我检讨,是我错了,熊脾气又犯了。
刘技术员说:要不,先叫战士们休息一下。咱们凑到一块儿开一个诸葛亮会,研究一下解决办法吧。
郭连长说:也好,开个诸葛亮会,大家出出主意。
郭连长就对身边的三排长说:把几个班长都叫来,再叫几个老兵来,咱们就在工地上开诸葛亮会。他奶奶的!我就不信,孙猴子落到如来佛的手掌上,跳不出那个圈儿了。
三排长把该叫的班长和老兵都叫来了。大家围在郭连长和刘技术员身边,开起了诸葛亮会。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有的班长说,我看最好的办法是从机修连借个吊车来,用吊车吊着钢轨往模具里续。郭连长摆摆手说,不行,钢轨从烘炉里拉出来,再套上钢丝绳,吊到模具上,钢轨就凉了,弯不动了。还有的班长说,要不设计个滑道,叫钢轨顺着滑道滑进模具里。刘技术员忽然眼睛一亮说:对!这个办法好。有一个滑道,就能控制钢轨不掉到地上。我们不妨试一下。郭连长说:那好,你看这个滑道怎么设计吧。刘技术员说:我和三排长他们先去设计一个滑道。
刘技术员、郭连长和三排长三个人蹲在地上。刘技术员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把地当作画图纸,在地上画起了草图。
炊事班的吴班长这时候心里又高兴起来,不再拉着一张老驴脸了。他站起身,又吆喝战士们来喝姜汤。还给郭连长、刘技术员和三排长每人端去了一碗。
天气很冷,北风呼呼地吹着。战士们捧着大碗,都躲到了墙根下。钟洪峰也把破棉袄一裹,靠着墙角坐下。陈二虎喝完了姜汤,马上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给老兵们敬烟。这是陈二虎一贯的做法,喜欢拿香烟巴结那些老兵们。每月发的六元钱津贴费不够买烟的,就写信叫爸爸给寄烟。爸爸每次都给他寄一些部队买不到的好烟来。于是连队里很多老兵都知道陈二虎有好烟,有的老兵还往陈二虎要烟抽。陈二虎敬了一圈之后,还剩下一根,自己点上了。老兵们抽着陈二虎分给的香烟,都用亲昵的目光瞅着他。有的老兵还招呼他过来坐一坐,陈二虎用笑回报了一下,没有过去。他叼着烟来到钟洪峰身边,挨着钟洪峰坐下,想和钟洪峰说一会儿话。钟洪峰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刚才看见陈二虎那巴结老兵们的样子,心里就特别厌恶。感觉陈二虎很俗套,很像城市里那种低三下四又自私自利的小市民。钟洪峰也知道,陈二虎和刘排长的关系特别好,也是用这种方法巴结上的。虽然钟洪峰看不惯陈二虎,陈二虎却很喜欢和钟洪峰在一起。他喜欢和钟洪峰在一起有两个原因,一是钟洪峰是干部子弟。钟洪峰一到新兵连,陈二虎就知道钟洪峰的父亲是基本建设工程兵的一个师政委,这一点让陈二虎非常羡慕。第二是钟洪峰不像那些农村新兵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问他们北京和上海在什么地方,都一问三不知。那些新兵家里都很穷,大多数在农村都没读过几年书。有的甚至是文盲,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们大小从没有出过家门,无法知道的太多。而钟洪峰跟着爸爸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多,知识面也广。陈二虎感觉和钟洪峰能谈得拢,所以很喜欢和钟洪峰在一起。有时候钟洪峰不想理他,他还巴结着和钟洪峰说话。陈二虎就是这样的人。
陈二虎挨着钟洪峰坐下后,说:钟洪峰,你知道我上个星期天上长坝去取邮包,碰上谁了?
上个星期天连队放了一天假。当时,陈二虎还来叫钟洪峰一块去。万源县照相馆派来一个照相师傅在037团团部为部队服务。钟洪峰只打戴上红帽徽和红领章还没有照相,钟洪峰要去照相,就没和他一块去。
钟洪峰说:碰上谁了?
陈二虎说:我碰上吕文化和朱庆福了。
是吗?钟洪峰突然感到惊喜,你们说话了吗?
陈二虎说:能不说吗?大家见了,可亲热了,拉着手都不叫走。他们还十分想念你,叫我代问你好。
钟洪峰说:他们连队在哪,你没问吗?
陈二虎说: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连队就在咱们河对面。那天放炮的那个山梁就是,他们在挖隧道。
钟洪峰说:原来就这么近啊,有空一定去看看他们。
陈二虎说:别看离得近,过到河对面可不容易了,要到下游的马寨去坐渡船。
钟洪峰说:上游不也有一座桥吗?
