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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岛(三、四)

作品名称:半池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29 21:30:43      字数:11128

  三
  最近的生活有些失控。白天和唐婉在一起,快乐总是小心翼翼。一旦被唐铃知道,那些情不自禁的见面,就成了引发烦恼的火星。夜里入睡后,他则无可奈何地把沉潜游弋在深层的灵魂交给梦。而梦的似乎是进了更年期,总是一团团混乱,不是在压抑的沉默中无端发火,就是在发火的时候突然沉默。海风在黑暗中再次刮起,水生迷迷糊糊间听见那种小时候才会出现的风声:巨风呼啸,夹杂在其间如天际传来的千军万马的蝉鸣,飘渺,似潮水,裹在风里忽明忽暗,铺天盖地。由内向外散发出淡淡的伤感被梦的迷蒙放大到令人恐惧的地步。黯淡的光线中,他再次看见一个苍老的背影,但不是小时候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如果这个时候他身边有人,会听到他在说梦话。
  爷爷,你要去哪?外面风这么大。
  这时,前屋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他猛然从已经挣扎很久的梦突围,从床上坐起来,坐在黑暗中,外面的大风中他的梦话尚未弥散殆尽。
  爷爷,你要去哪?外面风这么大。
  水生套上衣服走出房门,夜空被风刮得格外干净,几颗星星眨着眼睛寻找着没有出现的月亮。前屋的灯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已经亮了。水生推门进屋,徐孝平坐小火炉前发呆。炉子上的小锅正在“咕咕”响,屋里弥漫着梨与冰糖的香甜味。
  “爷爷又咳……”看到徐老床前与被子上的血迹,水生突然惊恐,“哪来的血?”
  徐孝平摇了摇头,“刚才咳出来的,明天带二伯去市医院瞧瞧吧。”
  激烈咳嗽过后,徐老安静地睡着了。
  徐孝平将熬好的梨汁盛到碗里,端到床边,轻轻叫醒徐老。
  “爷爷,你现在难受吗?”水生蹲到床边小声问。
  徐老睁开眼,眼中尽是空洞木然,良久,才蠕动嘴问:“小子你回来了,静水呢?他不是去找你了吗?”
  水生扭头看徐孝平,徐孝平也是一脸茫然。
  “爷爷,我是水生啊。”水生难过地纠正。
  徐老并没有理睬他们,而固执地扣着被子上的血迹,但抠了一会发现没这像泥渍一样的血并未被抠掉,有些恼怒将被子拽开,“不要了,不要了。”
  “爷爷。”水生忙顺从他,帮他把被子拿开,又扶着他坐起来。
  刚才小小愠怒消耗了他不少力气,他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睁开,同时眼中出些一丝光亮,“咋都还没睡?”
  “爷爷,我是水生啊。”水生不清楚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呵呵,我刚才又说胡话了。”爷爷无力地笑着说。
  “现在胸口难受吗?”水生问。
  爷爷摇着头,喉咙中像猫咕噜似的声音始终被呼吸拉动着。
  “明天一定要和我去医院看看。”水生之前多次要带他去,可他总是倔强地拒绝了。水生只好根据一些显而易见的症状去拿点药,爷爷还不肯吃。
  爷爷不再坚持,点头应下了。
  “二伯,来,把这碗梨汁喝了。”徐孝平把已经不太烫的梨汁端过去。
  爷爷接过碗一口气喝完了,然后长长地吁气,皱着眉头说:“太甜了。”
  “呵呵,那水生买的药你又不吃。”徐孝平说。
  “回去睡吧,明天去医院。”爷爷轻轻拍了拍水生的手。
  长长的落地窗帘被束在两侧,干净明亮的拉动式玻璃门被拉开一扇,清爽的微风穿门进屋。过往躺靠在床上,单薄的被褥散落在地上,她手里摩挲着一只退了色的小铁盒子,神情游离。那些能一路陪伴她走来的玩具已经很少,保存下来的便被她仔细地陈列到壁橱中,随着年龄增加,它们的带着粉色金色水蓝色和灰色等等记忆,安安静静地被封存在越退越远的时光里。纪念,成为它们唯一的价值。但有一件,从她拥有它起就被视如珍宝,它没有确切的颜色,如果真要有个说法,那就是清露,纳入了清澈晨曦与明亮朝霞的清露。从小到大它没有被冷落过,有时也会安静地被放入抽屉,但更多的时候它是被捧在手心。它就在那被它量身定制的小铁盒里,它在铁盒子里自成一个世界,那里洁净无尘,天清地净,没有人可以触及得到,除了它的主人。
  过往拿出系在手链上的小银钥匙,对着铁盒子的小金锁,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有打开。她赤脚走到阳台上,清晰的天地间白云浩荡地飘浮在海天之间;花园里,棕榈树与芭蕉树新绿的叶子遮挡下露出几株花期阑珊的广玉兰油亮的身影,树下两个身着整齐服装的女佣人正在毫不怜惜地扫落下的玉白花瓣。
  这时,她后悔了。然后,像一条白绸缎顺风沿着楼梯飞下楼去。
  过涛穿得很正式,刚吃过早饭,为了避免长肚腩,他正在茂盛的阳光下悠闲踱步。
  “怎么连鞋都不穿就跑出来了?”过涛拧着眉毛说。
  “你联系金医生吗?”
