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老连队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4 22:37:06 字数:10926
这个地方叫豆坪寺。虽然叫豆坪寺,但没有寺庙和僧人。
豆坪寺位于万源县长坝乡和罗文坝镇之间。四面环山,山峰几乎达到了八九十度,一座山叠着一座山。那条210国道沿着蜿蜒的后河边陡峭的崖壁而凿成。道路崎岖难行,弯多路窄。一边是陡坎,一边是悬崖。崖下是滚滚的后河……210国道北接陕西镇巴、紫阳两县,南接达县和重庆。沿路上,喀斯特地貌特征的溶洞、石钟乳随处可见。石缝里顽强地长着一棵棵马尾松。这些马尾松由于冰霜雪雨的摧残,虽然左盘右曲直不起腰,有的树顶残断变形,可是那斑驳的树干,苍劲的虬枝,充分显示了它的顽强生命力。由于溪流千百年的冲刷,一个又一个深潭使人望而生畏。每条山脉都纵向形成许多山梁。山脉之间、山梁之间形成无数个沟槽。万源县曾是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斗过的地方,徐向前亲自指挥的著名的“万源保卫战”就发生在万源县境内,许世友将军指挥的水田乡“大面山战役”尤为惨烈。从长坝乡豆坪寺到万源县城,还须沿后河往东北走三四十公里,道路更曲折难行。这个豆坪寺确实太小,地图上没有标它的位置。只有那条后河地图上有其记载。万源县是以“万水之源”而得其名。河流繁多,水系十分发达。江汉流域的任河,嘉陵江水系的后河,及其支流白沙河等,均从这儿发源。山区河流在少雨或冬季时,流水很少。有的河段表面像是干涸了,但暗河又很多,水流会从河床下面进入暗河,在几百米甚至几里远地方忽又冒出来。到了雷雨季节,山洪暴发,波涛汹涌,洪水“轰隆隆”的咆哮声,几里外就能听见。也难怪,此时的后河,温文尔雅,清澈见底,水中的鹅卵石晶莹剔透……
豆坪寺几乎没有村庄。只有山腰下有一幢政府修建的四合院。院里住了三户人家。两户是男人修210国道负伤致残的工人,一个是男瞎子,一个是断了一条左腿的男人。还有一户是退休的养路工人,他是一个孤寡老人,原籍是河南南阳,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壮丁来到四川修公路,解放后退了休和老家失去联系就在这里安了家。他一辈子没有结婚。再就是210国道路边有两户村民。一户赶马车的四十岁的光棍子,姓王,脸上有麻子,外号叫王麻子。长得四肢短小,像个木墩子,一身的酒味和马汗味。他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发育很成熟,乳房高高的,也是四肢短小,像一个木墩子。另一户丈夫在罗文坝镇政府机关工作,女人三十来岁,有三个孩子,一男两女,经营了一个小店铺。门口挂着“豆坪寺杂货铺”的牌子。店内经营着盐巴、醋、香烟、火柴、碗筷、包谷酒、煤油、农具、麻绳、铁器等商品。还有一座废弃的炼铁厂,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修建的,不到一年就下马了,留下了一幢幢破烂不堪的厂房、办公楼、大礼堂和一座耸立半山坡上的大烟囱。厂房里有一些破旧生锈的设备,高大的行车、轧钢机、鼓风机什么的。这些破旧的厂房就成了08师修理营制配连的车间。另一座山腰上,几幢办公楼和一座大礼堂,是08师037团团部。在修理营制配连与037团团部中间,有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溪水中有一堆堆发洪水冲下来的大石头。洪水季节,小溪就变成了一条浑浊的大河。下面有一座水漫桥。离制配连二百来米,便被洪水淹没了,来往车辆无法通过。这条小溪很美丽,岸边生长着一丛丛红籽树,一嘟噜一嘟噜红籽火红火红的。站在小溪两边,制配连与037团团部能隔“溪”相望……
