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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新兵连

作品名称:大巴山红杜鹃      作者:李世英      发布时间:2013-07-22 18:30:37      字数:19127

  第二天早上,钟洪峰吃完早饭,刘建回来了。刘建先教钟洪峰怎么打背包。打好后,叫钟洪峰背着,刘建帮他提着提包和网兜,就带他去新兵一营一连报到。
  新兵一连在公社大院的后边,也就是团部住的四合院的后边。穿过后门,再朝前走上八九百米远,到了旧庙跟前,也就到一连了。钟洪峰刚来那天,他跟刘建就是到一连来打的饭菜。钟洪峰对一连很熟悉。
  钟洪峰跟着刘建快来到连部前,突然停住了。
  钟洪峰说:怎么把我分到他们连了?
  刘建说:这有什么不好?王国栋连长你也不是不认识?
  钟洪峰说:可那件事,叫人多不好意思。
  刘建说:是你哭鼻子的事吧?那算什么事,谁没哭过鼻子?我也哭过,快走吧!
  钟洪峰被刘建拉着进了连部。进去后,看见王国栋连长和几个排长正在谈训练的事。王连长早上已接到团部的电话,知道钟洪峰要到他的连队。他和几个排长还没有谈完工作,就叫他俩先在旁边坐一会儿,说话时还瞅着钟洪峰笑了一眼。钟洪峰感觉那双目光挺温柔,似乎感到心里宽松多了。
  钟洪峰和刘建就坐在一旁等着。
  王连长和他们研究完新兵训练的事,又向几个排长询问了新兵的思想状况。那些新兵有想家的吗?有不遵守纪律的吧?有小农意识的吗?他问得很细。他还对那几个排长说:这些新兵刚穿上军装不几天,部队这一套可能一时还适应不了,咱们要对他们做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千万不能简单粗暴行事。他们由农民变成军人,还需要有一个漫长的适应时期,咱们只要加强政治思想教育,正面引导他们,就能铲除他们脑海里那种小农意识,使他们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王连长和几个排长谈完工作后,把一排长留下了。
  王连长直呼一排长的名字:马大轮,俺交给你一个新兵,你把他带到一班。
  马大轮愣了一下,说:不是新兵都到齐了,怎么还给我添人?
  王连长说:到齐了,就不能增加了?你规定的?
  马大轮说:是!连长,新兵呢?
  王连长指着钟洪峰说:就是他。
  马大轮瞅了钟洪峰一眼,“哈哈”一笑说:你叫什么名字?
  钟洪峰回答:我叫钟洪峰。
  马大轮又问:你多大了?
  钟洪峰说:十四周岁。
  马大轮惊讶地说:十四?这么小啊,你妈怎么舍得叫你出来当兵?
  王连长见马大轮问得没完了,瞪了他一眼说:马大轮,你啰嗦什么?你还不赶快把他带到一班。
  马大轮说:是!
  马大轮带着钟洪峰要往外走。
  王国栋连长又把马大轮喊住了。王连长说:马大轮,你先等一下,俺还有话说。这个兵就交给你了,你要是带不好,俺找你算账!
  马大轮又愣了。他不明白王连长对这个新兵为什么这么关心?但他又没敢问,可他心里想:这个新兵是不是王连长的什么亲戚啊?他马上夺过钟洪峰的背包,对钟洪峰说:我给你背着吧!就领着他出了连部。
  马大轮和钟洪峰走后,刘建也要走。他朝王连长说:王连长,人我送来了,我要回去了。
  王连长说:你回去吧,请转告刘宗伯团长,兵俺已经接收了,俺保证把他带好。
  王连长把刘建送出连部。刘建转回头看了看,马大轮正领着钟洪峰往营房走去。
  马大轮背着钟洪峰的背包走在前边,钟洪峰跟在身后。钟洪峰一路走,一路老是瞅马大轮背上的背包,他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自己是个新兵,还叫排长给他背背包。他就跑上前对马排长说:马排长,还是我自己背吧?马大轮“哈哈”地笑说:不要抢了,前边就到了。马大轮领着钟洪峰来到一座大仓库。钟洪峰站在门口往里一看,这个仓库确实不小,像一个小礼堂。从仓库的东墙到西墙,横着排了四趟地铺,铺铺通连在一起。钟洪峰心想,这间大屋子,最少能住二百多人吧。
  马大轮和钟洪峰进屋后,马大轮先放下了钟洪峰的背包。他看到西头有一个老兵坐在地铺上缝扣子,就朝他喊:李班长,你去把一班长崔福贵叫回来。
  李班长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跑出去叫一班长。
  崔福贵正在操场上领着新兵操练队列科目,听到李班长说马排长喊他回去,把一班交给了副班长吕文化,就马上跑了回来。
  崔福贵进了屋,马大轮说:又给你们班增加了一个新兵,他叫钟洪峰。你先帮他铺一下地铺,我还有事要上一趟镇子,回来一些事我再向你交代。
  马大轮又对钟洪峰说:他就是你的班长,有什么事你就找他。
  马大轮把钟洪峰交给了崔福贵班长,就走了。崔福贵是一个湖南兵,有二十二三岁,圆脸庞,一双大眼,说话不紧不慢。崔福贵看钟洪峰年龄不大,还长着一张娃娃脸,就先问钟洪峰有多大岁数了?又问钟洪峰家是哪的?崔福贵一边问,一边帮钟洪峰解背包带。解开背包,准备铺床时。崔福贵想了想,忽然改变了主意,说:算了,你别睡边上了,你挨着我睡吧。崔福贵就把钟洪峰的铺盖铺在他边上,把他身边原来那个新兵的铺盖往那边移了一下。
  崔福贵帮钟洪峰铺好了地铺,问钟洪峰还有什么事?要不要向家里写信?如果写信,写好了送连部就行了,通讯员会帮你发出去。还告诉钟洪峰,连里一般都是上午训练,下午学习,星期六和星期天放一天半假。放假能出去玩,想上镇子里买东西,也可以去,但要事先向班长请好假,回来后,还要对班长销假。平时不准外出,违犯纪律要挨批评,严重的还要给处分,再严重的,就要开除回家。崔福贵是一个细心的班长,也是一个当了四年兵的老兵了。王连长把钟洪峰安排在一班,就是看中崔福贵对新兵有耐心。把钟洪峰交给他,王连长也放心。王连长怕照顾不好钟洪峰,挨团长的批评。
  崔福贵交代得很详细。他感觉到没有什么再需要交代的,对钟洪峰说:上午你不要参加训练了,先在屋里休息一上午,下午再参加班里学习吧。我先到操场上看看,中午咱们一班的战士回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崔福贵交代完了,就走了。
  这间大仓库里,就剩下钟洪峰一个人了。钟洪峰坐在自己的地铺上,先朝四周瞅了一会儿。四周几乎是雪白一片,因为那些床单都是洁白的。摆放在床单上的被子都叠得又小巧又方正,有角有棱,平平展展,一样的高矮,一样的大小,排成笔直的一条线,像用标尺标出来的。钟洪峰越看越觉得新奇。钟洪峰在军营里呆过,按理说对军营生活并不陌生。他知道部队讲究军容风纪,要求内务整洁。可是,钟洪峰那时候还不是一个兵,没有真正体验过兵的生活。他只知道要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但怎么叠出来的,不知道。他还知道背包要打得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结结实实,不能没跑上几圈就散了。可他没当兵前,背包怎么打也不知道。今天早上,还是刘建教他打的背包。刘建告诉他打背包要这样叠被子,背包带要这样系,这样打出的背包才会又牢固又好看。钟洪峰当时是记住了,但现在再叫他打,肯定又打不好了。