  “就知道你要反悔。”过涛走到紫藤桌前端起上面茶杯,呷口茶,“人家金医生怎么说也是嗤声国际的名医,已经三番五次地来了又走,在你不下定决心前我是不会再打扰他了。”
  “呵呵,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过往笑着说。
  “当哪天你平平静静地告诉我,就说明你再铁了心了。”过涛忽然改变话题,“刚才徐孝平打电话来说今天徐老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我打算去一趟。”
  “那有什么好去的?”过往不解地问,在她看来这是件小小不言的事。
  “当年我和你钱叔叔寄居在徐老家,多亏他帮助,才不至于被饿死。虽然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但他是我最敬重的人,真正可以称得上表里山河光明磊落的人,我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没有那些,就不会有我今天的一切。”过涛坦诚地说,然后又带着诱引的口气说,“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你不是老向我打听水生的事嘛,正好见见面,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不去,黑不溜秋的,看什么!”过往想起就生气。
  “你见过?”过涛好奇地问。
  “我今天要去找时梦雅,你自己去吧。”说着过往挠了挠满头乱发,回去洗漱。
  “吵什么?你怎么就转不过弯?癌细胞已经四处转移,治不了了。”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刚开始还语重心长地解说,可眼下这个男孩已经被恐惧给控制住了。
  “怎么可能会没有办法?这才刚刚发现。”水生站在医生对面大叫,刺眼的阳光照得他满脑惨白。
  “如果没有扩散,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去试试,可现在已经病到这种地步了。”老医生也深知这种死亡告知的打击力量,所以他不怪水生,“病人要是年轻人,我们也会做些徒劳的治疗,可那只是为了让家属有个接受过程,象征性地治治罢了。你爷爷已经快80岁的人了,你们这些作晚辈的就不能体谅一下?这花钱又于事无补的治疗对他有什么好处?而且还要受那么多苦?”
  “医生,我求你了。”水生感觉自己的内脏都在融化,“除了爷爷,我什么都没有了。”
  “唉,别让老人受罪了,省点钱吧。没准他在家里过的时间比医院还会久呢。”
  “我不要省这个钱,我要把爷爷的病治好!”水生什么也听不进去,但医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血液中撞击,可他就是不肯承认。
  “水生,冷静一下。”坐在一旁的徐孝平郁悒开口,“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
  “水生,别在这瞎折腾了。”本来坐在门外昏昏欲睡的徐老被水生的大喊大叫吵醒,醒来虽没听明白自己的病情,但结果心中有数了,听了一会就推开了门,“活了七八十岁已经是福气了,别哭哭啼啼,像个小孩子似的。”
  “爷爷……”水生从记事起,爷爷就像脊梁骨一样支撑着他。现在,一个资深的老医生告诉他,你的脊梁骨几个月内就会断掉,认命吧。这叫他如何冷静?