1969年12月30日上午10点半钟,钟洪峰和一百三十名新兵跟着刘排长欢天喜地来到了老连队——铁08师修理营。
那天早上,08师修理营营长赵铁锤已经接到刘排长从兵站打来的电话,知道新兵们一会儿就到。他和副营长彭长海一早就跑到公路上等候着。
营长赵铁锤中等个子,四十一二岁,黑脸,1947年入伍的东北兵,是全军爱兵模范。副营长彭长海是湖南人,个头比赵营长高一点,白脸,三十七八岁,1949年入伍,是修理营的秀才。
前一天,赵营长已经安排一连在通往修理营那条路口上搭建好了一个高大的松树彩虹门,上边插上了十面红旗,写上“欢迎新战友”的五个大字。路两边营房的墙上书写了“当铁道兵光荣”、“毛主席挥手我前进、襄渝铁路奉献青春”的口号。这会儿,一连、二连、三连的官兵们带着锣鼓,也都沿着210国道站成了两排,等待欢迎新兵。
不一会儿,新兵的车队从远处的山脊后面浩浩荡荡地驶过来。
老兵们看见车队驶过来都使劲地敲响了锣鼓,“咚咚咚”的非常喧闹和热烈。新兵们一下子激动起来了,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一路上奔波的疲累,消失到九霄云外了。新兵们一跳下车,老兵们就跑过来抢他们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
钟洪峰的背包也被一个老兵抢去背着,钟洪峰很不好意思。
新兵们全部跳下了车后,刘排长就集合了队伍。然后向赵铁锤营长报告:报告赵营长!一百三十名新兵,全部顺利带回老连队,请指示!
赵营长站在新兵队伍面前。审视了一眼新兵,洪亮地说:战友们,你们辛苦了!祝贺你们圆满完成了两个多月的新兵训练任务!热烈欢迎你们来到老连队!现在,襄渝铁路建设大会战已全面展开,老连队正需要你们!希望你们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发扬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为早日修通襄渝铁路再立新功!
赵营长发表完简单的欢迎词。接下来,副营长彭长海宣读分兵名单。这一百三十名新兵,要一分为三,分给一连、二连和三连。营部分兵方案在新兵没来之前就编制好了,彭副营长照名单宣读。他把兵分得很平均,一连汽修连,二连机修连,三连制配连,每连四十名新兵。剩下十名,分给营部和枪械所。钟洪峰和陈二虎,分到了三连。
彭副营长分完兵,叫各连连长把自己的新兵带回连队。
三连连长郭天飞、技术员刘克思、司务长田方亮三人早站在旁边等着。三连连部现在就他们三个人。指导员马春光上了军校,两年之后才毕业。副连长尚明天借调到师部装备科工作,去了有半年,装备科想把他留下。
郭天飞是个矮个子,1955年入伍,三十二岁,听口音湖北人。他个子不高,声音却非常洪亮,突然大喊了一声:三连新兵听我指挥!稍息!立正!跟我齐步走——
听到郭连长这一声大喊,三连新兵都惊呆了。钟洪峰也在心里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对郭连长产生了畏惧。
郭连长把新兵带回三连,很干脆地说:营长把欢迎词都说了,我就不啰嗦了。你们一路奔波,也辛苦了,抓紧把你们分到各班吧。
郭连长拿出名单,照名单宣读。来领新兵的各班班长已站在一旁等着,他们仔细听连长宣读名单,又仔细听新兵喊“到”。因为大家都不认识,生怕记错了名字,认错了人,带错了兵。
陈二虎被分到了九班,钟洪峰分到了十班。
当陈二虎听到郭连长宣读:陈二虎,九班!他突然扭过头问钟洪峰:你知道九班是干什么的?