  钟洪峰又觉得,向刘宗伯叔叔要求到新兵连的决定是正确的。光呆在团部里,整天跟那几个司号兵出去练军号,吹得腮帮子疼不说,还体验不到新兵连的生活。现在,钟洪峰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兵了。兵就应该在连队里,能每天摸、打、滚、爬,能和战友们过集体生活。钟洪峰还想着,如果班长能发给他一杆枪就好了,背着钢枪才算威风呢。钟洪峰从小就喜欢枪。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母亲给他买过不少枪。有步枪、冲锋枪、手枪。但钟洪峰现在希望有一杆真枪。他还想背着这杆真枪照一张相,寄给小雅。他相信小雅看到这张照片后会为他感到自豪。钟洪峰想了一会儿,看到战士们还在操场上训练,离战士们下操的时间也还早,自己光坐在床上又显得太呆了,想起妈妈给他买的那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便从提包里拿出来,翻着看了起来。妈妈希望钟洪峰能像保尔·柯察金那样,做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革命青年。钟洪峰也非常崇拜保尔·柯察金。
  到了中午,新兵们训练完了,都回来了。新兵们回到营房里,一下子把这间大房子挤得满满的。虽然吵吵嚷嚷的,却显得热闹极了。
  崔福贵班长也带着一班的新兵回到营房。
  崔福贵进来后,就向班里的新兵介绍了钟洪峰。崔福贵又叫那些新兵自己报出名字。钟洪峰当时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就拿出日记本,把他们的名字记在本子上。他们班一共有十二个新兵,加上班长是十三个人。副班长吕文化也是新兵。钟洪峰感觉吕文化岁数不小了,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吕文化长得也很老气,是一张长脸,黑黑的,前额突得老高,一皱眉头时,额头上还有几道抬头纹。关于吕文化的年龄,钟洪峰后来得到证实,确实与他估计的岁数差不多,他已经二十六岁了。他没来当兵之前,就结婚了。他的老婆叫杨梅花,听说是一个很贤惠的女人,很多新兵都见过杨梅花。吕文化的儿子也三岁了。钟洪峰还知道,吕文化在家时就入了党,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文化程度还不低,高中毕业生。他们雅安农村比较穷。吕文化出来当兵,就想能提个干,以后能把老婆接出来随军,就不用在农村受苦了。吕文化因为岁数大,比较成熟,做什么事情很有方寸,非常稳妥,处世待人也很有规矩。王国栋连长第一眼就看中了他。新兵们刚在武装部穿上军装,王连长就叫他当了副班长。副班长都是从新兵中挑选,也是为连队培养苗子。钟洪峰后来和吕文化的关系很好,几乎成了吕文化的影子。
  崔福贵叫班里的新兵认识了钟洪峰后,嘱咐大家道:钟洪峰才十四岁,还是个娃娃兵,大家以后要多关照他。晚上搞紧急集合,别让他掉队了。大家还要搞好团结啊。
  崔福贵嘱咐完话,外边响起集合的哨子声。崔福贵说:快出去集合!开饭了!
  钟洪峰来到新兵连才两三天,就感觉到新兵连确实比团部紧张多了。新兵连有一些纪律和规定,钟洪峰还适应不了。
  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钟洪峰的眼皮还没睁开,睡意正浓,就得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起来后,要赶紧叠被子。有时被子没叠好,班长就催着快走,要跑操了。跑完操,回来后,还要整理内务,重新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把床单铺得平展展的。然后端着脸盆去稻田边洗脸刷牙,完了开始吃早饭。吃完早饭了,开始训练。上午是队列训练,练齐步走和正步走。练一上午队列训练,那两条腿疼得就不敢蜷缩。到了中午吃饭时,大家都不敢往地上蹲,都站着吃。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班长不准大家到处乱跑,可以躺在床上休息,趴在床上写家信,或者看书,但不准大声喧哗。下午是政治学习。有时各班组织学习,有时全连一块儿学习。但不管是各班组织学习,还是全连集体学习,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值勤的排长要吹响集合的哨声,班长们要带着士兵跑到操场上集合,听王连长训话。王连长训话不很长,一般讲两三句。有时针对连队里存在的一些问题,有的放矢地敲一下警钟。有时就直接批评某某班训练抓得不紧,学习不认真,并强调他们下不为例,否则就提出严肃批评。王连长虽然一口胶东话,说话不紧不慢,但是王连长也是一个要求很严格的人,而且他发起火来也很吓人。钟洪峰到新兵连这几天,新兵们主要是学习军务条例。王连长在训话时,又对学习军务条例作了强调,他说:再过几天,团部首长要下来抽查学习情况。大家要认真学习,背熟背牢。如果抽查到谁,回答不上来,别怪俺吹胡子瞪眼不留情面!俺这是第二次强调,俺不会第三次强调。第三次,俺就要批评人了。王连长简单地训完话,就叫各班带回队伍,再继续组织学习。王连长总是喜欢说“俺”,这一点钟洪峰已经注意到了。
  钟洪峰喜欢政治学习,因为政治学习比较自由。每次各班组织学习,班长崔福贵就把大家带到营房对面的小山冈上,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听副班长吕文化读条例。这时候大家手里也拿一本条例,可以看一眼,也可以不看,反正听和看一个样。大家不用像上午搞队列训练,要把一只左腿或者右腿抬起来,一抬就是几分钟,不准放下。也不用趴在地上练卧倒和匍匐前进。有时卧倒起来连续做几十遍,然后再用胳膊和腿支撑着地上匍匐前进。每次匍匐几十米,匍匐过去,再匍匐回来,爬得满身尘土,衣服和裤子也磨破了,累得一身都是臭汗,腰酸背疼。还是学习好,多么轻松啊。大家学累了,还可以在草地上躺一躺,也可以起来走走,还可以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往山冈下边的稻田里扔,比看谁扔得远。班长崔福贵虽然对各项工作都抓得很认真,但他不喜欢搞教条主义,那本军务条例都学了好几遍了,反反复复地学,叫人厌烦。班长崔福贵要求大家只要会背了,忘不了,保证能回答出首长提出的问题,不出差错就行了。
  副班长吕文化用四川普通话读那本条例,叫人听了很难受。他读得很快,那本条例本来也不厚,一会儿就读完了。读完后,崔福贵提出几个问题,叫班里的战士们回答。崔福贵问战士们:军务条例第三条是什么?第五条是什么?第十条是什么?战士们都一一答对了。崔福贵很满意。又问战士:如果团部首长下来抽查,你们能保证做到心里不慌张,条条都答对吗?战士们回答:没问题。崔福贵说:现在大家休息。
