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会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3 19:05:10 字数:11225
新兵训练结束总结大会是12月23日召开的。
这天,天空晴朗,少有的太阳从薄雾中升出。
新兵们吃完了早饭,就整整齐齐地坐在操场上。各排的排长们站在队伍前边,挥舞着两只大手,展开了拉歌比赛。一排长朝着战士们大声地吆喝着:咱们请二排唱首歌好不好啊?一排的新兵们跟着喊道:好!请二排来一个!二排长就朝他排的新兵说:一排要和咱们赛歌了,大家都鼓足气!把声音放洪亮些!咱们唱首《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吧!
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
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离别了天山千里雪,
但见那东海万顷浪,
才听塞外牛羊叫,
又闻那个江南稻花儿香。
同志们啦,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啊,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
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劈高山,填大海,
锦绣山河织上了铁路网,
今天汗水洒下地,
明朝那个鲜花齐开放。
同志们啦,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啊,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二排唱完了歌。二排长又大声吆喝着:咱们请一排来一个!好不好啊?二排的新兵也跟着喊道:好!请一排来一个!
王连长对这个总结大会很重视。一连在这次新兵训练中,各项成绩名列全团第一。团部把一连上报到师部,给他们荣立了集体三等功。因此,一连为开好这个总结大会,做出了精心安排。王连长专门叫二排长带领着一个班的战士,上山砍了松枝,在操场上搭建了一个高大的松树彩门,上面插了十面彩旗,横梁上用红纸写了几个大字:“新兵一连总结大会”。他们把会场布置得十分隆重,使战士们感到气势宏大,很受感染。
王连长还把团部和营部的首长请来参加总结大会。
十点半钟,总结大会正式召开了。团和营里的首长都坐在主席台上。团里的首长来了一个年轻的参谋,本来刘团长要来参加大会,他临时接到大竹县政府的会议通知,没能出席,所以叫这个参谋来代表他。营里是正副营长都来了。总结大会用的时间不长,大约一个半小时。新兵连庄指导员主持了会议。王连长总结了新兵训练工作,庄指导员宣布了表彰名单。这次新兵受表扬的不少,其中就有钟洪峰。宣布完了表彰名单,团首长和营首长都分别讲了话。
总结大会结束之后,就到吃午饭的时候。团里和营里的首长都没有走,被王连长留了下来。王连长昨天就做了安排,总结大会结束后,连队要搞一个大会餐。他叫司务长领着炊事班人员上镇上买来了两只羊和三十多只鸡,还买来几箱子白酒。炊事班的战士从早上就忙着宰羊杀鸡。此时,从伙房里飘出来煮熟的羊肉味儿,把那些新兵们馋坏了。这些新兵们自从离开家,来到新兵连,还没有好好地会过一次餐。新兵连的生活标准很低。老连队的伙食标准一天是五毛四分钱,战士们要施工,消耗体力大,有施工补贴。而新兵连没有施工补贴,才四毛五分钱。新兵连又没有养猪,没有积累,平时想改善生活,司务长都要精打细算。现在新兵训练就要结束了,司务长算了算账,结余了不少钱,就问王连长怎么办?
王连长说:咱们总不能把这些节余带到老连队吧?买些鸡羊来,开完总结大会,给新兵们改善一下生活吧。
司务长说:还买酒吗?
王连长说:废话!买!