陈二虎说:那座桥更远。
钟洪峰说:你看他们长胖了吗?个子高了吗?
陈二虎摇摇头说:没看出来。倒感觉他们比原来黑了,好像工作很累,说话的时候,都显得很困倦。
钟洪峰说:他们打隧道,是不是危险性很大?
陈二虎说:朱庆福告诉我,他们挖的隧道地质条件不好,经常塌方,已经牺牲两个战友了。那两个战友是去排除哑炮,没想到哑炮突然响了。两个战士被砸的血肉模糊,四肢不全了,很惨。
钟洪峰惊惧地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沉沉的。
钟洪峰没有说话,便默默地瞅着后河对面那座山峰。那座山峰就是吕文化所在的地方。钟洪峰坐的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吕文化的连队和施工的那座隧道口。每到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是他们连队放炮的时间。能看到那边硝烟弥漫,听到“轰隆隆”的炮声在山谷里回荡着。
钟洪峰默默地瞅着。他又想起了吕文化。那时候吕文化就像大哥哥一样关心他,这种纯真的感情是永世难忘的。如果那次新兵分兵,吕文化报单数,现在也在修理营了。
刘技术员和三排长连中午饭也没顾得吃。他们加班在模具上焊了一个滑道。这个小小的技术改进,竟然把那个难题解决了。钢轨顺着滑道,不偏不歪地续进了模具里,不会再滑落下来。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了。废品也没有了。
下午,战士们的干劲也上来了。因为不像上午老是失败,情绪沮丧。
钟洪峰和陈二虎两个新兵站在高高的模具台上,只要那根钢轨续进了模具里,他们就能用最快的速度将钢钎插进孔里。两个人配合默契,步调一致,就像两只轻巧的小松鼠,在两根来回滑动的杠杆中间敏捷地跳来跳去。他们还像在表演着芭蕾舞,那优美的旋转、欢快的跳跃,娴熟的舞步和舞姿,让老兵们看得赞不绝口。
郭连长说:这两个新兵蛋子,还真机灵啊!
刘技术员翘起鹰勾鼻子说:我的眼光不错吧!要是换上笨手笨脚的家伙,不知道会把钢钎插到哪了?
炊事班的饭菜也因为搞大会战而提高了档次。晚饭增加了猪肉罐头。据说,这猪肉罐头还是大名鼎鼎的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从南京调来的。铁08师原来是他的一个部队。抗美援朝组建铁道兵从他的部队抽出了一个团,那个团原是胶东独立第一团。许世友不忘他的部队,听说他们修襄渝铁路,生活非常艰苦,天天吃压缩菜,就调来了一火车皮罐头,慰问他们。
吃完了晚饭,战士们还要加班到十一点。工地上安装了四台探照灯,把黑夜照得雪亮。
那天晚上,钟洪峰加完了班,轻手轻脚地回到班里。躺在床上,却突然感觉两条腿紧绷绷的,像抽了筋似的酸溜溜的疼。他把腿伸直了,还是疼。又弯曲起来,也不舒服。他从小没有干过重体力活,可能突然过重的劳动造成了肌肉损伤。他由于腿疼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还不由自主地轻轻哼出了“哎哟”几声。
唐班长睡在他身旁,感到奇怪,就问:兵娃子,你哼叽个什么呢?
钟洪峰以为惊醒了班长,不好意思地说:班长,没有啊。
唐班长说:见鬼!我明明听见了,你还说没有。
钟洪峰想了想,但是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刚才“哼叽”了没有。就说:班长,我是不是翻身重了,把你吵醒了?
唐班长说:你不舒服吧?
钟洪峰说:我两条腿酸溜溜的痛,不知放哪儿好?
唐班长说:我晓得了……你等下,我起来给你治一治。
唐班长穿衣坐起,喊醒了睡在门口的董富顺,叫他拉开灯。灯一亮,全班战士都醒了。他们不知道唐班长要搞什么明堂,都瞪着眼珠子惊奇地瞅着他。
唐班长问董富顺:你床底下那两个罐头瓶子还在吗?
那还是过元旦的时候,连里给每个班发了两个桔子罐头。罐头是万源县政府慰问部队送来的。送的不多,每个班只发了两个。当时罐头吃完了,董富顺要把瓶子扔掉,唐班长没叫他扔,说你把瓶子留着,说不定以后有用。
董富顺爬到床底下,找了找,惊喜地说:班长,瓶子找到啦!