钟洪峰摇摇头说:不知道。
陈二虎说:听说咱们连队还有一个炼钢排,工作很苦,千万别上那个排。
其实,陈二虎的忧虑是多余的。九班不是炼钢排,是铣床班。三连有四个排。四个排的工作是这样分工的,一排是车床、刨床、钻床;二排是电工、钳工、磨床、铣床;三排是电镀、电气焊、热处理;四排是木模、翻砂、炼钢。
这时候,郭连长已经宣读完名单。在一旁等候接新兵的班长和老兵们听到连长叫把新兵带回各班,都争先恐后地跑上去找自己班的新兵。
陈二虎个头高,又站在最前边,被他的班长一眼看见了。班长和老兵有帮他扛背包,有帮他拎提包,那种热情劲使得陈二虎真想流眼泪。他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一直没舍得抽的绿牡丹香烟,恭恭敬敬地向班长敬了一根,又向老兵们每人敬了一根。有一个老兵不会抽,直摆手不要。陈二虎非叫他点上。陈二虎的热情让那个老兵不好意思拒绝,接过去点上了,刚抽了一口,便呛得直咳嗽。
钟洪峰个子矮小。站在人群后面,别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别人。心里正在着急:怎么没人来接我呢?突然,一只大手重重落在他肩上,十班班长唐大春“哈哈”大笑说:呵!怪不得找你半天没找到。瞧瞧,你还是一个没得枪高的兵娃子哟!站在人群里连个脑壳都不露,让我上哪找你啊?
钟洪峰一下子高兴起来。他抬起头瞅班长。班长叫唐大春,外号“唐司令”,1962年的四川兵,老家南充。他大概有一米八的个头,二十七八岁,眼睛亮亮的,有一张大嘴,无论说话,还是不说话,都老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
唐班长先向钟洪峰自我做了介绍。然后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只大手已把钟洪峰的背包、提包和网兜都拎在手上。然后拍拍他的头顶说:兵娃子,走,跟我回班去!
唐班长走得风风火火。钟洪峰都跟不上他。想跟他说几句话,也难得插上嘴。身后两个老兵也是来迎接钟洪峰的。老兵见唐班长已经把钟洪峰的背包、提包、网兜都拿走了,他们没得东西拿了,只好空着手跟在他们身后往回走。
到了十班,屋里的老兵都“嚯”地站起来,纷纷跑过来和钟洪峰握手。
唐班长赶忙对他们说:大家莫要急嘛!我先对兵娃子说几句话噻!说完了,你们再认识也不迟嘛!唐班长把钟洪峰的背包往一张空床上一扔,说:兵娃子,这张床就是你的。往后,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了。
唐班长说完才转过脸朝大家笑笑说:好了,你们热情吧。
老兵们和钟洪峰纷纷握手。
唐班长等了一会儿,又笑笑说:呵!你们都热情够了吧?下边我把大家的情况介绍一下吧。唐班长就从副班长、战士,一个一个介绍开了。
十班,包括钟洪峰,一共有十名战士。唐班长的情况钟洪峰已经知道了。副班长黄承德是广东东莞人,1965年入伍,二十二三岁,个头不高,眼睛往里陷,外号“小老广”,人很聪明。沂蒙山老兵董富顺是1968年的兵,二十来岁,兼着班里的材料员。还有老兵齐先圣、莫石、石运厚、鲁开来、周子国、王开明……他们有来自四川、广东、湖南、山东、江苏、甘肃、贵州等,反正都是五湖四海的兵。唐班长的四川话说的又快,钟洪峰也没能把战友们的名字都记下来。唐班长说:大家时间长了,就熟悉了。
唐大春介绍完了。副班长黄承德又对钟洪峰说:你先休息吧,我们还要去上班。
原来黄承德正在车间里干活,听说新兵分到班里来了,放下手中的活儿,带着战士们回来欢迎钟洪峰。
他们和钟洪峰打完招呼,都走了。屋里就剩下唐班长和钟洪峰。
唐班长一边帮钟洪峰铺床,一边说:兵娃子,你给我说句实话,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钟洪峰不好意思地说:今年十四周岁。
唐班长笑笑说:是后门兵吧?
钟洪峰就怕别人这么说,脸红了,点点头.
想家吗?
不想了。
好,部队就是家嘛。
钟洪峰点点头。
唐班长又笑笑说:你喜不喜欢上十班啊?
钟洪峰说:报告班长,我喜欢十班。
唐班长笑了笑说:不用加报告。
钟洪峰说:明白了。
唐班长又说:钟洪峰,你晓不晓得你是郎格分到我们十班的?
