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岛(五、六)
作品名称:半池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31 07:04:30 字数:15086
五
砭骨的寒风呼啸着从海面上刮来,浪涛击打在堤坝上,水雾刚飞溅起便被寒风凝成霰雪,翻卷着袭来。昨夜下了场不小的雪,由于气温过低,雪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没有融化的迹象。水生提着包扭头看了看院门口停着的汽车,然后推门进屋。
院子里,徐孝平蹲在后屋门口明亮的阳光下补渔网。
“二舅。”
徐孝平一愣,抬起头,露出朴实的笑容,“回来啦。”
“嗯。”徐孝平的笑容让他感到温暖,他走到他身边,将包放下,蹲下,理了理散着海腥味的渔网,“门口停了车子,有谁来了吗?”
“噢,过往听说你今天回来,就来看看你。”
“呵呵,到底是有钱人,又换了辆汽车。”水生平淡地说。
“不能这么说,虽然她家有钱,但从来没有看不起咱们——”
这时,前屋的后门突然打开,过往毫不拘谨地问:“叔叔,水烧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同时她看见消瘦的水生正看着她。
他瘦了,憔悴疲倦了。她心中突然难受。她不允许他受一点委屈,不允许他吃一点苦,这看似无理取闹毫无根由的霸道是有出处的,在她心中他一直属于她。
水生当然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她一身洁白衣裳,素颜,在雪与阳光反映下,像个精灵,同时也看出了她身上女孩特有的绰约倩姿。他微微一怔,友好地笑了笑,“烧水干吗?”
徐孝平笑着说:“刚才过往说想找个理发店洗头,我觉得不用那么麻烦,就让她烧壶开水自己洗。”
过往脸上掠过一抹红晕,“现在要怎么办,水烧好了。”
“你去帮帮她。”徐孝平对水生说:“她从小没经历过这些。”
“噢。”水生应声走过去。
走进前屋,温暖的屋里有一股让人迷恋的气息,水生目光在爷爷生前睡的床上停留一会,然后转脸好奇地看着过往,还没张口就被她阻止了,“别问我是男是女!我是女的,而且是女孩,要不要我把裤子脱了给你看看?”
水生哑然失笑,走到小炉子前将炉门封上,然后拿出两个洗脸盆,一个放在高板凳子上一个放在地上,接着将炉子上的开水倒进凳子上的脸盆中,兑上一些凉水,用手试试,温度正好,最后拿过一个小板凳放下,“好了,把外套脱了,坐这洗吧。”
过往听话地脱去外套坐到小板凳上,好奇地看着水生。
“噢,对了。”水生将晾绳上的蓝色毛巾取下来放进热水中,然后又把放在一边的洗发水拿过来。
接下来两人对视一会。
“洗吧。”水生说。
“怎么洗?”
“怎……”水生一时无语。
互相晾了一阵,水生从她眼中看出一丝乞求,“你该不是想让我帮你洗头吧?”
“那你告诉我怎么洗啊?”她面带窘迫,这种简单又复杂的洗头方式她重来没有接触过。
看她样子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水生一时间还真想不到如何告诉她怎么洗,“算了,我帮你吧。”
“嘿嘿。”过往开心地将头低垂在脸盆上,老老实实地等他动手。
水生站在她身边犹豫一下,然后拿起饱蘸热水的毛巾将水淋在她的短发上,“尽量把头放低点,别叫水沾眼去了。”
“嘿嘿,好。”过往再次把头压低。
水生忍俊不禁,“这算不算向我低头。”
“在你面前我清高过吗?”过往说。
水生听得出来她带着一丝委屈,但无法理解,毕竟这个女孩他接触不多,虽然她不像之前那样神秘莫测,可还是他不可琢磨的。
洗完头,水生端起用过的水对她说,“到炉子边把头发上的水烘干。”说着他端起脸盆推门出屋。
当他走出去,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感觉击中,恍如隔世。窗外残雪、阳光、竹子和安静的男孩,与屋里炉子、水汽、木家具和自己扔到椅子上的衣服,汇合成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明明不曾出现过,现在却感觉那么真实。
水生将脸盆里的水倒在竹子与石磨之间的空地上,然后提盆折回。站在窗前的发呆的过往见他进屋,眼中忽然闪烁出火热的光芒,接着旋风般扑进他的怀里,将头紧紧地贴靠在他的胸口。水生先是一怔,然后奋力将她推开,警惕地望着她,“你想干嘛!”
过往一个踉跄,退站在他对面,她知道他在警惕什么,屈辱瞬间溢出她的心扉,“混蛋!混蛋!”
听到前屋过往叫骂声,徐孝平一惊,丢下手头的活,站起来大步走过去,在门口他看见过往提着外套哭着跑出来,“怎么了?”他关心的询问没得到回复,过往已经冲出了院门,接着外面就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你对她做了什么!”徐孝平气愤地质问水生。
水生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那她怎么哭了?”