  休息时,崔福贵不准大家跑远了,还要注意连长和排长会不会上山来检查。大家一般都在周围转一下。有的战士去采一些野花,有的战士去捉蚂蚱。已经进入十一月了,这里的天气好像比重庆冷多了。钟洪峰在家的时候,冬天从来不穿棉衣,只穿一件很薄的毛衣就能过冬了。可是在这里不穿棉衣就觉得身上透凉。钟洪峰没有穿棉裤。他到了新兵连后,就把棉裤脱了。棉裤穿在身上显得太笨拙,训练起来也不方便,而且大家也都没穿棉裤。此刻,到了下午,山冈上的风很大,也很刺骨。大家都愿意找有太阳的一面坐着,晒着太阳,浑身暖洋洋的。班里虽然才十二个新兵,但大家在一起磨合了这段时间之后,都相互找到投脾气的朋友。于是,休息的时候,他们都是投脾气的朋友三三两两在一起玩。钟洪峰喜欢跟吕文化在一起,觉得跟吕文化很投脾气。吕文化是全团岁数最大的新兵,钟洪峰是全团岁数最小的新兵,两人好像自来有一种缘分。吕文化对钟洪峰像老大哥对待小弟弟,钟洪峰对吕文化像小弟弟对待老大哥。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钟洪峰很佩服吕文化有文化。吕文化见识比钟洪峰多,他是高中生嘛。钟洪峰有时有一些不懂的问题,就向吕文化请教。比如钟洪峰来到新兵团后,总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说不出大竹在重庆的什么方向。吕文化就教钟洪峰怎样辨别方向。吕文化告诉他:在农村,有太阳的时候,方向最好辨别,太阳从东方升起。阴雨和有雾气的天气,辨别起来困难些。如果是在当地,大家对地形都熟悉了,辨别起来也不困难。但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你首先就要找准坐标了。比如我刚到重庆九龙坡火车站,那天是阴雨天,我一开始也辨别不清方向。我出来找了一棵大树,看了一眼,我就认准哪边是北,哪边是南了。南边朝阳,树木通常朝南的一侧枝叶茂盛,色泽鲜艳,树皮光滑,向北的一侧则相反。同时,朝北一侧的树干上可能生有青苔。吕文化还教钟洪峰怎样利用房屋、庙宇、凸凹地物辨别方向。房屋一般门朝南开,在我国北方尤其如此。庙宇通常也是南向设门,尤其是庙宇群中的主要殿堂。还有那些河流、水塘、土坑等,其向北一侧的边缘(岸、边)的情况与凸出地物相同。吕文化还教钟洪峰利用太阳与时表判定,上午9时至下午4时之间按下面这句话去做,就能较快地辨别出概略的方向:时数折半对太阳,“12”指的是北方。如在上午9时,应以4时30分的位置对向太阳;如在下午2时40分(即14时40分),则应以7时20分的位置对向太阳,此时“12”字的方向即为北方。钟洪峰感觉吕文化很有学问,他不像那些无知的新兵。吕文化简直像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兵。
  钟洪峰喜欢跟吕文化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吕文化处处关心他。钟洪峰到新兵连后,最害怕的一件事,是半夜起来站岗。新兵一连所在的这个位置,虽然紧靠一条川东公路,右边是公社大院,左边有一座破庙,但南边和北边都是荒山野岭,到处乱石横竖,野草丛生,没有农户。他们住的营房,钟洪峰听说这个大仓库过去是用来储备盐巴的,临时借给部队训练新兵。大仓库对面还有一间大仓库,过去也是用来储备盐巴的,现在成为了连队的伙房。下雨天全连就在里边上课,平时在里边吃饭。离仓库二百多米远处有一片凹地,有一排平房,有四五间房屋,那就是一连连部了。连部边上是一个大操场。营地没有围墙,营地外边就是稻田、荒岭和一片坟地。晚上站岗,是三个人一班,站两个小时换岗。三个人中有两个人是固定哨兵,在大仓库的头上站一个,在连部的墙角边站一个。大仓库头上那个哨位迎着川东公路和稻田,时而看到过往的汽车和牛车。仓库房顶上还架设了一盏大探照灯。灯光亮堂堂的,晚上一直亮着,将附近景物照得清清楚楚,便于哨兵观察周围的动静。但是连部墙角的那个哨位,黑暗不说,旁边就是一片坟地,一座座坟包阴森森的。钟洪峰是跟吕文化和另外一个叫陈二虎的新兵三个人站一班岗。每次轮到他们三个人站岗,钟洪峰心里就直打战。他刚来的第一天晚上,是站黎明三点钟那班岗,本来崔福贵班长想照顾他,刚来的第一天晚上不想叫他站岗,可是钟洪峰好强,觉得自己是一个兵,不站岗放哨还叫兵吗?钟洪峰还有一种新奇感,想体验一下晚上站岗放哨的滋味,抱杆枪站在哨位上一定很威风吧,因此他坚决要去。他和吕文化、陈二虎三个人就去换了岗。吕文化安排钟洪峰站在连部那个哨位,那天晚上下着雨,连部那个哨位有一排很长的屋檐,能在下边避雨。吕文化也是好意。但谁知道那天晚上钟洪峰碰上了一个疯子。这个疯子半夜从那片坟地里爬出来,朝钟洪峰的方向走来。钟洪峰本来看见那片坟地,就头发根子发直了,身上“嗖嗖”地冒冷汗,这会儿竟然从坟地里爬出一个人来,钟洪峰虽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怪,但也着实吓坏了。他举起枪对准那个人,不停地拉动枪栓,拉得“哗啦哗啦”直响。他朝那个人大喊:你别往前走!你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钟洪峰的枪里没有子弹,新兵们都不发子弹。钟洪峰说开枪是想吓唬他。可他是一个疯子,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开枪是什么意思,更不怕钟洪峰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还是不停地朝钟洪峰走来。钟洪峰这时候就吓得声音也变了腔调,不像人叫声,大声地喊:吕班副!你快来啊!——吕文化听见钟洪峰的喊叫声,迅速地跑来。发现那个人是个疯子,晚上从公社卫生院偷跑出来的,就把那个疯子赶走了。但是,钟洪峰还是给吓得浑身直哆嗦。吕文化打从那件事后,知道钟洪峰胆子小,晚上站岗放哨特别关照他,不再安排他站连部这个哨位,叫他站大仓库头上的那个哨位。吕文化是流动哨兵,他在营房周围转了几圈之后,看看没有动静,就跑到钟洪峰这个哨位,陪伴钟洪峰。遇到连排长来查哨,吕文化就说刚过来。钟洪峰挺感激吕文化。
  班长崔福贵手腕上有一块手表,是来接新兵之前,向连队战友借的。他在老连队,是个副班长,到新兵连要当班长,就借块手表戴在手上。崔福贵看了一眼手表,才四点多钟,还不到下课的时间。条例也学完了,他又把休息时间放长了一些。时间一放长,大家可以跑到稍为远一点的地方去玩。反正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如果看见连排长们上山来检查学习,他们就能立即跑回来。
  钟洪峰和吕文化一起跑到山包边的草地里,去捉蚂蚱。野草都干枯了,但草丛里的蚂蚱还不少。有一种浑身发青的大蚂蚱,腿很有力量,一蹦能蹦几米远。这种蚂蚱喜欢爬在石板上晒太阳,人走近了也不蹦。当伸过手去扑它时,它突然蹦走了。吕文化和钟洪峰逮住了几只大蚂蚱,用草茎串着,就不逮了。然后两个人提着两串蚂蚱,坐在石板上说话。
  吕文化对钟洪峰说:你知道吧,咱们这个新兵连,跟别的连队不一样,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钟洪峰不明白吕文化说的什么意思,摇摇头说:咱们跟别的连队有什么不一样呢?不都是新兵连吗?
