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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沙坪村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5 16:21:39      字数:10144

  那一次,钟洪峰上了一趟师部。他是坐连队那辆破嘎斯车去的。吴江开的车。
  炼钢排要铸造一大批法兰盘,施工连队急等着用。制配连仓库没有钢锭了,得上师部后勤仓库去拉。炼钢排黑白加班,实在抽不出人手了。其他几个排人员也很紧张。郭连长叫二排派几个新兵去。刘排长叫六班、七班、八班、十班各去一名新兵。唐班长不高兴地对刘排长说:为什么非要叫新兵去?钢锭一块就有二百多斤重,钟洪峰那个小个子,还不一下子压趴了?刘排长说:老兵都一人一摊子事,忙的抽不出来。不叫新兵去,叫谁去啊?唐班长对董富顺说:你把磨床停下,替钟洪峰去。刘排长说:这不行!停了磨床,那些急需用的零配件加工不出来,耽误了机修连大修设备,这个责任你负啊?钟洪峰在一旁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对唐班长说:别叫董老兵去,还是我去吧。钟洪峰没有上过万源县城,也没去过师部。他想,正好顺便去看一下刘宗伯叔叔。妈妈多次来信对他说,见到刘宗伯代我们问个好啊。再去师部子弟小学看一看,他过去在子弟小学读过书,一直思念着班主任魏老师和从小在一块上学的同学。
  唐班长说:好吧,兵娃子,你去吧。要是搬不动那些铁砣砣,莫怪我啊。
  钟洪峰笑笑说:唐班长,我要是搬不动,我就用背驮。
  一路上,钟洪峰也大开了眼界。
  汽车沿着后河岸边的210国道奔驰着。后河对岸,是正在建设的襄渝铁路工程。隧道、桥墩、路基……那个宏伟的铁路建设场面十分壮观。让钟洪峰又惊讶,又振奋。吴江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比划着对钟洪峰说:瞧见吧,这都是咱们铁08师的施工现场,咱们师担负着襄渝铁路三溪段101公里的施工任务。
  钟洪峰说:咱们的战线这么长啊!
  吴江说:兄弟铁道兵师同样担负着艰巨的任务。不过,襄渝铁路最长的5333米的大巴山隧道,咱们036团和039团指战员和兄弟师一块担负施工。那儿地势险峻,地质复杂,是全线最关键的控制工程。他们斩断“观音崖”,跨过“一线天”,在半山腰凿出一条九弯十八拐的840个台阶的“通天梯”,把推土机、压缩机拆零碎了,一件件背上山,再安装起来,向大山展开猛烈的进击。横亘在川陕边界的这座地下长廊打通了,就为襄渝铁路胜利通车铺平了道路。
  钟洪峰说:吴老兵,要是不出来这一趟,还真看不到这么宏伟的场面。
  吴江说:等着一座座隧道打通了,一座座桥梁架起来了,路基修好了,铺上乌黑的铁轨了,火车“呜呜”地一叫,嘿!那个场面更激动人心呢。
  钟洪峰一路瞅着后河对岸宏伟的筑路场面,激动万分,也不感到疲累了。
  吴江这辆破车跑得太慢。到县城也就三四十公里,却跑了六个多小时。他们赶到师后勤部仓库,正赶上吃午饭。钟洪峰问吴江:吴老兵,这儿离师部和子弟小学有多远?吴江说:咱们刚才路过县城,还要一直往前开三四里路,才是师部。后勤部仓库与师部是一个东西方向,从这儿到师部还有五里路。钟洪峰原以为师部和后勤部仓库、子弟小学都在一块,没想到是在不同两个方向。他们吃完午饭,就开始忙着搬钢锭装车。钟洪峰、吴老兵和炼钢排那个材料员,再加上六班、七班、八班三个新兵,他们六个人累得满头大汗,棉袄都湿透了。吴江照顾钟洪峰,没叫他扛,叫他推了一个小推车,只管往外运送。钟洪峰没有戴手套,把手指头挤了一个大血泡,指甲盖也挤紫了,疼得直咧嘴。他们装完了钢锭。吴江担心晚上开夜车,路上不好走,又急着要往回赶路。钟洪峰也没好意思再提上师部和子弟小学的事了。吴江开着车往回走时,路过了万源县城,说:想进城去看看吗?