唐班长说:你给我拿来。
董富顺把瓶子拿给了班长,马上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副班长黄承德和班里的其它战士也都披着被子坐起来。他们想看看唐班长到底要做什么?屋子里太冷了。铁皮房子,四处都透风。好在十班人多,屋子小,十个人挤在一起,大家喘出的热气也把屋子暖热了。
唐班长叫钟洪峰转过身,趴在床上。
钟洪峰疑惑地翻身,趴下。
唐班长说:你……还穿着绒衣绒裤睡觉啊。
钟洪峰说:穿着暖和。
唐班长说:脱了。
钟洪峰脱了绒衣绒裤。
唐班长说:还有春秋裤。
钟洪峰感觉一阵寒冷,忙说:班长,要冻死我了。
唐班长说:你先忍一忍!很快,几分钟。
钟洪峰又脱了春秋裤。
唐班长摁了摁钟洪峰的腿肚子,说:是这里疼吗?
钟洪峰“嗯”了一声。
唐班长又摁了摁大腿上,说:这里呢?
钟洪峰牙一咬说:也疼。
唐班长说:操!个老子的!没有不疼的地方了……好,谁有打火机,我使使。
班里只有董富顺抽烟,他把打火机递给了班长。
副班长黄承德疑惑地瞅着唐班长,突然明白了,说:你要给钟洪峰拔火罐?呵,你这法管用吗?
唐班长说:保证管用。
唐班长说着,打着了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纸,扔进了罐头瓶子里,“啪”地一声把罐头瓶子扣在钟洪峰的右腿上,又如法炮制把另一个罐头瓶子扣在钟洪峰的左腿上。扣好了,晃了两下瓶子,感觉吸得很牢固,给钟洪峰盖好被子,朝董富顺说:你估计好时间,过十分钟喊我,我先打个盹。
唐班长刚给钟洪峰盖好被子,想躺下。郭连长进屋了。
郭连长查哨查到十班,看到屋里亮着灯,就进来看看。一进屋,看见十班的战士都披着被子坐在床上。感到奇怪,便猜测是不是这个老兵油子“唐司令”在搞什么鬼把戏?
郭连长脸色严肃地说:都半夜了,你们还不睡,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干什么?
战士们都在瞅钟洪峰。
郭连长便掀开了钟洪峰的被子,看到他腿上拔了两个罐头瓶子。郭连长把脸转向唐班长说:这是你的鬼点子?
唐班长嬉皮笑脸地说:这叫拔火罐噻。
郭连长生气地说:乱弹琴!——你冻坏了我的兵,小心我处分你!
唐班长说:不会。
郭连长说:这么冷的天,怎么不会呢?郭连长说完,出了屋。
唐班长一脸扫兴站起身,问董富顺:时间到了吗?
董富顺说:班长,我估计过了有七八分钟。
唐班长说:起罐!
唐班长从钟洪峰腿上拿下了瓶子,问:还疼吗?
钟洪峰伸了伸腿,又弯了弯腿,高兴地对唐班长说:轻多了!轻多了!
唐班长这时候脸上露出笑容,又吹起牛说:个老子,我爷爷就是祖传中医,这方法还是他教我的。
班里没有人敢跟唐班长开玩笑,只有副班长黄承德敢跟他说两句。黄承德笑笑说:唐班长,你别吹了。那年你腰扭了,怎么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自己医不好自己的腰呢?
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这天,钟洪峰站在模具台上,拿着钢钎,正要往那个圆孔里插去,突然,一块通红的铁屑飞到他的脚面上。只听“嗞啦”一声,又冒起一般烟儿,还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钟洪峰疼的“哎哟”地叫了一声,一下子跪倒在模具台上。他坚持地站起来,把钢钎插进孔里。弯好了那根钢拱架,就一屁股坐下,匆忙地脱下鞋袜。袜子和肉竟然粘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他强忍着疼痛脱下了袜子。
卫生员就在工地上,赶忙跑过来,搀扶着钟洪峰上营部卫生室。抹了药,包扎了起来。
钟洪峰的右脚上缠上了厚厚的一层白纱带,走路一拐一拐了。
刘技术员不叫钟洪峰上班,硬把他从工地上赶回了营房,叫他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钟洪峰躺在床上,听着从工地上传来“隆隆”声,心里突然感到很难受。他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呢,大会战马上就要结束了,正是最后的攻坚战,战士们都在连轴转的加班,自己却躺在床上,成了一个伤兵,这叫参加的什么大会战啊?钟洪峰还想:插钢钎那个活儿很不好掌握,接替他的战士还不知道熟不熟练呢?如果不熟练,肯定要影响进度,那样不就叫大会战延期了吗?
钟洪峰越想越着急,竟然从床上爬起来,换上了工作服,又一拐一拐地跑到工地上。
刘技术员惊讶地说:不是叫你在营房里休息,你怎么了又跑来了?
钟洪峰笑笑说:刘技术员,我这点小伤,还用得着下火线吗?