  吕文化说:是新兵连不错,可是你知道咱们铁道兵是干什么的?
  钟洪峰说:这个谁不知道,开山放炮,架桥梁,打山洞,修铁路啊。
  吕文化笑笑说: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吧?除了开山放炮,架桥梁,打山洞,修铁路,还有别的工作呢。
  钟洪峰说;还有什么工作呢?
  吕文化说;还有汽车兵,修理兵,后勤兵等等啊。
  钟洪峰发现自己还真没想到过这些。钟洪峰说:那你说咱们新兵连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吕文化说:我早从那些老兵嘴里听说了,咱们新兵训练完了,有一部分新兵要分到施工连队修铁路,还有一部分新兵要分到汽车营和修理营去开汽车和搞修理呢。
  钟洪峰说:这又怎么了?
  吕文化说:这个你还不懂啊?
  钟洪峰说:施工连队有啥不好呢?
  吕文化说:我没有说施工连队不好。可是我告诉你,我听老兵说过,施工连队很苦,甚至很危险,时常发生隧洞塌方。就是咱们师的,有一个连队打黑井隧洞,一次塌方,就砸死了一个班呢。对了,黑井隧洞是成昆铁路的一个隧洞。听说成昆铁路快通车了,我们新兵训练完了,不去云南,要上万源县,去修建襄渝铁路。我想,如果我们训练完了,最好能分到修理营和汽车营,我不是怕苦怕死,我觉得分配到有技术的连队最好,能学一门技术,以后退伍回家,也好找工作。
  钟洪峰这才明白吕文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真笨,怎么这一点都没想到呢?看来自己的确不如这些从农村来的新兵,他们想的问题,就是比自己想的多,想的周全。钟洪峰更加佩服吕文化,吕文化就是成熟。钟洪峰还发现不光是吕文化,那些农村新兵,考虑问题都比钟洪峰想得周全。那些新兵在生活方面,也比钟洪峰朴实和能吃苦。钟洪峰刚来时,早上洗脸,就感到是一个很大的负担。这里没有自来水,炊事班洗菜做饭都要跑到那片稻田里挑水。他们在稻田边挖了一口井,不深,最多才半米多深,这口井就是炊事班做饭洗菜的水源地。新兵们早上洗脸刷牙,洗碗筷,也要跑到稻田边去洗。营房下边那片稻田很平坦,也很宽阔,水清亮亮的,刚能没到脚脖子。水稻都收割了,只剩下一窄长的稻秆。经常看到几只白长颈鹤迈着长长的腿,一跳一跳地在稻田里捉小鱼小虾吃。可是,钟洪峰跟着大家跑到稻田边洗脸或者洗碗筷时,看见稻田中有一串串水牛踩的脚印和一堆堆水牛排泄的粪便,就忍不住地恶心。他怎么也蹲不下身子洗脸、刷牙,更不用说洗碗筷了。但是那些新兵都没觉得脏,他们有时候就蹲在牛粪边,用手拨拉开水面上的漂浮物,掬起一捧清水洗脸,或者把碗筷放进去洗。后来吕文化对钟洪峰说:其实牛的粪便最干净了,它吃的是青草。青草是百药,对人有益。我们有时病了,还叫大夫给我们抓中药。实际上草药和牛粪差不多。也不知道吕文化说的有没有道理,反正钟洪峰后来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钟洪峰总不能天天不洗脸、刷牙,不洗碗筷吧。但是,钟洪峰去稻田边洗脸刷牙和洗碗筷,还是尽量找那些没有牛粪的田边。他如果看见稻田里有一堆牛粪,会转身离去。
  这次休息的时间延续了四十多分钟,大家觉得很过瘾。过去崔福贵班长都叫大家休息十分钟,最长也不超过二十分钟。崔福贵班长不敢把时间放长了,害怕被连排长们看见了。今天连排长们都上营部开会去了,所以他的胆子也大了。
  新兵连的生活还是很有意思的。钟洪峰通过和吕文化他们的接触,学到了许多过去学不到的知识。
  时间过得很快,好像一眨眼的功夫,来新兵连快一个月了。
  今天是星期天,连队放假了。一放假,新兵们就想跑出去玩了。向班长请了假,有上镇子里买东西的,有跑到宝塔山上看宝塔的,有端着盆子到稻田边洗衣服的。吕文化吃完早饭,问钟洪峰:你今天去不去镇子上?钟洪峰这几天有些思想问题,心情很不好,哪里也不想去。他对吕文化说:我不去了,想给母亲和姐姐写封信。吕文化以为钟洪峰前几天晚上拉练脚上磨出的血泡还没有好,怕走路,所以不想去。吕文化说:我去了。我想上镇子上买点信纸,给老婆写封信。不过,我很快就回来找你玩。钟洪峰说:你快去吧。
  到了九点来钟,新兵们都出去了。老兵们也跑出去玩了。这间大仓库里就空空的,只剩下钟洪峰一个人。钟洪峰前段时间收到姐姐的信,姐姐听说他当兵了,告诉钟洪峰,她都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哩,可高兴了。钟洪峰马上给姐姐写了回信,说等照了照片,给姐姐寄一张。钟洪峰本来还打算给母亲写封回信,母亲的信收到也有半个月了。可是钟洪峰在信纸上写下“父亲母亲您们好”几个字,又不想写了。钟洪峰觉得和父亲母亲没有什么话要说,要说的话前些时候都对他们说了。母亲在信中要求钟洪峰改变机关子弟的架子,要和那些农村的战士打成一片,多向他们学习。还要求钟洪峰听连队领导的话,遵守纪律,在组织上积极要求进步,当个五好战士……这一类的话钟洪峰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实际上,钟洪峰没有什么机关子弟的架子,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机关子弟。钟洪峰刚来一连那几天,脚上穿的那双尼龙袜子,和身上穿的那身草绿色的斜纹军装,把陈二虎和一些新兵馋坏了。钟洪峰身上穿的这身草绿色斜纹军装,是在九龙坡兵站领的,是今年部队准备换装的新式军装。那些从雅安来的新兵,发的还是旧式军装。那种军装是土黄色的,洗几水就发白了。当时陈二虎和那些新兵摸着钟洪峰的军装,都惊讶地说:这身军装只有出府的人才穿得起。他们说的出府的人,是指农村一些有脸面的干部上县城或者省城办事,或者去参加什么重大活动,像婚丧嫁娶等等,才穿这么高级的衣服。因为钟洪峰的军装与众不同,就格外显眼。但是钟洪峰当时根本没有感觉出来,不是那些新兵发现他的军装与众不同,他还不知道那身军装有什么区别呢。他当时还羡慕他们身上穿的军装,一洗几水就发白了,穿在身上像老兵似的。再说钟洪峰那双尼龙袜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当时地方上不好买,部队里早有很多人穿了。钟洪峰还不太喜欢穿那双袜子,脚捂上一天,脱下来,两只脚臭烘烘的。他要跑到稻田边使劲地洗,打上肥皂,才能把一双脚上的臭味洗干净。可是陈二虎很眼馋钟洪峰脚上的那双尼龙袜,曾经向钟洪峰提出要用两双部队发的线袜子换他的那双尼龙袜。钟洪峰当时想和他换,换的理由不是贪图他的两双线袜子,是钟洪峰比较大方,觉得人家喜欢这双尼龙袜,就送给他算了,自己想穿,再叫母亲寄一双来。可是这件事让吕文化知道了,被吕文化给坚决制止了。吕文化对钟洪峰说:别跟他换!他这种人心术不正,两双线袜子才值多少钱呢?老想占别人的便宜!这能行吗?吕文化把这件事报告了崔福贵,崔福贵把陈二虎批评了一顿。