水生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徐孝平现在虽然是水生最亲的长辈,但他不像徐老那样对水生知根知底,像今天发生的这种事情,如果水生实在不愿意说,徐老就不会追问了,但他不行,虽然他也是出于好心。
吃晚饭的时候,水生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徐孝平先是不相信,但也只好叹口气,不再追究。
“对了,唐婉去北京了。”徐孝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嗯,我知道。”水生夹了筷菜,不动声色地说。
徐老去世不久,唐婉就给他打去电话,说是她姐姐突然拿出自己的积蓄要供她上大学,那时候他就像死了半截,这件事虽然刺激了他一下,但如同浊流中突然涌出一豆泉眼,清澈瞬间就被浑浊给淹没了。他对她的选择表示理解,同时尊重她,也说了愿意等她三年。后来,因为许许多多的事,两人仅通了两三次电话,通话的期间往往是沉默。
再次想起,他才发觉,这天意有多不可思议。他曾经对李晓雯说过同样的话,得到的是同样的答案,同样的坚定与不可质疑,最后还是物是人非了。不知算不算报应,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李晓雯当初的委屈与酸楚,一方面非常需要对方的温暖,另一方面却咬牙鼓励安慰并不了解自己处境的对方。同时,随着环境的潜移默化,差不多故步自封的一方将日渐产生一种自卑,这自卑经日积月累会成为今后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结果很可能如他再见李晓雯时那般情景,两人相视无语,没有共同话题了。
晚饭后,水生到小商店买了包烟,然后在海边随便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不可否认,他现在非常想和唐婉说说话,可手机摆弄在手中却迟迟无法将号码拨出。他在给自己打电话找理由。事实上恋人之间最大的沟通理由就是想念对方,但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了。现在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名存实亡。这事他早已心知肚明,却又不肯接受它在眼前发生。刚刚脱离痛苦的人最先做的事往往是寻找快乐和温存。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唐婉此刻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感到特别温暖。
浪潮低眉顺眼地蠕动在礁石上,缓缓的涛声缝隙间,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远近近的犬吠声。夜幕下,海边灯火寥落,天空中星斗明灭。
水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寂寞,拨通了唐婉的电话。对方却一点都不寂寞,她刻意压低声音回应,同时水生还从另一头听见“正方”“我方”“观点”等字眼。
“你们在开辩论会啊?”水生问。
“呵呵,是啊。”唐婉小声说。
本来他还想说“想你”之类的话,现在却说不出来了,“噢,那你先忙吧。”
“嗯,过半小时我给你打过去。”
两人就这样匆匆结束了通话。
挂上电话,水生抽了支烟便起身回家了。
直到深夜一点,水生入梦之后唐婉才打来电话。一个兴致勃勃,一个迷迷糊糊,没多久两人就怅然地挂上了电话。将手机放回书桌上,水生则睡意全无。现在唐婉和他的关系不就是以前他和李晓雯那样么?当时他的心思全在钱程和江舞云身上,想到李晓雯的时候往往是孤独想寻求安慰的时候,身边的形形色色剥夺了他太多的心思,恰恰忽略了最思念他最需要他关怀的人。若放在几年前,他或许还会犹豫要不要接受钱程给他带来的优势,毕竟有了这优势他可以少受许多冷漠,得到更多尊重,但经历过江舞云车祸与爷爷辞世之后,他不会再在这样的念头。他现在只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缓冲,便可以再次回归以前习惯的那种平静的生活。
过了大概半个月,水生早早起床,然后坐车到市里买了一束花,接着便急急忙忙地赶到火车站。前不久唐婉打电话来说今天回来。可直到下午四点都没看见她从车站里走出来。水生本想给她一个惊喜,现在只好打电话过去询问,却得到一个让他非常郁闷的回复。唐婉内疚地说她想留在北京找份短期工作,今年不打算回来了。水生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事,等以后有空再去看她。本来这个小小的计划,一件挺浪漫的事,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三月下旬,海融化了凝重的面孔,生机勃勃地承载、孕育着万物,沙鸥穿梭在碧海蓝天间。阳光葳蕤,白云灿烂。水生穿着胶鞋和徐孝平两人一左一右地提着渔网朝海边走去,两人偶尔扭头闲聊。他们前面有个装扮绚丽的女人双手插在口袋,依在自己的汽车上。她带着墨镜昂头看海,像只清高的天鹅,但比天鹅浓艳些,海风吹动她一头绛紫色秀发。她让水生想起曾经的江舞云。在经过她身旁时他不由多看一眼,随后和徐孝平继续刚才的话题,“过两天不是她生日嘛,想去看看她。”
“你刚才说先不告诉她?”徐孝平好奇地问。
“对,给她个惊喜,呵呵。”
依靠在车门旁的女子带着墨镜看似在看海,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水生。待那两人就这样闲聊着走远,她才掏出手机给过往打电话。
“梦雅,找我有事?”过往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电视遥控器乱翻频道,一手拿着电话无聊地说。
“那男孩我看到了。”时梦雅摘下墨镜透过车窗扔进车里。
“噢。”提起水生她的心就沉一下。
“成色太一般了,这样的人你也看得上眼?”时梦雅毫无掩饰地说。
“那你觉得什么样算好?”
“至少长相身材要上乘。”
“那他身材长相怎么样?”
“长相没看清,皮肤有些黑,高度还行,但不够强壮。你不觉得他太寒酸了吗?”
“他老子有钱,比我爸还牛呢,但是他就不肯认这个亲。”过往爽性关掉电视,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
“他老子?”
“钱程,上次来我家你不是见过一次?”