新兵们闻着肉香味儿,在营房里都坐不住了。有一些嘴馋的新兵,还跑到伙房里想先弄一块羊肉骨头啃啃。司务长朝他们吼道:再等上半个小时,你们就等不住了吗?一群馋猫,都给我出去!司务长连推带搡地把那些馋嘴的新兵赶出了伙房。那些馋嘴的新兵们就拿着碗筷在外边等着。
终于盼到开饭了。值日排长的哨声刚吹响,他们已经排好了队伍,走进了食堂里。按照各班划分的位置,围在一起蹲在地上。值日的新兵跟着副班长进伙房去端菜。他们从伙房里端来四大盆菜,一盆炖羊肉,一盆辣椒炒鸡,一盆红烧肉,还有一盆白菜排骨汤。炊事班的菜盆不够用,把新兵们用的洗脸盆都拿来了,用火碱刷了刷,就当菜盆用。新兵们闻着肉香味儿,也顾不上是什么盆。过去连队改善生活包水饺,也拿洗脸盆打馅子和面,所以他们都习惯了。
菜上齐之后,这些新兵们也不等王连长说话,都眼珠子瞅着盆子里的羊肉和鸡肉,看一看哪块大,然后伸过勺子挖进自己的碗里。
王连长手里端着一口缸酒,站在大家的中间,看到各班的菜都上齐了,准备发表几句演说,却发现大家都已经吃了起来。王连长就有些生气地说道:都急什么?先等一会儿吃!俺还有两句话没说!
班长们马上制止那些新兵说:别吃了!王连长还要说话!
王连长说:新兵连训练就要结束了,俺们新兵一连被师部荣记了集体三等功,这是全连指战员的功劳。今天,俺借这个机会,敬大家一杯酒!来,俺们举起口缸,先干一杯!
王连长敬完了酒,然后又朝大家说:好吧,现在大家开始吃吧!大家放开肚子吃,别怕吃光了没有,大锅里还有的是。
王连长发出了开始吃的命令,那些新兵们就忙碌起来了。有的举起口缸干杯,有的抓起一根羊腿,啃着,满嘴的油顺着嘴角直往下淌。
钟洪峰他们班的战士还比较文雅,十三个人围成一圈,都在等着班长崔福贵说话。班长崔福贵看见别的班都活动起来了,他叫副班长吕文化把酒瓶子起开,给大家倒酒,他朝大家说:王连长把话都说了,咱就长话短说,大家喝吧!
钟洪峰这是第一次喝酒。副班长吕文化往他的军用口缸里倒了小半缸酒,钟洪峰忙用手捂住口缸,不让吕文化再倒了。
吕文化笑笑说:就喝这一点啊?
钟洪峰说:我从来没有喝过酒,我怕喝醉了。
班长崔福贵朝他笑笑说:怕啥?当兵的,哪有不敢喝酒的?
钟洪峰还是不敢喝。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用筷子沾着酒叫他舔过,把他辣得直伸舌头。从那以后,他知道酒不是好东西,非常辣。
班长崔福贵说:今天大家都得喝!谁不喝也不行!
钟洪峰没有办法,举起口缸,先闻了一下,挺呛鼻子。看见大家都喝了,觉得不喝不好意思,怕战友们笑话他,就鼓足了勇气,喝了一口。酒进了喉咙,像火在那儿燃烧。钟洪峰强忍着,没叫酒吐出来。
钟洪峰发现,副班长吕文化的酒量不小,他喝完了半口缸白酒,又倒了半口缸。班长崔福贵怕他喝醉了,说:就喝这半口缸了,多一点也不准喝了。
吕文化笑笑说:没啥,我在家的时候能喝一斤酒哩。
除了吕文化能喝酒,陈二虎和马家祥也很能喝。他俩还会压手指头,谁输了,谁喝酒。不过,每个班发的酒是有限的,司务长只给了三瓶酒。司务长发酒的时候做了交代:你们喝是喝,谁要喝醉了,出了洋相,挨了训,自己找倒霉啊。
钟洪峰害怕喝醉了,不敢大口喝。可是,喝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那小半口缸白酒都是怎么喝进肚子里了?他刚开始喝的时候,感觉那酒又热又辣,到了后来,什么味儿也感觉不出来了。他甚至觉得喝酒很有意思,能显示出一个男子汉的风度。小的时候,父亲往他嘴里滴一点酒,他都吓得直摇头,但他现在敢大口地喝酒了,自己也像一个男子汉了。
连队这次会餐很热闹,很多的新兵都喝得脸通红。有的新兵还多次站起来松裤腰带。可是,他们虽然都酒足饭饱了,但是还有一些新兵不舍得离开,眼珠子还不住地往那些盆子里瞅着。只可惜他们的胃实在是装不进去了。
新兵们喝完酒,吃完饭,连队放了半天假,自由活动。有些新兵上镇子上去了。钟洪峰跟着吕文化上操场上打篮球。