钟洪峰摇摇头说:不晓得。
唐班长说:我实话告诉你,我听说有一个娃娃兵,要分到我们连,我向郭连长说,这个兵,一定要分给我。嘿嘿,晓得了吧?
钟洪峰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他一直没敢问唐班长,他为什么把这个娃娃兵要到他的十班来?
中午,郭连长吩咐炊事班改善生活,杀了一头大肥猪。炊事班养了三头猪,都是留着过年过节和重大喜庆日子杀的。
郭连长叮嘱炊事班长:今天是连队大喜日子。压缩萝卜、菠菜、茄子不要做了,做些有肉腥子的菜吧。炊事班炒了六个菜。有红烧肉、炒鸡蛋、木须肉、刀鱼罐头。看看实在没有菜可做了,又加了两个压缩菜,猪油炒压缩萝卜条和辣椒炒压缩茄子。炊事班把那些猪骨头扔进大锅里,添了一锅水,烧了一锅骨头汤。
郭连长在开饭的时候,先对新兵说:这头大肥猪,我一直等你们来才杀的。你们都放开大肚子吃吧,听见吗?锅里有的是肉。你们都给我吃得饱饱的。不饿了,就不想家了。
郭连长说话幽默。新兵们笑得前翻后仰,嘴里的大米饭都差点喷出来。
陈二虎满嘴淌油又塞得满满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吃完了一碗红烧肉,又盛了满满一碗红烧肉,跑到钟洪峰跟前用筷子指着碗,意思叫钟洪峰快点吃了再去盛。
钟洪峰笑陈二虎真没有一个吃相。
不过,这顿午餐对所有新兵包括钟洪峰来说是最丰盛的,也是吃得最香最饱的。他们在新兵连,伙食标准低,天天训练,十分消耗体力,再加上那些新兵们在家生活艰苦,肚子里都没有油水,饭量大得吓人,伙食费月月超支。司务长愁得只好掐着指头算账。司务长也抠死了,很少买鱼买肉。战士们两三个星期见不到肉腥子——说起肉腥子,新兵连流传一个笑话。有一次,有一个新兵打了一盘子炒白菜,看到菜里有一个像豆虫蛹一样黑阒阒的东西,以为是炼猪油的油渣子,当时没啥得吃,想留着等吃最后一个馒头吃。旁边一个新兵看见了,馋得直淌口水,就一筷子抢了过去,填进了嘴里。一咀嚼,天那!那是什么味儿啊?和干屎橛子味儿差不多!吐都吐不急……本来,这个“豆虫蛹”,是炊事员淘洗菜不细心,把一个臭了的菜虫子炒进了菜里。谁知道这件事被王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了,把司务长叫到了连部狠狠地熊了一顿:你他妈是吃干饭的?跟班不紧,查检不力,玩忽职守,你这简直是在破坏新训工作啊!司务长也是1962年的四川老兵,被王连长训得头耷拉得象锄钩,大气也不敢喘。指导员心肠软,朝司务长努了努嘴说:好了,好了,你回去认真写一份检查吧,态度要诚恳,认识要深刻,下不为例了。后来这个故事就一直在部队里流传着。
钟洪峰吃完饭,回到班里。老兵们都在换工作服准备上班去了。铁道兵在工作繁忙的时候,一般吃完饭就上班,中午没有午休。有时候设备不够用,歇人不歇设备,要分两至三班倒。
班长唐大春也换好了工作服。他对钟洪峰说:你刚到老连队,今天就不要去了,好好在屋里休息,处理一下个人的事情。该给家里写信,就写信。该洗衣服,就去洗衣服。等明天再跟着大家上班吧。
钟洪峰向班长点点头,就没有跟着去。