刘技术员说:你的脚面子都肿了。天又这么冷,如果冻坏了,更不容易好。
钟洪峰说:我脚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保暖,冻不着。
刘技术员摇摇头说:唉,你这个小鬼呀!就是不听话!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好吧,你留下吧。
钟洪峰调皮地朝刘技术员做了一个鬼脸。
刘技术员没有赶他走,还有一个原因,是钟洪峰沾了一个熟练的光。钟洪峰的脚负伤之后,换上了三排的一个老兵,笨手笨脚的,拿着钢钎老插不进孔里,把大家都急坏了。
钟洪峰来了,工作效率又加快了……
三天之后,师营首长交给的任务全部完成了。汽车营开来了十五辆大卡车,把钢拱架和钢模板都拉走了。钟洪峰也一拐一拐地从营房跑出来欢送。只见头一辆大卡车的鼻脸上还挂着一朵用红绸子布做的大红花,车厢两边都贴着红标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切为了前方!”、“早日打通大巴山隧道!”——这个阵势,就像送亲嫁女一样。
钟洪峰被烧伤的那只右脚却老是不好。可能是冻坏了,伤口还流出黄黄的水。营部卫生室又没有专门治疗烧伤的药,抹了些药膏根本不管用。钟洪峰成了独腿将军,上厕所拉屎撒尿都是来回蹦跳着。
唐班长看着钟洪峰的脚老是不好,也很着急。黄承德问他:唐班长,你家不是有祖传秘方吗?
唐班长摇摇头说:钟洪峰这只脚是烧伤,又不是扭伤,没法子拔火罐啊!
黄承德说:哪你就没有别的好法子了?
唐班长说:操,你这个小老广,你以为我“唐司令”是万能的?唐班长有时候也叫自己“唐司令”。
黄承德想起了什么说:我记得我小时也被开水烫伤过,我们村有一个老中医,给我抹的是獾油,抹了几天就好了。
唐班长忽然眼睛一亮说:哈!是啊,是啊,獾油治烧伤,那是最管用的。我怎么一急就把这事忘了。
黄承德说:可是,咱们上哪弄獾油呢?
唐班长想了想,忽然笑笑说:我去找找看……
这里要说明一点,唐班长是连队有名的“外交官”。一年前连队从云南禄丰转防豆坪寺时,唐班长作为先遣队,第一批来到这里盖营房。他和附近村民打交道多,盖营房要买一些建筑材料,石灰、木棍、麻绳、稻草什么的,他要挨家挨户去询问。豆坪寺就那么几户人家,哪家是什么情况,有几口人,干什么的,他都了如指掌。所以,唐班长说他去找找看,说明他有把握。
唐班长出了营房后,就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住在四合院里的那个退休的河南老人。唐班长刚来的时候,没地方住,就住在这个四合院里。和河南老人很熟。他知道河南老人会打猎、钓鱼。有一次,河南老人给唐班长讲大巴山打猎的故事。老人说:大巴山山大人稀,野兽出没无常。当包谷挂须,豆类结荚之时,狗熊、野猪、獾、土老鼠等动物就会出来糟蹋庄稼。最厉害的是野猪,它们常常成群结队,一晚之间能将一大片快要成熟的庄稼糟蹋得不像样子。农民们为了保护即将到手的庄稼,就在山里搭一个“介”字形的小茅草棚,每晚除在棚前燃上一堆篝火,还要不时地吼山歌、放土枪、敲梆子、吹牛角号,用来惊吓野兽。有时,农民们也扛上土枪,带上弯刀,背上干粮,上山打猎,俗称“撵山”。猎人们不但熟悉猎物出没的地方,还能凭响动、气味、足迹、粪便之类判断出各种不同的猎物。找獾之类的小动物,不用人多,一般一两个人就行了。打野猪要人多,人少了不行。那家伙厉害,皮厚,有力气,有时一两枪不一定打的死它。进山打猎必须先查脚迹,由经验丰富的人指挥,找准“交口”,由枪法最好的猎手“坐交”。“撵脚子”要带上几条自养的猎狗,拿上竹竿和木棍,从三个方向驱赶,嘴里不时地吼着撵山号子。“坐交”的守候在能隐能退的地方,只要猎物“上交”了,十之八九逃脱不掉。如果打到了野猪,打死野猪的那个猎手,从猪脖子上先扯一撮毛用火烧掉,再扯几根蘸上血粘贴在火枪的点火处,装上火药朝天放一枪,通知大家前来分享胜利果实。谁击中的谁优先,将野猪尾巴使劲往外扯,扯到哪里就从哪里砍下来。其余的大家平分。凡拢了场的个个有份,连所带的猎狗也不例外。“见山打猎,人人有份”。这就是大巴山猎人们打猎的规矩。
河南老人懂点医术。有一些祖传小秘方。平时他也常上山采些中药,也炼些獾油。谁要,就给人家一瓶。
唐班长在河南老人那里果然找到了一小瓶獾油。他回到班里在黄承德面前就像孙猴子变戏法似的变了出来。
黄承德惊喜地问他:你是从哪弄来的?