操场上只有一个篮球架,只能打半场。钟洪峰和吕文化就跟那几个新兵分成两组,打起半场球。钟洪峰和吕文化他们一伙。吕文化和那几个新兵个子都很高,他们是球场上的主力。钟洪峰个子矮小,在他们当中起不到一点作用,只算顶半个人罢了。但是,钟洪峰蹦蹦跳跳得比谁都活跃。他一会儿跑到东,一会跑到西。但他跑来跑去,连个球边也没摸着。吕文化到了发球的时候,把球扔给钟洪峰,叫钟洪峰发球。钟洪峰能有发球的机会,也很高兴。他抱着篮球,四下找目标,想把球分出去,找了半天才看到吕文化,却被一个大个子新兵伸出两只胳膊挡住分不出去。他感觉那个高个子新兵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头顶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就急了。忽看到那个新兵的裤裆下是一个漏洞,就把球从新兵的裤裆下滚了出去。他把球滚给了吕文化。吕文化从地上拾起球,想投篮,看见钟洪峰正好跑到篮下,那个位置很好,又把球传给钟洪峰。钟洪峰也伸着两只手,等着接吕文化传过来的球。他明明看到球飞来了,想抱住球,却抱了个空,球砸在他的额头上,把他砸倒了。吕文化跑过来扶起他,问他摔着了没有?他拍拍身上的泥土说:没有,就是把屁股摔了一下,有点疼。吕文化说:我再给你球,我小一点力气。过了一会儿,吕文化看见钟洪峰又跑到篮下,又传给了他一个球,钟洪峰又没有接住,还是砸在额头上,又把他砸倒了。钟洪峰站起身,感觉奇怪,明明看见球朝自己飞来,伸出手为什么就接不住呢?钟洪峰不知道,他是喝醉酒了,眼花了,幻觉在作怪。钟洪峰又打了一会儿球,还是接不住球,并且感到眼前天摇地晃,站不稳了。
钟洪峰对吕文化说:我不想打了,想回去睡觉。
吕文化说:你回去睡吧,我再玩一会儿。
钟洪峰往回走时,两条腿软得像团棉花,踩在地上犹如踩着云儿似轻飘飘的。回到营房,一头栽倒在床铺上,就睡着了。
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被班长崔福贵使劲地喊醒了。崔福贵问他:钟洪峰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好受呢?感冒了吗?
钟洪峰摇摇头说:没有感冒,就是感到头疼。
崔福贵想了想,忽然“哈哈”地大笑说:钟洪峰,你是喝醉酒了吧,快起来喝点水吧!
钟洪峰说:是啊,我感到口干死了。
这是钟洪峰十四周岁头一次尝到了喝醉酒的滋味。他才明白喝醉了酒,原来是这样的昏昏沉沉和身不由己啊。不过,那天钟洪峰喝得不多。如果喝多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温柔和安静,他肯定会呕吐不止。
离新兵分配还有五六天时间,这时候也快过元旦了。团部又交给一连一个非常光荣又艰巨的任务,叫一连帮助公社民兵团看管两三天犯人。公社民兵团的民兵都上了“战山河”工地上,暂时还来不及抽回来。王连长接了任务,马上做了紧急动员。因为这是一件重大的政治任务,来不得半点马虎。
说是犯人,其实都是公社民兵团从农村抓来的一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统称“黑五类”。这些人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服,背后说共产党的坏话;还有的在农村里偷鸡摸狗,乱搞男女关系,抽卦算命,搞迷信活动,反正都是一些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由于临近年关,这些人是一些不安定因素,公社革委会担心这些人趁节日之际,在农村煽风点火,颠覆伟大的社会主义,就把他们统统收拢起来,关在公社的一座四合院里,办学习班。也是敲山震虎,警告他们一下,叫他们放老实点。有低头认罪好的,教育一番就能放回去了。