  “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是挑大梁了,看你多丢人,呵呵。今天想吃桂花糕,陪我去买点吧。”徐老并不是什么都不在意,他也想看水生成家立业,但天意如此,怨不怨都得接受。
  “嗯。”水生点了点头,然后愧疚地向医生说声对不起。
  院子里有几株徐孝平三年前种的竹子,经过多个季节的潜移默化,它们已经融入这个并不热闹的环境中,成为与院子中每人都平起平坐的不会说话的主人。徐孝平说这些竹子叫笨竹,语气中却充满喜爱。竹子和他很像,内敛,朴实。眼下,竹子静伫在明媚中,若有风吹,便会觉得竹叶间隙里的所有阳光都在“沙沙”嬉笑。院子大门向东,面朝大海,爷爷坐在门口,吃了几块桂花糕,然后闲适地望着马路旁边宽大的堤坝提防着的大海。医生的诊断似乎没对他有什么影响。而站在他身边的水生却是万念俱灰,脑中尽是回忆,同时还不可阻挡地透支着伤逝的痛苦。
  爷爷,你要去哪?外面风这么大。
  约莫半个小时,一辆轿车依靠在路边,过涛推开车门走出来。徐老眯着眼睛凝视片刻,然后转头对水生说,“再去拿张椅子来。”
  “爷爷,你认识他?”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男人,水生只觉得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是谁。
  “徐老,还记得我吗?”过涛微笑着走来,眉目间难掩对岁月的感怀。
  “认得。”徐老点了点头,然后奇怪地问,“才五十多岁吧?”
  “是啊,五十七。”
  “怎么头发就白这么多了?”
  “早就白了。”过涛将目光停留在水生身上,然后笃定地说:“水生。”
  “嗯。”水生搪塞地动了动嘴角,然后转身去给他找椅子。对于往事,爷爷可以风轻云淡,但他不行。当初就是他以抱负为由,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钱程挖出他的家庭。
  提着椅子回来的时候,过涛和徐老正聊到他今天前来的目的,“刚才去医院时你们已经走了,但从医生解了情况,要是您想治就去治,不用担心医疗费用。”
  爷爷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过去的是是非非早已面目全非,不再重要,“这日子本来就很珍贵,为啥要糟蹋在医院里?”
  过涛点头承认自己想法愚钝了,然后接过水生手中的椅子,“水生现在在哪上班?”
  “刚失业,还没找到。”水生还想在“刚失业”前面加上“托你的福”,但还是忍住了。
  “噢,不过听说你很聪明,找个工作不难。”过涛将椅子放在徐老对面,如望西斜的夕阳般看着徐老,恭敬坐下。
  水生不想再和他讲话,目光无聊一瞥,却看见远处马路上唐婉提着东西,望着他们犹豫不前。他快步走过去。将时间留给爷爷与过涛,虽然往事不堪,但跳过不堪,前可以叙旧后可以闲谈,他们还是有许多话可以说。
  “怎么站这?”水生问,看唐婉手中提着水果,应该是来看望他爷爷。
  “见你们家有客人,没敢去。”唐婉莞尔一笑。
  “呵呵,没事,来吧。”说着水生拉过她的手。
  唐婉温柔地抵抗着,但没有将手抽开,反而牵着水生的手,“不去了,陪我走走吧。”
  “好。”水生顺从了她的意思。
  两人手牵手走在水泥浇筑的宏壮的堤坝上,下面乱石堆砌,浪花打在上面泡沫搡动,水雾飘渺。唐婉随意地坐在堤坝上,水生就在身边坐下。
  “你爷爷的病怎么样了?”唐婉看着他问。
  刚才因见到她而被侥幸忽略的暗痛,再次汹涌在心头,“医生说治不了了。”