  城里有啥好看的吗?钟洪峰说。
  吴江开着玩笑说:看看乖妹子吧,长得挺漂亮的。
  材料员是一个二十三岁的老兵,一听看乖妹儿,来了情绪,笑嘻嘻地说:那好,咱们去看乖妹子吧。
  吴江“呵呵”笑说:瞧瞧,我这是有意考验你。你的思想还真不坚定,不经考验啊。
  材料员不服气地说:这话是你先说的,又不是我要去看。
  吴江说:好吧,算我先说的。
  材料员说:怎么算你先说的?就是你先说的嘛!
  吴江说:那就算了,咱们还是赶路吧。
  材料员还想着乖妹子,说:来一趟县城不容易,不看看,回去也怪可惜了。
  吴江又笑瞅着材料员说:怎么样,你归根结底还是想看吧?呵呵!那好吧,我把车开到城里头吧。
  万源县小城确实不大,就一条大街,路面铺着青石板。小巷狭窄多弯。两旁是一排排破旧的板板房,一家挨着一家。商店倒是不少,小饭馆、杂货铺、水果店等连成一片。铁08师医院、万源县委、县政府和县武装部大院也在这条路上。这几个大院的建筑,还挺像模像样,有几幢高楼。钟洪峰忽然看见一个头缠白帕子的老奶奶在吆喝着卖担担面,便想起重庆的担担面,一下勾起了思乡之情。吴江使劲地摁着汽车喇叭,前边有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走着,也不让道。吴江只好跟在牛车后边,好不容易挤到一条“T”字路口前。吴江把车停下来说:你们去看吧。前边有国营商店,里边有漂亮的乖妹子。
  你不去啦?材料员说。
  我有点累了,先爬在车上打个盹吧。
  逛就逛吧!材料员拉了钟洪峰一把,又朝车上的几个新兵说:走啊!跟我去看乖妹子吧!回到豆坪寺,就看不到乖妹子了。
  钟洪峰和几个新兵跟着材料员走进了商店。材料员也没顾得看商品,光东张西望地看乖妹子去了。有两个服务员,是姑娘,脸蛋白白的,瞅着材料员进来,嘻嘻地朝他笑。材料员也朝她们笑一笑。材料员领着大家在里边转了一圈,又拉着钟洪峰说:都看完了,也没有啥漂亮的乖妹子。咱们走吧。大家啥东西也没有买,空着手回来了。
  吴江惊讶地说:怎么,你们逛完了?这么快啊?不逛了,咱们就打道回府吧。
  材料员说:也没看到漂亮的乖妹子。
  吴江“哈哈”地大笑。
  回到了制配连,把钢锭送到了炼钢排,天也黑了。
  钟洪峰在伙房吃完饭,回到班里。
  唐班长问他:上师部了吗?
  钟洪峰说:没去成。
  唐班长忽然看到钟洪峰手指甲都压紫了,问他:是钢锭把手指头压的吧?
  钟洪峰说:没戴手套,挤了一下。
  唐班长说:我说你搬不动吧,你还逞能。疼吧?
  钟洪峰笑笑说:不疼。钟洪峰打心里觉得唐班长真好。唐班长老是处处照顾他。
  大巴山开始下雪了。雪花儿飘飘着,虽然不大,薄薄的铺盖在大地上。太阳一出来,雪又开始融化了。小路很难走,又黏又滑。走不好,摔一个大跟头。危险的路段,还会滚落到悬崖下。
  雪停了之后,男知青们跟着吴光辉进山去砍铁青钢了。川东的冬天是很冷的,不像北方有火炉子。冷的时候,人们打着哆嗦抄着手坐在家里。一些大一点的机关,或者一些条件好的城里人,他们有烤火盆,盆子里烧的就是这种用铁青钢烧的木炭。砍铁青钢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要跑三四里山路。附近山上都是松软的树木,不能烧木炭,只有“鹰谷嘴”上才有铁青钢。上“鹰谷嘴”要从村子后边的麻光岩爬上去,那里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只听河水“哗哗”作响却看不见流水。两边的山相距不过二三十米,要想过去却非常困难。刀切斧劈般的山峰无路可走,只有一段从绝壁上开凿出来的石凼儿通向高高的山顶。这段路有三十多米长,如果攀越过这段路,山上就平坦了。“鹰谷嘴”上的树种很多,有“九把斧”、“铁青钢”、“岩桑”、“火炮树”等等,光听名字就可以想象得出这些树木的坚硬程度。这些树木一刀砍下去,只砍出一个小口子,发出的声音是“嘭嘭”的。砍铁青钢的时候,要站稳脚跟,因为这种树很硬,又生长在危险的山崖上,刀砍上去会有反坐力,如果不站稳脚跟,树没砍倒,自己反摔到山下去了。下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上“鹰谷嘴”砍铁青钢,还要带足七八天的干粮和水,晚上要住在“老虎洞”里。上一趟山不容易,直到砍够了树木才下山。砍倒的铁青钢顺着山沟“放”到“鹰谷嘴”山下,那儿有烧木炭的窑。从那儿烧好了,直接背到城里卖。砍铁青钢一般是男人的活。小雅只能到山下帮助搬木料,或者跟着烧炭师傅打下手。