这些人有五六十个。有男的,有女的,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也被民兵抓来了。她是一个神婆,经常偷偷摸摸地去给人家跳大神,说能驱妖捉魔,招魂安神。被村民们举报了。还有一个老师,他在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的报纸上练习写毛笔字,污辱伟大领袖,这还了得吗?被另一个老师看到,马上报告了学校革委会,学校革委会又报告了公社革委会,公社革委会就派民兵连夜把他抓了起来。这个老师有五十多岁了,很瘦的身躯,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公社民兵团长问他为什么要在伟大领袖头像上写毛笔字?是不是对伟大领袖怀有刻骨仇恨?他淌着一脸老泪说:我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我对伟大领袖没有刻骨仇恨,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领导我们闹翻身,我才过上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对他老人家感恩都来不及,哪敢反对他呢。我求求你们,我真的是无意识的,真的,你们就原谅我这一次,我下次一定不敢了。民兵团长说:你以为你还会有下一次吗?这一次就要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任这个老师怎么求饶,民兵团长也不听他那一套,还是把他关起来审查。
一连接受的这个任务是站岗放哨,监视这些犯人的行动,别叫这些犯人跑了。这些犯人是根据不同的性质,三五个人一组,关在一间屋子里。他们的行动受到严格的限制,上厕所要请示报告,由看守的战士押着去。回来还要请示报告,看守的战士打开房门,放他们进去。他们白天参加学习,主要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无产阶级专政的一些文章。学习完了,要闭过反省,还要写交代材料。写完材料送给民兵团长审查,通过不了,再继续写第二遍。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是文盲,不会写字,要找人代写交代材料。每天的伙食很差,一块榨菜,一碗稀饭,一个黑馒头。家里还要送来伙食费。检查深刻的犯人,如果罪行不大,能提前出去。顽固不化的犯人,就没有天日了,弄不好要劳教和判刑。当然,这些犯人经过严密审查之后,有一大部分犯人能很快放出去。极少的犯人押送到县城里,交给县里审查。
看守任务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任务很艰巨。那个四合院很大,楼下楼上都关着犯人。白天晚上都要看守。站一班岗需要十多个战士。在院子里设好几个固定岗,几乎每间房子要有一个战士站岗。在院子外边还要放几个流动哨。排长和班长都要带岗。
钟洪峰他们班和二班是第一班岗。
他们吃完早饭,就进入了四合院。这个四合院的建筑结构挺别致。从外边看,好像是一个大家族的祠堂。大门口建有一座牌坊,有两只大石狮子把门。但走进去,是木质结构的二层楼,中间有一个天井。由于天井不大,光线比较黑暗,院子里显得阴森森的。正面有一个大殿堂,有一堆倒塌的泥塑,已经分辨不出是哪路神仙了。有一些粗大的柱子和木梁,被白蚁蛀了,风一吹“沙沙”落粉沫子。地板是松木的,有的已腐朽了,踩在上面,发出“嘭嘭”的响声。屋檐上塑着一些飞龙走兽。铺着鱼鳞似的小黑瓦片,从瓦缝里长出一簇簇青苔。门和窗户是雕花的。这座四合院估计有上百年的历史。
钟洪峰被排长安排站在那个神婆的屋门口。神婆屋里有三个妇女,有两个岁数都不小了。那个神婆是一个地主的老婆,她不光犯有跳大神罪,还曾用朱德的画像剪鞋垫样子,又犯了污辱中央领导人的罪。这两个罪加在一起,就更加严重了。另一个妇女有五十来岁,前几天跑到坟上给她的地主公公烧纸,想为地主公公招魂,罪恶也是不轻的。还有一个较为年轻的妇女,有二十七八岁,是卫生院的一个护士,长得挺漂亮,丰乳肥臀。她和公社里一个民政助理搞破鞋,两个人都被抓来了。民政助理关在男房间里,思想压力很大,一天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了,好像要绝食。民兵团长说:你如果绝食,就是抵制无产阶级专政!也是自取灭亡!你想好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要自取灭亡,我们就奉陪到底!民兵团长这几句话效果不错,他没敢再顽抗到底了。