  唐婉没有再问,缓缓将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今天早上,她心情还算不错,一个人走在沙滩上,看着早起拾贝的游人三三两两走在印着旭日的海边,心头突然涌出莫名的孤独。她本性喜静,可处于这个躁动的年龄,她又不喜欢静带来的孤独。虽然不同于花开到最美丽时渴望被认可,她有一种面对美好期盼有人陪伴的想法。孑然一个人的孤独令她不由想水生,同时她又产生一个念头:如果从她的生活中没有他出现会是什么样子?转眼间,眼前壮丽的世界变得叫人难以忍受了。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
  “水生,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我,好吗?”唐婉傍着水生的手臂,低声恳求。
  这句话阻止了水生在无助中越陷越深,却将他推到伤感之境。李晓雯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同时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碧波一直浩荡到呈弧形的天际。唐婉半依在水生怀中,他洗发水清香的香味让她贪恋,心境平和,波澜不惊。
  四
  立秋不久,早晚的气温就降下来了。
  清晨起了场薄雾,前面的大海一派朦胧,偶有汽车顶着黄灯驶过,然后消失在迷蒙之中。水生穿着短裤T恤,穿过马路,沿着逶迤的大堤向前走一会,然后顺着石阶下去,站在沙滩上。现在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他的心情。他不肯承认,不但是他,就连徐孝平都不肯承认他们是在等待,可事实上他们的确在等待。等待一个老人的死亡。医生说徐老活不过这个夏天,现在这句话已经被打破了。不久之前,上天似乎意识到海边有个顽强的生命不听它召唤,弥补般地痛下杀手。立秋当天徐老大量咳血,然后就昏迷了。有时半夜醒来目光却像即将熄灭的残烛,空洞麻木,毫无生息,而且谁也不认识,喂口水之后又陷入昏昏沉沉中,任谁叫都不醒。在这弥留之际,家里一切都放下了,水生晚上守候,白天由徐孝平负责。今天清晨五点多,爷爷突然醒来,然后倔强地挣扎着要下床,同时嘴里念叨着:“不急走……不急,椅子还差点……还没做好。”他指的是那张基本上做好的摇椅。还差几根木头,由于爷爷倒下,谁也没有在意它。水生赶紧阻止他,为什么要将这最后一点力气用在这张椅子上呢?被惊醒的徐孝平傻傻地站在后面,突然呜咽,“除了这事,二伯心头没有别的挂念了……”
  浪潮悠然地推动收缩着。雾气充斥在天地间,远远近近的景物轮廓依稀,不时有汽车鸣笛声从身后马路上传来。白茫茫的大海无尽飘渺。水生深吸口气,低头看见潮湿的沙滩上,一块被濡湿发黑的木头半淹在沙间,他将其捡起,稍稍用力便折断了。他摇了摇头,丢下手中的朽木,继续寻找。因为薄雾清凉,也因为心中一种如深埋在土壤中庞大根须般的恐惧,大海上银雾中悄然升起的白日下,他修长消瘦的身影一直在颤抖。
  吃完早饭,天豁然放晴。这使轻微抑郁的人心情陡然愉快。但有些感情是无法被天气左右的,比如生死离别。明亮刺眼的阳光下,爷孙三人放下手头一切微不足道的事情,聚精会神地将摇椅做好。
  中午时分,看着崭新的散发着海的气息的摇椅,徐老蜡黄干瘪的脸露出难得的笑容。“去滩边坐坐。”他对水生说。疾病自始至终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打击,哪怕在这生命之烛已经开始弥散出青烟的时候。
  沙滩上四处都是凌乱的脚印,却很少见到喧嚣的游客。这热闹的足迹更像是夏天的回忆,水蓝色的回忆。
  爷爷坐在摇椅上,虽然疲倦,却像个小孩,不时地用难得的力气摇动摇椅,脸上只有阳光和满足。水生就地坐下,心情莫名地平静。
  “快八十了,老天对我不薄啊。”说话的间隙里爷爷喉咙中被呼吸拉动的咕噜声起起伏伏。
  “八十就满足啦。”水生侧脸去看正在感恩的爷爷。
  爷爷眉毛微提,“你看那些小虫子,不就活一季么?八十岁还不满足?老天要是真对我好,就这两天带我走吧,不冷不热,也不折腾你们。”
  “爷爷……”难过哽塞在喉间,水生停顿一下,说:“你不是说要看我结婚,抱要重孙的吗?”