“我操。”时梦雅不禁多看一眼远方正在沙滩上和徐孝平拉船的水生,“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说来听听。”过往拿过一只靠枕抱在怀里,不以为然地说。
“刚才无意间听说他要去北京给那个小姑娘过生日。”时梦雅笑嘻嘻地说。
“这也算好消息。”过往心痉挛一下,丝丝疼痛像电流般游走开,突然她像是醒悟一般,跳了起来,得意地笑出声,“哈哈,太好了,这个混蛋!你赶快叫你表弟问问那小姑娘是哪天生日。”
“呵呵,我待会就给他打电话,你就等着看好戏吧。”时梦雅抓住时机将一直惦念的事再次说出来,“对了,我拜托你的事到底成不成啊?”
“什么事?”
“就是市里那家店面啊,我一定要把它弄到手。”
“你不是有几家店了嘛,还不知足?”
“当然不知足了。”时梦雅听着有戏,顿时心花怒放。
“行行,有空我和我爸说声。”过往当然知道时梦雅的小算盘,但关于钱的事在她看来都不算个事。
北京城西,三环边上,某大学东门(正门),一辆豪华的轿车停辈在路边,车里两个女孩颇不耐烦地盯着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从订机票到预定客房到不远万里匆匆赶来,这一系列煞有介事的行动不过是有钱人心血来潮罢了。
“会不会不来了?”时梦雅无聊地摆弄着自己指甲上亮晶晶的装饰物。
“应该会来的,就是不知道他会走哪个门?”过往仍透过车窗四下搜索。
“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
“不用。”刚说完过往便兴奋地大叫起来,“来了,来了。”
“哪呢?”时梦雅也来了兴致,伸长脖子往外瞅。
“在那,那棵梧桐树底下,黑色休闲西服,蓝牛仔裤,平底鞋,看见没?”
“我操,你看得真仔细。”时梦雅揶揄道。
过往白了她一眼,颇为激动地望着远处的水生。
北京春天难得有一次不刮风,但天阴得有些离谱,刚刚四点天就暗得一塌糊涂。水生神色不太好,坐了一夜火车,然后在小旅馆仅睡了几个小时就赶来了。这时正是学生下课的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从校园里出来。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水生还是多等了一会,如果真遇到了唐婉,想想她吃惊的样子,他不由弯起了嘴角。
约莫一刻钟,校门口来往的人渐渐稀疏,他才深吸口气,平复一下激动的内心,然后一只手抱着礼物另一只手插进口袋掏手机。
号码拨出去刚响两声就被挂掉了,水生恍惚得如被霹雳击中,傻傻地看着从学校大门里出来的一对男女。女孩一颦一笑洋溢的青春是那样耀眼,牵着她的手的男孩给人的感觉是简单流畅气宇轩昂,相当惹眼的一对。
这时,唐婉松开被男孩牵着的手,从包里拿出手机,一个未接来电,她皱下眉头,然后抬起头却看见正欲躲避的水生。
轿车里,过往看着水生刚才还忐忑不安蠢蠢欲动现在却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倏地难受。她本以为看到这一幕会很解气。
走到水生面前,唐婉刻意地和身边的男孩保持距离,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水生的眼睛,“你怎么来了?”
水生没有回答,这时他的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
唐婉旁边的男孩则好奇地打量着水生,然后则头问,“他谁啊?”
唐婉脸低头不语。
“他谁啊!”男孩见两人面色不太对劲,似乎看出点什么,不由怒火暗生。
“为什么不告诉我?”话刚出口,水生就被自己沙哑像野兽低吼的声音吓一跳。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唐婉悄悄抬起头,内疚地说:“对……对不起。”
“你谁啊!”一旁男孩火了。
水生没有理睬他。思维稍稍理顺了之后,他觉得不应该怪她,毕竟自己大她四五岁,她的青春刚恣意浓烈,而自己已经春意阑珊了,且两个人现在的环境也大相径庭了。曾经,李晓雯如果知道他和江舞云发生过关系,心情应该不会比现在好吧?沉默一会,他勉强地笑一下,“生日快乐,正好今天路过这,就来看看你。”
“他怎么这么傻呢?”过往坐在车里心疼地看着水生,“受了伤害还对人家笑。不行,不能再由着他们。”说着她打开车门。
“喂,喂!”时梦雅还没来得急阻止,过往就已经关上车门朝着他们跑去了。
“你他妈谁啊!”男孩终于发飙了,猛地推了水生一下。
水生也是强压着一肚子火,刚要抬头反击,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混蛋,你干什么!”过往大喊一声,然后跑过去傍着水生的胳膊,狠狠地瞅着眼前的一对男女。
水生被她这动作吓得一哆嗦,“你怎么会在这?”
那个男孩也一怔,随后惊奇地看着过往,“你是,你是……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你认识我表姐吧?”
见过往死死地傍着水生的胳膊,唐婉也想起她是谁,猛然理直气壮地气愤了,“你们?”