一排长可能觉得这三个妇女比较老实。有两个都老木成朽了,不会有什么反抗力量,好管理,就叫钟洪峰看守她们。
钟洪峰那天精神抖擞。执行这么艰巨和光荣的任务,他还是头一次,感到无比自豪。
他持枪站在屋子门口。班长给了他一把钥匙,告诉他: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打开房门。钥匙要拿好,也别轻看了她们是几个女人,有时候女人比男人还狡猾,你要时刻提高警惕性。
钟洪峰当然不会忘记班长的叮嘱。排长和班长是流动哨,过上几分钟,就转过来看看情况。
钟洪峰当时没感到多么紧张。他对面是副班长吕文化,右边是陈二虎,三个人正好成三角形站着,可以互相挤眉弄眼。
开始的时候,钟洪峰看守的屋子里,还比较安静。三个妇女都默默无声又无精打采地坐在地板上看毛主席语录。地板上铺了一些烂稻草。被子是她们从自家带来的,黑糊糊的一团,很久没有拆洗过。钟洪峰朝里边看了一眼,那三个妇女其实是胡乱翻着语录本,装模作样地学习。因为那三个妇女当中,只有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有文化,识得书上的字。而那两个老太婆都是睁眼瞎,她们拿着语录本就是装装样子。不过,钟洪峰发现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不太像个坏人。她穿了一件裁剪很合体的带碎花的粉红色小棉袄,打扮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她那张俊秀的脸庞,特别是那双清亮的眼睛,给人一种舒坦的感觉。虽然已经在这个四合院里关了一晚上了,早上起来还是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也洗得白白的。朝人一笑,腮两边露出一对小酒窝,让人觉得挺甜蜜的。她的男人在外地工作,据说一年才回来一趟。她和公社民政助理搞破鞋的时候,正是半夜十一点多钟躲在卫生院的小仓库里。但那晚上太巧了,就被院长发现并抓住了。院长下班后都回了家,半夜又爬起来,从四五里山路跑回卫生院,摸到小仓库,把她和那个公社民政助理堵在小仓库里。人家都说,院长从前晚上从来不上卫生院。院长好像有一种预感,也可能观察他们好长时间了。不过,她不像公社民政助理有那么重的思想压力。民兵团长审问她的时候,因为要有详细笔录,一些细节要问仔细了,罪犯交代完了,在上边摁上手印,才能定罪。民兵团长问她:你和民政助理睡了吗?是脱光光睡的吗?是他强迫你的?还是你自愿的?她回答:我们睡了,没有全脱光,是我愿意的,他没有强迫我。民兵团长骂了她一句:你真是恬不知耻!钟洪峰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搞破鞋应该定个什么罪?可能定耍流氓罪吧?钟洪峰还想:这么年轻的女人,就被关起来了,以后放出来,怎么见人呢?钟洪峰又瞅一眼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像一只枯瘦如柴的老猫蜷缩在角落里,手里捧着语录本,却不住地打瞌睡。手里的语录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把她惊醒了,慌忙从地上拾起语录本,朝四下惊慌失措地瞅一眼。看见没有人看见她,她的脖子又歪到一边。一会儿,她又睡着了。另一个五十来岁蓬头垢面的老妇女,像一个木头人。她一直呆呆地和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面对面坐着。坐了好长时间了,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身体也没动一下。钟洪峰都怀疑她是一个泥塑人。只是她的眼睛一直睁着,目光呆滞,那个样子挺吓人,像一个神经失常的精神病人。这间屋子不是很大,恐怕只有十一二平方,三个人刚能睡开。
钟洪峰朝屋里瞅了一会儿,屋里没有发现可疑情况。又收回目光,转到吕文化那边。