陈二虎很生钟洪峰的气,说:不换就拉倒!你还向班长打什么小报告?钟洪峰挺冤枉,他根本没向班长打小报告。后来钟洪峰又听吕文化介绍陈二虎的情况,才知道陈二虎其实也算得上一个机关子弟。陈二虎跟吕文化是一个公社的。陈二虎的父亲是公社书记。没参军前,父亲都把他弄到公社当通讯员。他想当兵,父亲又叫公社武装部长把他送来当兵。但是陈二虎在家的时候,整天游手好闲。有时还跟街上的一些小街痞赌博喝酒什么的。吕文化叫钟洪峰对陈二虎留点心。钟洪峰听了吕文化的介绍,也注意观察了陈二虎,发现陈二虎确实比较滑头。要是班里有什么集体劳动,像整理内务之类的事情,陈二虎总是趁班长崔福贵不在眼前的时候,就抓紧时间偷点懒。要是轮到钟洪峰和陈二虎一起去炊事班帮厨,陈二虎就抢着洗菜,把挑水的活推给钟洪峰做。钟洪峰从来没挑过水。从稻田边挑回两大桶水,钟洪峰要休息五六次。一路上摇摇晃晃的到了炊事班,水也洒得只剩下一半了。挑水的活不好干,不是挑一桶水就能把炊事班的大水缸挑满,至少要挑八九趟。钟洪峰最愁帮厨挑水。但是陈二虎一到炊事班就把洗菜的活抢去了,钟洪峰也不好意思跟他抢。钟洪峰到新兵连有一个月了,大家对钟洪峰的评价还是不错,都觉得他没有机关子弟的架子,能吃苦耐劳,训练和学习都很踏实。钟洪峰也自我感觉良好。可就是这几天,感觉不很好。当然不是别人对他的感觉,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感觉,他老觉得心里有一件事没有解开。
  钟洪峰心里有什么事呢?其实,钟洪峰这几天在班里也没有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和陈二虎换袜子的那件事早平息了。钟洪峰没有对陈二虎说是副班长吕文化不让他换的,也没有说是吕文化告诉班长崔福贵的,崔福贵才批评了他。那件事陈二虎过了一段时间也忘了,也没有记恨钟洪峰。碰到晚上站岗放哨,还是陈二虎、钟洪峰、吕文化三个人一班岗。陈二虎对钟洪峰也还是有说有笑的。钟洪峰这几天也没有做违犯纪律的事。前几天晚上连队搞紧急集合,心里紧张,时间又紧,背包打得不结实,刚跑出不到半里路,背包就松了,被子掉在地上。吕文化马上跑过去帮他拾起被子,边跑边帮钟洪峰打背包。打好了,吕文化二话没说,背在自己身上。吕文化背了两个背包,还扛了一杆枪。那晚上跑了三十多里路,还都是一些崎岖的山道。钟洪峰虽然跑掉了背包,最后还是没有掉队。有几个班的新兵,体质比钟洪峰还好,都跑得趴在地上呕吐不止,站不起来。回到营地后,王连长作简单小结,表扬了钟洪峰。这几天,队列训练课程已经结束,开始练习步枪瞄准射击科目。这个科目计划训练十天,然后实弹考核。钟洪峰在瞄准射击这个训练科目中,做得很好。他好像天生是一个神枪手,第一次趴在地上练瞄准,就会掌握三点一线。这个要领崔福贵班长在小黑板上画了好几次,班里有的新兵就是掌握不好。有的新兵闭不上左眼,有的新兵闭上左眼又把右眼闭上了,还有的新兵瞄不准标尺和准星,更不说瞄准那个靶心。特别那个朱庆福,叫崔福贵班长着急,写在黑板上的字,他一个不认识,他是文盲。对他说,他也听不懂。崔福贵班长嘴上都急出水泡,不住地说:这一关很重要,咱们训练完了,最终成绩怎么样?就看你最后这几枪。要是学不会瞄准,下一步真枪实弹,肯定打不出好成绩,那才给咱们班丢大脸了。可是崔福贵再着急,也无济于事,因为这些新兵的文化程度都很低。后来,还是副班长吕文化采取了土办法解决了这个难题。吕文化告诉大家:你们用纸糊上左眼,瞄准时先拿右眼瞄准标尺和准星的点,先把它们找准了,再寻找靶心的目标。记住枪一定要端稳,别晃动。吕文化这一招真灵,大家很快找到要领。连那些闭不上左眼的新兵,因为天天用纸糊在左眼上,习惯成自然,那只左眼也会闭了。崔福贵班长都不得不承认吕文化在农村当的那几年民兵连长没有白当。当然,崔福贵班长更喜欢钟洪峰的天赋。他在班务会上多次表扬钟洪峰训练认真,掌握要领快,要求大家向钟洪峰学习。
  其实,钟洪峰的心情不好,是和小雅有关系的。
  钟洪峰是上个星期天和吕文化一块上的镇子。吕文化给他老婆寄了个包裹,包裹里装的是他给儿子买的小铃铛,他的儿子再过几天就是三周岁生日了。吕文化和钟洪峰来到邮电所,寄完了包裹,又高兴地对钟洪峰说:他来到新兵连,已经收到他老婆两封信了。吕文化还把他老婆寄来的儿子的照片给钟洪峰看。钟洪峰看了吕文化儿子的照片,又看到吕文化一脸欢天喜地的样子,就感到惆怅。钟洪峰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小雅的来信。他只收到母亲和姐姐的两封信。他写给周涛的信,到现在也没有回信。钟洪峰便想:不知道周涛收没收到他的信?钟洪峰又想:也不知道小雅现在是不是去了大巴山?周涛不回信,他无法知道小雅的地址,更无法知道小雅的消息,也没办法给小雅写信。所以,钟洪峰的心里怎么能不着急呢?钟洪峰参加训练和学习,就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天天盼着小雅的信……
  小雅和王朝是1969年10月26日离开重庆的。那天,满载着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上百辆披红挂花的大卡车——在市领导们很有气势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们开完了欢送会,一阵锣鼓喧天声中,奔向了农村。
  在这上百辆大卡车中,有三十辆大卡车驶向了大巴山。
  小雅和王朝同坐一辆大卡车。车上有二十多个知青,有男知青和女知青。大多知青一路上欢歌笑语。因为是到一个过去从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又是那样的神秘和吸引人,再加上绝大多数知青在这之前没有离开过重庆,有的甚至从未出过远门,所以,虽然一路奔波,却又兴奋又好奇。但也有少数知青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忧虑,呆呆地望着天空,一句话也不说,也许是从未离开过父母,有些留恋之情吧。
  小雅和王朝一路上欢笑不停。这辆车上,他俩年龄最小。小雅和王朝比钟洪峰大一岁,但也刚满十五周岁。
  车队到了达县城,天已大黑了。他们在达县城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又向万源县驶去。他们的车队只有三辆车了。有二十八辆车的知青,都在达县下了车。
  秋雨仍然下个不停,河里的洪水在暴涨。山越来越高,地势越来越险峻。弯多路窄,一边是陡坎,一边是悬崖,道路变得更加崎岖难行。
  他们下午才到达万源县县城。这时候天放晴了,少有的阳光从薄雾中喷出。有人告诉小雅,明天就可以去马家公社了。大家都很高兴。但在吃饭的时候,马家公社又打来电话,说那边的桥前几天被洪水冲毁了,现在还没有修复,汽车无法通过。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又很沮丧。由于走不成了,他们只好先在万源县城住下了。