唐班长卖着关子说:你猜吧。
黄承德眯着笑眼说:呵呵,你还向我卖关子啊。其实我早猜出来了,你听我说出来是她吧?
唐班长也笑笑说:你说吧,谁啊?
黄承德说:还有谁,黄姑呗。
唐班长说:你去一边子吧!你就是猜到老,也猜不出来。
黄承德说:我不信!我再猜……
唐班长说:算了,你别猜了,我要给钟洪峰抹药了。
唐班长给钟洪峰抹好了药,又缠上绑带。他问钟洪峰:你感觉怎么样呢?钟洪峰朝唐班长笑笑说:这个药好像真灵,我刚才还感到伤口一阵阵疼,抹上药之后,就感觉伤口上凉冰冰的,却一点也不觉得疼了……
在唐班长的精心照料下,钟洪峰的脚很快就好利索了。
有一天,钟洪峰问唐班长:那瓶獾油是从哪儿弄来的?
唐班长说:我是往那个河南老人要的。
钟洪峰突然惊讶地说:是不是住在四合院里的那个神秘的河南老人?
唐班长点点头说:是。
钟洪峰听说过那个河南老人有许多神奇的故事,只是一直不认识他,很想见见他。就缠着唐班长说:你带我上河南老人那儿去看看呀。他给了咱们獾油,治好了我的烧伤,说什么也得去答谢人家。
唐班长答应了,说:吃完晚饭去吧。
正好这天是星期六,是战士们的自由活动时间。战士们可以在营房周围散散步,或者跑到一连二连去找战友聊聊天。
吃完了晚饭,钟洪峰在营房里等唐班长回来,上河南老人那儿去。可是,唐班长失言了。不见他的人影了。原来在吃晚饭之前,秀云跑来了。秀云是女子民兵连中除了黄姑连长之外,唯一一个经过郭连长特别批准可以在“三八线”自由通行的女兵。她享有这个特权,也取决于两点,一是秀云是唐班长和黄姑连长之间的“情书”传递人,这件事整个制配连都知道。第二是因为秀云岁数小,不懂得谈恋爱,不会像那些瞪着一双双火辣辣绿莹莹眼睛的姑娘们……给郭连长造成恐慌。秀云的到来,是来给唐班长送“情书”的。唐班长肯定接到了“情书”,就跑去找黄姑了。
大会战结束之后,制配连开了一个隆重的总结表彰大会。钟洪峰和陈二虎都受到了连嘉奖。
营部也把这次大会战的总结材料报到了师政治部宣传科。宣传科专门出了一期简报。师报道组看到了简报,打来了电话,说要下来采访钟洪峰和陈二虎这两个新兵,还要写成稿子投到《铁道兵报》上刊登。
郭连长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有好几年了,制配连都没有接待过师部报道组的干事。报道组那些干事,平时都把眼睛盯着那些施工连队。像大巴山隧道、黑龙泉大桥……那儿是出新闻的地方。机械连队不算艰苦,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难写出好新闻。他们这次下来采访,写大会战的稿子,不光是制配连的自豪和骄傲,还是整个修理营的光荣。郭连长想:这件事一定要重视,千万别弄砸了。他还担心钟洪峰和陈二虎两个新兵,见了师部的干事,吓的话都不敢说了。专门把他俩叫到连部,告诉师部报道组干事来了,不要害怕。虽然叫他们师部首长,其实官和我一样大。他们问什么,就说什么,尽量把调子提高些。郭连长仔细交代了一番,还是不放心,又问他俩都听明白了吗?钟洪峰和陈二虎回答:报告连长,我们都记住了。郭连长才放了心,说:你们先回去准备一下。
上午十点多钟,师部的两个干事来了。一个叫马干事,长得胖乎乎的,一张磨盘似的圆脸儿,浓眉大眼,背了一个海鸥牌照相机。一个叫钱干事,瘦瘦的个子,瘦瘦的脸庞,戴了一副像酒瓶子底似的深度眼镜,看东西要把鼻子凑到纸上。还夹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包里好像放的是采访本、稿纸之类的东西。
两个干事由营部文书领着来到制配连。他们一到连部,就笑嘻嘻地向郭连长说:我们想采访一下那两个新兵,他们在吗?
郭连长连忙说:他们都在车间工作,我去把他们叫来。
钱干事说:不要叫了,我们上车间采访吧。
郭连长说:车间机声隆隆叫着,说话都听不清楚,没法采访。
钱干事说:那好,就在连部采访。采访完了,我们再到工地上照个相。
郭连长就叮嘱通讯员:你好好给我招待两位首长。别忘了倒水冲茶啊,我去叫钟洪峰和陈二虎。
通讯员说:郭连长,我去吧?