“怎么?你还有脸生气?”过往睨视着唐婉说。
“我……”唐婉一时语塞,憋了好久也没有憋出一句话,泪水却憋了出来,然后一怒之下跑开了。
“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你姓过吧?”男孩吃惊地看着过往,并没有急着离开。
“滚!”过往看了他一眼,然后担心地盯着水生。
“我操。”男孩低骂一声,灰头土脸地追随唐婉而去。
直到唐婉消失在黯淡模糊的校园内,水生才扭过头抹开过往的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过往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冲出来唐突了。以水生的聪明怎么可能会不怀疑?她刚想逃跑,却被水生一下抓住胳膊。
“你怎么会在这?别说是碰巧,那男孩表姐是谁?”水生红着眼睛质问道,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被别人设计耍弄了。
见过往被捉住叱问,时梦雅也坐不住了,她愤怒地打开车门走过来,“你真不知好歹,人家厚着脸皮出来护着你,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反倒责怪起来!”说着时梦雅一把将过往抢过去。
“你又是谁?”水生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个样子,他在来时的火车上臆想过好多种情况,但鬼知道会出现这般情景?不过,眼前的这个绛紫色长发的女子应该就是那男孩口中的“表姐”了。
“你管我是谁。”时梦雅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你认识唐铃吧?”水生问过往。
这句看似无端的话令过往顿时惊慌,接着连连摇头,“不知道,不认识。”
时梦雅没想到他会这么聪明,两二不说,拉起过往的手就走。
水生并没打算放过她们,而是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说:“她是唐婉的姐姐。半年前我找过她,那时她已经在你爸爸建的那个小区里开超市了。先不说她有没有能力开超市,或者是她开了超市还会剩多少钱,凭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是个自私吝啬的人,可她又怎么会舍得拿出钱来供唐婉上学?就算拿出来又怎么会这么巧和你们认识的人在一起……”
过往知道躲不掉了,干脆停下脚步,转过脸说:“我承认,是我出钱让唐铃送她来上学的。”
“你为什么这么好心?你和唐婉是什么关系?”水生当初也曾经怀疑过,但没想到背后人竟然是过往,顶多也不过是想到唐婉的家人借钱供她罢了,直到今天过往出现,他才大胆猜测。
“我和她没关系,我也不是好心,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们在一起,这算不算理由?”过往不在逃避,直视水生说。
“为什么这么做?”
“你傻逼啊!”时梦雅气愤地说:“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装逼!”
水生避开这个话题,“那个男孩是不是也是你们指使,欺骗唐婉的感情?”
“没有。”时梦雅接过话头,“我当初只是让我表弟确定一下那丫头有没有来这学校报道,没想到他一眼就看上了,追了大半年才追到。”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好久,直到水生转脸欲走,过往才喃喃开口,“对不起。”
“把别人的命运拨弄在手中的感觉很好吗?”
过往被他的眼神吓住,不由委屈地说:“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只是,只是想把你们分开。”
水生摇了摇头,“我是不会喜欢你们这些冷漠高傲自私的有钱人,更不会喜欢遇事就用钱解决的人。请你以后不要再折腾我了,我不能保证再出现这样情况会做出什么事来。”水生强忍着咽下已经翻上喉咙的怒火,随手将没有送出去礼物的扔到树下垃圾桶旁边,然后离开。
看着他扔东西的动作,过往发现,他分明是在扔她水晶一样的心,那种落地粉碎的感觉令她痛不欲生。
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十八层,过往抱膝坐在玻璃墙边,俯瞰夜色斑斓的京城,一声不吭。
时梦雅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将她揽在怀中,“别难过了,那小子不识抬举。”
“我好后悔。”过往将头靠在时梦雅的肩膀上,泪水不停地流出,“当初为什么不选择变成男人。”
“呵呵,你要是男人,姐姐第一个嫁给你,还允许你包二奶。”时梦雅是少有几个知道她秘密的人,也算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那我现在选择还算不算晚。”过往忽然转脸问。
时梦雅一愣,而后“扑哧”一笑,“别胡猜乱想了,为一个土包子,不值。”
与此同时,仰坐在火车站侯车大厅座位上的水生,像是被剥骨抽筋般一点生气都没有。乱哄哄的大厅里吵吵闹闹,气味浑浊,给他一种浑水之鱼的万念俱灰感。
六
海面上出现一抹浮光,黑夜酿出一个深清的晨曦挂在轻风中。鸥鸟在海风鸣叫,然后消失在远处的礁石群里。从村子里传来谷布童话般的啼声。如果是在老家,这正是麦黄榕花香的时节。徐孝平将收拾好的东西放到渔船小仓中,水生已经爬到船上。
“本来不想让你去,那个岛太偏僻了。”徐孝平直了直腰,望着东南方向。
“之前答应爷爷去看看,正好过个把星期回来上班。”水生拿过摇柴油发动机的把手,走到船尾。