  爷爷摆了摆枯枝般的手,“一样,呵呵。”说着他眼睛忽然闪烁出一种难言的光芒,指着大海的东南方向,“哪有个小岛,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几次。”
  “岛?”水生在几里外的那家旅游公司也已经上了几个月的班,也经常会驾驶游艇带游客入海游玩,周边的海域他可以说很清楚,却偏偏想不起东南方向有座小岛。
  “这么多年了。以前的小渔村现在都盖成了大楼,天翻地覆的变化,很多事都想不起来,可是咋就记着那个小岛呢?”突然,一阵强烈的咳嗽牵动爷爷全身抖动,水生赶紧起身帮他捋背,直到咳嗽停止,好一会他才继续说:“年轻的时候,我们三兄弟在那里盖了间小木屋,经常出海逮鱼,有时候不回来就住那……水生呐?”
  “嗯,咋啦?”
  “以后你有空替我去那看看吧。”
  “爷爷,等你好了,我带你去。”
  爷爷摇了摇头,“就在东南方向一直走,有点远。”
  水生没有说话。
  “嗯……”爷爷闭上眼睛,想了一会,然后又睁开眼睛,像是想起什么,“后来就遇到了你奶奶,她在这一带卖桂花糕。”
  “我奶奶好看吗?”水生笑着说。
  “好看!”爷爷得意地说,“比你妈妈还好看。”
  “真的?”
  “你身有你妈妈的相片吗?”
  “没带。”水生接着说:“我回去给你拿。”
  “噢。”
  水生跑回家,拿过床头桌子上裱好了的那张泛黄的相片,匆匆跑回。碧海蓝天间,他远远地看见摇椅不再摇晃,爷爷的手低垂在一边。他腿一软,险些摔倒。他呼吸沉重地慢慢靠近,心像是被挤压到临界点的气球,脑中白晃晃的,尽是恍惚。
  “爷爷,爷爷……”他颤声呼唤着走到爷爷的身边,看见爷爷的胸腹还在隐约起伏方,高高悬挂的心方才落下去。
  “爷爷?”水生轻唤一声,不见回应。显然,老人家是睡着了。
  水生舒了口气,坐到地上,拿着相片,看着妈妈被定格在二十多年前的笑靥,露出了迷恋的笑容。他将相片放在爷爷的腿上,然后将他垂落的手臂放回去,压在相片上,以便他醒来就可以看见。
  他将双手垫在颈后,毫不顾及地躺了下来,望着蓝天白云,在柔软的涛声中渐渐入睡……
  爷爷,你要去哪?外面风这么大。
  水生在一阵嬉闹声中睁开眼,起身坐好,转脸看了一眼,爷爷还在沉睡。来自渤海的风习习吹来,霞光闪动的海面祥和宁静。他从口袋地掏出烟,点着火,深吸一口。眼前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在浅水沙滩间追逐嬉戏。倏地,烟从他嘴里跌落,呼吸也停止了。他僵硬地转过脸。爷爷本来被放好的手再次低垂,放在他腿上的相片不知何时落到地上,在他低垂的手下面。
  “爷爷……”他惊恐地轻声呼唤,身体却像失灵般地动弹不得。脑中往事不停逆回,穿梭在时光中,一直抵达那个落寞的五月,那苍老的笑脸,那清晰的话语。然后,回忆在那故事开始的时候停留片刻,接着继续深入,直到依稀朦胧时,陡然返回。这样反复地穿梭,越来越快……
  水生无力跪倒在老人的身边,握着他逐渐变凉的手。老人的胸口已经停止起伏了。
  就在水生睡着的时候,他一生中最初的亲情羁绊在这风烟俱净的秋天,悄悄蒂落在梦中。没有疼痛,却是一生中最痛的告别。万物停止了运行,唯有这大痛在无形中做最后一次次的乞求,“爷爷,爷爷……”
  色彩斑斓的世界渐渐退色,喧嚣也随之弥散。这时,他落入一片漫无尽头的空白中。
  不知何时有了声音,是雨声,淅淅沥沥地从草檐下滴落,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花瓣凋零。雨声尚未退去,晨曦便出现了,东方色彩斑斓的朝霞下,村庄出现袅袅炊烟。烟雾散尽时,皑皑白雪覆盖天地,寂静的道路上,一串串纷纷杂杂歪歪扭扭的脚印彰显着生命的稍纵即逝和生生不息。雪地里麦苗像是惊蛰般,突然领悟到了生命的萌动,迅速成长、开花结穗、泛黄,接着是布谷声声,榕花的优雅,和满坡金银花的清香。蝉鸣,刺眼的阳光下的树阴,水面忽然抖动,鱼漂落下后,天光云影在芦苇边重归清澈;蛙响,一个小孩在晴朗的夜下,仰望深邃浩邈的星空,他在想些什么?看他的人又在想些什么?一片落叶飘落,一只苍老的手牵着一只幼小的手,背后斜阳将余辉化作画笔,一老一小的影子联系在一起,被他们带着走在野草枯荣的小路上,走回村庄,走进空白,没有尽头的空白……
  世界天翻地覆般地惊醒。
  爷爷!爷爷!