郭连长:不用,不用,还是我亲自去吧。你去我不放心。郭连长说完,甩开膀子大步流星朝车间走去。
郭连长来到车间,看到钟洪峰和陈二虎就皱起了眉头说:你看你俩,今天不是师部报道组来采访,你们怎么还穿着这一身油渍麻花的破棉衣?快回去换一身新点的衣服!要穿得整整齐齐的,不能像叫花子似的,给咱们制配连丢人。
钟洪峰和陈二虎一怔。
郭连长说:还愣什么!还不快去!
钟洪峰和陈二虎赶忙跑回营房去换衣服。这会儿,两个人还多了个心眼,不仅换上一身新军装。陈二虎找了一张报纸,叠成四指宽的长纸条,塞进了军帽里,把帽子的边缘顶了起来,军帽变得有边,有圆,上边平顶,像部队过去发的大盖帽,戴在头上威风神气多了。钟洪峰则换了一副新领章,把白衬衣露出一圈白领子。钟洪峰和陈二虎换好衣服来到车间找郭连长。郭连长一看,又摇头说:不行!不行!不能穿这身军装!穿这么崭新的军装,哪像干活的样子?要穿工作服,再回去换!
钟洪峰和陈二虎不知道回去再换什么军装。夏季的工作服上衣是那种夹克式的,裤子是马裤。他们还没有发夏季的工作服,只好向老兵借。
老兵说:你们穿夏季工作服不冷吗?
钟洪峰说:这是连长的指示,冷也不怕!
钟洪峰和陈二虎换上老兵夏季的工作服,跟着郭连长来到连部。
钱干事叫他俩坐下,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就开始采访。
钟洪峰和陈二虎过去都没有经历过采访,看到马干事和钱干事又是拿照相机给他俩照相,又是掏出小本子记他俩的说话,两人都紧张起来。尽管马干事和钱干事一再叫他俩别紧张,像平时拉家常,把精神放松。他俩就是放松不下来。说话都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牛头不对马嘴了。郭连长一旁听着,急出了一身汗,真想替他俩说几句。好在钱干事是一个老报道员,采访经验丰富,会引导他们说些什么。大约采访了一个半小时,该问的事,该回答的话,都问好记好了,采访也就结束了。接下来,马干事和钱干事要和钟洪峰、陈二虎到工地现场,照一张工作场面的照片。
郭连长迟疑了一下说:恐怕这张照片不好照。大会战都结束了,没有现场了。
马干事说:工地还在吗?有设备吗?
郭连长说:都有。
马干事说:咱们就去补一张吧。
郭连长说:还要点烘炉吗?点那个大烘炉,起码得两小时。
马干事说:我们先上工地看看吧。
郭连长领着马干事和钱干事上了工地,钟洪峰和陈二虎也跟在后边。
到了工地上,马干事瞅了一眼,高兴地说:太好了,设备都在,不用点烘炉了。叫他们两个新兵上那个模具台上一站,原来是怎么干活的,现在还怎么干,摆出那个干活的姿势就行了。
钟洪峰和陈二虎照马干事的要求,摆好了姿势。
马干事抱着照相机围着模具台转了好几圈,寻找最佳角度。终于找到一个最佳角度了。他朝钟洪峰和陈二虎说:你们别看我,就像你们刚才摆的那个工作姿势,对,对,就是这样子。好了,都别动,我拍了……马干事的照相机“喀嚓喀嚓”响了好几下,一口气拍了四五张,觉得拍得比较满意了,朝钟洪峰和陈二虎招了招手说:好了,你们都下来吧。
采访结束后,郭连长要留他俩在连部吃饭。马干事和钱干事都说上营部吃,赵营长在营部等着他俩。郭连长就送他俩上了营部。马干事和钱干事临走时,还和钟洪峰、陈二虎握了握手,说:过几天报纸出来了,就能看到你俩的光辉形象了。
他们笑哈哈地走了。
钟洪峰和陈二虎也出了连部。一路上往车间走去,陈二虎高兴地说:钟洪峰,你说这下子,我们是不是出了名啦?