  砍够了铁青钢。吴光辉又领着他们去“砍火地”。当地耕作习惯流行“广种薄收”,砍倒一片树林,称为“砍火地”。干燥几天后,放把火烧了,称为“火子地”。这样的地,头两年肥力还好,庄稼收成也可以。种上四五年,土地贫瘠了就抛荒,再重新去砍树林。由于“砍火地”砍得山坡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像是癞子头一样,想恢复原貌一般需要三四十年时间,这样造成水土大量流失,绿色植被遭到破坏。可是,这种耕种在这里已流传了几千年,人们只能采取这种“广种薄收”的办法,保证收获的粮食叫肚皮不挨饿。不过,今年吴光辉不敢大张旗鼓地“砍火地”了。县里下了文件,禁止再“砍火地”,要保护山林不被破坏。吴光辉也怕被公社当成了反面教材,只好偷偷摸摸地砍了一小块“砍火地”,保证明年春上有地种,不挨饿就行了。这儿有一种竹编的巴篓,竹条编得很密实,在平原地区是用作装鱼虾的工具,但在这里成了农民们必不可少的装种子的工具。在许多陡峭的山坡上,农民把装有种子的巴篓绑在后腰上,右手拿一把短小的称作“点锄”的小锄头在泥土或石缝里挖一小坑,左手伸到背后的巴篓里拈上二三粒种子放在坑里,然后盖上土,拿脚踩一下。不少地方还得左手先抓牢岩石或树桩,脚踩住凹坑或树桩才能站稳,然后再挖坑播种。在那些光秃秃的陡峭的山坡上劳作,外地人见了都会吓得心惊胆颤。种子点进石窝之后,就开始等着老天下雨,苗儿拱出来了,也只能靠泥土里原有的养料供它长大。
  那天中午,小雅和王朝他们正在砍最后的一小块“砍火地”。砍完,就收工不干了。小雅突然感觉肚子一阵子疼。小雅知道是来好事了,对王朝说:王朝,你帮我看着人啊。我上那边林子里,有一点小事情。
  王朝现在也知道小雅说的小事情是什么了,说:你去吧,这边林子就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人来。
  小雅钻进了密林里,踩着一块石头刚要蹲下,突然听见草丛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小雅吓得赶忙提起裤子站起来,仔细地朝草丛中一看,是吴光辉的疯婆娘拿着一把砍刀朝她这边走来。小雅知道她傻乎乎的,也没理她,又蹲下了。
  小雅处理完了好事,跑回来对王朝说:我刚才看到吴光辉的疯婆娘拿着一把砍刀往东山走去了。她还把我吓了一跳。我还打算出来骂你是怎么帮我看的人。
  王朝说:幸好你没有骂我。你要骂我,就冤枉好人了。我一直瞪着大眼珠子帮你看着人哩。
  这天晚上,吴光辉打着火把到处找他的疯婆娘。村里的社员也出来帮他找。他们举着火把在密林中穿梭着,呼喊着……几乎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这时候小雅听说吴光辉的疯婆娘不见了,想起上午的时候她还在山林里见到过她,她像樵夫一样拿着一把砍刀往东山走去了。小雅就把这个线索告诉了吴光辉。吴光辉又领着人们举着火把进了东山。东山是原始森林,到处都长着密密的树木和龙头竹(一种膘薄,空心大,竹子根部左右长有两支竹根,犹如龙角一般,因而得名),有的地方茂密得连人都钻不过去。这些原始森林没有东北那种长满高大红松的原始森林那样,而是一些不成材的杂树里间夹杂一些青皮松。青皮松只适宜生长在高寒山区,树干成宝塔形,下粗上尖,一般只取没有丫枝的树干部分做建筑、家具材料,利用率比较低。在秋天,这些森林里、灌木丛中,长着许多“野葡萄”、“猫屎瓜”、“八月瓜”、“五味子”之类的野果子。野葡萄果实很小,紫黑色,酸甜带涩味。猫屎瓜比大拇指粗点,长约十厘米左右,颜色如猫粪而得名。剥开软壳,奶白色的果肉里包着种子,果肉味甜甜的。但是,村子里的老人们都告诫孩子们千万不要走进东山。