吕文化站得笔直。他看守的那间屋子比较大,里边关了五六个汉子,那些人背景比较复杂。钟洪峰上岗的时候,经过吕文化看守的那间屋子,朝里边瞅了一眼,看见里边坐的都是一些壮汉子。一个个目光冰冷,脸阴沉沉的,带着一股子凶相。钟洪峰觉得吕文化要多提高警惕。给他们开门时,要把门开小点,别让他们靠到跟前。那几个汉子都不像好人,有杀人的动机。不过,钟洪峰看到副班长吕文化很泰然自若,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他看守的屋子里有一个汉子向吕文化报告要上厕所。吕文化就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让他出来。然后吕文化跟着他身后出了四合院。过了一会儿,吕文化又跟着他回来了。当时,钟洪峰都为吕文化捏了一把汗。没想到那个汉子那么老实,往屋里进的时候,还转过了身子,朝吕文化点了两下头。吕文化没有理睬他,还朝他大声呵斥着:别磨磨蹭蹭的!动作快点!说完,就“咣当”一声地锁上了房门。
钟洪峰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这些人倒不像王连长说的那么危险和可怕。钟洪峰还觉得他们太安静了,从八点钟到现在,他们静静坐了有两个多小时。
排长和班长查岗来到钟洪峰的跟前,问钟洪峰:你站累了吧?如果累了,就到门口来回走动一下,也不必像根木柱子老立在那里。
钟洪峰对排长和班长说:不累!
其实,钟洪峰的腿都有些酸了。排长和班长又到陈二虎那边去了。
钟洪峰又朝屋里瞅了一眼,三个妇女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稻草堆上。她们真有耐性,就那么一直坐着,也不说话。钟洪峰正瞅着,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忽然抬起头,瞅了钟洪峰一眼。那个女人瞅了钟洪峰一眼后,马上又低下了头。但钟洪峰转过身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又抬起头瞅钟洪峰,然后又用手轻轻捅了捅身边那个五十来岁的老妇女说:喂,你看外头站的那个兵,还是个娃娃哩。
她的声音很小,钟洪峰根本没有听清。那个五十来岁的老妇女也像从刚才的木讷中苏醒过来,慢慢地扭过脸,瞅了钟洪峰一眼。只有那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婆还在打瞌睡。钟洪峰全然不知道屋里的动静。
当钟洪峰又一次转过身,朝屋子里瞅去的时候,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却没有回避钟洪峰的目光,她朝钟洪峰笑了两下。钟洪峰看见她笑,马上转回脸,不去理睬她。
但是,钟洪峰刚转过脸,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突然朝钟洪峰说:报告,解放军,我要上茅房方便。
钟洪峰朝她说:等一等。
钟洪峰掏出钥匙,开了房门,叫她出来。又锁了房门。然后跟在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身后,出了四合院。
钟洪峰觉得很别扭,看着一个女人上厕所,多不好意思。快到厕所旁边,钟洪峰站住了,对她说:你自己去吧。
钟洪峰站在外边等她。大约等了有十多分钟,她还是没有出来。钟洪峰就朝茅厕里喊:你在干什么?动作快点好吗?
钟洪峰没有听见回答。又喊了一遍,还是没听见回答。钟洪峰心里突然紧张起来。正准备走过去看看,一排长和崔福贵班长过来了。
钟洪峰就把那个女人进厕所的情况向排长和班长做了汇报。
排长皱了一下眉头说:解个大手也应该完了。她在里边搞什么明堂?他们三个人站在女厕所门口都不敢进去。
班长崔福贵说:我回去叫一个女犯人进去看看吧?
班长把那个五十来岁的老妇女叫来了。她进去看了一眼,就慌张地跑出来说:报告!解放军,里边没有人。厕所后面有一个墙洞,可能她从那个洞里爬出去,跑了吧?
钟洪峰一听那个女犯人跑了,是自己放松了警惕性,没把犯人看好,就对排长说:我去把她抓回来!
排长在身后说:压上子弹!危险时刻,可以开枪!