钟洪峰说:谁知道算不算出名。
陈二虎又说:这还能不算出名了吗?报纸一出来,大家都看到咱俩了。
晚上,十班热闹起来。
连队吹了熄灯号。战士们还在“叽叽喳喳”议论钟洪峰被采访的事。唐班长拖着一口四川腔说:你这个兵娃子哟,这下子可是出了大名。你晓得咱们《铁道兵报》要印刷多少份报纸?我给你算一下,咱们铁道兵有3个指挥部(西南指挥部、东北指挥部、北京指挥部)、有15个整编师、4个新管处、3个独立团(汽车团、舟桥团、机械团)、2所大院校和3所学院、10个工厂、5个仓库、一个疗养院、还有两个野战医院配属咱们铁道兵(165野战医院和163野战医院),还有……哦……算了,算了……还有多少我也不晓得了,反正报纸是发到排班里……哎哟,这个数字又是算不清楚的……那肯定是铺天盖地了。
副班长黄承德说:是啊,到时候报纸来了,钟洪峰你一定要保存好一张报纸,寄给你爸爸妈妈看看,他们肯定高兴坏了。
唐班长说:兵娃子,莫忘了,问一下你父亲,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四川南充老兵。
黄承德说:08师一个师就有三万兵,哪能记得你啊?
唐班长说:不可能的,他们都叫我“唐司令”,老首长肯定认得我。
黄承德说:算了吧,你就别吹牛吧!反正吹死牛,不用你顶命,是吧?
十班睡的是一个大通铺。如果有一个人睡不着,就会影响一大片人。黄承德睡在那一头,从他那边数过来,中间还躺着八个兵,他和唐班长一个在这头说话,一个在那头说话,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中间那八个兵哪能睡得着呢?虽然他们已经把灯关上了,可是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听。
唐班长和黄承德兴奋地议论了一阵子。唐班长才拉着长腔说:好了,好了,我们都莫说话了。明天还要上班,都给老子闭上眼睛睡觉吧……
果然,过了八九天,《铁道兵报》上刊登出马干事和钱干事写的那篇报道。钟洪峰和陈二虎的大照片刊登在报纸二版最显要的位置上。虽然是黑白照片,印刷的效果不是很好。可是,钟洪峰和陈二虎威武的形象,却叫战友们赞叹不已。马干事和钱干事那篇稿子写得也很有文采,题目起得特别响亮。正题是《天寒地冻战鼓擂,后河岸边摆战场》,副题是:《——铁道兵08师修理营制配连大会战纪实》。报纸一送到十班,唐班长、黄承德、董富顺和那些战友都抢着看。唐班长叫钟洪峰:兵娃子,保存一张报纸,等回重庆探亲,拿给爸爸妈妈看。钟洪峰保存了一张报纸,压在床铺底下。他还收到一封信,是小雅写来的信。钟洪峰马上把信装进了口袋里,生怕别人看见了。
唐班长笑笑说:兵娃子,是哪个来的信?你还掖掖藏藏的,怕别个看到?
钟洪峰说:唐班长,是同学的来信。
唐班长说:晓得啰,你快找个地方去看信吧。
钟洪峰跑出了屋。来到营房旁边那条小溪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拆开了信。小雅的信还是写的文采飞扬:钟洪峰,我今天好高兴啊!我们这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哟!我在重庆都有没见过雪。那雪是那样洁白,美丽。山川都像披了一身洁白的婚纱。王朝他们男知青,还跑出来和我们女知青打雪仗。他们没有打过我们,都不好意思把雪球往我们脖子里扔。我们才不管那一套,把雪球都扔进他们脖子里,把他们冻坏了。都举着双手向我们投降了。把肚子都笑疼了。我们分了不少包谷、洋芋和红苕。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的主粮。洋芋和红苕还好办,煮熟了就能吃。包谷怎么吃呢?晒得干干的,咬都咬不动。吴霞妹姐姐就来教我们,把包谷碾碎了煮饭。碾碎包谷没有机器,要用一副原始的大石磨,人工推着,把包谷碾碎。冬天想把包谷磨碎很不容易,必须先用热水浸泡包谷,使包谷的皮容易脱落,捞出包谷后晾干,才可以在磨子上推。村里那个石磨好大,磨盘口粗粗的,一次可以放进去十多斤包谷。有一个“丁”字形带弯头的木制器具,村民叫它“磨搭钩”。“丁”字形是一个把手,这一头用绳子吊在空中,那一头连着磨子上的木柄,像火车轮子上那个连杆,必须两个人抓住“丁”字形把手做来回运动,才能转动那个沉重的磨子。推磨是很累的活,女知青都推不动,都是男知青推。磨碎好的包谷面子,要用筛子把米粒、皮、粉分开。包谷米煮饭,包谷粉蒸粑粑,玉米皮我们就送给村民喂猪了。这里农民冬天穿戴也很有意思,村民们几乎人人有一双棕靴子和一副“脚码子”。棕靴子是用棕树上的棕皮加上细麻布缝制成,很像北方的皮靴子。穿在脚上,很暖和,又防水。还可以套上一双耳子草鞋,就更暖和了。穿这种鞋行走方便,不怕踩雪。“脚码子”是用铁制成的,长圆形,鞋底下有铁齿。穿时,用麻绳捆绑在鞋底上,起到防滑作用。