东山地形很复杂,没有阳光,黑沉沉的,看不到天空,在里边转半天还会转到原来的地方,凡是没有经验的人,进去都会迷路的。东山里毒蛇也很多,不小心会被毒蛇咬伤,如果不及时治疗走出百步就会没命了。当年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率领8万红军,在20万敌人的重重包围中,苦战经年,先发动三次主动进攻,后又采用“收紧阵地,诱敌深入”的战略方针,将敌军引入以万源为中心的狭小地带进行决战防御,取得了歼敌8万多人的重大胜利。红军们也曾凭借了东山的险要地形与敌人展开了浴血奋战,打得敌人落花流水。烈士们的鲜血也染红了这片土地。可想而知,吴光辉的疯婆娘肯定是在东山迷路了。在这座大山里,走丢一两个人,根本算不了什么事。何况吴光辉的婆娘又是一个疯子。
  到了第二天早晨,人们看到吴光辉的脸色很难看。他好像忧伤了一晚上。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又跑到屋后立在山崖上伸着脖子朝进入东山的那条小路望去。
  然而,他的疯婆娘一直没有回来。
  村里人都在悄悄议论,他的疯婆娘肯定走进东山迷路了,要不就是踩空了脚掉到崖下摔死了。不过,人们又觉得奇怪,吴光辉的疯婆娘来到这里很多年了,过去虽然她疯疯癫癫也到处乱跑,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跑进东山里。这一次是什么东西让她着了迷,竟然一个人跑进东山里……
  沙坪村是一个缺水的村庄。虽然大巴山的溪流很多,每道山梁上都有许许多多被洪水冲出的条条沟壑。在雨季到来的时候,那些沟壑里汹涌的洪水滚滚而下。可是,雨季过去,这些沟壑又都干枯了。村民们的饮用水,都是用粗竹筒从很远很高的大山上的泉源引来的。竹筒子又分了一些叉,顺着那些叉又把水送到各家各户。但是,这里的村民居住相当分散,东一家,西一家。吴光辉如果吆喝村民们开会,要跑两三个小时,才能一户一户通知到。村里从山上泉源引来的竹筒子,离小雅他们的“扎根屋”很远。小雅要是挑水,或者洗衣服,就要跑到很远的村民家去。小雅别的事情都不发愁,就是最愁着挑水和洗衣服了。跑那么远的路不说,挑一担水,到了“扎根屋”,水就洒去一大半,肩膀压得又红又肿了。
  在小雅住处的下方,大概有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棵百年的老香樟树。这棵树直径大约有七十公分左右,长得枝繁叶茂。这棵老香樟树的旁边,有一个大水潭。站在岩石上看水潭里的水黑绿黑绿,深不可测。就是遇到大旱年间,也没有看见过它的底。村里老人常说这是一个凶潭。潭里有一个已千年修炼成精的鳖怪,每次修炼的时候就要出来喝人血。早年间这个潭里曾经溺死过一个暑天里热得不行,下潭里洗澡的放牛娃子。人们只是见他从岩石上跳下潭里去,没有“扑通”几下便没了动静。因为潭水深不见底。他淹死后,再没有人敢下去打捞。村民们只是站在潭边用竹篙在潭里荡来荡去,打捞了三天都没有打涝上来。一个星期后那放牛娃才从水中浮起,人已经被水泡成褪毛猪一样白白的。老人们就说这个放牛娃子身上的血已被老鳖怪吸干了。从此人们对这深潭又敬又怕。老人们不让娃子下潭游泳。妇女们也没有人愿意一个人在潭边洗衣裳。就是人多,也要先用棒槌在青石板上敲几下子,并且还要大声地吆喝几声,好像先吓跑鳖怪,才敢下到潭边洗衣裳。要是见红那几天,就更不敢去了,说是怕被鳖怪嗅到了血腥气,拖到水下去……小雅听了这个故事,就从来不敢到这个水潭挑水、洗衣服。她害怕那个鳖怪精会突然从水里跳出,一把将她抓到深潭里,吸干她的血,她也像那个放牛娃子一样,被水泡成像褪毛猪一样白白的身子从水面上浮出来……
  不过,有一个人却不害怕那个水潭,她就是马姗姗。