战友们都走了,剩下他一个人,营房里很静。钟洪峰想了想,应该给母亲、姐姐和小雅写封信了。营房里没有桌椅,床就是桌子,椅子就是每人发的那个用钢筋焊的小马扎。钟洪峰坐在马扎上,爬在床上写起信。他先给母亲写信,总是三言两语。把来到老连队分到修理营三连十班,老班长和老兵们对他很好,明天要上班了,你们不用挂牵我,请爸爸妈妈保重身体。此致,敬礼!信就写完了。然后,他给姐姐写信,和给爸爸妈妈写的信内容差不多。最后给小雅写信了,信写得很长。他写道:小雅,我又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一直盼着你的信。分别快有三个月了,好像分别数年。不知道你现在好吗?王朝也好吗?生活还是那么艰苦吗?你能受得了吗?我分到老连队了,在修理营三连十班。还没有去上班。但班长告诉我,明天我就要上了班。我们是磨床班,我还不知道磨床是什么样子。我这儿生活不算太艰苦。襄渝铁路建设已经全面铺开了,可能以后工作就要繁忙了。当兵以来,我感觉我有了很大变化,最大变化晚上站岗不害怕了。从前,我害怕晚上站岗。天黑糊糊的,四面都是大山,老是觉得会有鬼或者有坏人随时出现在我的眼前。但我现在会对自己说,不用害怕,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别拿鬼来吓唬自己。对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离开新兵连的时候,向团支部交了入团申请书。团书记还找我谈了话,鼓励我认真学习,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者青年团。小雅,你也写入团申请书了吗?你们那儿有团支部吗?我希望在不同的岗位上,我们能比翼双飞,好吗?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沙坪村离豆坪寺有多远吗?我想,如果不远,我想去看看你。哦,对了,我们十班有一个老兵叫董富顺,他长得和咱们同学周涛一样,说话也嗲声嗲气的,像个女孩子,喜欢红脸。好了,小雅,信就写到这,盼你早日收到信。也盼早日收到你的回信。
钟洪峰写完信。正要写信封,看到陈二虎趴在窗户上喊他。
钟洪峰匆匆忙忙把写给小雅的信塞进枕头底下,然后去给陈二虎开门。其实,那个破铁门没关,陈二虎一推就进来了。
陈二虎说:呀,钟洪峰,你们十班原来住在这啊?我为找你都围着营房转了一圈。哟,你在写信。给谁写信?让我看看行吗?
钟洪峰忙捂住枕头说:陈二虎,别人的信,你怎么能随便看呢?哦,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陈二虎笑笑说:是给你女朋友写的吗?还怕人看,是吧?哦,找你也没有什么事。你也不出去玩玩,咱们新兵的战友都分到各班了,你去看看他们呀。
钟洪峰说:你都去了?
陈二虎说:是啊,你还不知道吧,咱们新兵连一班到五班的新兵,都分的不错,都在一排、二排和三排。就是八班九班的新兵分得不好,分到炼钢排了。我还上炼钢车间看了,那儿有一台很大的炉子,说是叫什么电弧炉,火光冲天,他们就是用那个炉子炼钢。他们排还有翻砂。那些老兵穿的工作服都被火烧的一个洞一个洞的,活儿又脏又累,还没有技术,可没有意思了。分到炼钢排的新兵,羡慕死咱们了。
钟洪峰说:你刚到老连队,就到处乱转,不怕班长批评你?