大巴山崖高壁陡,小路险峻,穿上“脚码子”,在冰雪路上行走,不会打滑摔跤,更不用担心不小心掉到山涧下去了。这儿的农民思想很保守,公社农技站下来推广包谷优良品种,像“白马牙”和“金黄后”的包谷,颗粒特别长,产量高。可是吴光辉不肯种,说种那种庄稼要使肥,沙坪村买不起化肥。村子里的孩子不上学,没有文化,所以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现在是冬闲季节,我和几个知青姐姐、哥哥一块商量,想在村里办一个文化夜校。那些孩子不识字怎么行呢?姐姐和哥哥都赞同我的想法。这件事,又找了吴霞妹姐姐,她也赞同。我们就是还没有找吴光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见。不过,我们想,这两天就去找他。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文化夜校一定要办。就是我们不知道怎么教孩子学文化,我们没有课本,也没有教材。张海霞姐姐的意见是,我们可以教孩子们学拼音,学简单的算数,还可以教他们唱歌。教歌的时候,再教他们认识歌词里的字。这样歌也学会了,字也学会了。我们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几个知青都当老师,谁会啥,就教孩子啥,反正总比一个字不认识强。等我们把这件事情办好了,我马上写信告诉你。我不写了,手都写得又酸又疼了。你祝我们成功吧!小雅。
钟洪峰读完信,又马上跑回营房,给小雅写了一封回信。把连队搞大会战的事情告诉了小雅,还有他受了一个连嘉奖,师报组干事采访他,照片和事迹上了《铁道兵报》。他又告诉小雅,他们这儿来了一个女子民兵连,都是年轻的姑娘。她们连长叫黄姑,可漂亮了。她要是扎上武装带,把腰儿束得紧紧的,更是英姿飒爽。黄姑和唐班长是老乡,两个人正在谈恋爱,但是不知道他们谈的怎么样了。唐班长整天咧着大嘴笑不够。唐班长这人真好,就像新兵连的吕文化,他处处都关心我,我都不好意思了。还有郭连长,和我谈过两次心了。问我当兵都想些什么,想没有想当一个将军。我说:想啊!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将军。还有刘技术员,长得很滑稽,弯弯的鹰勾鼻子,像威虎山上那个座山雕。技术可棒了,没有难倒他的难题。大会战就是他担任技术总指挥。他最喜欢和战士们打“争上游”,还会偷大小王。偷了大小王藏在军帽里,戴在头上。打完了一把扑克,忘了大小王还藏在军帽里,就赖人家把好牌都偷去了,自己一张好牌没摸着,就和人家吵。吵着吵着,把军帽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扔说,不跟你们打了!你们光会偷牌!把好牌都偷走了!那个大小王也从军帽里飞出来了。他“哈哈”地笑着,戴上军帽就跑了。还有我们班那个董富顺老兵,没人时,喜欢偷偷照镜子。照过来照过去。要是有人看见他照镜子,他吓得马上把小镜子藏在口袋里,脸也红了。他说话也嗲声嗲气,和咱们班那个周涛一样,像一个腼腆的女孩子。有一次,女子民兵连有一个姑娘找他借钳子用。他不认识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也不认识他。他正好在“三八线”上站岗。姑娘嘴巴很巧,一口一个兵哥哥叫着。说兵哥哥借我一把钳子,我回去要扯一根铁丝,好晾衣服。可他把脸转到一边,就是不和她说话。那个姑娘最后生气地说:你这个兵哥哥,是一个哑巴啊!他的脸都红了。正好唐班长走过去,对那个姑娘说:战士站岗,不能和你说话。你快走吧!那个姑娘笑嘻嘻地走了。以后那个姑娘见到董富顺,老远就喊他哑巴。董富顺的脸又红了。还有我们副班长黄承德,大家都叫他小老广。他是广东人。人很聪明。内圆磨,外圆磨,他都会操作。有的零配件精度要求很严,加工出来不能误差两三丝,这些精密度高的活都是他干。唐班长的技术也不如他。刘技术员很喜欢他。刘技术员就是喜欢有技术的战士。有一天上晚班,到了两点来钟,我的眼皮实在睁不开了,他叫我躲到小仓库的棉纱堆里去睡一会儿。后来,他们下了班,忘了喊醒我了。第二天早上,他和唐班长找不到我,才想起我还在小仓库里。他们那天晚上也是困坏了,回到班里,也没注意我的床是空的。副班长黄承德好像有对象了,他这几天总是躲着我们偷看信,还有一张姑娘的照片。唐班长叫我趁他不注意时,从他口袋里把那张姑娘照片偷出来看看。可是我不敢。偷看人家的隐私,我总觉得那样做不好。我们连队有意思的事情可多了,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吧。
钟洪峰写好信,马上送到了连部。
那一整天,钟洪峰的心里,都像吹着一阵阵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