  马姗姗从小没有受过苦。她是家中的老幺。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成家了。父亲有五十八九,还没有退休,在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是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国家领导人来重庆视察工作,他都作为保健医生跟随着。妈妈原是银行职员,已经退休了。妈妈生马姗姗那年,都快四十了,差点儿难产。妈妈对这个小幺妹特别溺爱,总是亲昵地喊着她:小老幺,你想吃啥子东西噻?马姗姗就娇滴滴地说:妈妈,我好想吃赖汤圆噻。赖汤圆是成都的名吃,重庆哪有呢?妈妈就说:要的,等你爸爸上成都出差,叫他给你捎很多回来。马姗姗如果有一点感冒发烧,妈妈都要惊慌失措,打针呀,吃药呀。马姗姗的体质太弱了。穷人家的孩子抗一下子,也就过去了。马姗姗不行,从小在妈妈的“药水”中泡大了,反而没有一点抵抗力了。马姗姗长得也细皮嫩肉的,从小两个眼睛就很大,亮亮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马姗姗有这样优越的家庭,她也像一朵养在花盆里的花朵,被妈妈细心呵护着,不被风吹和雨打。她从上小学到初中,成绩也一直名列全年级榜首。吹拉弹唱,样样都会。马姗姗那时候就想,等上完初中,再上高中,上完高中,再上大学。她最理想的愿望是考上一所有名气的音乐学院,当一名著名的音乐家。马姗姗有一年参加了全市少年儿童汇演,她的独唱《让我们荡起双浆》,获得全市少年儿童汇演第一名。那张大红奖状,还一直挂在她的卧室里。可是,马姗姗这些美好的愿望,忽然一夜间好像都化作泡影了。她是重庆十三中68届的初中毕业生。十八岁如花似玉的马姗姗没想到同学们都积极报名上山下乡,她躲藏在一个角落里,恐慌地发抖,痛苦地想着自己未来的命运。说句真实话,她真不想下乡。就像她说的一样,她不是自愿来的。但不管是不是自愿来的,现实已经告诉了马姗姗,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唯一的办法,是和命运抗争吧。
  每到傍晚的时候,知青们吃完了晚饭。那些男知青盘腿坐在通铺上,点着昏暗的煤油灯,打着“争上游”,或者掀着“十一点”,往脸上贴着纸条,要不就是赢着香烟抽。女知青们不喜欢打扑克,盘腿坐在通铺上,缝补着破袜子,或是趴在昏暗的煤油灯前,看一本发黄的旧书。
  马姗姗就一个人走出屋,借着亮晃晃的雪地天,来到那个水潭边,背靠着老香樟树,默默地瞅着那一潭死水。她能站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马姗姗好像神志有问题。知青们都这么认为。她整天愁眉苦脸。打从她来到沙坪村后,大家很少从她脸上见到一丝笑容。起初,她整天哭喊着要回重庆。到后来,她发现哭啊、闹啊,都没有用。哭过闹过之后,还是得面对现实,还是回不了重庆,只能在这里安心扎根干革命,她渐渐地就心灰意冷了。
  她来到沙坪村后,叫她遇到过很多的伤心事情。先是水土不服,光拉肚子。后来又看到每顿饭都是红苕和包谷,端起碗就掉眼泪。还要天天跟着社员们去烧木炭,重重的铁青钢木头压在肩上,那细嫩的肩膀都压没了皮。又是大雪纷飞的日子,地面都结冰了,一阵阵山风吹来,直往衣袖、脖领子里钻,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刮,脸上和手上都裂开了口子。还有来了那个好事,连卫生纸都买不着,找块干包谷叶垫在里边……
  马姗姗对这样的生活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她整天不洗脸,不梳头,让又乱又脏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风儿吹着像一面破旗。走路也低着头儿,天天像掉了魂似的。
  每天早上出工,小雅都要喊她好几遍:姗姗姐姐呀,你动作快点呀!再不走,吴光辉书记又要点名扣工分了。
  马姗姗叹口气说:扣就扣吧。这么冷的天,要去砍火地,脸都被风吹裂了。
  马姗姗拿着砍刀懒洋洋地跟在小雅身后往山里走。到了山上,马姗姗又坐在山坡上,瞅着故乡的方向发呆。