钟洪峰背着枪就去追赶。一口气追出半里路,才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还不知道身后有人追她。跑着,跑着,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惊慌地看,也没看清是谁,但看见是一个背枪的解放军朝她追来。知道是来抓她的,就喘着粗气,更加没命地往前跑,一只黑布鞋也跑掉了。
钟洪峰离她还有十来米远,把枪栓“哗啦”一拉,喊道:你马上给我站下!再不站下,我就开枪了!
那个女人听到身后解放军要开枪,两腿突然一软,“嗵”的一声跪下了。
钟洪峰追到她跟前,也喘着粗气,生气地说:你还跑?你再跑!我真开枪了!
那个女人累得说不出话来。但她抬起脸,马上松了一口气,瞅着钟洪峰说:解放军,你莫要用枪顶着我,我好害怕。
钟洪峰说:你少啰嗦了!快起来,跟我走!
那个女人站了起来,忽然又蹲下,捂住肚子叫道:哎呀!我肚子疼死了!站不起来了,没法子跟你走了。
钟洪峰一下子没了主意,心想:她肚子疼成这个样子,怎么叫她走呢?
那个女人在地上蹲着,心里却打起逃跑的主意。她忽然翻了一下眼珠瞅着钟洪峰说:解放军,我家离这不远,就在前边,有二百多米。让我先回家拿点药。吃了药,就跟你回去。我保证不跑了。
钟洪峰还是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候,一排长和崔福贵班长追来了。
排长一见钟洪峰,吁了一口气说: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
钟洪峰说:排长,她说肚子疼,不能走了,怎么办?
一排长说:钟洪峰,你真傻,她是骗你。一排长说着,朝那个女人吼道:你别耍赖皮了!快起来,跟我们走!
那个女人果然站起来,哭哭啼啼地说:解放军,求求你,让我回家看一眼,家里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不晓得到现在吃饭了没有?
一排长生气地说:你别骗我们了!偷偷逃跑,你知不知道是罪上加罪!
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不敢说话了,老老实实跟在一排长身后,回到四合院,又被关回了小屋里。
钟洪峰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对一排长说:我麻痹大意,放松了警惕性,让她差点跑了。排长,你批评我吧。
一排长说:这件事也不能怪你,我们事先没想周全。我们得叫公社派个女民兵来。她们上厕所,我们总不能跟着进去看吧。
钟洪峰看排长没批评他,又高兴了。他说:排长,你怎么知道她是装的呢?
一排长笑了笑,没回答。
班长崔福贵说:钟洪峰,阶级敌人,都是狡猾狡猾的。她是看你岁数小,以为你好欺骗。
钟洪峰说:她原来还是这么坏啊。
钟洪峰本来对这个女人还有一些好感。这时候,那种好感荡然无存了。
有了这个教训,钟洪峰也提高了警惕性,再没有出现类似的事情。
两天后,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写完了交待材料,有一些罪行较轻的,认识态度好的,放回去由村里的民兵监督劳动改造了。剩下一小部分罪行比较重的,有重大历史问题的,没有把问题交代清楚的,有几个还关押在四合院里,由公社民兵团抽回来的民兵监管着。还有几个顽固不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押到县城看守所了。
一连看守了两天犯人。第三天早上,一连把看守任务交给了从“战山河”工地上抽回来的民兵,战士们就跟着连长返回了连队。一连在这次执行任务中,没看丢一个犯人,也没叫犯人出什么事情,圆满完成了任务,受到了团部的表扬,地方政府也送来了慰问信和慰问品。钟洪峰经过了这一次锻炼,又增长了不少见识,感觉自己也成熟了很多。
这时候,新兵们都知道这两天就要分兵了。分兵后,就要上老连队了。
这天,吃完晚饭后,连长、指导员和几个排长们,就在连部召开了紧急会议。王连长亲自主持,团部还派来了一个参谋参加,他们主要研究明天早上新兵分兵的事。这个连队的新兵,有一半分机械连队,一半分施工连队。过去采取的分兵方法,都是机械连队带兵的排长们先把文化高的新兵挑走了,剩下文化低的留给了施工连队。很不公平,好像施工连队不需要有文化的战士。这次要采取一个新方法。
王连长这次采取的方法,是大家没有想到的。他采取了报数的方法。报到“单数”的上机械连队,“双数”的上施工连队。
王连长说:大家对这个方法有意见吗?没有意见,就这么执行了。
几个排长谁还能说有意见呢?都说:没有。
王连长说:好!俺就宣布一条纪律,分兵方法要严格保守秘密,谁也不准犯自由主义。
各排长都下了保证。
7点钟,天已大黑了。正巧是吕文化、钟洪峰、陈二虎三个人站七点到九点的岗。钟洪峰知道这是在新兵连站的最后一次岗了。
站岗的时候,陈二虎就心不在焉,老想着分兵的事。上午,他找过二排刘排长问过了,他说:刘排长,这次分兵,我能不能跟着你上修理营呢?