  有人提议去逛逛小城,小雅和王朝就跟着大家上了街。
  万源县城四面环山,210国道沿着“后河”从城边穿过。县城又脏又破,街道很窄,还是石板路。一辆辆牛拉车缓慢地从石板路上碾过。大街上,到处有人在筛煤炭,黑灰飞扬着。他们把筛过的煤炭加上黄泥和水,踩合均匀,平铺在较宽的街上,用一把长长的尖刀切成小块,晒干了,用来煮饭和取暖。
  晚上,知青们住在县城唯一一家小旅馆里。这个小旅馆也是脏兮兮的。小雅还差点成了臭虫的牺牲品。她半夜起来捉臭虫,蚊帐顶上四个角落外面都能看见黑黑的一团。小雅握住蚊帐角,使劲一挤,黑红色的液体就挤了出来。蚊帐角也被染成暗红色,手指上也是血,奇臭难闻。小雅感到恶心死了,直想吐。
  过去了一个多星期,那些分配到其他公社的知青们都陆续走光了,只剩下到沙坪村知青点的小雅、王朝和其他八名知青仍滞留在城里。小雅他们心里都很急,就天天跑到县政府去找领导询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领导说:再等几天,把桥修好吧。
  我们不想等了!想赶快到沙坪村!
  领导说:那好吧,先派车把你们送到离马家公社最近的白河区吧。从白河区到马家公社有四十华里,到沙坪村还有三十华里。这一段路,你们就得步行了。
  小雅他们说:步行就步行,我们不怕。
  县里派了一个干部当向导,领着他们上路了。第一天乘车来到白河区,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又出发了。这些村庄地处大巴山腹地,十多里二十里没有一户人家,途中无法安排住宿,每人都带足了一天的干粮和水。翻过几座山峰,他们就进入了“竹林溪”。从花园公社发源的两条溪水,一条流经“羊跳岩”,一条流经“竹林溪”,然后进入白河区境内汇成一条河。河水很小。只有发洪水时,才急流奔涌。人们没给它取名字。这条河又与发源于马家公社的另一条河流汇合成了白沙河。白沙河是万源县一条较大的河。“竹林溪”是一条长长的狭谷,沿一条蜿蜒的溪流而上凿成的山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两边是八九十度的山峰,喀斯特地貌特征的溶洞、石钟乳随处可见。继续往前走,出现了一座长约八九米,宽两米的凉亭式廊桥。小雅他们在廊桥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欣赏了两边的美丽景色,然后起来又继续往山上走。穿过廊桥,又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了“船头峰”。抬头望去,一座像巨轮船头一样的山峰直指云天,山峰上光秃秃的,岩石上依稀可数的长着几丛灌木。在“船头峰”岩脚下,路分成了两条,左边一条沿流水而上到花园公社,右边那条“之”字形的山路就是去沙坪村。到沙坪村的山路更加陡峭,一个弯连着一个弯,找不到一处平地,连巴掌大的平地也没有。到处怪石耸立。但山的形状很好看,像一个个巨大的山石盆景。走过“船头峰”的山腰,又爬上另一座更高的山,地势变得稍微开阔起来,茂密的森林也出现在眼前。继续向前就到了“谷梁子”,这里有个岔路口,右边下山通往“羊跳岩”到白河区,左边“马鬃岭”通往马家沟。“马鬃岭”是一条近两千多米长的山梁,山梁的尽头横连着一座山脉,是马家公社与花园公社的分界岭。与“庙梁子”的横形山脉构成了一个“工”字型,“工”字的一竖就是这座“马鬃岭”。走上与“马鬃岭”相连的界岭山脉,站在垭口上,放眼望去,眼前又是无穷无尽的高山峻岭和一条条深沟险壑。垭口下的斜坡上长着密密的荆棘和灌木,“之”字形的小路急速地伸向山下。这里离马家公社不远了。下山的速度很快,想慢也慢不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几乎一路小跑,半个多小时就下了山。路边时而有几家农家院落出现,有狗的吠叫声。终于到了马家公社,知青们都兴奋地跳了起来。因为已经走的又饿又累了,想赶快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马家公社很小,只有一条三四百米长的街道,有粮店、供销社、邮电所、卫生院等单位。穿过一座拱形石桥,就到了公社机关所在地。公社机关坐落在陡峭的山崖下,是一幢全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公社右边一里多路远的河滩上拔地而起耸立着两座险峰,溪水从峰底穿流出来,人们叫它“狗耳包”,从这里通往沙坪村。小雅他们又在马家公社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大家才恋恋不舍地起了床。小雅起床后,觉得双脚不听使唤,脚板踩下地,疼得钻心,低头一看,脚都肿了。本来很宽松的鞋子,现在也胀得满满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还有四个女知青,她们叫刘荣荣、陈艳、张海霞、马姗姗,两只脚也肿得像发面的馒头。马姗姗还疼得直哭。但是,知青们从公社干部那里得知,这里离要去的沙坪村还有三十多里路。一听这么远,知青们都愁坏了,昨天那种激昂的热情也没有了。他们在马家公社伙房吃完了早饭,就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不想站起来。可是,即使走不动了,也得走。不走,没有人背你走。他们就坚持着站起来,继续朝前走。好在行李都请农民们背着,他们是空着手爬山。沿着马家河顺流而下,经过了一处泥石流地带,走出了一条幽深的峡谷,就要溜铁索绳过河。男知青们并不害怕,两腿套进绳环里,一条绳子捆在腰上,两只大手一把一把用力扯着那根粗麻绳子,就扯过河去了。女知青们站在河边却胆胆怯怯不敢过去。谁知小雅竟然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她带头先过去了。女知青们也横下心,一个个也都跟着过了河。马姗姗到了对岸后,那张脸都白的没了一丝血色,腿也软的站不起来,蹲在地上不停地呕吐。过了河后,又开始爬高山了。有一道阴森森的沟壑,名字叫“蛇倒退,鬼见愁”。沟壑下的河水,是从“七十二道脚不干”流过来的,之后又流到了白沙河。“七十二道脚不干”实际上是一个小村庄的名字。但是在任何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名。这个村庄出门非山即水,岸就是悬崖,没有路可走。村民们外出不是涉水就是攀山。村民们为了涉水方便,裤腿常年卷到膝盖以上。村边那条河流,是从万山丛中钻出来的。