陈二虎笑笑说:我都请示刘排长了,他同意的。他还说,今天放你们一下午假,你们就围着营房转转,熟悉熟悉。
钟洪峰说:你见到刘排长了,他在哪?刘排长把我们这些新兵带回来后,我还没有见到他哩。
陈二虎说:刘排长就住在我们营房,我还挨着他睡呢。我们那个营房可大了,住了六班七班八班九班。对了,你别写信了,我带你出去看看吧。
钟洪峰想了想,觉得出去看看也好。都到老连队一上午了,还不知道这个制配连是个什么样子呢?都干什么?战友们都住哪里?就说:好,我和你一块去看看。
钟洪峰跟着陈二虎出屋了。
陈二虎先领着钟洪峰上他们班的营房。营房里除了几个新兵在洗衣服和写信,老兵们都去上班了。钟洪峰和那几个新兵战友打了招呼,又去看了连部。他们从连部边上过去,没敢走近。然后上了炼钢排。回来又看了一排和二排的车间,也没进车间。最后去了一排。钟洪峰跟着陈二虎这么转了一圈,才知道,原来制配连住得很分散。二排、三排紧靠连部,是三排活动式的铁皮房子。连部住的是一排“L”字形拐角平房,可能是原来炼铁厂留下的化验室。连部门口有一棵大香樟树,树干很粗了。左边有一个大操场,竖了两个篮球架子。四排住在连部后边的半山腰上,也是一排活动式铁皮房子。旁边是高大的炼钢车间。一排住的很远,在210国道的路边上。就是那个当地政府为那几个残疾退休工人盖的四合院。210国道那一边,是那条滔滔流淌的后河。后河的边上,是汽修连。从四合院的左门拐出来,有一条与210国道成“T”字型的土路,直通营部卫生所和营部。土路左边是机修连。
钟洪峰和陈二虎从一排的四合院刚走出来,突然对面山峰上响起“轰轰隆隆”的开山炮声。只见满天拳头大的石头朝这边飞来,落到营房的铁皮瓦上砸得“呯呯”响。有两块石头差点落到他和陈二虎的头上。他俩赶快躲到了房子底下。
炮声响过一阵后,又宁静下来。
钟洪峰和陈二虎从房下跑出来,看到放炮的地方,硝烟弥漫,原来是施工连队在炸山挖掘隧道。
钟洪峰说:好危险啊,石头都飞到这边来了。
陈二虎说:要不是躲得快,就砸在脑壳上了。
钟洪峰说:他们是哪个连队?
陈二虎摇摇头说:不知道。
钟洪峰忽然想起新兵连的那些战友,他们有一些分到了施工连队,就说:现在也不知道副班长吕文化和朱庆福在哪?
陈二虎说:他们可能都分到了037团。具体哪个营,哪个连,我也不清楚。
钟洪峰说:他们如果在037团,咱们说不定哪天能见到他们。
陈二虎说:可是037团这么大,拉的战线又那么长,你又不知道他们在哪个连队,你上哪儿去见他们啊?
第二天早上,钟洪峰吃完了早饭,在唐班长的带领下去上班了。
钟洪峰瞅着眼前这座大车间,惊讶地张大了嘴。车间从这头到那头,有三百多米长。中间有一条道,供平板车行驶。道的两边便是斜“一”字形排开的车床、钻床、刨床、铣床和磨床。钟洪峰顾不上数那些车床有多少台,凭着他的感觉,反正不下三四十台。这边的刨床和铣床也有十五六台。钟洪峰把磨床数得最清楚,一共是六台。三台内外圆磨,两台平面磨,一台曲轴磨。钟洪峰又抬起头,看到空中有一台行车。
车间里的机鸣声“轰隆隆”得震耳。
大家跟着唐班长走进车间之后,在没工作之前,唐班长要先讲几句话,把当天的工作安排一下,这是每天上班必须要履行的程序。谁今天做什么,哪些活儿要马上干出来,哪些活儿技术要求比较严,干得时候要多加小心等等……
唐班长安排完了工作,老兵都上床子了。唐班长又扭过头,对董富顺说:你上仓库去给钟洪峰领一套工作服来。
董富顺长相和举止都像个大姑娘,一对双眼皮,大眼睛,有时瞅人羞羞答答,说话嗲声嗲气。董富顺去了不到一刻钟,抱着一团衣服回来了。
钟洪峰打开一看,是一套破旧的棉衣棉裤。棉衣上的扣子都掉光了。
钟洪峰瞅着这套破棉衣棉裤,忽然感到很亲切。他想起小时候在云南楚雄,看到那些打山洞架桥梁的战士,穿着露着棉花的破棉衣棉裤,腰间里扎一根草绳子,在潮湿、危险的隧道里紧张的施工着。当时国家困难,铁道兵的工作服都是老兵上交的旧军装。钟洪峰此时捧着这身破棉衣棉裤。感觉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铁道兵。
钟洪峰躲到一边换上工件服走过来,唐班长和董富顺都笑得前翻后仰。棉衣可能是二号的,套在钟洪峰身上像披了一件大衣。
唐班长笑了一会儿,又训起董富顺:你们山东兵忠诚厚道,可就是做啥子事情都不晓得动脑壳。你也不想一下钟洪峰穿五号军装还长一截,这身二号棉衣,他郎格能穿吗?