“也好,去钓钓鱼,散散心。”说声徐孝平吃力将船往前推推,“等心情好了就赶紧回来,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嗯。”水生点了点。
“难得这阵子好天气,也不会出什么事。”徐孝平深吸口气,自我安慰道。
水生微微一笑,将发动机摇响,然后从徐孝平手中接过锈迹斑斑的锚,挂在船舷外侧。
“去吧。”徐孝平挥挥手,便看着“嗒嗒”响的船划出一道白色浪花,在咸湿的海风中驶向越加明亮的清晨。
随着旭日越升越高,阳光也愈发强烈,一望无垠的海面碧蓝耀眼,干净的天空中干净的白云渐渐成形。水生松开手,任由船朝东南方向徐徐驶去。爷爷虽然不在了,但那曾经是他生命一部分,他一直挂念的岛还是在的。前阵子一直浑浑噩噩,没有调整好心态,去也枉然。在经历过唐婉的打击,他整个人先是消沉过一段时间,之后好了竟有大病初愈般的旺盛的生命贪恋感。如同阴阴沉沉好久的天空,突然爆发一场雷雨,晴朗后一切都过去了。如果说还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在痛苦中吸纳了往事的微凉,留给今后怀念做背景。所以,现在前去,时间正好。
突然,水生觉得这种与日月起起落落,和四季循规蹈矩的生活,真不错。
中午时分还可以看见一些游艇在附近转悠,下午时则只剩寥寥渔船撤帆返回,直到黄昏他才看见那座孤独的小岛,它安安静静地坐在海水中央。小岛很好找,远远近近只有它一座,像个椅子,坐北朝南,北面山坡陡峭,礁石嶙峋浪花迸溅;南边相对平坦,秀树浅滩水清沙白。令水生意外的是这个岛并非他想像中那样寂寞,沙滩上还停留着两艘游艇,六七个俊俏男女,在沙滩上嬉耍着。他将船停靠在沙滩与礁石中间的潜水滩,抛下锚系好绳索,然后背起硕大的登山包,四处打量一下,想找个好地方搭帐篷。突然,沙滩上有个小东西垫着了他脚,低下头,他看见一个小小的铁盒子,上面还锁着一个比小手指头还小的小金锁,挺可爱,他不假思索地收下了。那群男女见他孤身一人前来,都停下动作瞅他,本来他还想着要不要和他们打个招呼,偏偏那群带人着嘲弄味道窃窃私语给他听见了。
“太有创意了,开着渔船来露营。”
“呵呵。”
“这叫懂得生活,只要人家愿意套着游泳圈都可以来,你管得着吗?”
……
水生先是一阵惊慌,有点想仓皇躲开的念头,但又觉得没那必要。他本身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些说闲话的人,他们都没觉得不妥,自己何必给自己强加羞耻呢?
“她们两来了。”一个女孩突然指着远远过来的两个女孩。这时那群人才转移目光。
水生也懒得抬眼看他们,背着硕大的登上包朝沙滩的另一则走去,尽量远离这些纨绔子弟。
天渐渐暗了下来,水生搭好帐篷,四处捡了些树枝,然后用石头砌一个圆圈,将火点着,把小铁锅放到组装好的铁支架上,想着给自己煮点瘦肉粥。沙滩另一端,那一群人已经点起一大堆篝火,但是好像发生点什么一意外,那些人突然四下散开,人手一把手电筒,在四周寻找着什么。水生开始没有在意,在粥煮好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白天捡到的那个小铁盒,把玩一会然后放下,继续吃东西。
这时,一个身材惹眼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客气地开口,“请问……”
当见到水生抬头,她脸上的客气瞬间退去了,“是你!”
“你们在找什么?”水生看着时梦雅说。
“没什么。”她冷冷地说。
“找到了吗?”又一个女孩走过来问。
那个女孩水生只见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并未看清脸,可是她一开口,他就听出来是谁了。
时梦雅摇了摇头,揽着过往的肩膀,小声地说些什么。过往转过脸朝他这看了一眼,两个人就离开了。
吃完饭,水生将饭盒放到一边,重新拿起小铁盒子,在手中反复掂量揣测着,“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矛盾一会,他还是决定过去问问好,如果是他们的东西,就应该物归原主。他站起来刚抬脚走两步,便出现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正好与他双目对视在一起。
“你们谁丢了东西?”水生现在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反而觉得对她有所亏欠,不知道为什么。
过往点了点头,却难掩一脸难过,“我。”
“是这个吗?”水生将东西拿出来。他太相信他们会为了这个小东西劳师动众,还抱着一丝可能被嘲笑的想法。
“怎么会在你这?!”过往脸上露出纯真的惊喜。
“白天在沙滩上捡到的。”
“那你怎么不早还给我?”
“我这不才想去问问嘛,谁会想到你们这群人会在意这个小东西?”
“他们是因为我在意才在意的。”过往毫不客气接过东西,“谢谢你。”
“呵呵,没事。”
火光在她的眼中跳动着,两个人毫无芥蒂地对视,良久水生才反应过来,忙从帐篷里掏出一个折叠小板凳放到沙滩上,“坐会吧。”
火焰在红色龟裂的木炭上舞动着,燃出的木香味随轻烟飘散,偶尔有杂物在火中炸出轻微的响声。过往坐在板凳上,低头摆弄着小铁盒子,经历过几次伤害,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忌惮了。这反到让水生有些尴尬,“这里装的是什么?”
“你想看看吗?”
“嗯,真不知道什么东西会让你这么重视。”
过往将拴着银色小钥匙的手链上取下来,然后借着火光,仔细将钥匙插进小金锁中,轻轻一拧,锁便弹开了。
“这是?”水生只看见两块泥巴,但认真分辨还是能看出来,它的原本是个小泥塑。
看着已经破碎狼籍的自己的宝贝,过往震惊地微张嘴巴,一时间竟忘记了合拢。
“这是?”水生将两分的泥塑合到一起,才看出来——一只小小的简陋的彩绘泥兔子,只是因为岁月腐蚀,泥塑上的色彩几乎剥落干净了。他不太明白,一个富家千金怎么会对这样的东西情有独钟?