两边是陡峭的峡谷,人在峡谷中行走,感觉老是走不到出头之日。河里全是从山上冲下来的乱石头,有的石头比房子还大,石头被水流磨得又光又滑,走起来要踩稳每块石头,小心摔倒。说是这儿有七十二道弯弯曲曲的水路,如果暴雨之后,分流更多,绝对不止这些了。只见“蛇倒退、鬼见愁”一带白岩重重,刀切斧劈,层峦叠嶂,云遮雾绕,令人不寒而栗。人们在七八十度而且光滑的陡壁上凿出仅容一只脚踩的石凼和手抓的石缝,由此通过的人只能携带很少的东西,极其小心地通过。胖人根本爬不上去,那些石凼之间的距离很高,抬腿都十分困难。如果是第一次通过,出脚时,踩上石凼的第一脚必须是右脚,而且要面朝石壁,如果出脚错误,是非常危险的,很可能由于脚步别扭无法前进或后退而坠入深潭。当地的农民说:到了蛇倒退,鬼见愁,你千万莫回头,腿脚儿莫打颤,眼睛儿莫走神,一步一个石凼儿,步步要如钉,慢慢爬上光岩头。小雅和四个女知青,几乎是匍匐在石壁上爬上去的。爬上了光岩,再回头往底下一望,妈呀!下边是万丈深渊!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儿离沙坪村还有四五里路了,前面的路比来时好走多了。可是,大家都高兴不起来。腿脚软的像面条,都抬不动了,感觉比昨天还要累。公社派来当向导的那个干部就大声吆喝大家:莫歇了!再坚持一口气,翻过那一道山梁就到了。山梁还有多远呢,无法知道。这里已是海拔2300多米高的山峰,能看到一片片茂密不见底的原始森林。深山中那种常有的浓雾也出现了,一阵山风吹过来,白色的浓雾密密实实地把他们包裹起来。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几米远就看不见人影了。雾气夹杂着极细的水滴,湿漉漉的扫在他们脸上,然而空气显得更清新。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你们快看呀!前边有一群人!
  原来是沙坪村村党支部书记吴光辉带着社员来迎接他们。
  吴光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八,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眼珠子有些往外凸出,有一排黄褐色又排列不整齐的牙齿。张嘴笑时,龇出那一排黄牙齿,不像笑,却像哭。他一笑,人们反觉得他的样子很凶。他当过几年兵,认识几个字,在村里属于见过世面的人。
  沙坪村可以说是一个老鹰都飞不到地方。这里的村民由于山高路陡出山不容易,很少有人出过山,就是跑到马家公社也算去的最远的地方。山外的人,如果不是进山收购土特产和中草药,谁也不会想到要进来。日出日落,村民们都是守着大山过日子。晚上能点着一盏煤油灯,抱着矿石收音机打发日子,那是最奢侈的生活了。但是这种奢侈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只有县城里的少数干部,才可能买得起矿石收音机。社员们听说来了城里知青,都感到惊奇和惊喜。他们从来没见过陌生人,想看看城里娃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大部分社员是跟着吴光辉跑来看光景。这些村民也老实憨厚,他们此时见到了知青,却又都一个个羞羞答答地躲到一边去了。
  吴光辉生气地骂他们:都憨啥子憨?一个个猪脑壳!还不快来迎接城里娃子啊!
  听到吴光辉骂他们,他们才如梦初醒。于是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腼腼腆腆地向知青们靠拢。
  小雅和村民们握手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村民,不管是老人,还是壮汉和妇女,都习惯在头上缠着一块白布帕子。小雅不明白缠白帕子是为了御寒,还是一种风俗习惯。小雅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王朝。王朝告诉小雅,他在县城住的时候,就发现川东的农民头上缠白帕子了。他问了旅馆的服务员,才知道头缠白帕的历史,要上溯到三国时期。传说是人们为了悼念诸葛亮,人人头上包白布戴孝。这个习俗流传至今,就成了当地人们服饰的一个组成部分了。
  小雅他们没来之前,村里已接到公社的通知。在几个星期之前,吴光辉就领着社员给知青们盖好房子了。房子很简陋,三间茅草房,墙是黄土打的,屋顶用山上独有的木竹(一种高山竹种,膘厚,空心特小)铺了一层,又在上边铺上了茅草。右边一间是男知青宿舍,左边一间是女知青宿舍,最边上那一间是厨房。厨房里的“火儿坑”做得很大,足够八九个人围坐。厕所更简单了,竖了几根竹竿子,拿竹席子围了一圈,中间用一张席子隔开,左边是男,右边是女。蹲在厕所里说话两边能听得清清楚楚,抬起头能望见天。
  小雅他们来到沙坪村后,还没顾得安顿一下,天已黑了。知青们初来乍到,什么东西都没有。这顿饭就由村里管。人们常说,沙坪村是九分山地,一分田,一年四季半年红苕饭。到了过年过节,生产队员才能吃上几顿可口的白米饭。因此,村里很穷,生产队没有钱,也管不起饭。这顿饭其实是村民们各家各户分摊的。有摊一把青菜,有摊一把米,有摊几个鸡蛋,有摊一捧木耳。吴光辉早上还进了山林子,套了一只野兔子。于是这顿晚餐还是很丰盛的。
  吴光辉很客气地吆喝着知青们和公社当向导的干部,上他家吃晚饭。
  吴光辉的婆娘是一个傻子。是吴光辉用十斤全国粮票从陕西紫阳那边一个穷农村换来的,整天就知道疯疯癫癫的在村子里乱跑,不会做饭,也不会养活孩子。她倒是给吴光辉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十一岁,小的三岁。小女儿整天在泥里水里乱爬,没人管她。吴光辉只好把吴霞妹喊来做饭。
  吴霞妹有二十来岁。人长得不是怎么漂亮,个子不高,但是皮肤白皙,眉宇中间有一颗米粒大的小黑痦子。那颗黑痦子反把吴霞妹显得聪明伶俐了。她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和吴光辉是本家,比吴光辉小一辈。吴霞妹已经烧好了兔子炖萝卜,盛了一大盆子。还炒了四个素菜,都端在桌子上了。这时候,吴光辉的疯婆娘闻到肉香味了,老远跑过来伸手要抓盆子里的兔子肉,被吴霞妹拿筷子狠狠敲了她手背一下,又喊她快点带着娃子出去。她围在桌子边不肯离去,吴霞妹又拿筷子吓唬她说: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拿筷子敲碎你的脑壳!她被吴霞妹吓得脸都发黄了,带着两个娃子跑到屋外墙角的一块大石头上,蹲在那里往山下边看。
  吴光辉领着知青和公社当向导的干部来到家门口,看到疯婆娘蹲在那块大石头上,就喊她:你要小心点哟!莫从石头上摔下来,摔破脑壳啰!天都要黑了,不要再耍了,带着娃子回屋困觉吧!