  夕阳西下,浩淼的海面上孤独如舟。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呼喊回荡在天地间。
  哪里是老人真正的故乡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哪入土才安心?爷爷生前没有明确说明,但水生知道,这葬礼还得回去举行。爷爷客居一生,但不得否认,三阳店村(水生的老家)才是他最终的归宿,毕竟他在那活了一辈子。徐孝平没有反对,虽然他希望老人落叶归根,可是根应该归于它最熟悉的土壤,三阳店村有他妻子和女儿,和六十年的风雨雪霜。
  葬礼那天来了许多人,大部分水生都不认识,他们也是来了之后才认识水生,他们彼此之间也多不认识。他们来的理由多因钱程和过涛,但钱程和过涛也很少认识他们,相互客套起来才发现,不少竟是一面之缘,甚至有些也只是非常牵强的间接关系,谈不上亲情和友情。比如,哪个书记或镇上小厂长,谈话的开始往往是上山下乡期间一起干过活或吃过大锅饭等。看他们打扮得一丝不苟,昂首挺胸,谈笑风生,根本不像是参加葬礼,更像是加入某个交际会,只是这个交际会发生在简陋的农家院子里。
  徐孝平还好点,和主事人一起忙活葬礼的事,但那两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落后的农村的商业巨擘就苦不堪言了,这些乡间的攀关系毫无规矩与城府,像漫墙的爬山虎,不管你理不理会,他们就是一张刚从朴素里挣扎出来的不算圆滑的笑脸。水生一个人守在堂屋爷爷的棺材旁。过往一身男装,坐在他身边抽烟。她关心地问:“还难过吗?”
  水生摇了摇头,张开嘴,却忘记了要说什么。
  过往侧脸盯了他老半天,也没盯出一句话来,“呵,欲言又止?”
  “太乱了。”水生喃喃地说:“太快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过往从小椅子上站起来,半蹲在水生身边,拿起几张黄纸放到棺材前的火盆里,“都说大伤无痛,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吧。”
  水生转脸看她,喧闹声中她露出一张干净的笑脸。
  “谢谢。”
  “不讨厌我了?”
  水生没有回答,勉强笑一下,然后转过头怔怔地看头猩红的棺材。过一会,他吃力地站起来,依靠着棺材坐下,“有烟吗?”