举目,他却看到一双溢满泪水的眼睛,“怎么哭了。”
过往没有说话,豆大的泪滴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别,别哭,要不我做一个给你吧,这个我小时候就会做了,而且做得比这个好……”水生突然明白了自己刚才看这泥兔子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出自哪里:这分明是他小时候做的第一个玩具,当时徐老用红绿两种油漆帮它上了色。水生从盒子里将其拿出来,放在手掌上,震惊地看着,一时忘记了语言。
过一会,水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是我的吧?”
“嗯。”过往擦去眼泪,不加否认地点点头。
“可是怎么会在你这?”
“小时候去你家,在你爷爷的柜子上偷偷拿的。”
“这……”水生很想知道这个他都觉得无足轻重的小东西,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还会做吗?”
“这个?会,只要有黏土,随时都能捏。”水生将破碎的泥塑放回铁盒子中。
过往把盒子合上,锁上小锁,带回手链,抱膝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陷入沉默。远处那群人似乎知道过往在这边,故而已经开始了肆无忌惮地嬉闹了。海风习习吹来,潮水在沙滩上轻轻蠕动着,海面上黑暗没有尽头,倒是墨蓝色的苍穹有疏星几盏,低低悬挂,如果有调皮的鱼儿一个跳跃就可能将它们吞掉。
“你冷吗?”水生见她的身体在发抖,担心地问。
她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见她嘴微微动一下,水生忍不住问。
“我六岁那年,妈妈与一个叫江建成的男人在床上,被我爸爸撞见了。”过往咽了口唾沫,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就在我爸爸与那个男人在楼下扭打的时候,妈妈从楼上跳下去了。当时我趴在窗口,看着她变形的身体,一动不动,鲜血像是永远都流不尽般,在水泥地上洇开,越来越多……后来,我经常做梦,梦里往往是铺天盖地的鲜红,有时候半夜醒来仍逃脱不了那可怕的鲜血折磨,每当出现这种情景我就会躲在被窝中,边哭边拼命地想那些与我无关的东西。但什么与我无关呢?……那时我所处的环境就是一个无形的金笼子。因为我身体的原因,我从没有上过学,除了各种各样保姆似的家庭教师,就再也没人陪我了。可是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因为忌惮我爸爸,所以一点脾气都没有。又因为我妈妈的死,那几年我几乎不和我爸爸说话,难过、害怕、孤独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起来,让一群人四处寻找,这便是我唯一的乐趣。”
她抽泣一下,拿开坐在屁股下的折叠小板凳,直接坐到沙地上,双臂紧紧环胸,低头着,身体还在颤抖,“我记得,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来,睁开眼睛,房子里全是血,包括从窗户里进来的月光也是淡淡的红色,空气中似乎还游荡着血腥味。我一如既往地躲回被窝中,可不管怎样,外面的血红就是退不去。我躲在被窝里不知哭了多久,突然像是被召唤般,莫名地揭开被子,看见了我从你那偷来的放在桌子上的小兔子。只有它是本来的颜色,干干净净,丑丑的,像是漂浮在清淡的月光中,周围的血色奈何不到它丝毫。我将它拿到手中,想到了你……我幻想着像个小跟屁虫一样随你四处跑,在田野的中看你捉蝴蝶,在小溪里看你捉鱼,在晚上害怕的时候偷偷钻到你的被窝,无论发生什么,哪怕被你欺负,我也照单全收……那时我好想好想你能陪我玩,可是你在哪呢?有时候我想着想着就委屈地哭了起来。后来,慢慢长大了,我也学会了运用自己的优势去寻找快乐,可每当受委屈的时候还是会逃回我那个虚幻的小世界,里面有青青的草地,有兔子来回蹦跶,还有看不清模样的你……”
直到过往停下好久,水生才慢慢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过往点了点头,此时泪水已经滑落到她下巴上。
“我明明记得你是男孩,小时候我还看过……”
“十二岁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我是男孩,后来偷偷听到爸爸与医生的对话才渐渐明白怎么回事。”过往微微一笑,不加掩饰地说:“你听说过双性人没?”
“你……”水生虽然心中大幅度震荡,但如果是这样,那以前的种种奇怪都迎刃而解了。
“对,我天生比别的女孩多长了点东西,呵呵,你见过。爸爸虽然知道我本是女孩,但他还是自欺欺人地将我当成儿子养,因为他觉得儿子继承他的事业会更有力。直到十二岁以后,我知道自己身体的秘密,开始自闭,他的心态才慢慢转变。他是爱我的,只是妈妈去逝那几年他对我寄予的希望太大了,后来才对我任放自由。随着年龄增长,我身体的变化越来越大,好像是十六岁那年,我爸问我想成为男孩还是女孩,我一时回答不上来。毕竟我一直用男孩的身份活了十几年。那段时间我尝试着与女孩接触,可是不久之后,我发现我具有她们一切心理和生理特征,我不可能从她们那得到爱情……对了,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么?在清城,你那时还在上学……”
“嗯,我记得,你非要去爬山,半途还下了雨。”水生微微一笑。
“嘿嘿,我那时候还没有做手术,仍在徘徊中,在和你聊天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你说了一句话,然后因为那句话我兴奋了好久,同时我也有了自己的向往。回到家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女孩。成为女孩其实很简单,做个切除修复手术就行了,相反则要做变性手术……”
“你对我说过一句话?”水生只记得那次见面,具体细节倒是给忘了。
此时,过往已经放松许多,像难骤雨过后的花朵,恣意舒展,可脸上的泪痕还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她的脸突然红了,只是在火光映衬下不太清晰,“我当时说,当时说,‘我们做爱吧!’”