  张海霞、刘荣荣、陈艳,小雅她们几个女知青干了一会儿活儿,都蹦呀跳呀地跑到山坡上采“红籽”。(一种火棘果实,也叫红籽树)红籽树有刺,采摘树上的果实要小心点,别叫尖硬的刺扎破手。但是红色的果子很好吃,味道酸酸的,又有点甜,饥饿了还能充饥。一串串红籽结在枝条上,像枝条上开了一串串花朵儿。还可以折一大把带着红籽的枝条拿回宿舍插在瓶子里,当花看。大家都兴致勃勃地采红籽,也喊着马姗姗一块来采。喊了半天马姗姗也不回应,仍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家都担心她这样下去,神经会错乱的。想逗逗她开心,她也不理睬。
  一天早上,小雅又喊马姗姗上工。马姗姗躺在床上不起来。小雅以为马姗姗昨天抬铁青钢累着了,现在想赖着床上睡个懒觉。小雅就走过去,想把凉手伸进她的被窝里,去把她凉起来。可是小雅的手还没有往马姗姗的被窝里伸,突然发现马姗姗脸色苍白,身体不停地颤抖,一种痛苦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
  小雅吃惊地问:姗姗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马姗姗有气无力地说:小雅,你帮我向吴光辉书记请个假吧,我今天好像不能去上工了。
  小雅伸手摸了摸马姗姗的头,马姗姗的头好烫手。
  小雅惊讶地说:你发烧啦!
  马姗姗淡淡地说: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段时间经常发烧。
  小雅说:我上村里找个人给你看看。
  沙坪村没有医务室,也没有赤脚医生。有一个村民会中医,是祖传的,从六岁就跟着他父亲学医。他父亲的医术很高明,方圆几十里的病人都来找他看病。他聪明好学,到了十来岁,就能给病人把脉开药方,甚至医术还超过他的父亲。一些不生育的婆娘,找他看过几次,开上几副中药,吃了,就能生孩子了。但因为他的成分不好,公社不许他开处方。还叫民兵监视着他。村里要是有谁有了病,都是偷偷找他看。
  小雅要拉着马姗姗去找那个中医看病。
  马姗姗突然抓住小雅的手说:小雅,不要去……我不想看,你帮我请个病假就行了。
  小雅说:有病为什么不看?
  马姗姗找了一个理由说:我从小就害怕吃中药,又苦又涩的,咽不进去。你去给我请几天病假,我也许休息几天就好了。
  小雅担忧地说:可是,你不吃药,病能好吗?
  马姗姗却催她说:你快去!快去!……
  小雅只好说:好,我去,去给你请个假。
  中午的时候,小雅在山上干了一会儿活,就担心起马姗姗一个人躺在“扎根屋”里,生着病不能做饭,又没人给她做饭,别饿着肚子,更加重病情。就偷偷从山上跑下来,想给马姗姗做点饭吃。还想看看她的烧退了没有。如果还继续发烧,就一定要把她动员起来,找村里那个中医给她开点药吃。
  可是,小雅刚走到屋子跟前,听见从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小雅停住脚,仔细地听了一下,虽然声音很小,她还是听出是吴光辉的声音。吴光辉不停地说:马姗姗,我明天就去公社给你开一个病假证明。有了证明,你马上就能回重庆了。你回去后,这边的工分我给你照记,口粮照分。等上边有了招工指标,或者有回城名额,我第一个推荐你。我保证能办得到。
  小雅又听见吴光辉继续说:马姗姗,这碗鸡汤你就喝了吧。这只鸡我还是从吴霞妹那儿讨来的,鸡汤能补身子。
  小雅又好像听见马姗姗在低声哭泣着。
  小雅弄不明白马姗姗为什么在哭泣?也许是她的身体不好受,发烧发的?或是她的感情太脆弱了,遇上吴光辉给她送来鸡汤,又太感动了,就止不住地哭起来。反正小雅没有弄明白。
  小雅站在屋外,也犹豫起来。是进屋去看看呢?还是不进屋呢?小雅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进屋好。一是小雅不太喜欢吴光辉,老觉得他那双眼睛有一种邪气,眼神儿瞅人时叫人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二是他两个人在屋里说话,自己突然进去,会叫他们很尴尬。小雅虽然年纪不大,但考虑事情还是蛮周全的。小雅在家里虽然是老小,但姐姐体质弱,有一些人情世故的事,妈妈都是领着她去。久而久之,小雅从妈妈那儿学会很多知识。可是小雅听着马姗姗不住地哭泣,又很想知道马姗姗怎么了,因为什么哭泣。小雅就跑到窗户下,想爬到窗户上往里看一看。但窗户是紧关着,什么也看不见。小雅想:算了吧,反正有吴光辉给马姗姗送鸡汤,她也饿不着,我还是回山去上工吧。