董富顺委屈地说:我在仓库里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小号的。要不,我再去看看。
唐班长把手一挥说:算了,别去了。你都在仓库里翻遍了,再去找还能变出来吗?就叫钟洪峰这么凑合穿吧。
董富顺说:还没有扣子呢?
唐班长想了想,从工具箱里扯出一条破军装裤子,那是从仓库里领来的擦机布,撕了一条布条子,搓成一根布绳,叫钟洪峰裹起棉袄扎在腰上。
唐班长又拿出一堆千分表、千分尺,叫董富顺指导着钟洪峰先熟悉量具。唐班长交代完了,就推着一车昨天完成的产品,有活塞销、气门片、活塞环去找检验员验收入库。
钟洪峰学得很认真,一会儿就学会了那些量具。
这时候,大概已经是十点多钟了,战士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工作,谁也没有注意到营长赵铁锤来到车间。赵营长走到钟洪峰身边,钟洪峰还在低着头学习量具。正巧唐班长推着小车回来,看见了赵营长。
唐班长叫了钟洪峰一声:钟洪峰,赵营长来看你们了。
钟洪峰心里一慌,瞅着赵营长傻笑。
赵营长也笑了笑说:小家伙,来到老连队还习惯吗?
钟洪峰点点头。
赵营长说: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钟洪峰一怔,嘴上答道:还好。
赵营长说:有空给你父亲写信,代我问他好。
钟洪峰又一怔。
唐班长这时候听明白了,咧着大嘴说:赵营长,你是不是和钟洪峰的父亲是老战友啊?
赵营长说:钟主任是我的老首长。
唐班长说:我们那批四川兵,也都是老首长接来的。当时我们新兵连在云南禄丰的一个小公社训练,老首长还来连队看望我们,只是我现在想不起老首长的模样了。
赵营长“嗯”了一声,拍了拍钟洪峰的肩膀说:在部队好好干吧。你爸爸过去是咱们08师的政治部主任,你现在又到08师来当兵。两代铁道兵,要给咱们老铁争光啊。
钟洪峰点点头。
赵营长对钟洪峰鼓励了一番,又扭过脸对唐班长说:我说唐司令,你的婚姻大事是怎么回事?这次回去探家也没对上鼻子吗?你今年快二十八了吧?我告诉你,可不要挑三拣四了,小心挑花了眼。
唐班长一下子脸红了,他“支支唔唔”地说:赵营长,我哪敢挑三拣四啊,是人家姑娘不愿意跟咱。
赵营长说:我不信,凭着咱们响当当的铁道兵战士,能没有姑娘跟?
唐班长伸手摸着头皮说:是真的,嫌俺穷。
赵营长说:我不管那些,反正你今年必须给我找一个姑娘。如果你还讨不上老婆,我把你这个班长撤了。
唐班长伸了伸舌头,说:是!营长!