“噢,噢,想起来了。当时这句话像晴天霹雳,把我雷得不轻。”水生尴尬地笑一下,然后顿了顿,深吸口气,“对不起,以前误解了你那么多次。”
“不怪你,我以前太自以为是了,总认为每个都应该理解包容我。是你让我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她收敛笑容,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认真地说:“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坦然地喜欢你了吗?”
水生一愣,她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不要你回答。”她从沙地上站起来,掸去屁股上的沙粒,“现在能帮我完成一个愿望吗?”
“什么愿望?”水生仰头看着她。
“很简单的。”她莞尔一笑,“抱我一下。”
水生心中先是涌过一阵激流,然后一鼓作气地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走到她面前,但在关键的时候被脚下一根树枝绊了一下,然后一个踉跄扑了过去,仓促地将她抱住。
“嘿。”她开心地抱住他的腰,然后随着心情越加激荡,她手臂越加用力。
虽然隔着衣服,水生同样能感受到她身体灼热的温度。随着火光跳动,沙滩上拥抱在一起的影子,在温柔的涛声中晃动着。看着她乌黑的短发,与半掩在头发下像只怯生生的小兔子般莹白的耳朵,小小的耳垂上还有一个闲置的耳洞,他不由冲动,刚在她耳垂上亲一下,她却突然松开了手。
“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流出了泪水,笑着说。
“这么快?”水生微微吃惊。
“呵呵,我们已经来了好多天。”
“噢。”水生心中有些空荡。
“好了,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她挥挥手,向着另一边的仍在疯狂闹腾的人群走去。
那边的篝火依旧盛大如初,似有通宵达旦的气势,而自己脚下这堆已经火意阑珊,水生从口袋里掏出烟,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地上,点着烟望着对面,不禁失了神。
上午九点钟,尖锐的阳光普照万物。黄色帐篷里一片强烈的朦胧。水生睁开眼,一只小螃蟹不知何时钻帐篷,正嚼着泡沫,谨慎地盯着他。他并没有急着起来,而是看着这只小螃蟹回忆起昨夜的事情。过了一会,小螃蟹失去了耐心,纤细的肢腿突然拨动沙粒,从帐篷底部的缝隙间钻了出去,结束了这场与人的让它惊心动魄的对峙。
水生简单穿了件牛仔马裤,一件短袖衬衫,接着取出他刚买不久的银色圆檐布帽。洗漱完毕后,他不由看了看远处阳光下反光的七顶帐篷。昨夜他们一直玩到深夜二点多才收场,现在还都在熟睡,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他抬头四顾一番海面上的云天,确定今天不会起大风,便将帐篷弃在原地不加收拾。他取上渔具,没有急着去钓鱼,而是向岛上爬去。他想看看爷爷曾经建的小木屋还在不在。
小岛并不大,半个小时就踩遍了。水生并没有找到那间小木屋,料想几十年的风雨应该早将它消磨一清了吧。除了几块半埋在枯叶间的被时间腐蚀得残缺的朽木,如果不是渔船残木,那脚下这块相对空旷的平地,应该就是当年木屋所在地了。他有没停留多久,只是站了一会就离开了。
小岛北面的一块面积不大的岩石上,水生将鱼钩奋力地甩了出去,然后握着鱼竿坐下来,眼下的海风平浪静。约莫一刻钟,他听到游艇发动机的响声,接着便出现两艘白色游艇,载着那群尽兴的富家子弟北归。水生今天的心情和天气一样晴朗,可看到这一幕心头却不由泛起怅然。当游艇彻底消失在蔚蓝中,他才醒悟过来,“两个人差距太大了,她随手一挥就是我十年都挣不到的。”这么一想,他心头倒是宽了许多。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鱼漂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赶紧甩鱼竿,同时迅速收线。几经折磨之后,他发现鱼线怎么也拉不动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并非钓到大鱼,而是鱼钩挂礁石或其它东西上了。他无奈地放下鱼竿,脱掉衣服,小心翼翼地走进尚凉的海水中。当他潜入水中,将鱼钩从礁石上取下来爬上岸边的岩石上时,抬头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过往。
“你神经病啊?大白天脱得这么光!”她面颊微红,眼睛还盯在他滑动着亮晶晶的水珠的身体上。
“还不把脸转过去。”水生气急败坏地说。
“噢。”她慌忙背过身体,然后不以为然地嘀咕,“有什么好生气的,反正已经被看过了。”
鱼漂随意地浮在海面上,鱼竿搁在一旁,风轻轻吹动,岛上树木散发的木香飘荡在阳光中。水生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然后歪头拍了拍脑袋,欲将刚才跑进耳朵里的海水拍出来。坐在他身边的过往则将鞋脱在一边,洁白的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海水。
“你怎么又回来了?”水生率先开口。
“我压根就没走。没想到你躲得这么隐蔽,害我找了这么久。”过往嘟囔着说。
“那你打算……”水生顿了一下,说,“打算和我一起回去?”