  小雅又回到山上。她还高兴地对那几个知青姐姐说:吴光辉书记真不错,知道姗姗姐姐生病了,他往吴霞妹要了一只鸡,杀了,给马姗姗煮了一碗鸡汤端去。
  张海霞就羡慕地说:是吗?改天我也生病,也喝吴光辉的鸡汤。
  刘荣荣说:我宁可不喝鸡汤,也不生病。
  陈艳却说:我不想生病,可是我想喝鸡汤。
  张海霞说:陈艳,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是又想要鱼,又想要熊掌,还就是你想得美啊。
  大家都“哈哈”地笑……
  那天,她们放工回来,看到小黑桌上有一个粗碗。小雅揭开盖在上边的盘子,里边有满满一碗鸡肉汤。小雅感到惊讶,马姗姗姐姐怎么一筷子也没有动呢?陈艳凑过来,拿鼻子闻了一下说:啊,好香的鸡肉,我真想吃一块。马姗姗还躺在床上。她对陈艳说:你如果想吃,你把它全吃了吧。小雅说:陈艳姐,你不能吃,这是给马姗姗姐补身体的。陈艳又瞅了一眼鸡汤,转身出了屋。大家都没吃那碗鸡汤。马姗姗也没动一筷子,那碗鸡汤就一直摆在小黑桌子上……
  又过了几天。
  这天下午,小雅和几个知青姐姐放工回来,突然看见马姗姗从床上起来了。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也洗得很干净。她正坐在床头上吹口琴。大家都感到奇怪,马姗姗今天的情绪为什么这么好呢?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但是她又会遇到什么高兴事情呢?大家都没忍心去惊动她,让她高兴地吹奏一会儿歌曲吧。马姗姗的口琴吹得很好。她会吹奏很多的歌曲。大家都记得,她们这群知青从重庆出发来万源县的路上,坐在那辆颠簸的大卡车上,闻着熏人的汽油味儿,大家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可是马姗姗一路上吹奏着歌曲给大家听,她吹奏着《我爱北京安门》、《唱支山歌给党听》、《在北京的金山上》。大家听着她吹奏的歌曲,都没有一点困意和疲倦了。可是,后来马姗姗突然把口琴锁进了柳条箱子里,大家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口琴声了。然而,马姗姗今天又吹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是一首多么优美动人的情歌啊……
  马姗姗吹完口琴,却突然流着眼泪对大家说:我明天就要回重庆了。
  马姗姗突然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走了。不过,知青们还是难舍难分地为她送了行。还问她以后还回来吗?马姗姗摇摇头说:不知道。小雅说:姗姗姐,以后再也听不到你优美的口琴声了,我感到心里好空荡啊。马姗姗就说,小雅,我把这把口琴送给你留做一个纪念吧。马姗姗把口琴送给了小雅。
  小雅记得很清楚,送走马姗姗那天,正好是1970年1月10日。而在这一天,小雅收到了钟洪峰从老连队写来的信。小雅刚送走马姗姗,心中有些忧伤。可是又收到钟洪峰的来信,心情又突然高兴起来。她马上趴在“扎根屋”的通铺上,给钟洪峰写回信。张海霞姐姐逗乐地问她:小雅有心上人了啊?小雅摇了摇头说:是最友谊的同学。陈艳姐姐说:不可能吧?一定是心上人。小雅说:我不骗你们,是真的呀。刘荣荣姐姐说:好吧,我们出去了。你留在屋里静静的写吧。不打扰你了。三个知青姐笑嘻嘻地出了屋。小雅便一句一句想着那些优美的词语,像在写一篇抒情的散文。她的信又写得很长,详细地把她来到沙坪村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告诉了钟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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