刘排长叫刘勇,1962年河南兵,二十六七岁,从师部修理营制配连来的,是一个老资格排长。他的家庭非常困难,那个地方经常发洪水,闹饥荒。他每月发的工资,不舍得买烟抽,都给家里寄去了。可他想戒烟又戒不掉,烟瘾特大,所以他爱占新兵的小便宜。新兵给他烟抽,马上接过来,又省了自己的钱。但是抽人家烟嘴短,有时也不讲原则性。陈二虎对新兵连里这些班排长们,原来在什么连队,干什么工作,还有他们的性格脾气都摸得一清二楚。陈二虎还专门叫父亲从家里寄来了几条大前门香烟,偷偷塞给了刘排长,叫刘排长把他弄到机械连队。刘排长当时也打了保票说:这事好办,分兵的时候,我向连长把你要到我们连队。但是这一次,刘排长也没有料到王连长要采取新方法分兵,
他就对陈二虎说:这事现在还定不下来,要等到晚上开会才知道。
陈二虎说:刘排长,你一定给我帮个忙啊!
分兵的事定在明天早上。吹响起床哨声,除了连部、炊事班和部分后勤人员留下,新兵们都要打好背包,等待连部的命令,发帽徽领章和进行分兵。分完兵,新兵们坐上大卡车,就上老连队了。汽车营已经派来了十几辆大卡车,停在操场上,准备运送新兵。
连部会议开到八点半,就开完了。
散会后,陈二虎看见刘排长从连部出来,知道刘排长刚才开的是研究新兵分兵的会,就想从刘排长口中探听消息。正好刘排长走在最后边,陈二虎看到那些排长走远了,追上刘排长问:刘排长,是不是研究好了明天新兵分兵的事了?
刘排长瞪了陈二虎一眼说:你小声点!别叫连长听见了!
陈二虎心急,又问:刘排长,你快告诉我啊!
刘排长抽了陈二虎不少香烟,这种情义不能忘记。把陈二虎拖到一边,悄悄说:王连长有纪律,这次新兵分兵方法,谁也不准往外透露。你记住,明天早上连队集合好后,王连长要采取报数的方法,单数分到机械连队,双数分到施工连队。报数时老兵们不进队列。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能再对第二人说。如果走漏了消息,你和我都要受处分。
陈二虎拍着胸脯说:刘排长,我决不会对第二人说。
刘排长还是不放心,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叮嘱他一句:一定要保守秘密啊!
陈二虎说:刘排长,你放心吧!
陈二虎看见刘排长走远了,便自言自语地说:这种事情,我能不保守秘密吗?我要是告诉了全连的新兵,对我有利吗?
陈二虎心里有数了。换了岗后,他和钟洪峰、吕文化往营房走去,就觉得心里有一个喜悦,老是想往外头钻。当然,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对钟洪峰和吕文化说。
陈二虎回到营房,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他老是在考虑明天怎么能站到报单数的位置上?陈二虎是一连一排一班,全连报数都是先从他们一班开始报。可是,一班一共有十二个新兵。过去都是班长崔福贵站在第一个,吕文化站在第二个,他站在第三个。这会儿分配新兵,班长不进队列,吕文化就成了第一个,他成了第二个。第二个是双数,要分配到施工连队……
陈二虎一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就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