  吴光辉叮嘱完疯婆娘,又朝知青们笑笑说:这是我的傻婆娘。没得办法噻,她啥子事情也不懂,吃饭睡觉都得我照顾她。好了,到家了,大家快进屋里坐吧。
  吴光辉的家也和那些村民们的家一样,低矮的三间茅草房,泥土垒成的墙上还有夯墙时插木棍留下的许多孔洞,也没有用泥巴堵一下。屋内光线很暗,点着一盏煤油灯。没有柜、箱、橱什么的,只有两张破床、一张饭桌和几根长板凳灰蒙蒙的。长年的烟熏火烤,土墙都变成黄黑色,房梁上也黑黑的挂满了蜘蛛网。而吴光辉家的“火儿坑”建得也有些特别。别人家的“火儿坑”都是建在墙角边,他家的“火儿坑”建在屋子中央。一进门,坐下,就是“火儿坑”了。“火儿坑”是用来煮饭和取暖。川东的冬天很冷,麻雀都冻得不想飞。所以建这种“火儿坑”用来做饭和取暖,是很实用的。“火儿坑”的建法比较简单,一般都是在堂屋或者厨房一处的地上挖一个成四方形的坑,四周用石条砌成,这就是“火儿坑”了。几根木柴架在中央,火焰烧着罐底,屋子里烟雾弥漫,有时候呛得人直咳嗽。这里的村民使用的炊事用具也很特别,在铁匠铺里经常看到卖这种用具,一种是中间一根带状的铁条连着两头带叉子的铁器。叉子较短小,有的叉子宽而长。这种带小叉子的是用来安装在炒菜锅上的,大叉子是安装在鼎罐上的。鼎罐又是这里的主要炊事用具。另一种是连在一起又能活动自如的两根扭成螺旋形的带钩的铁棍,人们叫它“火搭钩”。这种炊具是用来挂锅罐的。在“火儿坑”上边,由房梁上吊挂着的“火搭钩”垂在火塘中央,铁钩子上挂着装水的铁鼎罐。“火搭钩”升降自如,不用时可以升到空中,绝不会滑脱下来。这可能就是人们经常说的吊锅什么的。大巴山还有一种生产用具,也是外地看不见的,就是背架子和打杵。背架子是木头制作而成的,稍有点弯曲,主要用于高山区长途运输的器具。打杵是呈“丁”字形的,专用于背运途中短暂休息时承放背架子或背篓用的木制器具。有的打杵脚下还安装了铁尖以免在承重时插在岩石上打滑。
  小雅也许是肚子饿坏了。她坐下后,看到桌子上丰盛的晚餐,肚子里就“咕咕”地叫个不停,希望吴光辉快下达吃饭的命令。
  吴光辉拿出了自己酿的包谷酒,叫大家都喝一点。说山里寒气大,冷。喝点酒可以驱驱寒。几个男知青都倒了一小碗。王朝也倒了一小碗。小雅和几个女知青不敢喝酒,就没要。男知青喝酒的时候,她们忙着大口吃菜。一盆子兔子炖萝卜,等男知青喝完酒,已经被女知青“扫”去一大半,就剩下几块萝卜了。吴光辉瞅着见了底的盆子,有点不好意思,朝大家尴尬地笑了笑。大家吃完饭,围着“火儿坑”喝了几碗吴光辉自己做的青山茶,又烤了一会儿火,都觉着困了,嚷着要回去睡觉了。
  临走的时候,小雅看见吴光辉的大女儿站在门口,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们。小雅过去拍了拍她的头,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吴小妹。小雅又问她,你多大了?她说:十一岁。小雅觉得她挺可爱,想想身上没有好吃的糖果,只有一个小圆镜子,就拿出来送给了吴小妹。
  知青们一路往知青点走,一路盘算着:回去就一头钻进被窝里……可是,他们突然想起还没有铺被窝,都感觉有些沮丧了。
  他们回到了知青点,点燃了煤油灯。大家都忙着解行李绳子。解开绳子,又忙着铺床。他们的床其实根本不能叫床,是用几块竹排子拼凑起来,排在木凳子上,上边铺了一些山草。可能竹排和木凳子没有捆绑结实,踩在上边还“咯吱咯吱”地响。这五个男知青躺在上边,还不知道会不会把它压塌呢?他们骂骂咧咧地发了一通牢骚,埋怨吴光辉守着这么大的山林,也不能穷的打不起几张床。但是骂归骂,还是得睡觉。他们又互相商量着五个人在这张“大床”上怎么安排?谁睡里边,谁睡外头,谁睡中间。达成了一致协议后,他们铺好了通铺,都钻进了被窝里。
  男知青们刚躺下,就听见那边女知青屋里传来阵阵“呜呜”的哭声。是马姗姗双手捂着脸,趴在离开重庆市时统一发的柳条箱上,哭个不停。小雅、张海霞、刘荣荣和陈艳都跑到她身边劝她别哭了,赶快解开行李铺床睡觉吧。可她趴在柳条箱子上,也不起来,也不肯解开行李。大家越劝,哭得越厉害了。她一边失声地痛哭,一边说:这里生活太艰苦了!我受不了!我要回重庆!
  张海霞说:重庆都没得我们的户口了,你还能回的去吗?
  马姗姗说:我不要户口!我要回去!
  小雅说:姗姗姐,你坚强点!我们来时,都怀着一腔热血啊!现在打退堂鼓,回去怎么见人啊?
  马姗姗说:我又不是愿意来的!
  小雅说:可是,我们都发过誓言,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
  马姗姗还是说:我不是愿意来的!我要回去!我不在这里扎根一辈子!
  是的,在这十个知青中,只有小雅和王朝是积极报名上山下乡的,立志在这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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