赵营长说完,又上那边去看新兵了。
班长唐大春的对象确实很难找。其实,唐班长论模样,在四川这个地方应该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小伙子。瞧他那高高的个头,很有男子汉味儿。又是当兵的,穿上一身绿军装,红帽徽红领章,多么潇洒啊。在制配连里,除了连长郭天飞、指导员马春光、副连长尚明天、技术员刘克思、二排长刘勇,属唐班长岁数大了。四排崔排长和一排马排长,车床班的吴班长,和他都是老乡,也是一年的兵,人家三四年前就把媳妇娶回了家,孩子都有两三岁了。不过,唐班长确实家里穷。盖不起房子,还有两个哥哥打光棍子。每次回去探亲,上门介绍对象的媒人不少,但女方一了解他这个家庭,都摇摇头走了。唐班长是乐观派,爹妈都为他焦急。他“哈哈”笑说:不忙,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他的爹妈只好叹口气说:那就等吧,等你的缘吧。
这一天,是星期天,突然有两个姑娘来制配连找唐班长。
一个是高个子,圆圆脸儿,大眼睛,一根粗辫子甩在脑后,长得挺丰满,有二十三岁左右,叫黄姑。一个是小个子,瘦脸儿,脸色焦黄,眼睛挺明亮的,看样子不到十六七岁,是一个孩子,叫秀云。黄姑、秀云和唐班长都是一个村的。那个叫秀云的姑娘,还管唐班长叫三叔。她们是南充民兵团二营女子民兵连的民兵。前几天才从南充来到豆坪寺配属037团二营六连修建大庙岭大桥。她们的营房,就安扎在制配连所在的山脚下,紧靠在210国道旁边。
班里的战士看到两个姑娘来找班长,都互相眨了眨眼睛,交换了眼神,一块跑出了屋。他们跑到了门口,又顺着墙根悄悄溜回到窗户底下,慢慢地伸出头朝屋里看。
唐班长倒了两杯开水,递给了黄姑一杯。黄姑捧在手上,没有喝,却把头扭到一边,装着看糊在墙上的报纸。好像黄姑看秀云在屋里,有一些话还不好意思说。
唐班长又给秀云倒了一杯水。倒完了水,站在一旁,不停地搓着两只大手。
秀云别看岁数不大,人挺聪明。她看见钟洪峰床底下泡了一盆脏衣服,端起盆子对唐班长说:三叔,你和姑姑说说话,我上河边,把这盆脏衣服洗出来。
唐班长也没有制止她。
秀云端着脸盆出去了。
唐班长才朝黄姑笑笑说:怎么这么巧啊,你们也来大巴山修铁路?而且,还和我们连在一起。
黄姑笑笑说:咱们县召开了动员大会,民兵团长在大会上说,一人修路,全家光荣。大家都积极报名来了。这次我们南充来了一个民兵团,有四千多人呢。我们这些姑娘都编在女子民兵连里。
唐班长瞅了黄姑一眼说:那……你,你今天是特意来看我?
黄姑忽然皱了一下眉头说:废话!不特意来看你,还来看别人?前几天我就想来看你。连队事太多,要忙着盖营房,一直没有时间。今天休息一天,我才有空来了。
唐班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地笑了。
黄姑又瞥了他一眼说:喂,你笑什么?怎么,对我不欢迎?
唐班长忙说:不不,一万个欢迎!
黄姑说:欢迎,你还问我?
唐班长说:我,我……
黄姑忽然装着生气的样子说:我,我什么?看你对我一点也不热情。算了,我去喊秀云,我们回去啰。
唐班长忙笑说:别,别回去了。今天连队改善生活,蒸大包子,你俩在这儿吃饭吧。
这时候,秀云洗好衣服回来了。
秀云说:姑姑,不走吧。在这吃,我都饿了。
黄姑说:好吧,我们就留下。
唐班长没有想到,他从炊事班端回了一大盆大包子,足足有二十多个,秀云这么小的人儿,一口气吃了七个。
秀云打着饱嗝说:三叔,你们连队的包子真好吃,我这是吃的第一顿饱饭。
唐班长惊讶地说:怎么,你在哪儿吃不饱?
秀云说:嗯,女子民兵连要啥没啥。煮饭的铁锅还是跟解放军借的。柴火都是湿的,点不着火。吃的是没煮熟的夹生饭。每人每顿发一小块榨菜,根本吃不到肉和蔬菜。
唐班长心疼地说:秀云,以后饿了,来找我。我给你偷几个馒头留着。
秀云说:三叔,不要。连长知道了,要批评你。
唐班长笑笑说:没关系,三叔悄悄地拿,没有人知道。
黄姑也笑道:你们光谈吃的,没有出息。
他们三个人都笑了。
黄姑和秀云没有坐长。连队还有很多事情,忙死了。她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唐班长一直把她们送到山脚下。
那天晚上,唐班长竟然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真没想到会在襄渝铁路建设工地上,遇上黄姑。从黄姑含情脉脉的眼神里,唐班长已看出了那一种意思。唐班长越想,越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唐班长还不知道,黄姑现在是南充民兵团二营女子民兵连连长。
钟洪峰躺在床上,也在想唐班长高兴的样子。唐班长老是滚来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