  烟刚点着,他却捂住眼睛,止不住的泪水破堤而出。背后冷冰冰的木头里,是一堆被摆好的碎骨头。只是一堆被火烧碎的骨头。曾经那个抱起他四处寻奶的老人不在了,给了他一个完全的童年的身影消失了,那无论他去哪里始终可以定他心神的山石风化了,现在只是一堆骨头,被锁在背后没有一点温度的木头里,即日入土。
  “你不要这样,我心好难受。”过往心里陡生难过。
  水生缓缓地拿下手,莫名地看着带有泪痕的她的脸。
  过往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慌乱地擦一下泪水,快速离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吗?不是因为你爷爷去世,而你流泪的时候我好像抱着你,可是我不是你的什么人啊,我没有理由这么做,我为我自己感到难过。
  水生看着她离开堂屋,然后扭过头,发现烟已经烧到他指间,松垮的烟灰积累出一截,随时都有可能坠落。
  之后的日子过得有些恍惚,事后很难将细节悉数想起,但是那段日子在水生心头留下一个不可争议的意象:秋雨后的山林,深凉。
  老人入土之后,小小的院子宾客散尽,突增冷清和凄凉。过涛过往与钱程过完老人的头七离开。七七之后徐孝平欲带水生回海边,但被水生拒绝,他想等老人百天祭之后再走,徐孝平没有勉强。
  这时,疼痛像是反应过来一样,一阵一阵的,突然袭来,绞痛之后,留下的便是双眼木然。特别是在深夜,水生经常深夜能听见有咳嗽声传来,有时是轻轻的鼾声,有时是呼吸声。有一次,凌晨一点,他睡到午夜无端醒来,听见外面有爷爷苍老的鼾声传来。他轻轻走下床,没有开灯,他知道一开灯裸露在光亮下的一切又都沉默了。他走到爷爷的床旁边,发现鼾声跑到了床下,当他低下头时又听见鼾声在身后的脚蹬三轮车旁响起。于是,他转过脸,身后是一面岁月斑驳的老墙,借着冷辉他看见慈善的爷爷和奶奶的黑白照挂在上面,旁边的窗户深处是一轮安静的明月。
  爷爷,你要去哪?外面风这么大。
  悲伤的日子总觉得天气不好,再好的天气,回忆起来都是阴沉沉的。有雨的夜晚尤甚,似乎每滴雨都有穿透心灵的效果,淅淅沥沥地滴下去,丝丝疼痛,彻夜难眠。
  徐孝平走后一个月左右钱程又回来了,说是不放心,就回来住几天。
  “那你住我的房间。”水生没有反对,“我将前屋收拾一下,我住。”
  “还是我住前屋吧。”
  “夜里你不怕吗?”前屋是爷爷的房间,里面有爷爷奶奶遗照。
  “对于过去,只有后悔,没有害怕。”钱程惆怅地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徐老百天祭那天,水生与钱程前去一同祭拜,回来后已经是日暮沉沉。水生炒了盘辣椒小虾,钱程不能吃辣,只好拿出水生从小商店买来的豆腐乳。饭很简单,薄饼与蛋汤。
  “不能吃辣还放这么多辣椒?”钱程夹了块豆腐乳放到薄饼中,将其均匀涂开。
  水生这才发现,盘中的辣椒和小虾已经被他不知不觉地挑开了。辣椒归爷爷,小虾归他。小时候养成的坏习惯。长这么大,他很少被宠爱过,这算其中之一。现在,连这一点点的幸福都被剥夺了。
  “干脆不要吃了,吃块豆乳吧。”钱程看水生眼睛红了,还以为是辣椒太辣。
  水生放下筷子,“你先吃吧,我出去走走,吃完碗筷留我回来收拾。”
  钱程哑然失笑,在水生眼中,他倒成了娇生惯养。
  天将黑未黑,萧索的树木之上,水凉的天空西边有一钩纤细的月牙。水生走出村子,漫无目的地顺着小路向前走。不知不觉,他看见一个地方——以前疯子的草房子,在田野深处,几棵怪诞的树依旧伫立在黯淡的天光中。水生记得那里有间草房子,个盘石磨,还栓着头扁驴(现在当然不在了),有几棵带着恐怖气息的树,还有一个小池塘(小时候常听人说里面淹死过人)。童年时他很少去那里,长大后就更没去过了。不是不想去,只是小的时候害怕,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对那的恐惧逐渐蜕变成不屑。水生扭头看了看西面,地平线上的最后一抹霞光正在消逝,村子阒寂无声,他转回脸,朝曾经的疯子的小天地走去。
  这里岁月荒芜了,杂草衰败了,朽木横斜着,扁驴消失了,疯子不在了。草房子的屋顶坍塌出一个窟窿,木门被铁链锁上,门缝很大,能挤进去个小孩子。如果这一切被覆上一层白雪,那这里就是童话;如果是春天,这里就是有野花香的儿歌;如果是夏天,这里则是趴在树阴下板凳上做的家庭作业;如果是秋天,这里就是看不懂又忘不掉的散文。偏偏这是个不尴不尬又不下雪的冬天,不得不面对事实,这只是座坟墓——埋藏童年的地方。
  四处转了一圈,水生在干涸几近淤满的池塘边坐下,池塘里长满了芦苇,枯黄的秸秆叶子杂乱地挤在一起,不时因风吹动而“沙沙”作响。黑暗渐渐落下,同时淡薄的月光也随之浮起。水生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回头看见了钱程。他一直是个讲究有条不紊的男人,似乎老一直与他不沾边,可此时,水生明显能看出他苍老了。他眼角与额头的皱纹明显,鬓角泛白,还有一绺绺白发羼杂在黑发之间,他也没有掩饰,倒是两撇胡子被他刮去了,干净的嘴和下巴乍看还不适应。
  “你怎么找到这的?”钱程吃惊地问。
  水生本想用这句话问他,反倒被他问的不知该如何开口,“你呢?怎么想起来到这?”