“对啊,你什么时候走。”
“一个星期吧,一星期之后我得去回去上班,马上就是旅游旺季了。”
“那我就再呆一个星期,反正回去也没什么好玩的。”过往不以为然地说。
水生当然明白她的心思,可是他更能敏感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他心中正在犹豫不决。
见水生欲言又止,过往轻轻笑一下,露出亮白的牙齿,“问你一件事。”
“问呗。”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说实话?”
“嗯,我想想。”过往犹豫一会,他在她面前几乎都没说过好听的话,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实话。”
“以前对你怵得慌,呵呵,但是昨晚上听你说了那么多,才了解你。”水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心里,有一点点喜欢。”
“才一点点?”过往一脸失望。
“才过一夜,能长出多少?”
“嘿嘿,怎么见你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水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看着一望无尽浩淼的大海,良久,才慢慢开口,“其实,我们是不可能的。”
过往见他沉默时的表情就预感到了什么,但还是禁不住难过,“每次见到你,我都非常开心,但哪一次不是被你害怕得体无完肤?”
“你先听我说。”水生第一次为伤害她感到难过,但他又不得不说,“先不说你爸爸会不会同意,我和我舅舅生活过得很平淡,在你们这些有钱人的眼中可以说是寒酸。”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除了害怕被你伤害,我就再没有过别的念头。”过往委屈地大喊。
“我们家只有一辆电瓶车一辆自行车,和一艘老渔船,住的房子你也看见了。舅舅想存钱给我买套小一点的两居屋房子,但我觉得现在住的院子就不错,以后我想就用那个院子讨媳妇。这几年二舅对我像对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将来我养他老是应该的。我现在的工作你也知道,半年上班,半年下海捕鱼,或许赚得钱还不够你买一双鞋……”
“够了!”
“你听我说。”水生平静地阻止了她激动的情绪,“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都不是问题,你只要随意挥挥手,我家就可以过上让人羡慕的日子。但你要明白,我娶老婆是让老婆跟着我,不论怎么样我都会拼尽全力保护她,会不遗余力地维护我们相互建成的家。但不是跟着老婆,借她的光环光鲜自己,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其它的一切理想抱负可能都变了味道。我知道这观念很保守,很霸道,可还是请你能够原谅我这大男子主义。如果你只要找个人谈场恋爱玩玩,我是非常不合适的,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做事有结果的生活。”
“混蛋!”过往委屈地大喊,“我对你说什么了吗?我有要求过什么吗?无非是希望你喜欢我,你偏偏一次次地让我难堪,难过。如果你真对我没有感觉,大不了陪我一个星期之后就再也不要见面,也算是给我自己喜欢你那么多年一个交代。”
“不是你想的那样……”
“一个星期,做我一个星期的男朋友,我保证不会再纠缠你。”过往擦干眼泪坚定地说。
“何苦这样呢?”
“这么说,你答应了?”
水生轻轻点了点头。
“那好。”过往指着身后说:“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到一边去,过一会等我气消了再过来哄我,不然今天一天也不会理你。”
水生一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可爱的话。如果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孩,他想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抱住。可是现在他不能,抱住她的同时他会想到她身后的过涛和更远处的钱程,以及他们铺天盖地的金钱与权力。
白天水生讪讪地找她说几句话,都被呵斥到一边去了,直到晚上他提起要不要把两顶帐篷搭在一起,她才点了点头,脸色略有好转。
晚上,篝火旁边两人沉默着吃完饭,她不咸不淡地说他做的东西还行,就钻回自己的帐篷了。
水生将尚红通通木炭用沙子掩埋好,然后仰头看看浩瀚的星空,确定今夜不会起风下雨才钻进自己的帐篷。
他在睡袋中左右没睡着,总觉得哪里别扭,折腾了片刻之后,他对着过往帐篷的方向问:“睡了没?”
对面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没睡。既然已经约定好了,那就开开心心玩几天嘛,这样绷着脸多没劲。”
对面还是没有反应。
“要不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吧。”水生仔细分辨一下对面的动静,肯定她没有睡着才开口,“讲个什么呢?让我想一下。有了:说,在一个街口,站着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身边还蹲着一只彪悍的大狼狗。这时,走过来一个城里人,他问农民,‘你家狗咬不咬人?’农民看了看他,说,‘不咬。’城里人这才放心,可是他刚走过来就被狗咬了一口。于是他愤怒地说,‘你家狗不是不咬人吗!’农民又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我家狗。’”
对面“扑哧”一声笑了。
“呵呵,果然没睡。”
“水生。”虽然隔着帐篷,但她能感觉到他和她一样,将身子侧向对方。
“在。”水生回答道。
“这是第一次,我为自己的伤心感到值得。之前被你伤害,我都是自己默默流泪。好了之后,我还得找机会去找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主动找我的。这次,虽然你只讲了一个笑话,但我仍觉得特别开心。只要让我知道我难过了你会哄,不管以后受什么样的委屈我都接受。”她说完之后,对面却好久没有动静。
突然,水生的帐篷里响起“吧嗒”一声。她知道他是在点烟,但她不知道他的心里从此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