  “呵呵,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到这里来。”钱程四处寻一块整洁的草地,然后弯腰坐下,“那时这里有个老人,家里藏了不少书,我没事的时候就偷偷跑来看书。”
  “他十几年前就去逝了,被鱼刺卡死的——”接下来的话,水生突然又不想说了。
  钱程没有接他的话茬,沉默一会,问:“这个小池塘有个名字,你知道吗?”
  水生摇了摇头,“没听人说过。”
  “半池。”
  “半池?”水生拧着眉头想了一会,“你开的茶厅不就是这个名字?”
  钱程点了点头,“当时我问老人,‘是因为这池塘只有半个才这么叫的吗?’他说半个最好,我奇怪地问,‘半个好什么啊?中国人讲究的是圆满。’他就和我争了起来:‘什么叫圆满?有了半个你想要整个,有了整个你又想要几个柳树,有了柳树你想要荷花,有了荷花你想要好看的鱼,有了鱼你想要个亭子,有了亭子你又想要池子大点,越想越多,越不满足,最后缺少一样你都会觉得遗憾,这样,前面的那些东西就失去意义了。如果你没有这个池塘,突然得到半个,你都会觉得挺好。’我当时听着很不服气,明明这些你想要的都可以自己去做,为什么要把这些自己能动手做的事理解为贪呢?我想吃两碗饭我明天就多干一碗饭的活,我想要景色优雅,我就动手栽树种花嘛。呵呵,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想与做,有自己可以决定也有天决定的,付出可以得到各种各样的回报,如果你能坦然面对任何结果,那么你就有了半池之心,你得到的幸福就会比别人多。”
  水生静静地听着,直到钱程停止好久才开口:“我大概能明白,但是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不然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钱程从口袋里掏出烟,抽一下衔在嘴里,“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觉得在海边就不错,旅游旺季去上班,淡季就和二舅下海捕鱼。”
  “可是,你看到那些开好车住别墅吃山珍海味有漂亮女朋友的人就不会羡慕?”钱程好奇地问。
  “也有点。”水生不可否认。
  “呵呵。”钱程笑而不语,这些,只要水生想要,他就可以得到。
  “可是,得到这些东西我要付出什么?”水生开始没有针对的意思,之后却抑制不住情绪了,“自己努力到头破血流还好一点。但这些不一定是头破血流就可以得到的,如果要昧着良心,阿谀奉承,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忍辱偷生,才能拥有这些,那我就算衣食住行都高人一等也不会觉得开心。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
  “成大事,你必须要做出一些不想做的事。”钱程肯定地说。
  “难道就不允许有人只想做个平凡人?像我爷爷这样活就不错。”
  钱程摇了摇头,“你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我当初也只是想让你和你妈妈过得更好,但落进那个漩涡之后,就身不由己了。”
  “过得更好?除了屈辱,你给了我家什么?谋杀,恐吓,诱逼,压迫,你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出来!别说你没有改过的机会?你有野心却又那么软弱。”听到关于妈妈,水生还是忍不住愤怒,良久,他平息了怒火才再次开口,“将来还有许多事会让我改变,但是我现在只想过这种生活,我就要这么做,你已经没有权利指责纠正我了。”
  钱程惨然一笑,“你相不相信命运?”
  “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信不信都一样。”水生从草地上站起来,掸去屁股上的碎草和泥土,朝家走去。
  钱程轻轻叹息,看着眼前静默在黯淡中的芦苇,喃喃自语道:“以前,住这里的老人说我是‘半生辉煌半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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